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会见瓦格纳

2016-10-11 07:00郑亚洪
野草 2016年5期
关键词:武神指环马勒

郑亚洪

一、瓦格纳

瓦格纳。写下标题有点危险,因为我不想人家误以为这是一篇有关瓦格纳的学术论文,揣摩作者写作动机,又一个瓦格纳拥趸者。我,不过听了两个小时的瓦格纳,在接下来的生涯中,我的无聊又多余的时间要交付给他,交付给十部歌剧,三十三张CD,《漂泊的荷兰人》到《帕西法尔》,从我起身给CD机换碟之机,耳旁响彻着森塔的誓言和船舰上惊骇的波浪声。我很珍惜第一张进入新CD机的唱片,歌剧《漂泊的荷兰人》,是机缘也是必然,瓦格纳进入我的视线比起其它作曲家迟了十年,一本前些年让我视为“爱乐指导”的书里开门见山地说,瓦格纳是一个可怕的人物,给他定下不下十条罪名,而瓦格纳的音乐成就排在了巴赫、莫扎特和贝多芬后面,毋庸置疑作者对瓦格纳爱恨交加。不仅仅是音乐爱好者,连尼采都忍不住指责瓦格纳,说他是一个戏子,口气很严重了,蔑视了,接着用哲学家的口吻褒扬他说,“瓦格纳纯粹是我的疾病”,我爱瓦格纳,他是一个伟大的音乐家。瓦格纳以前或者以后的许多音乐家(作曲家)不过一个铺垫,在我十年里听过的CD或看过电影碟片里都找不到瓦格纳的影子。瓦格纳在大剧院里,世界上最著名的歌剧院是为瓦格纳造的,瓦格纳成就歌剧院的日子,今年北京音乐节上来了德意志歌剧院,上演瓦格纳歌剧,据说演出《尼伯龙根的指环》就要四天四夜,瓦格纳就是这样控制着歌剧院的白天和黑夜,控制着活着的人。像漂泊的荷兰人,永远上不了岸,瓦格纳是这样,艺术家是这样,音乐是这样,除非有一个女人来拯救他。

二、我爱音乐更胜于爱你

在音乐与你之间不存在取舍。瓦格纳是我最晚碰上的一位音乐家,他因尼采《瓦格纳事件》而扬名哲学界,尼采称他最伟大的经历是一种痊愈,“瓦格纳纯粹是我的疾病”。首先,瓦格纳让音乐患上了病。瓦格纳的音乐无限,在最长的一部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里,没有一节是“古典音乐”,没有咏叹调,像普契尼歌剧随处可见的咏叹调《你那冰凉的小手》在瓦格纳歌剧里绝难找到,你听到锤子与铁砧的声音,大海翻滚的声音,水手起锚的声音,伐木工人吹号的声音,一个男人滔滔不绝不堪忍受的独白。总而言之,瓦格纳取消了欣赏歌剧的习惯,在闪电划破最晦涩的天空之时,瓦格纳突然带给你致命一击(主导动机),这里有音乐!你从来没有从别的音乐家得到瓦格纳般的吞噬与紧缩,在你等待了“咏叹调”到来之后,瓦格纳积心处虑地将音乐发展为平静如镜滑的大海,你认识了大海,就认识了瓦格纳。其次,瓦格纳让我患上了病。瓦格纳所有的歌剧写一个主题:爱情。瓦格纳少年时期,经常跑到姐姐们的化妆间里去,看她们在光鲜的镜子前穿着打扮,看她们散发出脂粉香气,连她们女性的粉盒啊梳子啊都引起他的好感,瓦格纳的情怀无不处在女性温柔的包围之中,成年后对她们的回报是一厢情愿的,剧院为他找到了童年情结的契口。从《漂泊的荷兰人》,到《汤豪舍》、《罗恩格林》、《尼伯龙根的指环》(四幕剧:《莱茵的黄金》、《女武神》、《齐格弗里德》、《众神的黄昏》)、《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纽伦堡的名歌手》到《帕西法尔》,瓦格纳像一般的艺术家一样曲解了爱情,甚至做得更糟。这样做我们不怪瓦格纳,《追忆似水年华》里的斯万追求了奥黛特之后,在那个躺在理发店里等待理发师来给他修脸的下午痛苦地回忆着初见旧情人低眉信手的模样,“我浪掷了好几年光阴,甚至恨不得去死,这都是为了我把最伟大的爱情给了一个我并不喜欢,也跟我并不一路的女人!”《追忆》全部的章节压在这句话上,我曾经将它引用在小说里。瓦格纳这样写爱情,他真懂了爱情的真谛吗?恰恰相反,对女人的追求是瓦格纳生平事迹的污点,瓦格纳遗孀柯西玛·瓦格纳在他去世后忠心耿耿地维护着他的音乐遗产拜鲁伊特音乐节。这是瓦格纳对女人最大的魅力。再次,追随瓦格纳代价甚高。瓦格纳本身是位戏剧家,他比一般音乐家伟大之处,他会写音乐之外的文字作品,不仅会写,而且很有思想与体系,要进入他的思想与体系就得阅读他的作品。他有论著《艺术与革命》、《歌剧与戏剧》、《未来的艺术作品》,每部显示出德国人爱好真理的倾向,阅读瓦格纳并非一件轻松的事情,冗长的文字里时时擦出思想的火花来,“音乐不能继续前进的地方,于是出现语言”。他在分析莫扎特和贝多芬的不同点时能抓住要害,莫扎特的交响曲从完整的旋律开始,分割为越来越小的部件;而贝多芬相反,他从碎片开始,最后营造出大厦来。阅读瓦格纳是向通俗易懂的功利阅读做挑战,我们需要瓦格纳。

最后,我想自问一句,瓦格纳解救了我吗?他到底什么吸引着我?是否也如马勒般神经质?否,瓦格纳比马勒更虚无,瓦格纳在作品里埋下疲惫、陈腐、危害生命、中伤世界,借助感官的诱惑,使精神一再地下坠。我听歌剧前就做好了准备,一个下午的时间够不够(瓦格纳歌剧通常达三四个小时以上)?我是否放下了琐事专门来听?我患上的病是否需要瓦格纳来拯救?尼采准确地抓住了一个词:颓废。你是一个颓废者吗?你若不是,你怎知道颓废败坏了午后的时间?你若是,你还继续让它(瓦格纳)败坏你的午后吗?诗人角色在瓦格纳身上表现出的地方远胜过戏剧家,他极大程度地宽容了颓废,允许颓废在音乐领域的作为,声响、动作、色彩、光线,感性的音乐在剧场内传染,延及每一个观众身上。在《漂泊的荷兰人》里船长的女儿森塔一往情深的歌唱让人动容,它不亚于任何一支咏叹调。二○○八年我才开始听瓦格纳,陆陆续续差不多花了一年半时间听完了他所有的歌剧。有几部歌剧光CD就花了四个,听完一张CD往往不想再听下去,到下次听中间差不多隔了一周时间或者更长,为了便于记忆只得从停顿的地方重新过一遍。到最后一张《帕西法尔》完毕时终于歇了口气,我再也不用遭瓦格纳的罪了。

三、我喜欢过马勒吗?我为什么不喜欢马勒了?及我喜欢上了瓦格纳

我记得有次你对我说,“我们之间发生的是文学而不是爱情,”你鼻子里哼着冷气地说,“爱情,那是不可能的事。”我绝不把此话当真。男女间若没有了爱情,那是多么冰冷的世界,其冷度不会少于北冰洋上的冰川,我牢牢记住小说里的话:“知心和依恋的折磨如何空泛徒劳而又甜蜜销魂,”说的是恋爱中的男女。比如说作曲家马勒多年前他一直躺在我的书架上,与众多作曲家一道,像个平面图,只是没有声息,认识他完全出于偶然,正像多年后喜欢上瓦格纳一样。我至今坚信,从马勒到瓦格纳是一段激情消散的路程,是寻找叙述出路的问题,只有伤口愈合后才能提笔写作,只有在往事开始踏上回忆的路程才能书写。我没有否定掉马勒,我自问:我喜欢过马勒吗?我为什么不喜欢马勒了?我承认我喜欢过马勒,而且喜欢得厉害,一段时间以来我只听马勒《第五交响曲》,一张在音像店里淘到的旧唱片,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去碰他,我不知道马勒是谁,他的音乐倾向于何种表现。第一次听马勒心情不太好,不得章法,因为我的概念里存放着贝多芬莫扎特等古典类音乐,均衡,优雅,即使有哀愁有冲突也是在一个限制里动荡,终被欢乐所代替。我把马勒“第五”推荐给朋友听,他来我家只听贝多芬或柴科夫斯基的《胡桃夹子》,听毕马勒“第五”的第一乐章后他坐了良久说,真的好听。好听,这是对一张陌生唱片最高的评价。音乐抓住你一刹那的就是好听。马勒的“好”不像莫扎特那么如清泉般流畅,马勒的“好”将各个乐器发挥到最大程度,以书写作曲家的心路历程。马勒交响曲中的任何一种乐器,如弦乐如铜管乐,从最低音到最强音总能抓住你的弱点,在听音乐或看戏的时候卸下自己的面具,将自我投入到音乐或戏中去。而且马勒能写死亡,作曲家像马勒这样写它如写生活中的真人物不多,马勒平生中丧失了多个子女,他们未长大成人,个个活泼乱跳,突然间被上帝招了离去,《追悼亡儿之歌》、《第九交响曲》等作品写的就是死。贝多芬在《第九交响曲》中宣扬人类的大同世界,马勒却用它来触及死亡,这死,实实在在,发生在马勒写作的时间里,马勒又看多了死,以致曲中的“死亡场面”无痛苦,带了幸福的告别仪式。两年前我在苏州音乐厅听了马勒《第九交响曲》,回来后我不再碰它了,一年以后,我听芝加哥交响乐团来演奏马勒《第六交响曲》,马勒用双倍击打结束最后的音符,实在有点狠,“英雄经历了命运的三次命运击打,最后一次像一棵树一样被砍到在地”(马勒原话),我认为拦腰截断的方式不如“马勒第九”第四乐章“告别世界”来得那么柔情那么绵长,一个触及了死亡的人,他举重若轻,一个经历了恋与爱的人,他看到河流会浮想联翩。两次马勒现场音乐会后,我很长时间不听马勒了,直到我告诉你说,你来听听马勒吧。我收起散乱的唱片,重新腾出空间来播放马勒。而后我再次选择了马勒。“再次”,它与第一次喜欢马勒的漫长过程不同,我前后恋了马勒五年多时间,“再次”却在短短的几周时间里来个总爆发,令人遗憾的是,爆发过后是灰烬,冷冷的,“一棵树一样被砍到在地”。有一次,大概我把《第五交响曲》送出去后重新购买了一张柏林爱乐版本的唱片,播放了第一乐章,无论怎么听都听不出撼人的场面来。马勒怎么了?我怎么了?我不喜欢马勒了吗?“确实”……“有点吧”,我答自己道。隔了段时间,很偶然的机会,摁错了机器上的键号,出来马勒,静下心听,“有点不真实”,“动静闹大了”。我只是喜欢你,如果错爱了,我有什么罪呢?在不听马勒的时间里,听到了另位作曲家作品,布鲁克纳,他的冷峻替代马勒的热情。指挥布鲁克纳的是罗马尼亚指挥家切利比达克,到今天为止我还没有听到过切利之外指挥家的声音,我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在星光灿烂的银河里我只选切利,因为他的慢速指挥吻合了布鲁克纳的节制艺术。endprint

六个月以前我停笔停了很长时间,突然某个音符出现,如岩缝里冒出来的杜鹃花,伴随着流水清泉,使我再次提笔,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停了这么长时间后可以继续写作。我喜欢马勒,马勒汹涌澎湃的乐句在脑海里反复涌现,白天黑夜我听着马勒的交响乐。在不多久后出来了另一个作曲家,他就是瓦格纳,音乐史上最擅长叙述的作曲家。一个喜爱马勒的人却要遗忘他,一个忠诚于事件的人却要背叛一个乐句,这要付出多少的努力,或许一辈子。两年前我对这个人还不熟悉,两年后我开始倾心于他的十部歌剧作品。初见瓦格纳在一篇介绍国外最新唱片的文章里,DECCA公司出版发行《瓦格纳:来自拜罗伊特的伟大歌剧》,吸引我的仅是唱片封面上的外包装,一位半人半神的女性形体领着一只兽般的人向神界走去(后来我了解到封面画来自于瓦格纳的一部歌剧),瓦格纳所有作品都收藏在里面了,黄色外壳,像一盒巧克力(“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①),挺诱惑人的,我在亚马逊网站上订购了。两个月后,这盒瓦格纳巧克力从海外空运降临到我的书桌上,一年后,我听完了十部歌剧。你若问我,你喜欢上瓦格纳吗?我真答不出来,除了几部非常著名的前奏曲浮现外,连几个名字都记不住,《纽伦堡的名歌手》、《特里斯坦与伊索尔》,看看,我记得住吗?当初是你的一张照片吸引了我,而你又在我面前改变形象,我继续在瓦格纳身上寻找马勒的痕迹,辨认我往昔热爱马勒的疯狂劲儿,瓦格纳的歌剧已将他的前人否定掉,走了一条与莫扎特威尔第等人完全不同的叙述道路,他的叙述能力刚好吻合我的写作方向,瓦格纳的歌剧初听上去模糊不清,渐渐地迷上了它,而且越听越清晰,我完全忘记了尼采的忠告,“瓦格纳是一个戏子”。“所有的艺术都是说谎的艺术,”他说,尼采还说过什么。尼采与瓦格纳决裂,这你知道吗?在《权力意志》里尼采对瓦格纳的诚心诚意无处不在。自从上海看完《女武神》后,瓦格纳离我更近了。有次,我把《漂泊的荷兰人》带上了高速公路,两百多公里的路程全赖瓦格纳支撑,隧道,隧道,隧道,光明黑暗黑暗光明,森塔与荷兰人二重唱如明月升起在公盂岩的峭壁上,海上航行船只与飞驰的车辆多么吻合,公路有多漫长,瓦格纳的精彩乐句就有多宽广。其实是一个诗人内心的焦虑叙述,当他不惜动用了可能的舞台效果:朗诵、表演、灯光、布景、歌手、演员、乐池——我将叙述的焦虑削弱到低点,只为简洁,宁静。

有天,在瓦格纳歌剧后我放了盘巴赫的钢琴曲,宁静、简洁、有力,巴赫果然否定了瓦格纳。

注①: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Life is like a box of chocolates电影《阿甘正传》台词。

四、女武神

“第一个唤醒你的男人将娶你为妻”

女人忽然勒住马辔对我说,我能不能寻觅到一位战死的士兵赐他一吻,让他返回到天界来?她老是这样翻来覆去问我问题,我保持沉默。保持沉默是最好的回答。别看她们的想法很先锋,富丽堂皇的,其实自私得很,就跟她们的美貌一样,在她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下面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挟持死而复活的士兵到天界来挽救哈瓦尔宫,在众神的黄昏①来临前补充兵力而已。恰恰她们戴金披银、骑着白马穿越云层的模样,降下了霜和露,给人间留下了好印象。女人的一吻才有了故事发生。人啊,总是有双重面孔。我的任务是背上的女人,她要去哪里,我就要驮她奔向哪里,不可怠慢半拍,她把马镫一夹,我撒开腿跑起来,我的蹄子踩在空气中,对我来说没有一点难度,只增加了跑的乐趣。乐趣不属于我一个人,还有八位同伴。我们中年龄最大的一匹老马开口说,女武神是谁?她们为什么骑着飞马?马可以飞,是在梦里还是神话故事里?她们要集合,为什么集合?命令女武神聚集的布伦希尔德是谁?她来,女武神从八位增加到了九位。她们要改变谁的命运?我歇下蹄子,松了口气回应老马说,也许就是这样,也许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我们跑吧。我这么一说,旁边的七匹马包括老马在内都异口同声指责我虚无主义,不过他们接着纷纷低下了头,鼻子里喷出冷气和热气,耸了耸肩,想试探一下马上的女人,马们这么做一方面想表达几天来窝在肚子里的火气,另一方面想被人骑还是很幸福的,何况她们都是女武神。

我只是偶尔搜索了下德语:Die Walküre,在跳出近五十万条结果进入了第三条,美国大都会歌剧院二○一一年最新制作瓦格纳歌剧《女武神》,指挥詹姆斯·莱文(JamesLevin)。前期宣传有个片头,女武神在舞台上空飞来飞去,瓦格纳音乐响起,将软绵的咏叹调一扫而光。无论如何这番近乎苛刻的搜索让我喜欢上了“女武神的骑行”序曲,最要命的铜管乐器齐奏,彻头彻尾金属声音,却从中得到了温暖,恍若隔世的音乐即刻让人热血沸腾。本来这一天过得得过且过,瓦格纳的音乐正中我怀,从收藏的瓦格纳十部歌剧唱片中翻找出《女武神》,《女武神》属四联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第二部,——按照交响曲一般的演进方式:快、慢、慢、快,《女武神》刚好在第二最抒情的慢乐章上——再从四张碟中找到第三幕序曲,一张张筛选,一曲曲往下听,耗掉了许多时间。时间拿来做什么?听瓦格纳。有些东西被他带走,有些阻力从中被克服了。两年前我才得到瓦格纳歌剧CD,三个月前才稍微知道了《尼伯龙根的指环》故事里面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了齐格弗里德、齐格蒙德、布伦希尔德等等绕也绕不清爽的人名。听瓦格纳其实不需要弄懂这么些名堂,我刻意去做,读冗长的剧本,听冗长的音乐,一天从早晨到傍晚一直跟随在《女武神》的骑行音乐里,脑海里总响着它,如果一时间没有听到,旋即回到房间里,开启机器,就如当初喜欢上马勒样,到哪,哪也摆脱不了,人们说是音乐的折磨,说的真没错。这样一来瓦格纳耗损掉了我一天的许多时间,剩下来的时间沉浸在对大剧院的遐想里。

注①:《众神的黄昏》,瓦格纳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第四部,众神与哈瓦尔宫在大火中同烬。

五、等一场歌剧需要多长时间

我对窗口里面的售票员说,两张火车票。她有点惊讶,昨天来打听火车票的人又来了。幸好,她很有耐心地将车次一一报给我,通过安装在玻璃窗上的声音放大器。话音刚落,刚停车的路面上狂风大作,暴雨呼啸而至,这之前半小时里天还是蓝蓝的,没有一点预期要下雨,空气里闷热得很,难以忍受。在到达售票点之前和之后有如此大的天气变化,在五个多月前我还不知道一场歌剧的概念,而五个月后,我要去看歌剧。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什么让我的身体悄悄发生了变化?两年前我对这个人不甚熟悉,两年来他频频出现在我生活中,改变着我身体的潜行。有些作曲家慢风细雨,维瓦尔第圣-桑德彪西,有些作曲家到来是一种挑衅,如瓦格纳,除了听,还要亲自上歌剧院去看,真刀真枪地实践一番。很长时间以来我说出个词:瓦——,后面两个更加刚硬的词语追上来,迫使我放弃。我的身体行走在无风的山路上、被暴雨下了一个小时的水库里和镰刀般的弯月亮下面,等我适应了歌剧院的气味,我已经将它们遗忘:锯木厂的家具、寺庙里的松香、路边小贩的油炸食品、老人叨叨絮语、城市死角里的垃圾、电灯柱下面的小广告帖子、河面倒影、巷子里粘土、琴凳周围的灰尘、泥路两旁的竹林。如果我没有听过一场瓦格纳作品,也不曾听过《漂泊的荷兰人》、《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帕西法尔》,我回到从来没有接触过瓦格纳的那个我。这个我是谁?这个我被夺去了马勒,柴科夫斯基,夺去了贝多芬,剩下的,我是谁?endprint

六、九月二十二日:瓦格纳时间

数字是一种精确的往还。我对数字保持着警惕:它们会泄露出秘密。一八六九年九月二十二日,瓦格纳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第二幕剧《女武神》在慕尼黑皇家宫廷首演,一百四十一年后,二○一○年九月二十二日,科隆歌剧院在中国上海上演了《女武神》,这天是中国的传统节日中秋节。这天,在上海,气温骤降,灰蒙蒙的天空下着小雨,到黄昏边上雨停了,空气异常清新,广场上的树叶变得细而恬静。我已收起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它是放在火车上阅读的,在它之前没有一本小说值得带入火车,没有一位小说家像普鲁斯特跌跌撞撞的句子,为了车轮与铁轨的碰撞声而存在。《尼伯龙根的指环》共四剧,要十七个小时坐在剧场里才能看完,这像读一本普鲁斯特的书籍,在意识流句子下面跌宕起伏着法语的华丽与绚烂,瓦格纳歌剧的名字不止一次在普鲁斯特笔下提起。

《女武神》。大幕紧闭,一块巨大的后现代主义的墙面,军营灰草绿颜色,冷而极简,墙面右侧下方有一扇门,门始终关闭着,通向幕后的唯一的门也给堵死了。音乐开启了大幕,暴风雨的动机。一个北欧的神话传说,尼伯龙根的侏儒放弃爱情,夺走了统治世界的指环,要么爱情,要么权力,《尼伯龙根的指环》大意如此。舞台上却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某个暴风雪的深夜,一支带着狼犬的警察巡逻队在大街上实施抓捕行动,手电筒在空中画出碗口大的光圈,一段粗大的白杨木横卧在舞台上,被一条军毯遮盖住(这并非一个可有可无的道具,舞台上所有的道具,包括灯光有其用处,有其象征意味)。舞台的左侧是表演的中心区,时间拉回到千年前,“复调小说”在进行——原始部落的茅草房里,几名身高体壮的军人快步地来来回回,观众起先尚不明白用意,他们是工作人员还是剧中人物?这就是导演罗伯特·卡森带来的神秘感与荒诞。几十只铁皮箱子一分钟时间内完成了布局,既吻合年代久远的神话,又符合后现代主义工业社会的表现:炉子生起,火光曳动,罐子里盛着水,一个女人在织毛衣(穿着宽大的米色军裤),她给暴风雪中的房屋带来了人性与温暖。一个被追杀的年轻男子突然闯入,齐格林德惊起,像一只受惊的鹿小心翼翼地问候着陌生人,她端给他一杯水,湿润齐格蒙德的嘴唇,再拿出酒来。两人第一次对视爆发出爱慕,他们深情地歌唱起来,歌唱他们的相遇,歌唱他们的凝视。她又害怕,丈夫洪丁很快从森林里回来,洪丁的形象通过铜管乐闷人的演奏表现出来,插入两人爱慕中,时时提醒着两个迅速卷入甜蜜世界的恋人:齐格林德已是他人妻子,虽然她遭不幸成为洪丁的人。女人总是有办法,她用药酒灌醉丈夫,好让情人与自己诉说衷肠。他们述说了自己的身世,并告诉她他的名字:齐格蒙德。女人款款歌唱:我唤你作齐格蒙德。齐格蒙德像一场爱意温暖了齐格林德冷酷多年的心。齐格林德说,在这茅草屋里只有忧愁,源源不断,像她纺出来的纱。一个名字点燃了一颗心。齐格蒙德与齐格林德是相爱的亲兄妹,他们不知道,台下的观众知道,这是戏剧最大的冲突。我们为什么到剧场里去?因为戏满足了现实生活中无法兑现的梦。剧场是一个梦境,我们是梦中的梦。猎人洪丁带着人马闯进,气势汹汹的铜管乐打破了弦乐的宁静,他提出与齐格蒙德决斗,但允许他活过这夜,齐格林德得到了宝剑,他喊出了“维——瑟”,兰斯·雷恩当晚最漂亮的英雄男高音在夜空下荡气回肠,《女武神》第一幕在此达到了高潮,爱情赢得了观众最高的奖赏。

主角女武神在第二幕开始时才出现,一位懵懂少女,穿一件紫色及地绣袍,坐在客厅的宽大沙发上读小说(是简·奥斯汀的小说吗?)。她的父亲沃坦穿着军装,身体挺拔,一丝不苟,俨然一副天神模样。婚姻女神弗利卡扮得像一位党卫军军官的妻子,相貌严酷,头发高高盘起,丝毫没有女性的同情心,两位家长在客厅里仲裁他们的子女(沃坦与一位凡间女人所生),亦即一对双胞胎兄妹间的恋爱情史。颇为宽容的沃坦在弗利卡步步紧逼下收起了原先的誓言,要惩罚这对兄妹,以正视听。“世上的一切不幸从何而来?”瓦格纳问自己,然后他像一位思想家一样答道:来自“旧的契约”。沃坦要维护旧约,他让齐格蒙德的宝剑在出鞘的时候失去魔法、劈成两截,齐格蒙德死在洪丁的手里。男人在世界上担当裁判员的角色,但他也有忧愁啊,沃坦述说了他的漂泊,莱茵河里的黄金指环,以及魔咒,他的痛苦是一个最高权力男人与生俱来的痛苦,——最宠爱的女儿布仑希尔德伏在脚边倾听他的故事。女武神温柔的一面表现无遗:她的天真,她的善良,化解了父亲胸中的怒气,我们甚至喜欢上这位胖胖的英国女高音凯瑟琳·福斯特,喜欢上她露在紫袍外面的白皮肤,最重要是她的声音,一整个晚上,她的丰满、忧虑、深情女高音轻轻松松穿过大剧院的天空。布仑希尔德极不情愿去执行父亲的命令,在亲眼目睹了齐格蒙德以死来保卫齐格林德后,女武神的性格来个一百八十度转弯,她从一个书房里读小说的女孩转而成为孕中齐格林德的保护者,成为纯洁的爱的捍卫者。

第三幕所有的矛盾冲突集中在布伦希尔德身上,布仑希尔德的性格逐渐丰满,瓦格纳让半神半人的女性负起挽救齐格蒙德与齐格林德的责任,因为爱,她成为全剧最耀眼的星。她来天界寻求八位姊妹的帮助,音乐前奏曲“女武神的骑行”已非常熟悉,连她们的容貌穿戴我都假想了一遍,在美国大都会歌剧院最新版中女武神骑着白马从天而降,他们眼花缭乱的排演让人叹服。科隆大剧院依然高举现代主义大旗,在一个荒凉的沙场上死去的士兵们听从女武神的意志复活过来,身上挂着猩红血迹,顺着一架梯子往上爬升到天界哈瓦尔宫。在荒野上上演着本剧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幕:布伦希尔德接受父亲的惩罚,在岩石上沉睡直到有人吻醒她,娶她为妻。女武神要从一名神降格到人,典型的贤妻良母,在家里纺织着,成为朋友嘲笑的对象。她一时无措,她恐慌,她战栗着,艾艾戚戚,她不再是神,而是我们家里年幼的妹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等待家长惩罚,直到她要父亲承诺:在岩石上燃烧起大火,不让怯懦的男人接近她。你看这位刚刚还手持魔杖、准备随时惩罚女儿的天神态度急转直下,他内心柔弱的一面被唤醒:原来我的强大只不过是权力的强大,我的威风凛凛只是虚弱的意志的表现,我是名空心人,因为我没有爱。我们看到一位流着眼泪的天神,一位动情的父亲开始反思他过去的挫败,这是瓦格纳最成功的一笔,刚性的男人在女人身上弥补回了自己。父女两个相拥而泣的时候,前排位置上一位看戏的外国老太太动情了,她抽泣着,拿手脸擦拭上的泪水,她的泣声盖过了乐池里的弦乐声。这时候你成为了一名瓦格纳迷,你就是一位真正的瓦格纳拥护者了。布仑希尔德倒地睡去,在弦乐音的细微处,父亲为她盖上毛毯,不忘拉了拉毛毯边角,点燃火把,向女儿告别,大火映红了剧院的天空。endprint

七、到台北看《女武神》

1.前奏:到台北看《女武神》

台湾行与瓦格纳歌剧有了联系,而且是与华格纳(台译)的名剧《女武神》有联系。到台北看《女武神》。

事情发生总有起因。那一日,离出发前十六天,闲来无事,我翻了翻《箫台》第一百零一期“乐清文化人台湾行”专辑,在张志杰兄写的《台北书店印象及其他》一文里停留,“国家音乐厅”、“国家戏剧院”几个字跳入眼里,随即上网查看,从七月十日开始国家交响乐团(NationalSymphonyOrchestra)将在国立中正文化中心台北国家戏剧院连续三晚上演瓦格纳歌剧《女武神》(DieWalküre《尼伯龙根的指环》第二幕),指挥吕绍嘉。十日晚刚好赶上在台北停留的最后一夜。今年是瓦格纳诞辰两百周年,北京国家大剧院从去年开始演出瓦格纳歌剧《漂泊的荷兰人》,导演强卡洛的多媒体舞台风格引起颇多争议声,上半年上海纪念瓦格纳诞辰只有几场零星的音乐会。二○一○年我在上海看过科隆歌剧院版《女武神》,其歌其剧堪称“完美瓦格纳”。全球都在纪念瓦格纳,遥远的英伦三岛BBCProms逍遥音乐会七月二十二日始将上演全套瓦格纳,但是,南方的我,拿什么来纪念他呢?到台北看《瓦格纳》。这是一句诗。NSO版《女武神》的亮点是邀请到了一九七二年为碧纳·鲍许(PinaBausch)开启名声的德国导演汉斯-彼得·雷曼(Hans-PeterLehmann)。次日我在台北国家戏剧院网站上订了一张票,座位十排二十七号(主啊,我的生日),票价为新台币三千元,折合人民币六百一十五元,比我在上海大剧院看的那场要便宜二百左右。小提琴家穆特来上海我没心动,钢琴家席夫来上海音乐厅我没心动,我去台北,瓦格纳使我心动:台北、《女武神》、吕绍嘉、十排二十七号。我去台北,为的是一夜瓦格纳。我给戏剧院打电话,询问取票方式。我的手机拨出去,先摁下台湾的国际长途区号00886,再加上戏剧院的电话号码,电话通了,一位女士,说话柔和,低缓,与央视京腔不同,是久违了八十年代台湾电影里的声音。如果声音也可以传递文化气韵的话,那么这位音乐厅里的工作人员使我重获了多年前从父亲收音机里听“敌台”的记忆,每一个夏季,在乡下,在河埠头的大榕树下,——“光华之声,光华广播电台”,“敌台”播音员语气是劝降式的,而戏剧院女士温柔的声音让我接近了一步想象中的台湾。我向工作人员介绍说,“我来自大陆的浙江省”。我不知道为什么非得提起“大陆”二字,为什么不直接说“我是浙江省的一名乐迷”,也许是自卑作怪,我承认,在我私底下很深的地方,台湾是台湾,大陆是大陆,之间隔着蔚蓝色的台湾海峡。那么这次改写它的将是华格纳,《女武神》。

2.台北之蓝——《女武神》

台湾东部花莲开往苏澳新的小火车上,左手边中央山脉,右手边浩瀚的太平洋——这蓝始于台湾最南端的猫鼻头,由南而上,从台南到台北,它融入了自由广场(2007年前匾额为大中至正)五个大门之上的蓝瓦片,融入了中正纪念堂之上二重奏八角蓝屋顶,蓝慢慢收拢,像电影里的长镜头,凝聚为晶亮的一滴,融入广场右边的台北国家戏剧院舞台上,红色帷幕垂挂下来,舞台聚光灯照在红色幕布上,如沸腾的血液,但此时它安静着,等待着,它需要一个沉重而浪漫的弦乐团来揭开。

NSO完全沉入音乐池,池上有一面网,将音乐与舞台做了分隔,看不见的乐团,听得见的剧情。音乐池里吹奏起演出开始的小号,NSO做第一次校音,席上观众安静下来,第二次校音,剧场内的灯光暗下来。指挥吕绍嘉站在音乐池里向观众致意,我只看见半张典型的台湾人的脸孔。大提琴组齐奏,铜管乐随后跟上,两种对立的动机,NSO弦乐大提琴组低沉美好,铜管乐气势逼人。大幕拉开,呈现尼伯龙根时代的背景:阴森的天空、山岩、森林。舞台布置既古老又现代,它的古老是忠实于原著表达,许多导演将《尼伯龙根的指环》作了现代处理,而德国导演汉斯-彼得·雷曼忠于原著,呈现“华格纳的《女武神》”,这是雷曼先生的原则。舞台上武士穿着颇有史前风格,戴灰蓝头盔,紧身盛装,历史回归到十二、三世纪。这场戏的舞台暨服装设计是蔡秀锦女士,灯光设计李俊余,现代多元而自由的灯光设计让天空瞬息万变,随音乐与剧情流动。观戏的时候,我会想起上海科隆版的《女武神》开头一幕:抓捕的党卫军、狼狗、低沉的管乐推动,一下子将气氛调到了极点。NSO则有亚洲人柔和细腻的一面,这个团只有两位外籍人士,其他均为台湾本土乐手,音乐感是他们的追求。一群人在树林里追捕齐格蒙德,齐格蒙德(沃夫冈·史瓦宁格WolfgangSchwaninger演)躲进了林间小屋,舞台暗处一团暖火升起,一棵参天大树出现在左边,正中央褐色大门,门上有一个隐形的十字架。齐格蒙德进屋后唱了一句即倒地昏厥过去,穿红衣服的齐格林德(台湾女高音陈美玲演)跑进来,齐格林德的衣袍像一碗满盛的中国红(也象征她的情爱),与众多外籍演员对演中大放东方色彩。史瓦宁格以抒情男高音的歌喉著称慕尼黑歌剧院,但我总觉得声音缺乏点穿透力,或许是舞台空旷的关系,演员在转过身去时,声音减弱,管乐团时有奏得太响而掩盖了演唱。宝剑插在大树上,在暗处隐隐发出光芒,齐格蒙德呐喊了一声“维——瑟”,这是第一幕戏中高潮戏,当他喊了第二声“维——瑟”的时候,我却没感到声音具有宝剑一样的穿透力,稍稍令人遗憾。陈美玲则以动人的华夏婉约派出现,她的倒水动作(水从齐格林德嘴角边流下来,细节可见其舞台设计效果),对丈夫洪丁的害怕模样,以及她从齐格林德手里缓缓抽回手,两人从陌生到爱慕,无不富有感染力。齐格蒙德、齐格林德在春天的林子里相爱,互诉衷情,以春泉来比喻爱情,齐格林德第一口倒给齐格蒙德的水复活了,水在他们身上流淌,单簧管柔情款款。从歌唱家的演绎来看,似乎还差一点火候,除了跨越整个管弦乐的能力,一晚上歌唱要稳定,如一堵耸入天际的峭壁,绝而美,用歌声来描摹人物复杂个性的艺术能力。第一幕尾声沃坦(安德斯·罗伦施逊AndersLorentzson演)怒斥洪丁,NSO齐奏,以一个漂亮的爆奏收尾。endprint

中场休息二十五分钟后,第二幕开始,舞台上竖起两根罗马柱子,柱子从青蓝中微微泛出高贵的金黄色,青蓝色让人想起了白天见过的东部太平洋之蓝,台湾之蓝搬上了舞台,大陆来的人愈发地缅怀“民国风”(大陆客此时坐在戏剧院里观看《女武神》,如我,如此孤独)。正中央一面巨大的镜子,演员的每一个动作在镜子里反应无疑,我们看见双重表演,舞台上真实的一重,镜子里虚幻的一重,镜子又使人联想到哈瓦尔宫殿。女武神动机出现,布伦希尔德(依姆嘉德·费斯曼尔IrmgardVilsmaier演)顽皮地在她老爸天神沃坦脸上亲吻,天神对女武神亦宠爱有加。沃坦与弗丽卡(瓮若佩演)两人分别扮演最高权威者、婚姻维护者,演天神的安德斯·罗伦施逊顶一个闪亮的秃头,倒也威严。沃坦的性格变化,从偏袒溺爱女武神沦落到无奈地屈服于弗丽卡的地步,重拾他将威武惩罚齐格林德的神性。舞台从中间打开一小口,逐渐扩大,仿佛上升的神界,沃坦出现,这一幕设计得非常漂亮,为垂头丧气的沃坦转换到天神角色获取了足够信心。柔弱女子布伦希尔德与既是强大的神又是父亲的沃坦对立。齐格林德则以一身淡蓝色的衣袍出现,赚足了观众的同情心,陈美玲经过中场休整换得了元气,唱得更加欢畅,与齐格蒙德相爱,两人表演大胆而动情。齐格蒙德、洪丁决战野外,齐格蒙德的剑被天神收回了力量,他的死是注定的,两人在刀弓交错中洪丁用剑刺中齐格蒙德,NSO铜管乐分毫不差,刚好敲在点子上,布伦希尔德乘机掩护走了齐格林德。

第三幕背景,辽阔的战场,一匹战马冲出悬崖峭壁。前奏曲最著名“女武神的骑行”,伴随管弦乐的激荡,八位女武神(均由台湾演员扮演)一一出现,她们各自抱着一位死去的战士,呼喊着,将战士安顿。死去的战士用人体模型代替倒也不血腥,只是没表现女武神的飞行动作,大大地减弱了视觉效果。这出戏在二0一一年美国大都会MET版里女武神骑着马从天而降,马匹酷似黑白琴键,一时成为《女武神》最具现代性的标志。NSO林玲慧等八名台湾歌唱家相当卖力,她们穿褐色女武神衣袍,干练而有力,Hei-a-ja hei-a!的呐喊声一浪高于一浪,八姐妹就差布伦希尔德,布伦希尔德触犯了天庭,她是一位有罪的女武神,连姊妹们都要抛弃她。布伦希尔德决心拯救齐格林德,拯救她孕育中的儿子,她又害怕父亲无情的惩罚,最后她接受了,但要父亲承诺在她身边燃起大火,惟有勇敢者越过火堆唤醒她才能娶她为妻。布伦希尔德与天神有漫长的对话,他们再次以父女身份独处,乐团描述他们内心柔与弱、犹豫与孤绝。NSO版的火焰点燃从山脚下开始,一直燃烧到布伦希尔德沉睡的悬崖,这也是《女武神》海报上点睛一笔,弦乐缓缓升起,火越燃越旺,团团围住了山岩,沃坦从神走向了人性的父亲,NSO以微弱的弦乐沉入海底——莱茵河。

八、一场瓦格纳疾病

理查·瓦格纳是一场病,而且只针对于我。

自二○○八年购进拜罗伊特音乐节全套瓦格纳歌剧后,我与“瓦格纳疾病”走过了七个年头,七年之痒,它的痛痒之处是《尼伯龙根的指环》里的《女武神》,一共看过了三场,两场在上海,一场在台北。二○一○年科隆歌剧院版《女武神》使我震惊,继而无可挽回地陷入疾病,心甘情愿地被瓦格纳裹挟,尼采反对瓦格纳,拼命逃出瓦格纳意志力裹挟,才能走回他自己的哲学,我等只能在他甜蜜的蹂躏里往返。二○一三年台北国家戏剧院那场国家交响乐团版《女武神》得来完全意外,二○一四年在上海大剧院再次观看了一场音乐会版《女武神》。今年奥地利蒂罗尔音乐节音乐总监古斯塔夫·库恩(TyrolFestival Erl&GustavKuhn)带领122人交响乐队、80人合唱团及39名独唱演员构成强大班底,在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上演音乐会版歌剧,连续三天二十四小时内完成四幕剧《指环》。我在开票第一时间里选定最棒的两场《女武神》、《众神的黄昏》,之后买了一张80元的《齐格弗里德》,演出时间为17号夜里11点,考虑再三后放弃了序曲《莱茵的黄金》,这将是一场“有终而无始”的《指环》。

1.被忧伤刺痛的《女武神》

演唱瓦格纳歌剧需要功底很深的歌手,有些歌手毕生献给瓦格纳,在全球寻找真正优秀的瓦格纳声音何其困难,所以导演们开始在舞台设计上忙活、铤而走险以博取观众眼球。二○一○年科隆歌剧院版《指环》导演罗伯特·卡森摒弃复古路线,采用了舞台极简主义,将歌手推到一线。库恩版《指环》则采用了前台表演,后台上演交响乐的形式,在指挥台上竖起了一个黑色屏风,刚好挡住指挥身体,意在告诉你后面实践着交响乐,但你能看得见整个乐队乐手的表演,“顶上是完美戏剧(舞台)、底下是连续不断的交响乐(乐池)”。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宽大的舞台给百余人乐队表演以绰绰有余的空间,左前侧放置六把竖琴,最后排八把低音提琴,五把长号置于右侧。舞台布置颇具灰色调:左为一个灶台,左中为一扇闭合式门(通向乐队)及屏风,右中为一个衣柜,右边为客厅沙发,第一幕森林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面。门和屏风阻碍了交响乐团声音的纵向传递,第二幕舞台布置撤走后声音透彻多了。低音提琴组阴森森咆哮过去后,演唱齐格蒙德演员安德鲁·斯利特兰(AndrewSritheran)个子瘦高,穿一条蓝色牛仔裤,左腿绑着绷带,一瘸一拐走进林间小屋,唱了一句后倒在灶台旁,检验男高音实力的开篇演唱在上交音乐厅里稍显微弱,演齐格林德的玛丽安娜·斯基乌科瓦(Marianna Szivkova)唱出了漂亮的女高音。台北版《女武神》诺顿宝剑插在树里面,拔剑与男高音同具爆发力,而库恩版宝剑丢在了地板上,这多少减弱了宝剑的锋利和光芒度,齐格蒙德唱出“维——瑟”,依然没有超出汹涌的管弦乐团。第一幕尾声,身为姐弟又为情人的齐格蒙德和齐格林德拥吻在一起,管弦乐队热烈咆哮,用无限的力量支持了他们的情欲,瓦格纳的音乐大叙事将情节推向了高潮。第二幕金色头发、一身红衣服打扮、穿黑色高跟鞋的弗里卡用她的女性气质征服了观众,她是婚姻的制定者和管理者,让男人听命于她(弗里卡红色亮眼的倒三角区象征着性欲和禁锢)。穿灰质长皮衣的沃坦由男低音弗兰茨·哈夫拉塔(FranzHawlata)饰演,声音稳健透露出威严。第三幕《女武神的骑行》,八位铅色着装的女武神骑着自行车出场,自行车轮胎用锡裹面,战死的武士由一个塑料小人儿代替,血腥面减弱了许多(《指环》里众多象征意味的道具,如白马、帆船、红色绸缎、指环,在舞台上出现都有丰富的指向性),八位女武神帮不了犯错的布伦希尔德的忙,将惊慌失措的布伦希尔德推倒在一边,布伦希尔德只得听由沃坦处置,她将长眠于荒野里的一块岩石上,由大火包围,直到一位勇士穿越火焰(由六位身穿红色及地礼服竖琴女担纲)将她吻醒。endprint

2.林中鸟叙述悲情《齐格弗里德》

《齐格弗里德》晚上11点开始,一直演到凌晨四点。演出开始前,我拿着相机走近舞台,对台上乐手近距离拍摄,我拍到了一张首席小提琴,他对我友好微笑。舞台右侧两架打铁磨具,都是实打实的,毫不含糊,中间一具长方形炼炉台,左边是一组空汽油桶。《齐格弗里德》事先没被我看好,因为我的大爱是《女武神》,其次是魅力无限的《众神的黄昏》,后来证明《齐》最好看。《齐格弗里德》主要人物为齐格弗里德和米梅,两个男高音比赛一样驰骋舞台始终,二人锻造神剑将整夜漆黑的舞台点亮——齐格弗里德开篇敲打磨铁把这出最折磨人的歌剧提升到好看境界,詹卢卡·赞皮耶里(GianlucaZampieri)把齐格弗里德演活了,由开始淘气、无所畏惧的铁匠打磨成为情所困的男人,他的羞怯来自于沉睡中的布伦希尔德,这是瓦格纳精心设计的二元悖论:爱让顽强的男人自我放弃。身着工作服的米梅男高音沃尔弗拉姆·维特金德(Wolfram Wittekind)像一名上海知识分子,他既引导着齐格弗里德、又想独霸指环,最后被觉醒的齐格弗里德砍去脑袋。流浪者与齐格弗里德三问三答回溯第二场《女武神》,小说家普鲁斯特评价为“回顾式关照”,瓦格纳的确啰哩啰嗦,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他偏偏要说上半个小时。《齐格弗里德》演到后半夜,我实在招架不住睡眠来袭,在半睡半醒中睁眼看舞台,那些致命的唱腔和弦乐轮番来轰炸。林中鸟一幕设计得非常漂亮,导演库恩将乐池最后面正上方观众席延伸为舞台,林中鸟飞抵空中,吹响号角与齐格弗里德应答,她用情挑动了齐格弗里德的莽撞,使他成为一名智慧的男人,去杀死盘踞在洞穴的巨龙夺取指环。攀上岩石后,这位莽汉看着沉睡中的美丽女人开始痴呆,开始发愁,他不知道如何吻他的爱人,瓦格纳又在此处安排了绝妙的二重唱——而且是全剧难度最大的一处表演,据说多少英雄男高音疲于奔命,好在最后喧嚣不断的管乐涌来,掩盖了英雄的不足:那段漫长的吻戏。

3.大火吞没《众神的黄昏》

“他把《指环》译成叔本华式的语言。一切都失败了,一切走向毁灭,新世界同旧世界一样糟糕透顶:——虚无。”这是在瓦格纳事件里,尼采反对瓦格纳的一次总反攻:走向虚无。问题是,观看瓦格纳的人,包括我都愿意在他长达四个小时的歌剧里被裹挟,被虚无,因为我知道,只要我停留在音乐厅里,哪怕多一分钟,就意味着被瓦格纳裹挟的幸福;如果我跨出,只需半步,我将被抛入世俗的黑暗中。10月18号下午四点,库恩在空中划出最后一个休止符,音乐厅里安静了下来,观众被他所感染,他们沉湎于这安静与打动中,没有人鼓掌,难得的三秒钟寂静之音——随后爆发出巨大的掌声口哨声,我从座位上起来,要赶五点回家的动车,此刻没有人像我,当他蹠足在音乐厅通道上,潮水般的掌声袭来,我悄悄把那忍回去的泪水献给台上的古斯塔夫·库恩和蒂罗尔音乐节管弦乐团,感谢他们带来的二十四小时《指环》(虽然我错过了《莱茵的黄金》)。《众神的黄昏》里开始篇三位莱茵河女神(她们穿着绿色镂空衣,像走动的性感白杨树)在舞台上编织命运之线,尼采讽刺瓦格纳:“瓦格纳的成功——他在神经方面的成功,因而也是在女人身上的成功——使所有雄心勃勃的音乐人成为他那神秘艺术的信徒。”女人们美丽的肌肤总能唤起情欲,在莱茵河,三位女神说服齐格弗里德放弃指环让它永坠河底——可惜男人总抱着权利不放,他一步步滑入被权利蹂躏的无底深渊,直至放弃生命。哈根,由高大壮实的安德列亚·西尔韦斯特雷利(AndreaSilvestrelli)饰,《指环》全剧里少有的黄金男低音,他的音一出来就“秒倒”众多少妇之心,从一个爱吸烟、喝酒的公子哥儿发展成野心巨大的阴谋家,他一手缔造了纯洁的齐格弗里德悲剧、命瓦尔哈宫走向毁灭,最后他死于指环轻轻的一磕碰中。第四场瓦格纳将两个圆号分别置于最高席位的左右侧上,在观众席通道上暗藏了场外两把号,与大乐队、歌手相呼应,这是天空与大地的一次应答,是灵和欲的一次应答。瓦格纳牢牢掌握着弦乐的大叙事,他的音乐永远在漂移,在游走,它说出更多的,音乐以外的,当你腻烦了他的絮叨时,几乎要冲着舞台叫喊:“SHUT!你个音乐骗子!”“受够了!”你却被他牢牢按在座位上,听,这个旋律,太瓦格纳了!那些无止境的动机、令人心碎的长号和圆号,那些对《齐格弗里德》、对《女武神》、对《莱茵的黄金》一次次梦魇与欢快式的回照,还有,大管弦乐乐队停奏后窒息般地酝酿,推倒重来,起死回生,只有瓦格纳能做到!所以后来你敬佩的布鲁克纳在听到瓦格纳死讯后赶写《第七交响曲》用大号向瓦格纳致敬,以致你喜爱的马勒、以致连听半年的西贝柳斯,在《指环》后再也找不到北了。尼采在一八七六年的日记里说:“从此刻起我被判定,要更深地不信任,更深地蔑视”,而我只要他的后半句——“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深地陷于孤独。”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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