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云香纱

◎韩小蕙

响云香纱

◎韩小蕙

到冼星海故乡广东南沙榄核镇时，意外地撞见了香云纱。

和这个美丽尤物的渊源，似乎前世就已注定，眼前仿佛出现了几位仪态万方的女性，比如宋庆龄主席，比如赛珍珠女士，比如林巧稚大夫，似乎都留有身着香云纱衣衫的美丽倩影。另外在命运深处，好像还模模糊糊回到了童年洇黄色的印象里，我奶奶也有这样一件外黑内焦、往右大幅度扣帕的夏衫，只有在重要场合才会穿上它。摸一摸，硬硬的，沙沙响。不过奶奶会打手，说金贵，不让摸。诡异的是，那时我们家是工薪阶层一员，柴米油盐处处都要很节省，对于那贵族专用之香云纱的来历，大人们皆像回避鬼魅一般，不准问。

当然也还有文学的份儿——记得王安忆的作品里，王琦瑶们也穿过香云纱的？更不消说张爱玲，她笔下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也绮丽地穿着它们登上场来……

如今社会上盛行一股风气，怀旧。无论是绫罗绸缎，还是桌椅板凳，更兼一切农耕文明时代的工具器皿老物件，比如锹、镐、锨、铲、斧子、凿子、刨子、钳子、杯、盘、碗、碟、牛车、马辕、羊鞭、磨盘、辘轳……只要是手工制作，皆属上等好货色，令人心向往之，甚至传说能像在草原追寻到牧歌一样心旷神怡。这从大概率来说是有道理的，看看我们身上身下、身前身后的所有物质，还剩下一些什么没被“化学工业”染指？说来，人类的“堕落”在加速度，早年是塑料魔王为代表，今天的“大敌”是手机。

工业化就已经够呛啦，网络化、大数据则越来越让人喘不上气来。只有绿色农业的果实，才是天使的孕儿。

香云纱便姓“农”。它的缺点是显而易见的，就像农家蜂蜜里沤着几只小蜜蜂一样，让人的视觉不爽。它厚厚的，硬硬的，一副僵滞的“倔驴表”，一点儿也没有最潮流丝绸的那种如影随形和歌波诗浪；它的颜色是死板的烟黄加土黑，即使近年试制出了一些鲜艳的花色，却也缺乏天上流云和水中鱼儿的灵动，而这股机灵儿早已成就了现代衣料必备的魅惑力；它的易皱性也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麻烦，在人人争分夺秒奋做低头族的21世纪里，谁还愿意像40年前的家妇那样浆洗熨烫？而且它实在是太贵了，动辄上千元一米布，穿衣成本这么高，就不得不导致了着装时的不流畅和不自由，还得加上在众人面前炫耀它所付出的心机与口舌……

大抵它唯一的优点，就是具有农耕文明的朴实与憨厚。

一白遮百丑，这倒成了它所向披靡的力量。同祖，同宗，同源，同理，这也是所有最本真的自然物在今天的高贵之所在——在我们这个超级疯狂的大众消费时代，唯有这最本色的朴憨是大众所消费不起的，因为它的数量实在太少太少，那个叫“大自然”的小村子，远远接纳不了这么多蜂拥而至的游客！

话说制作香云纱的过程，真是比种稻子还艰苦得多！要经过反复多遍浸莨水、煮绸、过河泥、摊雾等等繁缛的工序，才能使原来柔软的绸缎变为敦厚的香云纱底料，打包成为商品。首先要做的，是须备好三样原料。一是经过煮练的真正土丝绸。二是薯莨，一种南方的藤本植物，它生长在地下的茎块形似芋头，但比芋头个儿大许多，外表紫黑内为棕红色，含有单宁酚基的氢键可与真丝织物中的丝素胶朊多肽键结合，使得绸缎表面形成一种涂层；先期是要将那些长着尖刺、形象怪异、桀骜不驯的茎块粉碎、榨取、过滤，然后取其汁液，以备晒莨。三是取来广东佛山地区，包括南海、顺德、三水等地的河泥，以灰黑色为佳，不可受过污染，这是保证“过河泥”这道工序的关键；而“过河泥”又是晒莨的关键，必须在日出前进行，首先要将河泥均匀搅拌成糊状，平涂在绸面上，再用刮板刮均匀，抬到草地上平摊开，以保证河泥与薯莨充分接触起化学反应。

这就对晒莨的场地要求很高。何谓“晒莨”？我的俗解就是一个“晒”字——把那高贵的薯莨纱晒出来。“薯莨纱”即“香云纱”，最初由于穿着走路会沙沙响而得名“响云纱”，到了江浙一带讹传为“香云纱”，特立独行的上海人以其近似香烟的颜色俚称为“香烟纱”，到了北京又糊里糊涂地被叫作“靠纱”，其实最早在它的原产地广东是被正宗地称为“莨纱”的。晒莨地必须是篮球场那么大的一片平地，先糊上河泥，再铺上一层细沙，再在上面密植1-2厘米厚的青草，草身不能过软，因为过软就承受不了绸疋的压力。绸疋放在草皮上晾晒，既可保持清洁，又因草类受天地雾露滋润而得到的湿度便于充分吸收薯莨水，使纱品达到柔润亮泽的效果——这做法、这原理、这成功的奥秘，不知是祖祖辈辈中哪个智慧的老祖宗发现的？整个晒莨工艺全部是手工，工人们不分昼夜劳作，直到气候和温度条件再不宜于晒莨为止……唉，请注意，是不适合“晒莨”而非不适合人的工作条件，恰正符合中国这个古老国度的传统价值观：物为上，人为下；香云纱少少而价贵，晒莨工人多多而命贱！

100年就这么过去了。不，从目前发现的最早薯莨麻织物算起，那块诞生于晋朝太宁二年（324年）的出土宝物，证明薯莨染整技术已至少传承1700多年了！

2015年暮秋，我就因为这一系列传奇，在榄核镇参观了一间小小的晒莨作坊。我似乎惊讶又不惊讶于它的简陋，愕然又不愕然于它与1700年、与我美丽的想象之间，有着那么辽远的差距：也许是创业阶段吧，它很像上世纪农村大包干初期的家族制小染房，只有三间开放式屋子，一只灶台好像是在煮丝，热气熏天地冒着白烟，一个角落里堆着薯莨茎块，所有烟黄色“粗布”也都堆在地上——它们将在痛苦的涅槃之后变身为通体金贵的“火凤凰”。

2008年是个里程碑，“香云纱”正式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紧跟着而来的是香云纱的价格不断被推向新高。我觉得，这回似乎是含有某种社会进步的因素在其中，因为它就像辛苦种田一样，已经没有几个青年人再愿意忍受这份大苦了——大太阳地里晒，大桑拿天里烘，大暴雨中淋，大风中鞭打，大毒虫叮咬，大湿气熏沤，大师傅叱骂……黄河九曲十八弯，历史惊人地回了个头，人与香云纱再度同命运，而不同的是这回终于走了一个螺旋形，纱的价格越来越昂贵的同时，人的价值也相应在上涨——哦，如何能既保持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又免去其中的劳作痛苦呢？白云悠悠，飞去又飞来，它们为什么就已获得了汪洋恣肆的任性？

真是无巧不成书，回到北京，恰有一女友来电，说：时装店里有新品香云纱上市，非常漂亮，无比华贵，要不要去看看？我想起那满是薯莨残渍的小作坊，想起在青草地上发生的数十遍“晒莨”以及沉重的喘息声，想起T型台上那些穿着香云纱飞来飘去的仙女们，心一紧，冲口说出了两个字:“谢谢了！”

责任编辑 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