格奥尔格·特拉克尔诗学研究

2016-09-10 07:22叶雨其
文学教育 2016年2期
关键词:镜像异化

内容摘要:在格奥尔格·特拉克尔的诗中,“镜像”不光作为一种审美特色与诗歌技法而出现,还渗透着诗人对人类生存状态的深刻体认。特拉克尔的诗歌通过其“镜像”色彩,于无意识之中与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之间发生了对话。在诗人看来,现代人的主体性自我被彻底解构了,人类走入了异化的命运里,从而消除了自己生存的意义。

关键词:特拉克尔 镜像 异化

在读完于1915年出版的特拉克尔的第一卷诗时,里尔克曾说到:“我想象,面对这些外观与内省,即便是亲近的局外人,也像是在玻璃窗外窥视:因为特拉克尔的经验像在镜像中发生,它填满整个空间,并像镜中的空间一样,无法进入。”[1]里尔克是从审美直观的角度来评析特拉克尔诗中的“镜像”的,他所指的其实是,特拉克尔对现实的变异式表述,将为我们所熟悉的实在经验扭曲成了一种既似曾相识又无比陌生的存在。这种镜像世界是诗人所使用的抽象的诗学技法所造成的结果,它使我们在面对它时,开始怀疑所看到的世界,即视像的真实性。这一怀疑最终衍生为人对于视像主体及其真实性的怀疑:目睹着这个世界的人真的是我最为本质的自我么?镜子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我”到底在哪?

1.“失明”的隐喻与自我之死

对现实进行视觉化抽象的表现手法是特拉克尔诗学的一大特征。在散文《梦魇与癫狂》中,诗人用抽象的颜色取代了现实中的实体部分,以蓝色为例:

“从蓝色的镜湖步出妹妹瘦削的身影,而他死一般地坠入阴暗。……重温蓝泉那令人敬仰的传说……一只野兽,他在院子里渴饮蓝色的井水,直到全身冰凉。……带着地狱的假面隐隐耸入蓝色的星空……雪花飘落,蓝色的幽暗笼罩着家……”①203

不难看出,在特拉克尔这里,蓝色具有着圣洁与超验的内涵。从现象学的角度而言,诗人用这样的一种方式闪避了知觉经验中的现实,他悬置了作为一种意向对象而存在的现实世界,拒绝再现而是力图于表现它,即重新构建出一个自己的诗性世界。

特拉克尔的抽象手法在其变形的外观之下,蕴含着其对于事物真实性的追求与体认。在《诗篇》(Psalm)①74一诗中,诗人尽其所能地描绘出了一幅人间地狱的景象,我们无从解释这地狱的由来,只能从中看到许多象征着人的罪孽的事物,然而,在诗的最后诗人告诉我们,在所有的人类之中,只有这失明的女孩能够进入童话和神圣的传说之中。“童话”是非现实的,“神圣的传说”是与被亵渎的现实相对立、永无界限的属神的事物,因而这意味着,此时失明的女孩已经脱离了人类肮脏丑恶的现实世界,进入到了一个更加纯净的国度。《诗篇》一诗的内部逻辑因而便是:只有“失明”,即拒绝用眼睛来观看眼前的世界,才能进入生命的更高层面。

“失明”意味着对于视觉的拒斥。诗人拒绝接受视觉的真实性,其根源在于自我(ego)在“看”这一行为中所发生的消亡事件。在拉康看来,人类第一次产生自我认同时,是作为一个婴儿去努力从镜中辨认自己的模样,并按照镜中形象的样子——一种外部秩序来规范自己的言行。然而这一尝试却实现了人的第一次异化——对与自己形象左右相反的镜像产生想象性认同,从而将自己变得不再是自己;与此同时,在婴儿照镜子的行为中,凡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镜像,于是一种非我的他性(other)被强行植入镜中的那个自己,我被迫从外在于我的外部世界那里获得了自我认同,并以这一认同为准则来不断地调整自身。此时,不光我所认同的那个“我”根本不是真正的我,我自身还被“我”所同化,将自己逐步变成了别的样子。这便是拉康所谓的“双重镜像”。而除了人的异化,“双重镜像”这一意象关系内部还渗透着一种自恋的心理机制:不论是“看”这一行为本身,还是“镜像”这一观看对象,其发生机制的主控者都是主体自身。自此开始,人的认识永远都裹入了自身形象的胞衣里,因此每当我们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时,我们所见的事物并不是这一事物最本真的模样,而是我想让自己看到的该事物的样子;每一个在“看”并信服于“看”的人,其实只是在进行着一种自恋式的自我认同,每一个幻想着自己看到了事实真相的人,其所看到的只是渗入事物内部的自我的影子——一个伪世界。

真正的自我早在“双重镜像”的夹击之下,被我们幻想中的那个虚假自我所杀死了,视觉从而成为了一个反过来的阿里阿德涅线团,将人引出真理,引入伪在之迷宫。然而由于自我之死,人已无法逃离这一陷阱。这一纳瑟斯式的悲剧命运早已在神话之中得到了验证:古希腊神话中的俄狄浦斯虽解开了斯芬克斯之谜,却参不破自己的命运,杀父娶母,成为最聪明同时也最愚蠢的国王;盲人预言家提瑞西亚斯因被女神雅典娜刺瞎了双眼而获得知晓事情真相的能力,反而解开了俄狄浦斯的命运之谜,对于失明的提瑞西亚斯而言,“他是盲人,他已经被丢失了,处于从世界中退后一步的位置。因此,他处于原理上真实的位置,通过从外部接受些许症候,就具有了洞穿世界的能力。他失去了视力,也因此能够避开明眼人常被蒙蔽的视觉陷阱。”[2]18拥有视力的俄狄浦斯看似聪明,却被宿命围困,丧失了智慧的深度:他知道人是什么,却不知道自己是何物。视觉的蒙蔽性特征阻碍了人类认清自己的本质,“只要不把自我撕裂,不把它的外壳撕得粉碎,我们就不会走上自由之路。”[2]56

自我之死这一隐藏的真相解开了斯芬克斯的真正谜底,人类的命运至此似乎已经被写上了一个中心阙如的悲剧性结局,然而自我的缺失并不是死亡的终点站,它反过来成为了一个主导诱因,在命运之环上促成了人类生命中的一个个悲剧的产生,其中最大的一个悲剧,便是人的自我迷失。

2.异化——人类的命运

这条无限偏离人之本质的路径便是异化之途。在《卡斯帕尔·豪斯之歌》(Kaspar Hauser Lied)①131一诗中,特拉克尔以一位少年的死亡道出了人类命运的这一走向。在诗的开端为我们展现出了一座人间伊甸:太阳的光芒照亮了整座森林,卡斯帕尔坐在树阴下休息,躺在草地上倾听鸟儿的鸣唱。紫红色与绿色相互映衬出了这个世界的绚丽,卡斯帕身在这斑斓多姿的画卷里,然而到了第三节,他渐渐步入了都市,同时嘴里念念有词:“我要做一个骑士”(Ich will ein Reiter werden)①131,诗人称这是“黑暗的誓言”,我们于是感觉到了情感在此处所开始的转移。随着卡斯帕朝向都市的征途,黑暗渐渐地占据了我们的视线,而此时突然出现了一位搜寻着他的凶手:随着对都市生活的融入,卡斯帕尔的性命岌岌可危,以至于到了第五节,当我们看到“他轻轻的脚步/绕过梦幻者昏暗的房间。/夜里他独守他的星辰。”①132时,春夏秋三个季节在变幻着,而卡斯帕尔的飘荡因已蜕去了现实的沉重外壳而变得轻盈,像一位“梦游者”(der Tr·umender)一般穿梭于黑暗中——他还在阴沉的都市里,没有回到属于自己的原始丛林中。之前跟随他的灌木与动物已经不知所踪,他与一切生命体都失去了联系,只能“独自陪伴着自己的星星。”这种鬼魅的氛围使人不禁开始怀疑他是否已经命丧那位凶手刀下,然而季节轮换至冬天,在充满了死亡隐喻的雪花的坠落与草木的凋零里,那位凶手的幽灵再次潜入了穿廊之中,随后,“尚未出世者的头颅银闪闪沉坠。”①132,凶手的再度出现掠走了头颅的主人——卡斯帕尔的生命力,卡斯帕尔的死亡成为了一个得到了确证的事实。

《卡斯帕尔·豪斯之歌》一诗取材自在西方尤其是德国广为人知的一个传奇故事。1828年,孤儿卡斯帕尔神秘地出现在德国的施普伦贝格,五年之后他又离奇地死去了。这位孤儿在出现时已有十六七岁,却在行走和语言上有着极大的困难。卡斯帕有着能够在黑暗中观看的超能力,并且有着极为敏锐的听觉、嗅觉、触觉,这令他在出现之后在社会上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并得到了一位知名法律改革者的保护,然而,对于他所经常遭受到的神秘刺杀事件来说,保护措施是远远不够的。最终卡斯帕死于刺伤,有人怀疑他是自杀,还有人怀疑他死于当时的统治阶级巴登王朝所派出的杀手,然而这一谜团至今仍未得到解答。

正如国外学者所指出的那样:“语言毫无置疑地摧毁了纯真……对语言的掌控和使用意味着成为了语言所无意识操纵的对象。”[3]整个卡斯帕传奇的核心在于操纵着语言的他者(Other)和个人主体之间的关系,以及这一关系所造成的自我的异变。在丛林中沉默时,卡斯帕获得了上帝的眷顾,得以生活在一片宁静与祥和之中,然而随后他学会了人类的语言,开始张口说话。就在说话的瞬间,他便不再与这个象征着前人类社会的森林发生关系,从上帝口中的“好汉”(Mensch)突然变成为一个宣着黑暗誓言的人——他想成为一名骑士,他宁愿放弃与鸟兽同乐的生活,而成为一个践踏着这些事物的征战者,一位手里终将沾满血腥的斗士。“任何言说在指称什么事物之前,首先都是面对一个听众想对他说。这个‘他’既是一种没有具体面容的他者。”[4]卡斯帕的这一骤变象征着语言身后的操纵者——他者对主体所产生的异化作用,他走出丛林——步入都市——迎来死亡的这样一个悲剧性的过程证明:当语言作为象征域里的巨型之镜正式登场时,人唯有听命于其背后的力量;自我在此时产生了分裂,并且永远也不可能实现同一。

在《卡斯帕尔·豪斯之歌》中,语言和现代都市作为他者的工具,一齐篡改了卡斯帕尔的本真面目,并最终成为了致他于死地的罪魁祸首。此时语言只作为一种自身不具备任何意义的符号被强加于人,它成了指向无意义的能指,虚空地运转着,卡斯帕尔被卷入了这样的一种能指环链之中,他被语言所改造,变成了操纵着语言的他者所想让他变成的那个样子。此时所发生的,便是异化之异化,即已经异化了的主体的第二次异化。这一异化彻底使人丢失了回归自我之路,因而是一个具有全人类普遍意义的悲剧。卡斯帕尔之死在此便意味着:他者的出现,将自我的存在引向了一种“空”的状态。作为能指的语言本身便是一种缺乏着终极意义的东西,它不仅永远都无法真切地表达出所指(况且这所指还是已经在第一次异化之中丢失了自我的人),还增添了所指的虚假性。在空无的能指链中,人的存在被消解了,只剩下苍白的逻各斯在运转;主体不再是一个实体,而是与他者的关系;在异化这一共同命运中,人被彻底剥夺了找回自身的机遇。

在特拉克尔这里,镜像所导致的自我的消亡最终解构了大写的“人”,“我思故我在”这一笛卡尔以来的传统在此处碰壁了:人在无法回归自身的情况之下,又该如何辨认外物的真实?自此,古希腊以来的认识本质世界的传统任务在诗人的沉思之中退居二位,他意识到了日常生活的无意义状态。生命的无意义和生命者对生命意义的需求之间产生了悖论,诗人所关注的问题已经超出了自己的经验生活,他思考着如何能够超越这个浑浊的世界,在特拉克尔这里,诗性的沉思不再是一种个人化的活动,而是对生命价值的叩问,是连接了生存与意义二者的唯一中介。

注 释

①文中所有诗歌的引文均来自林克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年出版的《特拉克尔全集》。

参考文献

[1]Eric Williams. Georg Trakl’s Dark Mirrors. Modern Austrian Literature,1992,Vol.25Issue2,p15.

[2]福原泰平:《拉康——镜像阶段》,王小峰,李濯凡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

[3]A.F.Bance.The Kaspar Hauser Legend and Its Literary Survival.German Life and Letters.1975.Vol.28.No.3.P206.

[4]张一兵:《从自恋到畸形之恋——拉康镜像理论解读》,《天津社会科学》,2004年第6期。

(作者介绍:叶雨其,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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