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两个小人在打架》评析

2016-09-10 07:22董国俊
文学教育 2016年2期
关键词:木心

内容摘要:以最蕴藉的语言传达最丰富的涵义,这是木心作品的显著特征之一。短篇小说《两个小人在打架》截取赵世隆的三个生活片段,在散文化的叙事中直抵心灵之困背后的意识形态和文化结构,彰显了人在经历悲情之后的自我拯救精神。

关键词:木心 《两个小人在打架》 自我拯救

木心已出版的小说,大多收录在《温莎墓园日记》(17篇)、《哥伦比亚的倒影》(4篇)和《爱默生家的恶客》(3篇)三本集子中。这24篇小说题材多样,叙事多变,可谓是“人性写作”的典范之作。《两个小人在打架》是一篇仅有5200余字的小说,描写了赵世隆的三个生活片段,但每个生活片段的背后,却是一种普遍的意识形态和文化结构。这表征着木心作品所具有的那种强烈的穿透力。

一.哀莫大于心假

在接受台湾《中国时报》编者问时,木心把作为一个作家最重要的条件界定为“诚”字,并引用毕加索的话说,我们这个时代缺乏的是热诚。[1]此可谓一语中的,诚的匮乏是我们常见的文字病灶,这在学生的作文中也可窥见一斑。

“中学语文教师的一大苦楚是批改本子”,这是《两个小人在打架》的第一句。如此平实的叙述句式,却给读者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感觉。教师为什么会有这种“苦楚”呢?因为学生的作文千篇一律。“不知何年何月肇始,凡作文,叙事说理,都有两种思想在那里起伏搏斗,一是消极的,为私的,另一积极的,为公的”,最后“积极的,为公的”总是战胜“消极的,为私的”。比如,每个学生在大街上都似乎捡到过钱包,尽管自己也需要钱做这做那,但一想到这钱可能关系着什么大事,便怎么地历尽艰辛物归原主;而当失主眼含热泪询问学生的名字时,却只留下一句“这是我应该做的”就跑开了。

面对这样的作文状况,“我”的评语不能变化措辞,评分都是“三”,偶有字迹端正的给个“四”。数十年来,“我”就这样千篇一律地过着日子,但“鬓为之霜,眼为之雾”,只盼望退休以后“不必再日坐围城”。然而,刚刚从师范中文系毕业的赵世隆老师,在一次教研会上把它痛斥为“两个小人在打架”,并立志要从学生的头脑中赶走这两个小人。“我”作为语文教研组组长,也配合赵老师的学生文风改革,提出让学生写一些题为“我的家庭”、“秋郊一日游”之类的作文,不料学生的作文中还是“两个小人”在家庭里或郊游的路上打。一段时间之后,赵世隆变得沉默寡言,一颗英锐的新星迅速黯淡了。

每个人都有“积极的,为公的”和“消极的,为私的”的两面,但当前者对后者变成一种道德胁迫时,一个突出的问题便会表现出来,那就是心假。无独有偶,在李洱的长篇小说《石榴树上结樱桃》中,有一事件叙述民办教师李尚义给学生讲课,教学内容为《掩耳盗铃》,教学目标是激励学生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在课堂提问环节,老师让学生总结这篇课文的主题思想,有一个名为摸鱼的学生说:“盗铃的时候不能捂耳朵。”这一回答引来其他学生和听课老师的笑声,李尚义控制住怒火,最后在他的引导下终于让摸鱼说出了“不能盗铃,盗铃不是好学生……因为他没有树立正确的人生观”这些话。正如木心在《两个小人在打架》中并没有否定“积极的,为公的”价值一样,我们也不会认为“树立正确的人生观”有什么错,只是感叹学生在作文中“只会说假话,不会说真话”。

因此,“两个小人在打架”的实质是“两个小人假打架”。木心截取赵世隆生活中的一个片段进行叙事,却以一只犀利的“辨士的眼”[2],指出了赵世隆和学生之间的“打架”以失败告终的原因,那便是“哀莫大于心假”已成了客观存在,无人能够轻易撼动这一间新的“铁屋子”。

二.死要面子成原罪

对赵世隆来说,教学事业的失败虽然令他迷惘和惆怅,但他还有可能像教研室的其他老师一样过一辈子。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赵世隆的婚姻出了问题。

赵世隆结婚以后,妈妈去世了,爸爸和妻子谈不来。爸爸回到乡下生活,准备找一个寡妇结婚,要求赵世隆增加一倍的生活费。但是,赵世隆没有额外的钱,妻子也不同意。更令赵世隆烦忧的是,妻子有了外遇,并且告诉他:“我一不抵赖,二不求原谅,孩子跟你跟我,随便,说离婚就离婚,不离婚,打架,有人帮我打;骂我,你就大声点,让左邻右舍的听明白,赵家出了大喜事。我这关了门窗跟你悄悄说,为的是照顾你的面子。”

“面子”,一个源远流长却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深深地铭刻在文化的深层结构和国人的潜意识里。作为有着教师身份的赵世隆的面子,更使他在人生需要做出选择的时候,离婚也不是,不离婚也不是。然而,人的面子不是人的尊严,“尊严是永远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而面子却要看别人给不给”[3]。因此,面子是可以出借、争取、添加、敷衍的,它是一种表面的虚荣,是虚假的体面,是异化的尊严。对于人的尊严而言,要面子往往是没面子,因为要面子是要“提高或维护超过个人实际地位的名声”[4]。

在赵世隆的这个生活片段,与其说木心以精准的文字刻画了一个败德的女人,不如说正是赵世隆的死要面子成了他摆脱不掉的原罪。赵世隆聪明能干仪表堂堂,可其妻抓住他要面子的弱点,毫无悔意地为自己的败德找到了足够的理由和坚固的护身符。当夫妻之间的爱已成往事,赵世隆失踪了。教研组的几个女教师猜他是被谋杀了,而“我”心里明白,他要么自杀,要么出走了。于是,自杀或出走成了死要面子的必然归宿。

在木心的作品中,我们看不到急遽的政治变革、广阔的社会变迁和严厉的道德评判,有的只是人物在日常生活中的酸甜苦辣、爱恨情仇和喜怒哀乐。但是,木心对日常生活的叙事,熔铸的是非凡的学识、洞见和智慧。木心自喻为一个“文学不明飞行物”,他的艺术观是“以印象表呈主见”,其作品中的“主见”常常是“印象”的一片广大至极的深蓝色背景,而不会让“主见”跑到前台无意也无趣地干扰他对文化、人性和生命的沉思。

三.野鹤飞在闲云里

“我”终于退休了,胸中抱着宽容的心态,脸上挂着傻气的微笑,嘴上说着往日的旧梦,仿佛一切将这样静静地消失。有一天,“我”来到首都的一家公园,看见一对小子在树荫下练武,那教头或厉声指斥或上前示范。原来,教头是赵世隆。

“请你别提南方的任何消息。”——这是赵世隆对“我”的要求。赵世隆想忘记自己的过去,他在对生活的重压和对妻子的背叛无计可施的那段日子,感觉自己的脑子里有“十个廿个小人乱打架”,可谁也打不赢,于是他逃走了。他的职业从教语文改成教武术,他的兴趣从教学生写作文也变为做纯理论探讨。

“以前是我错!”“那是更大的,整个儿的错引起的。”这是赵世隆和“我”之间的对话。木心的文字像中国山水画一样,存有大量的留白,却蕴含着无穷的意义。赵世隆的话,暗指他在教学生作文时的不明事理,也暗指在自己的婚姻问题上的死要面子。而“我”说的话,直指赵世隆的人生悲情背后的意识形态和文化结构。正是有害的意识形态和不合理的文化结构,决定了生存其中的每一个人的错。

木心自语为“绍兴希腊人”,他深得中西文化精粹,也深知中西文化糟粕,是一位“以世界精神为体的中国作家”[5]。他的文学倡导一种成熟的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在《两个小人在打架》中,“我”才以真心称赞赵世隆逃走得好。赵世隆的逃遁,也是他与自己“打架”并战胜了自己的劣根性的自我拯救,恰如野鹤飞在闲云里。

四.结语

木心是一位卓越的文体家,他的小说像叙事性散文,也像音乐上的叙事曲,温情而舒缓的行文中饱含着隽永的哲理与思辨,呈现为一种归真返璞的艺术风格。《两个小人在打架》是赵世隆与学生、与妻子、与自己的三次“打架”历程,前两次他都输了,输在自己的不明事理和死要面子上,而第三次他赢了,赢在自我放逐之后的自我拯救精神之中。这种看似平淡、实则幽深的笔法,尽可能多地抖落了粘附在文学身上的政治、社会和道德因素,而在广阔无边的人性深广处和幽暗处凌空起舞。

参考文献

[1]木心.鱼丽之宴[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48.

[2]木心.鱼丽之宴[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65.

[3]若木.面子[M].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07:35.

[4]胡先缙.中国人的面子观[A]//黄光国. 面子:中国人的权力游戏[C].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59.

[5]童明.木心风格的意义——论世界性美学思维振复汉语文学[A]//孙郁、李静.读木心[C].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22.

(作者介绍:董国俊,甘肃农业大学外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翻译文学)

猜你喜欢
木心
纵百千劫,人间值得
张岪与木心
那个写从前慢的木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哪有你这样你
借 我
遇见木心
“文学鲁宾逊”的远去与归来
《看见他以手指月》阅读与仿写
“文学鲁宾逊”的远去与归来
编余琐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