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得由己

2016-10-11 06:59江辉
野草 2016年5期
关键词:二叔寺庙师父

江辉

老余

“多余的余,他们都叫我老余。”他在电话里这样介绍自己。

我只是叫他来帮我搬走几件旧家具,他在弟弟的健身器材店打零工,帮助运送和安装,他有搬运的力气和工具。搬好之后他又走上楼来,说今天闲着,刚才看见楼顶的花坛里都是荒草,帮你整理整理。这个铺了泥土的小围子我本意确是种花的,但始终种不好,花草一旦被宠起来了,就娇贵得死去活来。伺候不了花,我就种菜。我生性懒,一场大病后更是疏于管理。那次,他把每一把泥土都揉捏了一遍,五六个平方里,竟拔出一大编织袋的草樱和根子。他说,拔不净,有些草留下一缕根须,明年还长一片,以后我每年来给你清理一次。那天,我们留他吃饭,他不肯吃,给他一包香烟,也坚决不要。只留下一句话,单位里有合适他的活就叫他。

我拿着烟一直追他到楼下,没追上。看着他踩着三轮车离去,肩膀一耸一耸地骑行。他的后背很宽,放得下一台大冰箱。身后的车挡板上写着:高价回收旧冰箱、洗衣机、电视机、热水器、空调、电风扇等旧家电。字写得没有底气,站不稳,散了架子。车上放着一卷麻绳,几只编织袋。几个大小不一的塑料油壶,被穿在一根绳上,相互撞击着,发出空洞的响声,配合着他脚下的节奏。

6月,他回老家收割小麦,播种玉米。9月,收割玉米,播种小麦。回来时他都会给我打个电话,问问是否要收拾那块小菜地。他从老家给我带过来一把三齿钉耙,锄地用,好使。有时,我就叫他过来一起拔拔草,聊聊天,搬走一些花盆和没用的东西。干这些活他从来没要过我的钱,我瞧他手脚没空时硬塞在他身上的几块钱,回去时他必定丢在我家桌上或地上。每次来,他都要打听一下有没有别的赚钱路子,顺便也问问我们单位是否有废旧的报刊要处理,其他单位有没有换空调了换电脑了,有没有需要清理的东西,报刊、纸盒已从原来几块一公斤降到7毛5,但毕竟单位的钱好赚些,单位里的人严肃地要求他分量算足,他“嗯、嗯”应应,没人真过来监督,公家单位的人这点就是好。有时候运气好,有的电脑、空调看着修修还能用,就设法带回老家去。

收废品的人自己就是废料,被人丢来丢去。老余笑道,不来钱,人比废品多。我说,你挺能干的,不废,留个意,说不定啥时来机会了就转型。他说他也这么想,啥来钱就做啥,让自己尽量变得有用,并且已经慢慢有些感觉了。他把收废品走过的轨迹留在了心里,有老板叫他送个电器、花木、健身器,一报路名他就知道,比本地人都熟。一次,我要从永安佳园到福田花园,我还在问弟弟怎么走,坐在地上安装机器的老余直接给出了最近线路,当然,那次我没走通,那条路只适合走三轮。常在低处看高处,老余看出来一点道理,这人钱一多跟年纪大了一样,脑子就不好使,往往连一个常用家电都使唤不了,还愿意出钱让人拨弄维修,只图方便。其实电器也好,健身器材也好,都像他孙子玩积木,按图拼装、拧拧螺丝、按按电脑板,就那么简单,那上面都有提示,他的文化足够了。这样想的时候,他心里很舒坦。现在的电器质量好,不大容易坏,即便顾客说坏了他也底气很足地主动帮老板去做售后,问清小区门牌,跑过去在显示器上按几按,把顾客按乱了的设置按回来就又好了。老板高兴,愿意用他,随叫随到,点工,合算。老余也觉得赚这钱好,有技术含量。还可以顺便把那个大包装纸箱带回来。一次与他路遇聊天,他接了个电话,是销售太阳能热水器的老板打来的,叫他过去送货、安装。我说你都会安装太阳能了?他笑笑说不难。骑上新买的电瓶三轮当即就走。

一个元旦,我在我们小区碰到他,他正和一个老太讨价还价。老太是追到楼下的,她儿子买了新电视机,把旧电视处理了。老太觉得卖贱了。老余的收购价是80元,他声音很低,但咬得很死,没有余地。老太太强调这电视机买来时3000多元,是那时的3000多!再说这电视不是完全不能放,只是屏幕暗些。老余就是不说话。怎么说也值个三百五百吧?老太觉得已经作出重大让步,委屈得不得了。老余央求,大娘我是个收废品的,我的眼里都是废品,不是拿去看的,要不我给你背回去。直到儿子以为老妈出了什么事,从楼上下来,拉她回去,老太才念念叨叨地放弃。老余在肚兜里点出八张皱皱的10元纸币来,这些钱也如同这电视机一般沧桑。老太抽回手,掏出一张纸巾,让老余把钱放在纸巾上面,裹了钱回去,嘴里还在感慨,东西一多余就不值钱。老余脸一红,似乎也认同这个观点。

刚好,我们家里前些日子坏了一只电热水器,本来说好了经销商折价200回收,但师傅来安装新的时看了下,说坏得厉害,内胆焊疤腐蚀漏水,一无是处,没有回收。我让老余帮我带出去丢掉。老余端一下热水器,摇一摇,拿到阳台放掉里面残存的水,在肚兜里数出30块钱,给我。我当然不肯收,这是被人家遗弃的废物,是我应该付给他起码50块的搬运费。一个自重24公斤的大家伙,圆不圆方不方,从6楼弄到楼下,甚至更远的地方,他不来,我正发愁。老余说这热水器质量好,内胆是不锈钢,304的,现在卖5块钱一公斤,这个牌子型号的内胆有6公斤,其它就无非是些电脑板、塑料壳之类,没人要。老余见多了丢弃在废品市场门口的废旧热水器,那些内胆是搪瓷的。他说他看见那些废弃电器,就像看见一个个老乡被抛弃在劳动力市场门口,心里酸酸。比搪瓷好一点的是301钢,2块一公斤。我让他擦亮眼睛,不要用钱收了次的,吃哑巴亏。他笑笑,哪里会!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瓶液体,说301、304涂上这个一试就知道,显红的是301。凡是与钱有关的事,我们都格外小心,亏不起。说到废旧电器回收价格,我又问起刚才老太太的电视机。他说我已经出到最高价了,收购商给我们的是每台85元,全市一个价。其实真正的废旧电视收购商全市也就一个。我猜测旧电视机肯定可以拆卸,有些元件可以加工翻新,二次利用。说到二次利用,老余倒来了气。他娘的,真不是东西!我问谁不是东西,收购商吗?他却自顾自继续说话,不拆,拆了也没有哪个部件是值钱的,但老板就每天往厂里送,一天两大卡车,不知道老板赚的是什么钱。我就说这也很正常,你赚你的,老板赚他的。他告诉我,去年底在老家买过一个电视机,享受家电下乡政策,便宜是便宜,但电视放了没多久就出了问题,反正就是声音和图像只能来一个,有声音就没图像,有图像就没有声音,而且这图像像早先的照相底片,摄了魂的鬼一样。镇上修理店的师傅说坏了一个什么板,换一块300多。到现在,他还是怀疑哪个环节有了他娘的阴谋,而且与自己有关,一不小心成了帮凶,还害了自己。endprint

我对老余说,那不可能,说不定恰好买了个次品。老余还是愤愤然,说那是被算计了。

他一直是算计着过日子的,来钱不容易。老余一家七口在五个不同的地方,老婆在河南商丘老家养婆婆带孙子,儿子在浙江丽水建筑工地当技术员,儿媳在柯桥,女儿在菲律宾。老余的算计很简单,大家都出去打工,不坐着,日子像个日子才有可能,年轻人可以开开眼界,说不定哪天可以自己创业。但是老余的算计常常被变化打乱。这几年,我们这座城市进行了旧城改造和新城扩张,也如别的城市一样建造了许多没人住的高楼,但这样一来郊区就变得更远。老城和郊区可是老余们的栖身之地,他只好举着双手,不断地跟着拆迁往后退,往远搬,败兵撤退一样,现在他刚刚添置的电瓶三轮又不让进入二环线以内了,他的生意很受影响。女儿来过老余在这里的住处,看了以后流着眼泪说这不是人住的地方。老余却对我说,那地方挺好,干净,连老鼠都没有,好些个老乡住在那边。

老余对日子的算计如绞毛巾,用力一绞,不留滴水。他给我算过在这里的花销:一年,譬如今年吧,房租2400块加上9个月的基本生活生产费用。明细就是,房租是按12个月付的,折合到9个月的日均是9块,这是住。吃:早餐3个馒头,晚餐2个,就是路边北方人做的,一直用电喇叭吆喝“馒头——馒头——”的那种,就着自来水吃,5毛钱一个,这是两块五了;中饭买一块钱面条加一块钱青菜,一起煮一下,又是2块,有时也加个肉,不过跟10多年前比比,猪头肉那时4块钱一斤,现在20多块了;他的“家”里从来没有多余的食物,干干净净,所以老鼠都嫌弃他;我知道他抽烟,香烟5块一包,一包抽两天,一天又是两块半。行:手机2块,电瓶每天用电五六度,按国家5毛6的电价,一天也起码3块。这个算式就是:住9+吃7+行5=21元。这是一天的费用,少得不能再少了。算到一个月就是六七百。如果平均每天赚不到20元,他的日子就是亏了。这样,还是没算上他头痛脑热的费用折扣,也没算上回家的路费。老家那边有时会过来个黑车,在年节和农忙时节,停一下上完人就走,就算老乡也是要钱的,但便宜许多。

这是算自己,人家可由不得你算。主妇们就骂,你当我们傻瓜啊?我们积攒了一年,四五十个易拉罐只值了2块钱?还不如扔掉。老余对我解释,这几年废品难做,收购价格一降再降。现在易拉罐每公斤只值2块5,一公斤需要54个,所以不能再多给了。塑料瓶是最大宗的废品,2块一公斤。这一公斤的分量,怎么说呢?像娃哈哈这样的矿泉水瓶要43个,5公斤装的油壶要9个,女人们只知道以前的价格,那时一只油壶值5毛,现在只能给1毛。女人们当然没有扔进垃圾桶。他知道她们不是真在乎那一块两块碎钱,只是心里也憋屈,把他当作了一个出气口。零散的矿泉水瓶一般真的都被当作垃圾了,这个老余没去捡过,在垃圾站捡拾属又一个工种,更低端。废铜烂铁好点,但铝合金原来20多块一公斤,现在就六七块。铁皮原来3块6,现在还剩六七毛。现在最好的是钢筋,但老余拿不到,其他的都只是边角料,那需要门路。这口饭难吃,难吃。老余念念叨叨。我说我们大家一起努力,找找别的生意。

去年冬天一个将要下雪的傍晚,老余又来,说是走来的,快过年了,回老家前过来看看有没有要搬要整理的东西,坐着也是坐着。我问他这一年可好。还可以吧!听得出,他心情不错。他说,自己是块边角料,什么意思呢?没用时它就是一块废料,半个子儿不值,恰好有用时就值钱了。我知道,老余一直在寻找最值钱的自己。我递给他一支烟,他自己点上,满满地吸一口,闭着嘴巴,控制着烟从鼻孔里慢慢出来,如在品味,也如憋了很久的一记叹息。我想起一笔小生意,城南一个朋友,开着一家药店一家小超市,过几天就会产生一些包装纸盒。他吐出一口烟说,路远,不合算。他挠挠头,你以前怎么说来着?噢,我转弯了,不在废品一条道上走到黑,现在主要做运动器材和空调、太阳能热水器的安装维修,活儿还挺忙。我不去纠正他转弯还是转型,真为他高兴。而此前他的一些老乡还天天聚在小区楼下打牌,小赌赌,自己人赚自己人。

我们一起吃的晚饭,他喝了点酒,聊得迟了,我开车送他回去。城市北郊临近他住处的那段路没有路灯,很黑,很冷。一个中年女子停在路边,俯着身子摆弄三轮车。他说是他老乡,车掉链子了。我说我们下车去帮帮她,他说不必,你就用车灯给她照照,她现在最需要的是光亮。果然,借着光亮她马上就修好了。我要去看看他的住处,他一定不让,说汽车开不进去。

他们要回老家了,特意过来,送我一只画眉,说这鸟说不定认识我。二叔提着鸟笼:你说他是不是个怪人,一切都顺了,却坚决要回去了。

我说他是个聪明人,肯定有他的道理。

二叔说他知道门这次回去是帮村长儿子转院的。村长儿子得了绝症,要到省城治疗。

我说他终于原谅对方了。

二叔说,不呢。继而摇摇头,叹道:看不懂,看不懂。那年大打一架后,他发誓到死也不会再跟他说一句话,他们在这之前从来没有联系。只是前年听说那人得病了,他便疯了一般,一刻不停,立马就往家赶,千山万水地回到小山村,自己家里也没去,就蹬蹬蹬冲到村长家,像去吵架,把一万块钱往那病床上一扔,“呯”一声带上门就出来了。听说村长要把钱扔回去,被他儿子挡住了。去年过年回去,听人说起村长儿子想要一只智能手机,能上网玩许多游戏的那一种,住院时可以玩玩,打发无聊。他放下饭碗就去县城,买了一只苹果回来,又是蹬蹬蹬冲进去,一扔,“呯”地出来。他自己舍不得买,老婆想买,他也不肯。但到今天还是一句话都没跟那人说过。

我说,他表面冷,内心里重情义。看好朋友的病就再回来。

我们说话时,门也过来了,说来告个别。没好东西相送,就送个鸟儿,也算是自己心爱之物。我说,那我就先替你养着,什么时候回来了,就过来拿。

门说,不回来了。也不解释,扭头就走。二叔摇摇头,看我一眼,忙追上去。

认识他们叔侄确实是因为鸟,但我不喜欢养鸟,也不想有人捕鸟。一个仲夏的傍晚,我从宝寿寺下来,刚刚师父说到造孽种种,捕鸟就是其一。倒不是因为宗教,捕鸟毕竟是一种不友善行为。路边站着两个人,他们背着太阳,眼睛和身子向着我,但眼神飘散在山岭上。他们中年轻的一位,转过身子面向太阳时,我分明感到他用眼赶了我一下。年长的那个,一手提只编织袋,一手拿个播放器。播放器里传出悠扬的鸟鸣。endprint

我知道他们在捕鸟,他们也看出我想阻止。这时,又有爬山的人上来,也是老师,相互招呼问候。待他们过去,他转过身来,脸色却变得非常和蔼。

老师,你要劝阻我们捕鸟?没等我回答,他急着说:你错了,老师。转身又对老者说:二叔,把电鸟关掉。

耳旁迅即少了声音,最柔肠百结的一种。但他们的注意力还向着西,他向二叔用头指指:你去看看。

我随即也向西去看。

他拦住我,说:等一下,老师。你能帮我个忙吗?

我以为他让我不要跟着二叔过去,没有回答,只是站着不动。他却说着自己的事。贵州人,在此打工好多年了,姓门。一个奇特的姓,以致后来我把他的名字都给弄丢了。他让我给他儿子联系一个学校。儿子下半年就要读小学了,这里的学校能接收,但不能就近就便。这个事情我能想想办法,便没有推脱。

他显然很高兴,也有点意外,说了句谢谢就一直看着我,等我阻止他们的捕鸟行动。

我说:我怎么错了?

你可不能带了偏见,以为我们外地人干的这个不会是好事。

我说:这肯定不是好事。

他说:也不是坏事。

我觉得他有个性,帮了他忙,居然还是不肯妥协,哪怕装个样子,迎合一下。

他为自己画了一个圈,拦起了一道篱笆。他说,我们捕鸟就像你们这里的人钓鱼,一样平常。再说你还没问我们捕的什么鸟呢。我顺着他的话,问捕的是八哥么,去学人说话?还是衔牌算命?还是麻雀斑鸠?他说你还是把我们往坏里推。我们只要画眉。

画眉鸟不是更珍贵么?

他说,可不呢,画眉鸟名气大、名声好,你一听就以为是保护动物,你可以百度一下看看。怎么跟你说呢,画眉鸟就像水里的鲤鱼,好看有名气,但确实很普通。

我说普通也不能随便捕捉。

他说你这还不是偏见嘛!你也一样阻止钓鱼吗?即使你阻止钓鱼我也还是要说,你们钓鱼是用来吃的,是杀生,可我们捕鸟是用来养的,好吃好待。我们才不吃鸟呢。当宠物总可以吧?还比养狗养猫省钱卫生好多。

我不懂鸟,只知道捕捉普通的鸟也有个时间和数量的规定,还不得在鸟类繁殖期。

二叔回来了,说,又是原毛。门扯来编织袋,解开绳结看看,拿出里面的一个竹编鸟笼。笼里有两只鸟,正是画眉,不停地上蹿下跳,头一下一下撞着笼边,满脸满身都是惊慌和绝望。他打开一点笼子的活动门,探进手去,捏住一只,拿出来,对着阳光,看看头,看看脚,给它捋捋羽毛,说二叔你老花眼了,随即把鸟递给二叔。二叔捏着鸟脚,让鸟扇扇翅膀,不好意思地笑笑,随手把它丢在了草地上。那鸟一下没站稳,在草上撞了一头,不敢相信似的,仰起头回望一眼,确认被遗弃了,才一纵一纵钻进一片灌木林中。门说,那是一只母鸟,捕鸟人从来捕公不捕母,不断后路。

那天,我们一同下的山。

一次在宝寿寺下遇见,他正发脾气。因为逃走一只山老,气得自己砸了鸟笼。听他们口气,知道肯定是很特殊的画眉。他说,那是江湖上大哥级人物。有它在山上,其它画眉都得给它让地盘,捕鸟人很难见到山老的。上次那种原毛是最低层次的。二叔也表示了大大的遗憾,并一直在安慰。那次遇见我才知道,画眉鸟不仅仅是歌手,还有一个擅长是打斗。二叔说大概这也是门喜欢捕鸟的原因,他平时无聊就在家里看鸟打架。他也是打了一架才出来打工的。

几年前,为了追求同一个姑娘,他把村长儿子打了,打断一条腿。“骨折。我留了一些力气,要不全断了。”他补充。二叔插进来一句,自己搭进去一条胳膊。“骨裂”,他嫌二叔多嘴,又马上搬出这个记忆里最痛的医学术语,以一字之差强调自己的强大和胜利。其实,他也不必计较字面,因为姑娘最终选择了他。但他的心里还是不畅,落败者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开始带着姑娘到处漂,漂到这座小城时,姑娘说累了,于是他们就暂时停泊在了这里。但是刚安顿下来没两个月,小城开始了旧城改造,他们租住的小屋将要拆除。他说那时给自己两条路的选择:要么帮人打架,要么帮人搬家,自己有的只是力气。为了不让自己的女人担惊受怕,他走了后一条路。召集了几个老乡,开始干起力气活,直到现在。

后来,我们又在山上遇见过几次。闲聊时知道,门有个怪病。只要出门在外,他就拉肚子,一回老家就什么都好了。每次出来,母亲都帮他带来许多东西,门前小溪里的一瓶水,村口地里的一包泥土,还有一包茶叶。他把这些撒在了小城的租屋前,认认真真做一个仪式,把他乡认作故乡,但肚子还是不好。他知道那是心里头打结了。就像每年一回老家就想逃出来,闭塞得喘不过气来,但一到这里又想逃回去,像有山压着,有浊水灌着,浑身不自在。站在家乡的后山上,像炊烟一样,又马上会有强烈的赚钱欲望升起来。他好多次想到过,身子和心要是能分离就好了,让心留在老家看山峰听鸟叫,身体出来赚钱。直到一次老板一家去钓鱼,叫他一起去,他才找到了治疗的办法。

那天,天气很闷热,钓鱼的地方是个水库,老板钓不起鱼来,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老板读一年级的儿子玩遍了小水库的角角落落,无聊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趴在门背上。他被趴得很累,而且肚子一直痛,一趟趟跑到树林里去解决。

他说,我本来就不会钓鱼,耳朵一直在辨听山上的吱吱喳喳,我的脑子里都是鸟儿在树枝上、草丛里的样子,估计它们的种类和数量,想象把它们握在手心里的感觉。我撮起嘴巴学了一声鸟叫,孩子说好好听,像真的一样。叫我再叫,再叫,一直叫,教他叫。我说,你知道这是什么鸟吗?他当然不知道。我说,叔叔带你去钓鸟。他从我身上一弹而起,盯着我不相信,老板挥挥手,去吧去吧。我拿走一根鱼线,在烟盒里包了一些钓鱼用的红虫和米粒。我在钓鱼时已经知道,这里有鸟,画眉,而且好几只,不用寻山,就是不用找有鸟的地方。也不用引山了,我刚才学了几声鸟叫,已有鸟儿回应了,我听得出它们的年龄,知道离我们不远,知道它们大概在哪里。我折了几根树枝,用鱼线做了几个套子。绕着一棵小树下了暗套,在草丛里做了个塘。孩子试过我的圈套,知道鸟儿怎样一踩就能套住,越飞越挣就勒得越紧。endprint

他说,在等待鸟儿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回到了家乡的后山,看见山下的古樟掉下来厚厚的苔泥,看见溪流在村口慢慢开阔,看见母亲躬着腰背菜回家,看见村长儿子尴尬地过来打招呼。鸟在他设下的套子里一次次起飞,做着无用功,但每次折腾的高度都不会超过四五厘米,就是套线的长度。看着心里就爽,肚子一点不疼那样的爽。他说,在我为鸟解开脚上的套子时,我知道心里的结也解开了。

那天还有一个额外的收获,水库的山脚边,他拔了许多折耳根。他说你们不吃的,这里的人叫臭番薯藤,正式名字就是鱼腥草,吃了清火消郁。

从此,肚子不舒服,他会去山上走走,即便不捉鸟,听听画眉叫,肚子就好过了。回来再拔些折耳根,拌上家里带过来的辣椒油,整个身子就都热热乎乎。

后来,老板把搬家公司叫他打理。他没有辜负人家好意,公司经营顺风顺水。

他们却在这个时候离开了。

鸟在笼子里打量着我,我也盯着它看,想知道此刻它心里想着什么。看得久了它就不再看我,顾自在笼子里回忆飞翔,看得出局促,但它落在横档上时双脚稳健,神态上没有丝毫不安,看来它是习惯至少是将就了这样的起落。它在横档上俯着身子,一对白色眉线从眼角一直向上,向着头顶以及更远处,威风八面。这道眉毛已经让它从小鸟的庸常中分离了出来,更不必说歌喉和斗技。但现在它沉默已久,从门送给我的那一刻起,它始终一言不发,似乎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歌唱。

我把鸟笼的门一下打开,之所以这样夸张,是要强调这是通往自由之门。鸟儿除了被吓得后仰了一下身子,根本就没有领我的情,继续在笼中上上下下地跃动,在食盒里啄啄花生碎片,在瓷杯里喝喝水。有一次已经把头伸到笼门外,看见一只麻雀飞过,它居然又缩进了笼子里。我的心里被憋出一句话来,“在笼子里出生的鸟认为飞翔是一种病”,真是哲人哲言!尽管它只是在笼子里待得久了。

大概过去半个月,我接到门的一个电话,告诉我他们早已顺利到家,去过贵阳了。目前正与朋友一起筹划一个搬家公司,他们县城也要旧城改造了。我问起他朋友的病情。他说真是笑话,之前竟是被误诊了!住上一段时间医院,相信马上就能康复。我说,你们终于说上话了吧?真为你们高兴。他说你不会笑我食言吧,其实,是他已死过一回,过去一辈子了。等他这次活过来了,就来我公司上班。他当然问起鸟儿,我向他描述了它的落寞。他说,你真的不想养的话就把它放回山上,你爬山的那个老地方,宝寿寺,小鸟飞不高远,不认识城里的天空。

那天下午,我的脚一踏上往宝寿寺的山路,鸟就在笼子里兴奋,不吃不喝,嘴里不断发出“咕咕啾啾”的声音,有几声尾音里甚至拖出韵味来。我在碰见他们叔侄的地方站定。山坡上,小鸟们,当然其中肯定也会有画眉鸟,它们在此起起落落,忙自己的生活。在我拉动笼子门的时候,笼中的鸟儿已是迫不及待。这一次,它没有停留,没有被惊吓,看也不看我一眼,扑啦啦,一头扎进了路边的灌木丛里。

这时,我相信是门的话更对。

某山寺僧

第一次看见他,是一个夏天的下午,雨后放晴。我大病初愈,随朋友来此爬山,换换呼吸,他们说山上有个小寺庙,很清净。我们来到山上时,雾气正在散去,一半与寺庙若即若离,一半已在竹林之上。斜阳洒落院墙,在迷蒙之外格外明亮。一个僧人在天井里打扫树叶。

寺庙极小,小得如同一户山里人家。也简朴,简朴得如古时僧人行脚带的托钵,舍弃掉了一切排场和装饰。小小院落,砖墙黛瓦,只把南墙刷成了黄色,在阳光下泛起庄严。庙里只有师父一人,50多岁,清清瘦瘦。简得不能再简了,否则寺庙就失去了宗教意义上的完整性。

重病之人自卑,不喜欢热闹,怕人问起病情,也怕被安慰,在寺庙里会感受到特别的慰藉。小寺庙更好,人少清净。那时,我的脸上很难看,长满丘疹,疙疙瘩瘩,脸色黑紫,一看就是个病人。我双手合十,挨个在佛菩萨面前走过,不知道该怎么拜,心里企望神秘力量的护佑。他们不说话,慈眉善目中透着威严。师父起身,请我们坐,泡上茶,自己拉出又一条凳子坐下,看着我们微笑,笑得很干净。直到下山去,他也没问起我的脸色和病态,一直与我说着平常话,关于山泉、茶叶、画眉鸟,还有天气凉热,他把我拉回到了平常时光。后来,我常常一个人上来,有时是爬山锻炼,有时避避雾霾,许多时候就是来看看师父,听他说说与我们的生活很远或很近的事情,有时一句话不说,无声无息地坐坐。

我也晚上上来,夜里人家看不清我的病脸。许多时候晚上上来的人还相对多些,有骑单车锻炼的年轻人,也有开车上来在车里幽会的男女。月半前后的山上,月亮离我们很近,师父独自坐在放生池边,我们跟着他看月亮在池中轻晃。一条小鱼游进月面,月亮被分离成一绺一绺,鱼一样游动,最后游到一起,合成又一轮圆月。迟了,他起身告辞,说明日要做早课,然后披一身月色,缓缓走去。大门“吱嘎”响过,落上门栓,由我们去作鱼乐之想,夜月禅思,他把自己关进空有之地。他的僧舍里有电视机。他说几乎不看电视,看也只看看新闻,电视剧里不是爱人就是杀人,不适合出家人。

他做早课的情景我没见过,但见到过他刚好打开寺门出来,收拾门口。晚上有人来过,他听见他们的车子就停在庙门口,很晚了才回去。他们给他丢下许多杂物:矿泉水瓶、可乐罐、啤酒瓶、鸡蛋壳、小动物骨头和食品纸盒,一团一团的纸巾,甚至还有某种使用过的乳胶制品等等。他把打扫这些东西也当作了自己的早课。他给我们讲过早课的内容,因此我可以想象这里的情景。一大早起来,洗漱毕,喝口水,敬上香,一个人的早课在内容上一个字也不漏下,依次还是楞严咒、大悲咒、十小咒、心经和赞偈。没有维那,没有仪式,小庙和尚的心里有九华山寺庙的威仪,有心心相念的宣城宏愿寺的严谨,也有温州某地一个破败小庙的凄清。

只要去爬山,我们都会去寺里拜拜坐坐。平日里,师父常常在寺庙东边和后面的空地上除草,除了种一些瓜果、蔬菜,空地上也承载着他的一个愿望。那里据说是规划中的大殿。言谈里他不时流露,他想把释尊、药师佛等佛菩萨供奉到高大的大殿里去,受众生顶礼膜拜;他要把师父接过来,师父年岁大,念经也感到吃力了,一遍《金刚经》念个把钟头已经不是轻便活;把师兄也叫过来,他老是住不好庙,现在一直在温州、绍兴的寺庙里挂单。他没有做大和尚的想法,只想能够看着一个寺庙兴旺起来,还是经过自己的双手,这便功德殊胜了。endprint

假日暖阳里,一批青年男女来此烧烤,他们自由自主,无拘无束。啤酒味、蛋白质的焦糊味与寺庙前香炉里的檀香、蜡烛交织,气味十分怪异。他们相互调笑,快乐追打,在一派忘我的放逐里,醉醺醺把鸡鸭牛羊肉塞予师父,学着电视剧里济公和尚的疯癫,教导师父佛祖心头坐,酒肉穿肠过。有人一个趔趄,扶着墙壁,酒肉终于穿不过去,却把一肚子刚经过肠胃粗加工的东西喷在庙里。旁人喝一声,斥走年轻人。我们都愤愤然。师父拿来水桶一遍一遍冲洗,用嘴里阿弥陀佛的佛号千百遍地擦拭,一脸愧疚,好像做错的是自己。

也有闲人上来,师父一律奉上茶水,喝茶聊世间。寺庙里又进来几个年轻女子,她们细声细气地说话,在佛殿里拜上一遍,还不忘出来向师父浅浅一笑,打个招呼,款款而去,留下淡淡一缕清香。闲人闻到了香味,想入非非起来,嬉笑着问师父娶过老婆没有,寂寞时候想不想女人。师父不答,顾自走进佛殿。闲人继续与我们高声谈笑,述说自己孤单时最想的就是女人,还一再追问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男人都一样的,呵呵!证悟得了真理般兴高采烈。有人劝阻他,亵渎僧人是要招致恶果的,他才似乎感到了没趣。佛殿里传出来木鱼声和诵经声,是很快的诵读。我们听不懂经文内容。闲人怕恶果,想要即刻化解,便向师父要最大的高香,师父回说小庙里没有。待得闲人下山,我们各取三支清香,点燃供上。师父说过,清香三柱,于修行者是戒定慧,于一般香客是恭敬三宝。他说,人不能没有了敬畏,敬畏是最高的仪轨,是最大的灵验。

一个仲夏的黄昏,月半,时间还早,我爬山到此,顺便进去歇歇,讨碗茶喝。月亮刚刚升起来,清澈的光泻到院子的墙上、石板上,把这里的一切洗得不染一尘。有孩子从虚掩的门缝里探进头来,一个在问另外的:你们怕不怕菩萨爷爷?另一个说:怕刚刚下面门口的那几个。大概说的是下面寺院山门里的天王。他们看见里面是人,一下都涌了进来。师父告诉他们不可高声谈笑,于是他们就端着嗓子很轻声地说话。一批小人从眼前涌过去,如江河涨了一个小潮。他们马上被大人叫了出去,却还是听得见外面的潮涨潮落。直到明月高悬,潮水远远退去。我有些凉意,准备下山,他说还早,再聊聊。如是站起坐下两三次,我想他可能是感到孤寂了。那次,我劝师父收个徒弟,有个帮手,作个伴。他摇摇头。有过,呆不住,这里太清静孤苦。说话时,他的眼睛一直望着西山。山头,月光下的竹子浮起一层薄薄的清辉。竹子掩映中,那里有个很小的地藏殿,平时很少有人过去,有点阴森。我常常想一个问题,究竟是什么力量让人皈依三宝,是为了追求内心世界的平静,是如菩萨欲拯救人类发下了宏愿,还是厌世避世,抑或遭遇了巨大的不测和苦难,需要佛菩萨的佑护?在众多的戒律和巨大的寂寞面前,我相信后者,这个世上由凡人而大彻大悟成就高僧大德的毕竟不多,我们都是普通人。在我们无法应对命运时,只好求助神灵,即便真能放下或许也只是一种无奈。我向他讲了我的病,述说了内心的痛苦。师父喝口水,也向我忆起一段黑暗的日子,他俗姓周,但他家属于外迁人家,村里都是朱姓,他家一直受到排挤。他从来没有说起过父母,我也没问。祖父带大了他们兄弟三人,日子一天一天撑了过来。后来,先是大哥陷入了一场命案,全家人四处奔走,倾尽家产,才算判了一个无期。此后,嫂子跟着别人走了,一户就散了。没过几年,二哥肾癌,没法子,只好眼睁睁把他送走。村里人都说这人家怕要绝户了,祖父狠狠心,拉起小孙子的手,上了九华山,把他托付给了菩萨。那年他21岁。我说,好苦!他点点头。我们无声地坐了一会,他说,苦是药,解毒消痈。我不知道他是否自说又说我。

你知道桃花潭在哪里吗?太突兀,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就是李白“桃花潭水深千尺”的桃花潭,它就在我家附近。他说自己老家在安徽泾县,那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汪伦不在了,山水依旧,风物更美。他的语调变得有些轻缓。我问他大哥出狱没有,是否回去看过,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大哥是有冤屈的,又说都过去了。我第一次听他说起家人。在我们断断续续说话时,一只花脚蚊子安然落在他的手背上,头一低就把针深深地扎了进去,肚子还挑衅般往上翘一下,无所顾忌开始吸食。他肯定感到了突如其来的痒,但仍然一如说话的语调,不急不缓地抬起手来,抬到与下巴齐高的地方停住,然后噘起嘴巴,缓缓呼出一股气来,使蚊子能既不受惊吓,又领会意图,从容抽身离去。待蚊子飞走,他说侄子侄女们都很好,已在上海大学毕业,有了工作。

夜深了,下山时,路上只有我和我的影子。树林里,有夜鸟在叫,东一声西一声,声音暗哑。我打个寒颤,急急地走路。

年三十,到处都是忙碌热闹和喜庆,我去爬山点香,祈求新年健康安好。小寺庙做好了过年烧头香的准备,香烛红红堆了一屋。这时候,手机响起,他的师父打来电话,听得出,他们互相问候了新年和健康以后,老法师嘱咐他要多打坐。我知道他近来老是头晕、健忘、乏力,医生说他颈椎血压等都有问题,需要进一步治疗。但他没听医生的话,小庙和尚没有医保,舍不得这笔医疗费用,就一直在打坐。有人也劝他换个香火旺一点的寺庙,老来可以有个依靠。他想过,也去试过,但人家大寺庙对这把年纪的游方和尚极为严格,既考净土,也考禅、密、律等,恨不得把般若经典考个遍。他明白人家的意思,现在许多寺庙都讲效益。这样不几天,他就自觉走人。都是因缘,他说。那次还顺路去温州一个小庙借宿过一晚,寺庙里的老僧已经卧床好久了,室内恶臭难闻。他离开之前,帮老僧剃了头发、刮了胡须,擦洗净了身子。然后,也擦了一把自己的眼睛,他居然看见被擦的人眉眼像极了自己。

城里的爆竹一阵比一阵紧凑,我准备下山,师父也要做晚课了。我知道,他的晚课主要是念经忏悔一天的事情。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他会总结忏悔这一年的时光么?我跟他开玩笑,你一个出家人每天诵经拜佛,四大皆空,还有什么可以反思和忏悔的。他说,要把每一天都过得干干净净,佛说福不唐捐。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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