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

2016-10-11 06:58文珍
野草 2016年5期
关键词:阁楼楼梯妈妈

文珍

从我,是进入悲惨之城的道路;

从我,是进入永恒的痛苦的道路;

从我,是走进永劫的人群的道路。

——但丁《神曲》,朱维基译

1

不知为何,自己始终未能如伍尔芙所说,“写小说的女人首先要有钱,和一间自己的房间”,也许是忘了,也许是不以为然。然而我却也并非完全没做过寻觅DreamHouse的努力。早在十年前我就曾和当时的小男朋友过家家似的看过几处深圳关外的新楼盘。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万科第五园。不光因为那设计借鉴了白墙黑瓦的徽式建筑,还因为户型当时看来足够别致——顶层都带阁楼,一二楼都带地下室——这两者皆符合我理想住房的要求。

因为不久就分了手,第五园的房当然也就没有买下。这些年来淹留京城,偶尔想起如果非要有一间自己的房屋——那么,选带地下室的还是带阁楼的?两者委实裁决不下,更主要的,是银行按揭、装修、添置家具……与购房相关的无数麻烦事完全超过了自己的能力范围。于是计划无限期搁置下去,我也就一直安然在租来的房子里写小说或其他。

浮生大抵无非寓。借寓在音乐学院楼上,一寓也已经七年了。倘若餐食太饱,天气又不够好到可以外出锻炼,偶尔会爬应急楼梯权作消食。楼梯间光线昏暗,空气不甚流通,却乐此不疲好些年,有一次同样先下十二楼,再上十二楼,沿途经过若干个满或空的垃圾桶,气喘吁吁之余,猛然间眼明心亮:原来我喜欢的根本不是阁楼或者地下室。我喜欢的其实只是楼梯——

向上或向下,通往已知与未知的,楼梯。

2

三岁以前,我都住在爸爸工作的广播电视大院的平房里。后来才搬到妈妈所在电业局新盖的家属楼。那是我第一次住楼房,就是那种七八十年代最常见的职工宿舍,高不过四层,粗糙的水泥外墙,每层楼之间都有两个半截楼梯段组成一个之字形楼梯。我和我的青梅竹马的小哥哥第一次相遇就发生在那儿。我咬着指头站在二楼家门口,猛地发现一个圆脸男孩正从三楼梯井探身往下看。遂仰脸冲他一笑——我人生中第一个重要朋友,就这样从天而降在楼梯上。

那是在一九八五年前后。五十年代曾凭“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闻名全国的铁西工人村早成明日黄花,全国都在大建楼房,胡同平房成片消失,对经济建设大好形势惘然无知的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每日却仍只知在楼上楼下疯玩。每逢暑假,双职工的父母总担心我出事,清晨上班前必把我反锁在家,下班后才放一放风。我每天临睡前都发誓明天定要在锁门前逃出家门,第二天却依旧被铁门反锁声惊醒而懊丧万分……夏日悠长,蝉鸣如沸,小伙伴们都在楼下空地嬉戏,孤悬楼上的我只得把自己的玩具从阳台上一样样扔下去,再眼巴巴地看着别人玩——这情形如今想来简直让人心碎。

然而再乖的小孩依然会有出格的时候。每当妈妈被我气得夺门而出,宣称要下楼折些竹枝当临教工具,我呆站原地,脑子却转得飞快:不能下楼以防被逮个正着,那么,逃到楼上去?被堵住会不会被打得更重更丢脸?……如是左思右想还无结果,妈妈已手持让人心惊胆战的竹枝回来,看我依旧寸步未挪,火气不免去之大半,遂轻扫两下完事。

长大后妈妈才告诉我,她不知道我事后会把竹枝有多远扔多远。之所以听之任之,不过是为了找个借口让自己上下楼平复一下心情——

鬼才想真打小孩。吓唬吓唬就好啦。她笑嘻嘻地说。

即便搬进楼房,那时的邻里关系也很和睦。比如旁边单元二楼就住着刘奶奶,逢秋入冬,经常会煮一大锅好吃的甜杂豆。我和小哥哥闻香飞奔下楼,各得一碗喜孜孜端回家中。刘奶奶还生怕给得不够,篦干水尽量捞出干豆高高堆出个碗尖儿,如此就更增加了上下楼的困难。路上常有豆子滚出碗外,消失在光线渐暗的楼道上,而我俩只得像小狗一样边走边凑在碗边舔食那些看上去最跃跃欲逃的豆:不过是些寻常的黑豆红豆芸豆白花豆,加糖煮熟后却散发出无与伦比的甜香,是童年最难忘的美食之一。

关于楼梯也不是没有伤心记忆。小时候家里养过的第一只猫是只小花猫。物资匮乏的年代,年轻的妈妈并不知道该喂猫些什么,人吃萝卜白菜,给猫也吃萝卜白菜;逼之吃素且罢了,还有洁癖,认定四足兽只能在水泥地上行走,万万不能上沙发或床,躲进衣柜更是弥天大罪。就在这样的“不猫道”高压政策中,猫终于在一个冬夜出逃。小哥哥发现后当即追出去,我慌乱中从厨房抄起它平时最爱偷吃的小鱼干……然而一切为时已晚,小猫飞快地消失在了楼下的茫茫暮色中。我绝望地趴在二楼栏杆上,把那些平素妈妈舍不得拿来喂猫的鱼干往楼下的黑暗中一条条抛下。而那些珍贵的小鱼干也和咪咪一起永远不知所踪。。

又过了四五年,初成少女的我读到了李煜的词: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突然就想起了那只小猫。想起那个独自趴在栏杆上啜泣了很久的初冬傍晚。

是从那一天开始知道的吧:楼梯不但可以相聚,也通往离散。

3

关于楼梯的童年回忆还没有说完。

大概也是七八岁时,一天放学回家,在楼道里突然遇到了肩挑着菜的乡下的四姨奶奶。她是外婆的四妹,一直在老家当菜农,有时候也会挑些自家种的菜和瓜果进城探亲。我彼时正和小哥哥在楼道里嬉闹,看到四姨奶奶的第一反应,却是嫌她土气——她看见我,随即满面笑容地卸下重担,正待抓一把筐里的黄杏给我,而我却不接,也不许小哥哥接,一扭头飞快地跑回家中。

长大后我一直记得那一幕,四姨奶奶略带惊愕的笑脸现在仿佛还在眼前。

无法忘记;也许只是不能原谅自己过早发生的虚荣。

还有一些楼梯的故事谈不上什么寓意。儿时但凡妈妈出差,爸爸怕自己照顾不好我,多半会把我扔在奶奶家。此事在我却是苦役——相对于父母的溺爱,当了一辈子小学教师的奶奶的严苛一直让我无法适应——因此在她家中每每度日如年,掰着手指数妈妈回来的时间。到了约定接我回家那日,一整天耳朵都灵得吓人,妈妈刚走到楼下就知道了,心跳如擂。几乎从来没弄错过。endprint

奶奶家在三楼。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极度敏感都让妈妈视之为奇迹。然而我却只从中得知自己是怎样爱憎强烈的一个人。在极度渴望逃离时,水泥楼梯真的会变成神经末梢的一部分,直接连通剧烈跳动的心脏,在妈妈踏上它的第一刻,便驰奔来报。

这毫厘不差的准确,实际上动用了所有深爱与厌恶的力量,彼此冲撞,至今无法平静。

有一次妈妈因为交通事故耽搁了半日,等回到小城已经快十二点了。那是个隆冬的深夜,还飘飘扬扬地下了雪。她本想明天再来,又恐我心焦,犹豫再三还是连夜赶到奶奶家。我那日等了整整一个白天加一个晚上,本来已经绝望,深夜突然被楼下一阵熟悉的脚步惊醒。

妈妈来接我了。

一整天的隐忍至此崩溃。一分钟后——恍如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奶奶家的房门被轻轻敲响,爷爷睡眼惺忪地打开门让她进去。已被奶奶强逼着躺在床上几个小时的我,此时已飞快穿戴整齐坐在床边,脸上还挂着泪痕。

被吵醒的奶奶不耐烦道:她刚说你在楼下,我还以为是梦话——这小孩耳朵怎么这么灵,小鬼一样——也和小鬼一样带不亲。

妈妈轻声答了一句什么,更轻地把我从床上抱起,开门出去。黑暗寒冷的楼道里,我双手紧搂住妈妈脖子,一声不吭。那年我大概六岁,已经很沉了,只听见微微的喘息声和她面颊的热气,知道她吃力,却丝毫没有不安。

到楼下妈妈把我放在地上。只见楼洞外一片白雪皑皑,月亮地里只有一行浅浅足印,是她来时才踏上的。幼小的我紧紧拉着她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家的方向走。像走向另一个奇异的,牛奶泼就的美丽新世界。心里非常非常快乐。

初中随父母搬到深圳,一开始一家人都挤在爸爸新公司不到五平方的单人宿舍——他调过来是高级工程师,但是错过了上一拨福利分房的时间,也一直没有合适的中转房。小屋在集体宿舍的尽头,进出要经过十几个青工的铺位,刚上初二的我就在那些铺位上第一次看到了《查莱泰夫人的情人》,以及其他更加儿童不宜的读物……后来爸爸一再申请,公司专门给我家在五楼楼道用铁皮临时搭建了一个小屋——现在想来,也就是典型的违章建筑了。那层楼的公用阳台被封起,作为父母的卧室;半个楼道被三面铁皮圈住,成为一个不见天日也没有窗户的小房间,只有一个小门通向阳台——而初二初三整两年,我就住在里面。

这样的简易住房当然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每到雨季,权充父母卧室的阳台墙壁就会漏水,水滴滴答答渗到地板革上,整个房间都变得潮湿闷热,久而久之墙壁还会留下水墨洇染般的霉迹。而且因为阳台半悬空在大厦主体建筑之外,所以每逢台风,独自睡在铁皮小屋里的我暗自担心的,就是第二天早上发现阳台已经整个地掉下。

终于一个台风之夜,我光着脚去敲阳台的门,坚持和他们一起睡。父母不无纳罕地接纳了早已不再和他们共睡的我——却不知道,我暗自下定决心,要掉,就全家一起在雷电交加中掉下去。我才不要成为台风孤儿。

住楼道铁皮房的那两年,正是我从内地刚到深圳最不能适应的头两年。妈妈托了关系,才让我在罗湖区一个本地初中当插班生。几乎所有人都说粤语,而有一些同学则叫我北妹。这叫法毋庸置疑带着经济发达地区对于落后地区的轻蔑,而我当时戴着很大的黑框眼镜,背着沿海地区早已不流行的双肩大书包——同班女生们早早就挎上了牛皮或帆布的单肩包——看上去诚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北妹。偶尔也有隔壁班男生搭讪要送我回家。而比黑框眼镜和大书包更让我觉得羞于示人的,是自己住铁皮房的真相——其他人填地址,都是什么阁或花园小区ABCD座。

这是我的一生中,第二次为自己的虚荣心吃尽苦头。而这痛苦发作得比第一次要剧烈许多倍,足以让十二岁的我变得孤僻内向。

一学期后,妈妈终于把我的黑色塑料眼镜换成了金属半框。也给我买了人人都背的帆布书包。然而我们一家依然还住在铁皮房里。大多数时候,我依然还是那个寡言的内地女孩,只是每次放学回家,刚上楼就一路高叫妈妈,一直大叫到五楼,最后以无比热烈地扑入她怀中作为结束,逗得她每每大笑不止。

张爱玲的《心经》里写过一个“独白的楼梯”。

楼梯上的电灯,不巧又坏了。两人只得摸着黑,挨挨蹭蹭,一步一步相偎相傍走下去。

……

小寒笑道:“你觉得这楼梯有什么特点么?”

绫卿想了一想道:“特别的长……”

小寒道:“也许那也是一个原因。不知道为什么,无论谁,单独的上去或是下来,总喜欢自言自语。好几次了,我无心中听见买菜回来的阿妈与厨子,都在那里说梦话。我叫这楼梯‘独白的楼梯。”

绫卿笑道:“两个人一同走的时候,这楼梯对于他们也有神秘的影响么?”

小寒道:“想必他们比寻常要坦白一点。”

虽然来自一个并不富裕的移民家庭,诸般情形不足为外人道,却也自有一种格外的亲切温暖。在外“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去”,而与自己年龄真正相符的活泼开朗,也就只有那一段迫切到三步并作两步的楼梯知道。

而彼时的我也有自己“独白的楼梯”。从学校回家有几种换乘方案,可以坐到帝豪大厦直接转车——但只有一路车可坐,班次又极少,常常要等半小时以上;也可以多走一站到儿童公园,可乘坐的线路就多很多。我几乎十之八九都选后者:因为从帝豪到儿童公园那一段路,要经过一片长长的荒地,可以采野花和狗尾巴草,哼歌,练习粤语,观察草丛里的蚱蜢……做可以想到的一切事。路边半人高的野草被夕阳微风轻轻吹拂。十二岁的我孤独自在,像个国王。

全家在铁皮房里一直住到我初三毕业才搬上七楼去。那年夏天,大厦七楼的库房短暂地搬空,比铁皮房大了不止十倍。我每晚都在自己的小床上听张学友,郑伊健,王菲,彭羚,电台里的各种午夜情感节目,而完全不必担心吵醒住在遥远的另一侧的父母。可惜只住了大半个夏天,全家又搬到了姑姑家小区的一套两房一厅里——房租不贵。这次因为是一楼,我终于失去了我的楼梯。也失去了每到台风时节,整个家像多萝西的小屋一样被龙卷风吹走的狂想。endprint

平地上的世界变得安全而无趣。而且,蚊子变多了。

4

是上了大学之后,我家才终于拥有了自己的房子。

新房交房时是毛坯房。爸爸亲自设计、选材、埋线,监督整个装修进程。大二暑假刚结束自己十八岁的云南旅行,我就惊喜地发现可以搬新家了。而所有让人雀跃的细节中,最让我满意的,就是新房是复式,有楼梯。

爸爸给楼梯安了扶手、地板和地毯。我可以随时在楼梯上坐下,也可以一天内无数次跑上跑下,像只小鹿——妈妈语。我们仨住楼上,而外婆因为腿脚不便,住楼下。我的房间正在外婆房间上方,共享同一个巨大的落地窗而鸡犬相闻——也不清楚爸爸不隔开两间房的用意何在。正因为此,我每晚都能清楚听到外婆的辗转反侧,而偶尔有要好同学来家过夜,晚上私语时也不得不把声线放得极低。

这几年外婆老年痴呆后,反而变得爱上楼了。她时常在半夜里闯入妈妈房间,和她絮叨各种陈芝麻烂谷子事迹。我在家的白天她也上楼,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后,她踱进我的房间,瞠目辨认半晌,说:原来是你——你妈呢。

我说,妈妈出门办事去了。

外婆便点点头,又倒退着抓住扶手慢慢下了楼。她比我们这些住楼上的人使用这楼梯竟更频繁。也许她只是想随时确认我们都在;也许她只是想说说话,又总是忘了该说什么。想起,又忘记。上楼,又下楼。确认,又放弃。

外婆的上下楼渐渐变成一种无可改变的习惯。而我们住在楼上的人,也都渐渐习惯那笨拙而犹疑的脚步声。那是属于一个老人的步伐;也是属于一个孩子的。

6

我自己的许多话,却真是在坐在楼梯上说的。高中寄宿,周六回家,周日再回校上晚自习。而我总是周日下午就提前归校,因为最好的朋友是隔壁班的走读生,平时没什么机会交谈。周日下午,是我们悄悄约定的相会时间。

我和她最爱肩并肩坐在通往六楼天台的台阶上,一面说话,一面分享各自从家里带来的零食。有一次,她给我带了一种特别的西德软糖——我至今仍然爱吃。对面天空的火烧云,一点点映红了少女的脸庞,她的眼睛里像藏了好些星星。随即晚霞又以不让人察觉的速度暗下。一直叽喳的我们也会突然间安静下来,抱着膝,默然承受这南国黄昏的盛大。

冬天的天空则黑得更快。总是没坐多久,上晚自习的同学就三三两两来到教室。我们各回教室,彼此的班主任显而易见地并不欣赏这倾谈:都是班上尖子,种子选手。男女早恋也就罢了,两个女生怎会有这么多话要说?

上高三后,我们终于被明令禁止在楼梯口聊天,实在要说话,只好躲去女厕。有一次记得是聊《红楼梦》,突然一个蹲坑里传来相当窘迫的声音:两位能不能借一步说话?你们在这儿,影响我发挥。

是我班班花的声音。我俩面面相觑,极力忍住大笑的冲动,飞逃出了厕所;并不忘最后遗憾地瞥一眼成为禁地的楼梯。

5

楼梯有时也会成为矛盾激化时的修罗场。因为有高低,可进退,能借势,居下风者也不得不承受。

比如《金锁记》。

“长白突然手按着桌子站了起来。世舫回过头去,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旁夹峙着两个高大的女仆。门外日色昏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人——无缘无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长白介绍道:“这就是家母。”

……

世舫挪开椅子站起来,鞠了一躬。七巧将手搭在一个佣妇的胳膊上,款款走了进来,客套了几句,坐下来便敬酒让菜。长白道:“妹妹呢?来了客,也不帮着张罗张罗。”七巧道:“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世舫吃了一惊,睁眼望着她。七巧忙解释道:“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给她喷烟。后来也是为了病,抽上了这东西。小姐家,够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没戒过,身子又娇,又是由着性儿惯了的,说丢,哪儿就丢得掉呀?戒戒抽抽,这也有十年了。”世舫不由得变了色。七巧有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她知道,一不留心,人们就会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断了她的话锋,她已经习惯了那种痛苦。她怕话说多了要被人看穿了。因此及早止住了自己,忙着添酒布菜。隔了些时,再提起长安的时候,她还是轻描淡写的把那几句话重复了一遍。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长安悄悄地走下楼来,玄色花绣鞋与白丝袜停留在日色昏黄的楼梯上。停了一会,又上去了。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

楼上约是长安和七巧的房间。在相隔并不远的段落,两次使用一样的句子。幽暗荒僻的女性内心被简化成楼梯“一级一级走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而最终都成为“阁楼上的疯女人”。

——是的,我说的,正是那本桑德拉.吉尔伯特和苏珊.古芭合著的同名著作。两位女学者通过对简·奥斯汀、玛丽·雪莱、勃朗特姐妹和艾米丽·狄金森等19世纪女性作品的研究,力证在禁锢与逃离、屈从与叛逆的矛盾背后,隐藏着一个清晰自觉的女性文学传统,揭示女性在男性阴影下的写作焦虑,并在几千年厌女症式的写作中挖掘出一种“旨在颠覆的激进女性诗学”,也即“阁楼上的疯女人”所代表的黑暗与悖反、毁灭与自我毁灭的复杂范式。

每个优秀文本都有无法简单归类的“特此性”。而任何理论一旦放诸四海而皆准,被援引的案例便不免成了需削砍以适履的足——但这白璧微瑕,并不影响这本《阁楼上的疯女人》多年来成为影响最为深广的经典女性主义批评文本。而阁楼疯妇,也便作为“屋子里的天使”的对立面,成了中西女性内心躁狂反叛的符号象征。

阁楼并非只藏匿女性的疯狂。梁家辉主演的香港电影《就在天旋地转间》,改编自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南京的基督》。电影与原著差别颇大,冈川爱上的笃信基督的中国妓女金花因顾念其在日本的妻儿,不肯和他回国治疗梅毒,终于在南京病发身死。此后冈川郁郁回国,终在妻儿身边自戕。

影片的尾声,他一步步走上阁楼,画外音是留给儿子的遗书:endprint

“如果一切由神安排,神的安排是可恶的嘲弄。感情命令我看定四周与自己的丑陋,逼我不可回避现实,我预感自己会灭亡,又非灭亡不可,不晓得有什么人,可以在我睡觉的时候悄悄的把我绞死……人生是一场致命斗争。被打败时,自灭如汝等父亲……”

这段原著小说中没有的情节,阴郁氛围却神似芥川《侏儒的话》,也让人很容易地就想起作家本人的结局。

上楼导致结束生命的,还有《失乐园》里的久木祥一郎(役所广司饰)。已婚的久木爱上已婚的松原檩子(黑木瞳饰),私情败露,事态发展到不可控的巅峰,他回家取出衣物正式与檩子同居。离家前,他突然转念上楼看自己的书房。当镜头里的他躺在书房地板上摊开四肢,某种死意悄然在这狭小空间弥散开来,巨大无伦的生之悲哀穿透屏幕直抵人心。楼上的世界,仿佛还未被外界侵蚀。满架的书,曾经珍爱的文房四宝,酷似逝去世界与昨日良辰的召唤,却再也无法回头。他在地上久久不能动弹,深知只要一下楼,这片刻幻境就要打破。

下一幕,久木含泪夺门而出。

再往后,他与檩子在海边裸身相拥,服毒自尽。事情发生在离雪地近在咫尺的一楼,室内平静的死亡气息和涌动的雪一起渐渐充盈整个荧幕,还没有来得及堆积起来,淹到楼上去。楼上,也许封存了另一个相对完好的、不曾被悲哀侵扰的结界。

他们原本可以不死的。然而下得楼来,一切都改变了。

6

“何妨一下楼主人”,是闻一多在西南联大勤心治学、多日不曾下楼后得友人相赠的雅号。而另一些时候,楼上的人不是不愿意下楼,而是下不了楼。

阿乙以“慈溪白骨案”为原型创作的短篇小说《阁楼》,写了一个女人在结婚前夕和前男友发生争执、杀人碎尸并藏之阁楼里的故事。还有一次,我陪朋友剪发,在理发店偶然翻到一本《知音》,里面写到一个小镇女人和邻居有染,谎称出外打工,最终隐匿在邻家阁楼里十年。

在我的个人感受里,后一个故事比阿乙笔下那椿杀人藏尸案更阴惨,因为那个女人十年来不能洗澡,也从未下楼,每天在邻家阁楼的窗前,注视楼下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丈夫每天在同一条街道上行走,外面的秩序日日夜夜进行下去……而她远离常人,人鬼难分地蜗居于十平方米内,不过因为一时情欲之大。

更可怕的,是她一直活着,一直清醒。她的情人有时上来看她,有时不。反正她不能下楼,他不怕她跑掉。

我早忘了看它是哪年了,也丝毫不想考证《知音》故事的真实。只是莫名其妙地,记得很久:又是一个“阁楼上的疯女人”的故事。从古至今的楼上,不光有颠倒众生的“美人靠”,更多的是寻常女子的抑郁、寂寞与癫狂。我甚至和阿乙一样,想过把这样一个故事写成小说——比西谚“柜子里的骷髅”更可怖,也更复杂。这是一个《消失的爱人》的中国小镇版——只是想想就难过得下不了笔,只得作罢。能够根据真实罪案写小说的作家,除了有强大的想象力外,更需有格外强韧的神经。

阁楼或地下室作为日常生活起居之外的房间,常常承载了无数错乱的情欲与不可告人的罪愆。它们看似多余,又永远足够容纳一个家庭的秘辛。

而我此刻所想到的,却是那些故事中通往阁楼或地下室的吱呀作响的楼梯。主人公每次上下楼,都像是对命运的一次挑衅与反转。楼梯是房屋的血管与褶皱,是撬起一切隐私的杠杆,是明亮背面的阴影。是通往秘密的小径。

心怀鬼胎者多惧怕楼梯。而我们却在类型小说和恐怖片里,不辞辛苦地随罪人们上楼下楼,暗自渴望发现一点别人不知的什么。

7

当然也有比较让人愉快的楼梯。比如《杰克与豌豆》里那一直长到天上去的魔豆苗,就类似楼梯和巴别塔的变体,体现一种人类古老的、不能克服的好奇心与征服欲。

向上。向上。看到更多。带回更多。

而我漫游藏地时,常常看到各处山石上画有白色的阶梯。据说那叫天梯,和各处放置的玛尼石堆、迎风招展的风马经幡一起,蔚为奇观。哲蚌寺色拉寺的后山,以及去往纳木错一路的念青唐古拉山脉,山脚但见略平整的大石,表面必画满天梯。而愈往高处,天梯愈少——后来才知道,在西藏每当有亲人去世,家人都会在山上为亲人用白灰画上天梯,以助亲人早登极乐。越高越难画,也越有效力。

“在西藏历史传说中,聂赤赞普是天神的儿子,降临人间后被人们推为吐蕃部落第一位领袖,也即西藏第一个藏王。从公元前一世纪到公元后一世纪,藏王朝代从第一至第七位赞普,通称天赤七王。而在本土宗教苯教的传说里,天有十三层,由一条天梯连接天上和人间。天赤七王都是天界的神仙,等到他们死亡时也会登上天界。《王统世系明鉴》如此阐述:“天神之身不存遗骸,像彩虹一样消逝”。彩虹也就是天梯。因此藏地没有七王的坟墓。直到第八代止贡赞普藏王,一次决斗中不慎斩断了与天界相连的天梯,此后再也无法登天,众人便在青瓦达孜修建了第一座藏王墓。而此后,藏人便开始在山体上画天梯,代表失去的登天光绳,也传达重归天界的渴望。”

倘若看到一座山画满天梯,即便全然不知这个传说,也依然足够震撼。

这让人想起《神曲》里以爱为名的诗句的阶梯,永无止境的向上与善之路。

我在其中看到一座梯子,颜色象

反射出万道光芒的黄金,耸入云霄

我的眼光简直看不到它的尽头。

我又看到有那么多的光辉

降落在那梯子的梯级上,

仿佛天上所有的星都落了下来。

——但丁《神曲.天堂篇》,朱维基译

而此时我却并不知道自己在何种楼梯之上。

在音乐学院的琴房尽头,有一个外置的消防梯。上面顶棚破损不防雨雪,也便少有人来。一墙之隔,就是八达岭高速。天气晴好的夜晚,我有时会独自走到那楼梯上,静静听那墙内琴声,墙外车声。那是我在整个园子里最偏爱的一处所在,因为几乎没人知道这里,可以登高望远,可以随时离去,又身处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之间。静与动,明与暗,内与外。那也许是我成年后“独白的楼梯”,却早已不知该对自己、对世界说些什么。两个偌大的存在黑夜里彼此沉默着。抵牾着。消磨着。

而在拉萨漫游的这些天,偶尔进入寺庙,也总会忍不住爬上通往二三楼的木楼梯。明知道顶上最多只有一圈残损的壁画,或几个供奉着我所不认得的度母金刚的佛堂。甚至只有空荡荡的天台,看得到远处连绵的青山,与风中猎猎作响的风马经幡。也许我只是被爱上层楼的欲念驱动;也许只是确信,身后总会有后来者和我一起爬上那阶梯。这让我安心,仿佛随时可以在木台阶上坐下,和来者打个招呼。

我想和跟我上楼的人一起望向远山、蓝天与飘动的经幡。我想说自己一生的故事给这陌生人听。我想和他分享一些真正的秘密,或者温柔奇迹。

这时的楼梯不但替代言语,而且抵达平素讷讷难言的内心。它让我们上得更高,或者下得更深。它通往无数的可能性,也常常通往另一扇门——虽然很有可能锁着。

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譬如说,门的故事。锁的故事。曾经的可能性最终成为不可能的故事。

而楼梯一直好好地在那里。它如此无辜。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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