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职员还在

2016-10-22 17:00周耀辉
中外书摘 2016年11期
关键词:银行职员汇票邮差

周耀辉

在我面前的银行职员微微地低着头,专注地写下一串串数字,而我也得以专注地看着他的发,很少了,却梳理得很整齐,疏疏薄薄的一层发几乎像纱般铺在他头上,自有一种虔敬。当中我甚至看到光,是他头皮上的油,反射着天花板那些应该比他年轻的灯。

年轻。忽然,我想,为什么没有年重?如果有,什么是年重?

也许就是我面前的他。

忽然我也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银行里的柜位职员都变得很年轻,银行的装修也越来越时髦。从前,银行啊,要可靠嘛,年纪大一点的职员,老气一点的装修,才对。

而我面前的已经上了年纪的他,居然还在柜位后忙着,我来不及思考究竟值得庆幸还是悲哀,却又出现了另一个问题:三四十年前,他会不会也同样在我妈面前专注地写下一串串数字呢?

当时,我妈收到我爸从加拿大寄来的所谓汇票,必须跑到银行处理才拿到钱,那家银行就是我现在身处的这家。那时,现在,会不会这位职员一直都在?会不会他也曾专注地看着我妈签下自己的名字,像我此时一样。在那个年代,很多人不懂写字甚至不懂签名,他们是用图章的,白的,有时因为用久了而变黄,藏在小黑盒里。但,我妈读过书,她一笔一画地签名。她不知道我暗中因此神气。

而她不常签自己的名啊。更多的时候,她签的是她丈夫我爸的名字,就像在我学校手册的家长栏上签的那样。她是希望借着几个字感觉丈夫还在身边,还是保护我免得人家知道我爸不在?

有次,几个同学跑过来说,怪不得你娘娘腔的,原来你没有爸爸。

即使想保护,原来命,无法保护,只能活。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情愿真的没有爸爸,可我爸还在,不单在我学校手册上的家长栏,还在两个月一次的汇票。自从我爸离开我妈我姊我,每两个月就从他另建了新家庭的加拿大寄来一封信和汇票。汇票载着的家用,永远不够我们用,而信,都很短,不外告诉我们那边冷、工作忙、生活艰难,其实,就是说,还有家用寄给你们,已经很难得。

我一直为此愤怒,你生活艰难,那我们呢?后来,我明白,像痛苦、悲哀、后悔、艰难这些事情,都不能比较,也不用。到我也离开香港之后,我更明白,我爸在信上写的不仅是写给我们看,更是写给自己看。他也想告诉自己,已经很难得,已经尽了力。

像很多亏欠人的人一样,我爸,只是努力找个方法舒缓自己的内疚。他真的生活艰难。

所以,他常常告诉自己,我已经尽了力,可我们依然觉得,你做得不够。

我已经尽了力,你做得不够。这样的纠结,在我的经验里头,很平常,平常得往往会纠结一辈子。

两个月一次的信和汇票,成了我妈和我两个月一次的焦虑。三四十年前,通讯不像今天,我记得的是,加拿大邮务工人常常罢工。而我们的邮差走过了,没信。第二天,我妈又跟我说,看看邮差来了没有。我站在我家外面的长廊,等着等着,看到了,邮差一层楼一层楼地走过,我不敢告诉我妈,没信。

我爸寄来的家用虽然不够,却也是我妈一个重要的收入。收不到,日子怎过?我妈问我,邮差来了没有。我说,还不见。未来,就有未来,就有希望。我明知让我妈失望的责任确实不在我,但我依然害怕叫她失望。我情愿说谎。

一个小孩,如何能够粉碎大人的希望。幸好,后来,我学会了一点点。后来,我学会了有时必须叫人失望,不能说谎。

经营希望,太辛苦了。

直到某个下午,邮差终于来到我家门前,说,有挂号信,然后,我妈签下自己的名字,把信打开,信里附着汇票,然后,她的脸才稍稍地放松,而我,知道至少有两个月,不用为着邮差的来去而惶恐,我也知道,明天,或是后天,我妈就会拖着我和我姊,跑到现在身处的这家银行,拜托可能是我面前的这个头发疏薄的职员,把汇票变成我们一家非常需要的钱。

我爸,邮差,银行职员。三个男人。

仿佛,当时我们一家的生计就依附着这三个男人。怎可能呢?于是,女的,总有另外的办法,叫“标会”。

有时候,加拿大邮务工人罢工罢得久了,收不到信和汇票啊,我妈要么向熟人借钱,要么就去标一份会。她们一群在徙置区住的妇人,自己办了一种信贷,成功标到做会头的,可以收到其他会脚的钱,然后按月发还给她们。

譬如说,一个月的会费是一百块,新师奶出价十块,萍妈出价十五,我妈出价二十,那我妈就成了会头,其他人就是会脚,各会脚就先给我妈八十块,月满了,我妈就要还她们一百。钱不算多,可也足够应急。这样,就叫标会。

其实,也就是一群人找到一个方法,帮人利己。她们不靠也靠不了社会正统机制,只靠互相信任。

信任,是美好的。而失信的,竟然也是一个我觉得美好的人。

她叫姨妈。她不是我的姨妈,也不知道是谁的姨妈,但我们住在六楼的,人人都叫她姨妈。她和丈夫跟很多街坊一样,都是因为战乱逃到香港来,不一样的是,他们来自很远的地方,上海。更不一样的是,她丈夫是拍电影的,在当时所谓的左派电影公司,因此,他常常找我妈我姊我还有其他街坊做临记,就是临时演员。

记得清楚的一次是在启德游乐场里,我拖着一个扮演我妈的人,坐在摩天轮上拍一场戏,可拍得不顺利,拍了很多遍,而我,也因此坐了很多遍摩天轮。当时我八九岁吧,平常坐摩天轮,很贵啊,这天,居然免费,还坐了那么多遍,又赚到钱。我很开心。

姨妈丈夫对我们好,姨妈也是。有一年的夏天,特别热,我生了严重的皮肤病,我妈找了很多方法都没用。后来传到姨妈耳中,她跑来我家并且带来了一种她认为有效的药膏。之后,她天天跟我妈一起帮我清洁身体搽药膏,直到没事。

突然,姨妈消失了。

听说她标了会,带着那笔钱,走了。听说她赌,赌得厉害,欠人家放贵利的很多钱。

从此,我没有再见姨妈,我们也没有再替姨妈丈夫做临记。因为做会头的姨妈失信,会脚都恨她,同时也疏远了她丈夫和儿子。我妈也一样,没有再跟姨妈一家来往了。大概我妈也损失了一些钱,伤痛时忘了人家的伤痛。

先生,要信封吗?我面前的银行职员问我。我几乎说,要啊,连信和汇票,可以吗?我接过一沓钞票,对我认定三四十年前曾经服务过我们的职员,还有送我们挂号信的邮差,笑了一下,说,谢谢。

不是有这样的一句话吗?我只想有天,高呼:钱买不到快乐。

丁当!柜位上方的红灯亮起来,下一位。可惜不是姨妈回来一个一个还她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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