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欣的诗

2016-10-11 07:03唐欣
野草 2016年5期

穿制服的少女

虽然并没有受到邀请

但他偶尔也得上这儿来

跟城堡里的人告个状之类的

他的杂志上老是有黑的指纹

或出现莫名的折痕他声称

在他持续多年的订阅史上

从未有过甚至他强调说

即使以前在西北也不曾

碰到好啊他居然斗胆

找茬到伟大的首都来了

这次国家的代表是

一位穿着制服可爱的少女

微笑着听完他的申诉

然后赠给他三个字

您真逗

养老院里的客人

命运女神有时也喜欢

开玩笑的安排既然没有

招待所来参加比赛的

他和学生们只好住进了

此间的一家养老院

也不错提前体验一下

未来还不算贵像某个

宾馆也确实跟住宾馆

差不多虽然几乎没有

什么服务倒是安静

暖气烧得很热

就是伙食挺清淡的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

结果他们的战绩

排在了最后一名

数学的大国

毕达哥拉斯肯定会高兴

世界由数字构成让我坐在

这个文明古国路边的长椅上

采撷行人飘过来的语言吧

一妇女那个呀得六万七

一汉子我操一千八百九十万呐

一姑娘挺便宜的六十六块八

一小伙他妈的他那个还不到五千

一少女就差一点儿一米七三

一看不清面目者八千二没油水呀

一小孩还行吧我九十四

另一小孩噢我九十六

一老太哎呀听说判了十五年呢

黑眼圈的女人

那次讲座并无异样

他的后脑勺照例翘起

一撮头发老念错的字

还是念错端着的玻璃杯

里面的茶也是过去的颜色

来的都是陌生人但是

其中有一位黑眼圈的

女人令人难忘她并不

漂亮也没有说过话

其实别的也都忘了

就记得她的黑眼圈

给收垃圾的人的礼物

帮老师搬家在门口

一堆要处理的废品中间

他发现了自己的著作

《幻象与真实》呵呵

人生的无数个没想到

添上了最新的一个

何谓幻象何谓真实

教授又给他上了一课

说不定收垃圾的人

也比他懂得更多既然

人有人的命书当然

也有书的归宿继续

说着话手也没停

他只是用其他的书

把自己的压在下面

更不被注意的角落

对斯大林语言学的补充

即使在黑社会语言也是

重要的一个哥们儿告诉我

比方我们县里小流氓说的

是市里的方言那市里的呢

市里的流氓说的是省城的话

那省城的流氓呢省城的当然

要说北京话啦他接着问我

首都的流氓说的什么话呢

该得是英语或是法语了吧

这我哪儿知道噢想起来了

在电影里我听到北京的老炮儿

讲的好像是老北平的土话

终于到来的安静

斯大林元帅讲完话会场里

沸腾了同志们全都站了起来

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一分钟

两分钟五分钟还没有停下来

人们有节奏地鼓着掌似乎在看

有谁胆敢从这个游戏里退出来

手麻了笑容僵住了掌声持续着

难道就这样一直拍到天黑直到

世界的末日时间好像都终止了

雷鸣般的掌声还响着但是终于

最后的时刻到了可能是有人

手指痉挛慢了一下就像是

拉下了开关掌声立刻齐刷刷地

停住了接下来是死一样的寂静

冬天的河

认识他的人要是看见他

出现在北京以北的这片

田野可能会有点奇怪的

但是原因他并不想透露

星期天的上午沿着汽车

飞驰的马路他打听温榆河

没人知道他修改为河边

人们告诉他就在前面不远

说是不远可也不近走了一小时

终于到了但河水已结冰

其实这河叫温榆河潮白河

甚至永定河都无所谓

那他就站在河岸吹着风

也就一小会儿又踏上归程

回去的路变得很漫长

他只好拦了一辆出租车

越南

有着凉亭和露台的小楼

可能是殖民者的风格

还有像法文一样的字体

铁丝上同样也晾着衣裳

衬衫背心短裤文胸等等

式样和他熟悉的差不多

区别是人人都骑着摩托车

戴着头盔但没有冲锋枪

这儿还有游击队吗

做梦也不会想到竟会在此

脱掉上衣被固定在一把

椅子上美其名曰按摩

这就是复仇吧但他没有endprint

举起手来只是请求

轻一点再轻一点

越南姑娘听不懂他的话

嫣然一笑更用力地

击打着他的背

文学大师寻访

透过朋友的介绍我甚至

看到了这个场景面对着

文学女青年大师不停地

捋着他的头发那只神经质

近乎疯狂的爪子啊直到我

后来见到大师本人噢原来

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原因

很简单他是个秃子

白纸坊桥南的邮局

他正在邮局的柜台寄包裹

他的身旁是一位散发着

浓烈味道的异族人这个

胡子发红的壮汉把一封

厚重的信件递到他的手中

该不会是一篇小说吧

他看到收信人是中南海

中共中央总书记但名字

空着此人用生硬的汉语

请他把现任人姓名填进

后面的空挡他勉强照办了

然后信被交给了女办事员

小姑娘瞥了一眼只淡然问道

需要挂号吗大胡子犹豫了一下

那就挂吧全程目击这一事件

在场的还有其他几个人全都

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现在他

决定把它写出来供你学习

挖土豆的少年

这根藤下面想必有些名堂

果然他挖出来两颗土豆

挺乐的但不能就此罢休

接着从旁边又挖出一颗嘿嘿

也还没有完继续往下找到了

哈哈最大的家伙原来藏在

这儿呢沉甸甸的你好土豆

你真该感谢我不然谁会知道

你悄悄长了这么大的个头呢

反过来他也老有个愿望但从未

付诸实施就是往土里面埋东西

随便什么吧肯定有意思

他想送给另一个不认识的人

一点小小的惊喜

舅舅

都说他长得像他的舅舅

好啊现在两个人又见面了

参加过朝鲜战争年过八十的

老战士有点罗嗦了外甥

能够记得的他的妙论

一是感慨朝鲜人仁义得很

二是痛骂某某某(前伟大领袖姑隐其名)治国无方

一点本事也没得三是追问

孔夫子你知道的吧但最可爱的

是不管做什么事情吃橘子

吃花生吃鱼吃豆花吃肉松

吃腊肉逛街摆龙门阵甚至

睡觉发呆看电视他一概冠以

“耍嘛”硬是要得“耍嘛”

什么时候他真能像舅舅就好了

湖南

革命者的故乡

热烈的午餐

辣出了他的

鼻涕和泪水

像是一个

感冒病人

满大街都是爽朗

而漂亮的姑娘

她们中间已没有了

向警予和蔡畅

美好的事

是的在某个时刻

一个人可以跟另一个人

离得这么近甚至已经

没有了距离

她是另一个掌握秘密的人

如果她不说出来那么

世界上就没有人

会知道了

还有什么比性更合乎

人性它们既是物质

生活同时也还是

精神生活

总之这是美的所以

这是好的当然

也是绝不能

告诉其他人的

旅行者

穿过一处市场发现

有好多不认识的菜蔬

并不神秘的本地生活

但他差不多一无所知

小巷要比大街更有味道

他进入了几家杂货店

读报纸的老人坐在藤椅上

看着股市的报表

已经有好几个人向他问路

难道他已经成功地化装

成了当地人么但他坦白说

对不起我也是刚到

回忆诗人唐祈先生

略一沉吟就开始背诵

他似乎年轻了像换了个人

他的嗓子还有点嘶哑

但音色纯净人们顿时

变得安静了当他停下

过了一小会儿以后

仿佛才刚反应过来似的

会场突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画家朋友

他反复画着那片树林

给人印象深刻的已经

不是那片树林而是

他的耐心他居然能够

把一片树林差不多画成了

森林其间只有微小和

微妙的不同只有极少的人

能看出来也只有极少的人

才有这种罕见的细心

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的墙

几乎也就是说还有点差别

一丁点但这是致命的一丁点

它们颜色是一样的光线是

一样的甚至阴影也是一样的

质地不用说当然也一样的

不一样的是十九岁少女和

二十岁少女皮肤的差异是肌理

作为这块雪地的专家他清楚

这块雪地拂晓的样子黄昏的

样子晴天和阴天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雪地还就是

这块雪地但站在近处看endprint

和站在远处看站在左边看

和站在右边看刮风和不刮风的

时候看心情好和心情不好的

时候看会有一些区别他就是

研究这些区别的大师

学毛选积极分子

回忆起来那个时代似乎是

迷信化学的比方有人用

化肥袋买菜很多人穿化纤的

衣服最有趣的人也被分成了

各种分子有坏分子落后分子

右派分子等等他则被推选为

“学习毛选积极分子”

的确他倒是常捧着红色的

《毛泽东选集》看得津津

有味但其实主要是阅读

正文后面的注释就这样

他也知道了点别的内容

这恐怕未必是那位作者

伟大的毛主席希望的吧

满面笑容的人士

他先呵呵一笑好像在

试试音响效果然后

很有把握地说院里

派我来主持工作

我是有信心的

后来果然我碰见他正在

走出电梯或者在卫生间

洗手总之这些事务

他都是亲自办理的

单位的晚会两杯红酒下肚

不出所料他开口唱道

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知道天命以后

他只记得那人似乎

看了不少的书嘴里

吐出很多陌生的名字

他看着对方倾听着

但一个字也没进入

他的大脑

搞不清在哪儿是谁

老有一个声音在笑

跑调了噢噢跑调了

撵不走这个捣蛋鬼

似乎退休以后他还是

辞不掉那烦人的工作

混沌中

雾霾中北京变回了

古代的大村庄庄子

也许会满意这不就是

一个大混沌吗

混沌中的人们必须要

移居到另一个虚幻的

世界吗于是所有人都

埋头摆弄着手机

年轻人就是这么没出息

唉一样的老同志也是

这么没名堂紧紧攥着手机

这就是新时代的神龛吗

看小说的青年人

横穿戈壁的长途慢车

坐满了没有急事的乘客

上铺的小孩一直在睡觉

下铺的老头不停地吃东西

而他读着一本侦探小说

手边只有半瓶矿泉水

能看到车头喷吐的白烟

牛羊在远方云朵则近在眼前

经过的小站有妇女在卖鸡蛋

年老的的员工摇着信号旗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总在停车

要过很久才又开动起来

河西走廊干燥的风直接

从窗外进来阳光是颗粒状的

那是在多年以前他还有

无限的时间可以挥霍

自编体操的老几

到了岁数他捧起了

《易经》却摘下了眼镜

不服也不行和学生一同

攀登泰山他是最后一名

但他们中间不会

有人继承他的衣钵

当然他也没有衣钵

孤独倒不是问题

他自己跟自己玩

左手握住右手

举过头顶他就成了

一枚要射向天空的子弹

迷惘的新郎

也许她发出了暗号

但他并没有注意到

别人分给他一瓣橘子

那么小的他谢绝了

剥光她的衣服新郎官

发现新娘子还有一套

肉色的内衣有个聪明的

古人就指出谁都可能

犯罪的你看每个人

都身佩生殖器这不是

重要的作案工具吗

没见过一条会笑的狗

但也不能就断言说

它们是严肃的

青春

这一刻他突然理解了

惠特曼肉体确实是带电的

拥抱中他感到她有力的

乳房下面是更重要的

器官心脏在猛烈跳动

年迈的母亲

带着母亲去医院看病

老太太一头银发脸色通红

神情像刚入学的小学生

听到儿子和孙女用四川话

争论她笑出了眼泪故乡的

方言她早已经不会说了

很多东西都忘了只有

对晚辈的爱不变大概

那已经成了本能

和身体的习惯

甘南

沿未竣工的山路穿越隧道

好像行驶在云海之上

一场突然的暴雨冲洗着车窗

紧接着又变成炫目的阳光

低垂的天空旁边草地上

留有牦牛巨大的骨架

无数的蚊蝇在飞提示

这里原是上帝的剧场

阿富汗人喜欢说群山

是我的人民而他站在

青藏高原东麓的群山

之上只感到自己是

山上的一棵小草当然

是会思想的小草

在牙科诊所

小腿粗壮的女人负责

口腔里面的装修工程

跟泥瓦匠差不多endprint

神经密布的区域

钻头在前进

像是受刑的革命者

他发出压抑的惨叫

牙医停下来批评说

唉你也太敏感了吧

黑马河草原的一只花栗鼠

正独自面对青海湖

眺望升起的朝阳

却蓦然发现脚下

不远处一只小花栗鼠

也在草地上的洞口

探头注视着远方

那么小的它的心脏

也同样跳着吧但它一动

不动他也只好一动不动

很长时间直到晨风吹来

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花栗鼠脑袋一缩飞快地

钻进了地洞有点抱歉

却也无从表达花栗鼠

多半不会记得他可他

肯定忘不了这小家伙

早安大地

虽然已经无数次地穿过

河南和河北看着这一望无际的

绿色庄稼地还是让他激动

想起一句“大泽龙方蛰

中原鹿正肥”好像是袁世凯

写的好大的胃口和野心呀

对他本人而言这里的哪怕

一根草一捧土也不属于他

但他却归属于她们反过来

不客气地说整个宇宙

也都在他的心中

白色的壁虎

女儿发现一只壁虎

出现在书房里面这也是

他第一次见到壁虎

也就算了它还是白色的

有几次抓住壁虎的机会

都给他浪费掉了事实是

他有点害怕这只不速之客

想到这非法的居民

还和自己共同占据着

这个房间他就忐忑不安

临时的宿舍

小时候曾经好奇艾青诗歌

《黎明的通知》里写到的

“贪睡的少女”这会儿

终于领教了他们夫妇把钥匙

交给先回家的女儿等到

晚上他们归来按门铃没人理

大声擂门也不应打电话还是

听不见可怜的辛苦的初中

女学生啊问题是同样疲倦的

父母亲又该投奔何处呢

酒店要求身份证没有随身携带

小旅馆也不肯通融这里是

首都不能证明自己合法的人

只能行进在户外的夜色和夜风中

终于想起遥远的学校他还有

一处临时的房产这把钥匙尚在

皮带上挂着下了出租车叫醒

熟睡的保安等到进入变得如此

亲切的小房间窗外已经天色微明

认识记

如果以后需要纪念

那难忘的历史时刻正是

这个瞬间她微笑着面对他

略带羞涩道出自己的芳名

乘着夜色几乎是一口气

他骑车来到黄河岸边的

中山铁桥想让四月的春风

吹凉他年轻滚烫的胸膛

月光下他默念着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也这样好听

古老的河流里波涛翻滚

她正是他命中注定的爱人

初冬记

和她在一起晚餐小火锅

咕嘟作响时间过得飞快

上卫生间时她承认说

我已经憋了很久了

风里面出现了水和沙土

已经是初春的傍晚了

漫步在无人的街道

他们说起了童年

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但似乎要有什么事情发生

他喜欢这种感觉像是从前

他们就这样走着和说着

好像是未来家庭生活的

预演但还远没有抵达

那最核心和最真实的

黑暗的部分

河岸记

她含笑垂下了眼睛

他看到她睫毛下的阴影

她的美即是美德

其他的似乎均可原谅

她看见他在等待她

就跑了起来而他

微笑着对她说

慢点慢点不急的

他动情地朗诵着别的人

礼貌地称赞几句但他

真正想打动的人就在旁边默不作声只有她知道内情

并肩坐在石头上

河水在眼前哗哗流去

命运就在旁边作证他们

相遇了相识了相爱了

雨中记

她剥好一个桔子递给他

他们的手碰了一下又分开了

像是太极里的什么招式

老天也在帮助他下雨了

他们不得不走得很近

但雨太大她的伞又太小

他只好紧紧搂住她的肩膀

在车里他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那么小又那么软

他感到了她手心渗出的露珠

她想缩回去但他攥得很紧

那她就任凭他握着有那么一个

瞬间甚至她也使劲回握了他

这是真的抑或只是他的幻觉

难道还有必要去弄清楚吗

名字记

马思聪的《思乡曲》

来自天堂的一阵风

给单身的朋友致电对方承认

他的意中人是别人的妻子

最后来的并非最不重要的

他反复看了几遍直到背下来

如果说这是精心设计的

至少已经完全掩饰起来了

他写下了她的名字

又把字条撕碎了

怀想着那座城愀然不乐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天命记

天真的数学国王用麦粒

统计他数不清的人民

这个时候有什么话好讲

来吧且吃红樱桃

事物凝结为诗句

从而变为不朽

他介绍着敬爱的老师

像柏拉图讲着苏格拉底

自以为还没从学校毕业

却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

《易经》读来不容易

葡萄也不等于葡萄酒

上了点岁数心倒越发软了

动不动就热泪滚滚

反而是女儿拍着他

好了行了擦擦吧

【作者简介】唐欣,1962年生于陕西。诗人、评论家,现在北京石油化工学院任教。1984年开始写诗。出版诗集《在雨中奔跑》(1999)、《北京组诗选章》(2010)、《晚点的列车》(2013)。编著《有个地方你从未去过——中外名诗101首选读》(2013)、《秋日与迷途—现代文学读本》(2015)。作品被收入《百年中国文学经典》、《现代诗经》、《新世纪诗典》等上百种选集和辞典。另有著作《从文化到文本》、《纸上的敦煌》、《幻象与真实》、《说话的诗歌》等。2010年获“御鼎”诗歌奖。2014年获“长安诗歌节”现代诗成就大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