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助曾国藩的李元度

2016-10-22 17:07谭伯牛
中外书摘 2016年11期
关键词:平江曾国藩

谭伯牛

李元度(1821—1887),清朝大臣,学者。

咸丰四年(1854)初夏,曾国藩兵败靖港,愤而自杀数次,皆未遂。其时,在他身边“宛转护持,入则欢愉相对,出则雪涕鸣愤”者,就是来自平江的幕客李元度。是年末,湘军在九江水域大败,曾国藩“愤极,欲策马赴敌而死”,被罗泽南、刘蓉劝止。李元度于此时投笔从戎,“特立一军”,“护卫水师,保全根本”。六年二月,周凤山军在江西樟树镇被太平军击溃,曾国藩部下再无得力陆军,全赖李元度率领平江勇,“力撑绝续之交,以待楚援之至”。然则,在兵败靖港、困守江西这段最为痛苦的岁月里,始终不离不弃,倾力辅助落难英雄曾国藩的人,就是李元度。咸丰七年(1857),曾国藩心力俱瘁,承受不了兵单饷乏、主客不和的巨大压力,乃趁丁父忧的机会,撒手回湘。抵湘后,写信给在江西继续战斗的李元度,诉说对他的感谢和愧疚。所以感谢者,谓李元度三年间始终如一的支持;所以愧疚者,临行匆匆,来不及用保举的方式对李元度进行回报。最后说,对于李元度的高情厚谊,“鄙人盖有无涯之感,不随有生以俱尽”。为弥补这份歉疚,山居无职的曾国藩提出与李家“缔婚姻而申永好,以明不敢负义之心”,并勉励李元度(时已回乡省亲)“努力作人,明岁当与足下索侄女婿耳”。在无法酬以官爵的时候,结为秦晋之好,庶几稍能安慰比曾国藩小了十岁的李元度。

咸丰八年(1858)七月,曾国藩再度出山。十月,湘军第一名将李续宾、曾国藩弟国华战死于安徽三河镇,“痛愤之余”,曾国藩急召在家奉养母亲的李元度,叮嘱他“千万速来”。李元度不负期望,闻命即行,其时,李母“病殊未愈,将成半身不遂之症”矣。李元度这次来营,曾国藩并未委任军事,而让他充任文案。因为,李元度虽在最困难的时候亲临战阵,为湘军稳住了阵脚,但他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军事人才。李元度有一手“敏捷清挺无俗尘”的好笔墨,任“参谋”“可得一当”,并不适合“专以治兵”。咸丰五六年间的李元度,更像是军无大将、聊以充数的廖化,客观上不无作用,主观上则不洽人意。略引五六年间曾国藩对他的批评,读者可观大概:

“足下专好说吉祥话,遇有小事不如意辄讳言之。”(五年七月十六日)——此处批评李元度报喜不报忧,军情不实,埋下诸多隐患。

“足下条理精细,而处事恒黯于大较,不解何故。”(五年七月二十四日)“仁弟论文,则按脉切理,丝丝入扣;临事,则浮光掠影,曾无极深研几之意。”(五年八月二十二日)——此处直揭作为文人的李元度能言不能行的痼疾。

“前此屡接函禀,言湖口贼不过千余,他处探报亦然。近日尊处胜仗禀报,前后共杀贼二千有余,而湖城之坚如故,贼船之悍如故。”(五年八月十五日)“自抚(州)来者,皆言城内之贼不过二千余人,老长发不过数百。前后书牍所报杀毙受伤之贼,殆以万计,而贼焰转张,颇不可解。”(六年五月初九日)——此处批评李元度谎报战功。

“掘坟告示,切弗再贴,尤不可用贱衔。凡举事为千万愚人所喜,而为一二有识所笑,君子弗为也。”(五年八月二十二日)——当日,江西民众乐于“从贼”,群相呼应。李元度不在安民、治军上想办法,却提出一个挖祖坟的创意,希冀借此惩罚“从贼”的绅民,他并在告示上冒用了曾国藩的钦差大臣名义。曾国藩认为此种“辱及先人”之举大为不妥,必为“有识所笑”,故加以劝阻,并特别嘱咐不可冒用“贱衔”。

“麾下平江勇与恒态微有不同者,他处营官、哨官,各有赏罚生杀之权,其所部士卒,当危险之际,有爱而从之,有畏而从之。尊处大权不在哨官、不在营官,而独在足下一人。哨官欲责一勇,则恐不当尊意而不敢责;欲革一勇,则恐不当尊意而不敢革。营官欲去一哨,既有所惮;欲罚一哨,又有所忌。各勇心目之中,但知有足下,而不复知有营官、哨官。甄录之时,但取平江之人,不用他籍之士,‘非秦者去,为客者逐。营、哨之权过轻,不得各行其志。危险之际,爱而从之者,或有一二,畏而从之,则无其事也。”(五年十一月十一日)——此则批评李元度治军不遵守湘军“家法”,并在军中大开地域歧视之风,为患实巨。

湘军“家法”,其本质在于三“宜”:文法宜简,事权宜专,情意宜洽。李元度以文人治军,最大的弊病就是做不到事权宜专。什么是事权宜专呢?曾国藩说:

一营之权,全付营官,统领不为遥制。一军之权,全付统领,大帅不为遥制。统领或欲招兵买马、储粮制械、黜陟将弁、防剿进止,大帅有求必应,从不掣肘。

李元度治军则不然,他采用的是扁平化管理。依照今日企管理论,这种管理无疑更人性化、更能促进组织内部的交流。这种管理的前提是组织成员具有较高的个人素质,实现组织目标需要成员具备极强的创造力。

但是,军队不是一般的组织,而是一部由血肉之躯构成、用来杀伐攻取的庞大机器,纪律(等级)严明重于个性发扬,令行禁止甚于往复辩难,否则,令以言歧,法以情乱,必然降低杀人机器的运行效率。李元度不能参透此意,而希望在全面了解军中隐情的前提下,奖罚生杀皆自己出,不滥罚,不枉赏。但是,对于三千多人的平江军来说,一人之心力或有时而穷,一人之目力或有时而尽,追求最精确的管理,反而堕入最混乱的迷宫。一些基层士兵、军官或因这种人性化管理而免遭冤屈、获得福利,对李统领个人抱有好感,“危险之际,爱而从之者或有一二”。但是,限于精力,领导关怀只能落实到有限的个人,做不到雨露均沾;而与此同时,中上层军官的权力和威信却已受到破坏,并直接导致对本级职权的放弃。于是,更多的基层士兵和军官获得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既感受不到来自最高级指挥官的“爱”,也不用体会针对直管上级的“畏”,从而严重影响全军在“危险之际”执行命令的效率,所谓“畏而从之,则无其事也”。“畏而从之”,是军事制度的“恒态”;“爱而从之”,则是超越制度的“变态”。李元度秉文人之质,抱妇人之仁,妄以“变态”为“恒态”,乱了湘军的家法,曾国藩不得不多费口舌对他进行批评教育。

曾国藩还批评他“但取平江之人,不用他籍之士”,此语意甚微妙。湘军的基本建制单元,本就以乡谊维系。早在创建水军时,曾国藩就叮嘱负责征兵的人:“(水手)皆须湘乡人,不参用外县的,盖同县之人,易于合心故也。”曾国荃的“吉”字营则“不独尽用湘乡人,且仅用屋门口周围十余里之人”。

然则,李元度“但取平江之人”,也未见得大谬不然,曾国藩为何要批评他呢?原来,李元度“甄录”的平江老乡,大多用来充任中上层军官,而不是普通勇丁,这就破坏了营—哨—什—勇逐级挑选下属的湘军制度,有任用私人的嫌疑,而不仅仅是地域歧视了。

因为上述原因,李元度再度从军,曾国藩就没让他带兵,而是让他做了记室、参军。李元度“下笔千言,条理周密”,恰能胜任文案工作,倘若顺着这条职业道路走下去,虽不敢奢望左宗棠、李鸿章那样的功勋,但如李瀚章、盛宣怀那样,幕优则官,混个一二品大员还是很有指望的。可是,天意弄人,李元度的职场生涯终未能如此完满。

咸丰十年(1860)春,太平军定计:佯攻杭州,解南京之围。清军果然中计。江南大营旋被攻溃,张国樑、和春先后阵亡、自杀,江苏、浙江全面告急。新任浙江巡抚罗遵殿,原在湖北任职,和胡、曾等湘军领袖交谊极深,当此危急关头,自然向湘军乞援。其时,湘军诸部被太平军牵制在湖北、江西、安徽三省,无法赴援浙江。不得已,李元度又一次投笔从戎,重新扮演廖化的角色。李元度重出江湖,胡、曾都不看好他,胡林翼给罗遵殿写信说:

(李元度)爱才如命,疾恶如仇。而所疾固多恶人,所爱未必才士也。

此谓李军中并无人才,难以改变局面。又给罗遵殿的儿子忠祜写信:

李次青(元度字),正人也,任事一片血诚,笔墨亦敏捷清挺无俗尘,军事参谋,可得一当,特未可专以治兵耳。

但是,时穷事蹙,舍李元度以外,湘军别无他人可以援浙,故曾国藩只能将此次援浙当作一次赌博,如龚自珍所谓“看伊家国运如何”也。不过,二人毕竟是共历患难、生死相托的交情,曾国藩对李元度此行胜败安危的关注,自当区别于其他将领。他如此描述他的矛盾心理:

乃者浙警初闻,鄙人日夜诅其大乱,俾阁下闻变遽起,以赴武林之难。既又日夜祝其大克,俾阁下无所事事,而当俯就陋邦,完我常与。兹幸皇天后土鉴此微诚,诅有益也,祝亦有灵。

军人必须闻命“遽起”,书生从戎的李元度也不能例外,故曾国藩“日夜诅其大乱”,以激励李元度的斗志和杀气。但是,千里赴援,兵凶战危,亦师亦友的曾国藩固又希望他能“无所事事”,全身而退。“诅有益也”,其益处在于此种情境最能磨砺人才,或可借此机会帮助李元度完成由儒生向武将的转型,就像以罗泽南、李续宾为代表的湘军将领一样。“祝亦有灵”,则是发自内心的一种爱护,曾国藩并请精通《易经》的幕友陈学镕为李元度此行卜卦,想尽办法对自己和李元度进行心理暗示(“灵”),其行可敬,其心可悯。

不过,倡议邀请湘军赴援的罗遵殿还来不及看到湘军的旗帜,就因城破而捐躯,李元度也因此稍缓其行,“诅”“祝”之“益”否、“灵”否,暂时无法印证。而太平军在解除南京之围后,一面在苏、浙用兵,一面向上游的安徽、江西进军,试图再度占据武汉,以解安庆之围,夺回长江控制权。因此,驻扎在皖南的湘军,尤其是深处万山之中的祁门大营,感受到巨大的压力,李元度的主要任务也就由援助浙江转变为防守皖南,保卫大营,俨然成为湘军大营的“门户”。

胡林翼说,李元度虽不能战,但未尝不能守。曾国藩亦作如是想,故将皖南“四府一州”全行托付给李元度,并安排张运兰、左宗棠、鲍超三军“左右夹辅”,避免他因汛地过广、头绪过多而“东瞻西顾,拖泥带水”。当日形势,固然不利于湘军,但是,李元度倘能严守军令,立定脚跟,不浪战以求胜,不侥幸以邀功,自可圆满完成曾国藩交代的战略任务。让李元度作廖化,力或有所不济;不做马谡,则似能不辱使命,这大概就是曾国藩的如意算盘。

可惜,李元度烈女怕缠夫,最终落个城破被革职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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