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老黑

2016-10-22 17:18门延文
中外书摘 2016年11期
关键词:八路军媳妇爷爷

门延文

很多年前,我在驾校学车,因为受不了教练的谩骂和粗俗,就号召周围的熟人教我练车——我的狐朋狗友中,很多是驾车穿越大江南北的高手,我希望在他们春风化雨般的教诲下,长进技术。就在这个时期,我结识了老黑。

老黑是山西大同人,年长我五岁,是部队的一名志愿兵。

老黑曾给我们国家相当重要的一位领导人担任过司机,自然他的驾驶技术是炉火纯青的。我的哥们儿在向我推荐老黑的时候,曾天花乱坠地描绘老黑的驾驶传奇——20世纪80年代尚无高速公路时,老黑从北京开车到烟台,历时11个小时,中间没有吃一口饭、喝一滴水;在河南汝阳,为躲避左侧突然闯入的路人和右侧的树木,老黑在时速120公里的闪电时刻左右猛打方向盘,刹那间右轮左轮交叉离地,须臾间躲过血光之灾,而老黑却神定气闲……我的这些哥们很多都有十几年的长途驾驶经历,从他们的口里能发出对老黑的赞叹,可见老黑的驾车技术已经是庖丁解牛了。

于是,有一个月的时光,在北京仲夏的金色夕阳里,我和老黑驾着一辆老式伏尔加车,奔跑在西北郊的公路上。从起步,加减挡开始,驾车高手老黑对我进行启蒙。中国人在传道授业上一直有一条很神秘的法则,那就是口传心授,同样是知识和智慧的获得,不同的教师,不同的学生,甚至环境气氛的迥异,取得的结果也是不同的。我相信老黑是个非常优秀的汽车教练,他能够预知我每一个阶段将要犯下的错误,他的经验也对我所犯的错误应付裕如。有一次他甚至像一位得道的禅师一样突然问我:“你知道刹车的作用吗?”当我的回答让他满意后,他命令我猛踩油门。我把油门踩到了底后,飞驰的汽车模糊了周围的景致,一时间我仿佛在时间的隧道穿行,记忆从我的躯体消失。我惊慌失措,恐怖湿透我的身体,我除了麻木地保持这种状态什么都无法回忆。这时老黑一声棒喝“踩刹车!”……我如梦方醒,立刻将脚放在刹车上,减下了速度,老黑则侧着脑袋狎昵地看着我,在那个瞬间我似乎悟到了什么,结果是我神采奕奕地获取了驾驶执照。

驾照通过后,我请老黑吃了顿饭。从那以后,老黑经常和我的哥们一起来我这里,我和老黑也就熟稔起来,关于老黑的故事我也知道了很多。一件可笑的事是,老黑的娘忘了老黑的生日,这位母亲甚至把儿子出生的月份也忘了。老黑只知道自己生于1961年,至于月日,因为亲生父母都一团雾水,老黑本人也就不能妄加断言。为了表达对祖国的热爱,老黑参军的时候擅自将生日定为10月1日,可能老黑那时觉得既然父母不爱他,他只有祖国爱了。我们经常把这件事当成趣闻广为传诵,大伙说得多了,老黑本人也不介意。在20世纪的60年代,中国很多地方百姓的生命因为饥饿而夭折,所以想想老黑没有生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至少现在他还是个活生生的生命。

20世纪80年代八一电影制片厂曾拍过一部故事片叫《望日莲》,我的朋友老黑在这部影片中饰演了一名日本兵。

电影中的场景是这样的:老黑身穿黄屎色的日军服,束着腰带,扎着绑腿,头戴周围耷拉布条的帽子,在一片灿烂的向日葵地里,全神贯注地和一名勇敢的八路军战士拼刺刀,镜头闪烁的是八路军战士刚强无畏的脸庞,所谓的老黑只是一个背影,正聚精会神地和八路军战士对峙,一不留神八路军战士闪身上前,一个背挎,老黑被八路军战士给勒着脑袋从身后重重摔在地上,又一名八路军战士冲上前来,高举刺刀,扎向老黑,日本兵老黑顿时伸腿毙命,眼歪嘴斜。

我们很多人并没有看过这部电影,听说老黑和这部影片的渊源后,我们就对这部影片朝思暮想。一次某部礼堂传来放映《望日莲》的消息,我们一干人像小时候看露天电影一样,早早来到礼堂等着看老黑,老黑的镜头出现后,我们先是瞪圆了双眼凝视,待见到老黑被英勇的八路军刺死后的模样,我们一齐迸发出了哈哈大笑,有人甚至倒在地上也难以自已,最后是管理人员将我们驱逐出礼堂。

关于加盟《望日莲》剧组的演出背景,老黑解释说当时中午管了一顿饭,还给了5元。

老黑自己并不觉得他的这个角色有什么可笑之处,他甚至对自己唯一的一次演艺生涯有些许的骄傲,每次我们津津乐道此事,老黑就会对我们的粗俗流露出鄙夷。

老黑是个长相不规则的人——身材矮短,皮肤黑得如污泥,头发脱落近三分之一,而且是顺着额头向两侧脱落,中间是稀拉的细毛,如同阴世的小鬼,喜欢促狭的我郑重地授予他另外一个绰号“三毛”,渐渐地,三毛这个名字和老黑一起,成为原名赵锡荣的代名词,以至于赵锡荣这个名字大家都忘却了。

人世间总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左右着每一个人的命运,老黑相貌丑陋是客观存在,可老黑的婚姻不幸则是老黑爷爷家长作风制造的人为灾害。入伍两年后,老黑的爷爷为他在老家物色了一个媳妇,一次老黑回家探亲,盼望重孙子的老黑爷爷和颜悦色地让老黑和那个女子相亲,然后命令他结婚,虽然老黑并不喜欢那个女子,但参加革命两年多的老黑,可能是因为连生日都不知道的缘故,竟丝毫没有违背爷爷的权威,和那名女子婚配了,从此老黑过上了牛马不如的生活。

当初老黑的爷爷或许是被某种假象迷惑了,他给老黑娶的是一个刁蛮乖戾的媳妇。她经常不打招呼就擅自来部队寻找老黑,好像去的是她二姨家。开始的时候老黑还住集体宿舍,媳妇来后住宿不方便,老黑只有找年轻军官借住,老黑媳妇就认为借住的房子是他们自己的了,颐指气使地指挥老黑做这做那,老黑劝她回去,她就和老黑吵闹,不顾部队的组织纪律,摔盆砸碗,扯着嗓门骂老黑的父母,侮辱老黑的祖上。那时候我们经常晚上玩牌,缺人手了就去老黑那里叫他,老黑的媳妇于是连我们也骂,因为是山西土话,具体内容我们也不能妄下结论,但从她的怒气和变形的脸庞,我们知道她是在诅咒。

媳妇的举止让老黑面子扫地,老黑也只有背后叹气。战友们说老黑怕老婆,不敢对她施以拳脚,老黑则反击说对这种婆娘暴力是徒劳的,只能怨自己倒霉,大部分人对老黑的这种回答疑惑不解。

倒了霉的老黑屋漏偏逢连阴雨,想要一个孩子,却迟迟不见孩子诞生前的征兆。为此老黑常常鬼鬼祟祟地去协和医院咨询,枸杞子、核桃仁、肉苁蓉、韭菜子等壮阳药吃了不少,最终的结果是老黑满面红光,一天到晚火气冲天,在单位动不动就骂人,有时候还动手打一些老实人;而老黑的老婆则面色枯萎,像颠簸了五天五夜刚下火车。大家暗地断言一定是老黑媳妇月经不调,妇科有问题,但最终原因老黑一直没有对外公布。1998年夏天,老黑从山西老家领养了一个女儿,婴儿健壮白皙,眉眼不是很好看,大家又开玩笑说是老黑的私生子,老黑就骂大伙的娘,估计老黑爷爷的初时梦想也破灭了。

老黑是个粗人,不仅不知道自己的生日,连字也识不了几个,虽然比我们大很多,但一些机灵人也经常开老黑的玩笑,老黑急了就破口大骂。也许是家境贫寒的缘故,老黑比较小气,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很少付账,大家都不是很有涵养,有时就有人讥讽老黑几句,老黑往往会沉默许久。一次老黑对我一个人说,他都快四十了,老婆也没工作,复员回大同后还要买房子……老黑说这番话的目的自然是为他的公共饭局不出钱做解释,但我周围多是年纪轻轻就离家在外闯世界的人,性格比较粗犷,不能善解人意,虽然知道老黑拖家带口,有时还是难免为利益上的过节为难老黑。不过有一点是大家公认的,老黑是个不惜力的人,谁家有什么活计一般都是老黑干得多。有一次我搬家,老黑一个人把冰箱给背上了四楼,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老黑还是个缺乏心计的人,我们经常嘲笑他给那位领导人家开了三年车竟没有提干,他自己说起这事也愤愤不平,还自欺欺人地说那时候忘了还有这些烦心事。我了解,很多在领导人身边工作的秘书、司机日子过得都很称心,自己私人的事情也处理得很好,如果老黑那时在这些方面动点心思,他会有一个好前程的。

1999年军队裁员,因为老黑超年龄服役,部队要求他复员。老黑老家大同的企业多不景气,老黑的文化程度又很低,他回家托关系想进公检法部门,但最终也没能如愿,部队将老黑的关系转到当地民政部门。

临走的时候,我们一起吃了顿饭,饭后老黑第一次拉着我的手严肃地说别再拖了,找个合适的结婚吧,体谅一下老人的苦衷。因为是粗人,我们以前在一起都是插科打诨,没有什么正经话,这还是我唯一一次听到老黑的动容之语。

我再次见到老黑是今年夏天。他回大同后分配在铁路局下面的一个维修段,工作地点离大同市有三十多里。老黑工资600元,在市里租了一间平房,老婆每天在家照顾孩子、做饭,老黑骑自行车去维修段上班,工作是沿着铁路走下去,查看路况,具体走多远不是很清楚。

老黑比在北京的时候更黑了,没有穿袜子,脚上是一双积满灰尘的布鞋,蓝色的短裤也油迹斑斑,模糊了原始的颜色。席间老黑很高兴,兴致勃勃地喝酒,最后吐了,说下次来北京给我们带一只羊腿。

老黑以后就再没有了音讯,我们有时见面也聊起老黑,说在一起的趣事。我至今也没有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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