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坛

2016-11-22 03:12樊健军
绿洲 2016年4期
关键词:花椒树金坛叔公

樊健军

金坛

樊健军

仇满志说:秀啊,你把我搁哪里了?搁哪里了啊?

金坛说:秀啊,仇满志在我这,你男人在我肚子里哭鼻子,嘻嘻!

这是个不安静的午后,像有许多浑身被污泥包裹的鱼在某个地方做最后的弹跳,噼—啪,噼—啪,挣扎的响动并不干脆,像污泥一样黏稠。那些鱼在干涸的泥塘里,回不到河流去。侯景秀在满耳的噼啪声中出了门,匆匆忙忙朝西走,又尽可能控制自己的脚步,不让遇见她的人窥伺她内心的慌张。

侯景秀没走几步就察觉了村子的骚动,往日,或者说往年的中午,不会有这么多人到处乱窜。哪儿都是晃动的人影,扛着锄头铁锹的,抱着金坛的,骑着摩托车狂飙的,三轮车上的电喇叭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收购破烂。有人在处理不必要的杂物,车斗里像装了一座山。推土机憋足了劲在远处吼叫着,挖掘机握紧拳头正在对付一座黄土包,新鲜的土腥味一波一波漫漶过来。一栋楼房轰然一声推倒了。一堆一堆诞生没多久的瓦砾堆。新铺的水泥路边散落着从运土车上滚落的泥土。更多的推土机挖掘机工程车在路边排起了长龙。这都是拆迁闹腾的动静,村子早不是侯景秀嫁过来时的样子。七八年前县城的一次扩张吞掉了她娘家的村子,她夫家的村子也去了小半个,这一回剩下的大半个村子将全部被吞没。听说她现在居住的地方将来是一座医院,村后山是养老院和植物园。有人将坟迁往后山,被拆迁办的人劝阻了。

侯景秀站在水泥路上朝西打望了两眼,穿过泥地往西走十几步,就是她要去的目的地。她的几畦菜地,种了辣椒茄子,长豆角韭菜,是最后一次收获了。往年这时候早把地翻过来了,种上雪里蕻或芫荽,莴苣娃娃菜或葱蒜什么的,仇满志喜欢芫荽,侯景秀不让他种芫荽,她不知听谁说过芫荽会杀死男人的精子,男人死了精子就等于丢了魂,一个男人要是丢了魂还怎么活?!今年就没必要下种了,种了也是白费力气,菜地那一带规划的是一所学校,第二年秋季就要开学招生,不可能有时间让她收获一季蔬菜。她把殓装仇满志骨殖的金坛放在离菜地不远的土坎上,土坎上是一地的花椒树,不过半人高,树叶凋了大半。地的主人栽种花椒树并不是为了收获花椒,而是希望有一天拿它们来套取拆迁办的青苗补偿。盛装仇满志骨殖的金坛放在一棵花椒树的旁边,那儿地势稍高一些,站在水泥路上就能看见它。

可是,侯景秀朝花椒地打望时并没有金坛进入她的视野,那棵花椒树的旁边除了一丛歪东倒西染了败黄的秋草外,什么也没有。她的内心咯噔一下,像有什么东西掉落了。她三步并做两步跑进了花椒地,金坛真的不见了,花椒地除了花椒树和乱草,还是花椒树和乱草。她怀疑当时没将金坛放稳当,金坛或许滴溜溜翻滚到别的地方去了。她将花椒地的沟沟壑壑搜索了一遍,一无所获。她跳下土坎,将土坎下的几畦地踩了几个来回,没有找见金坛。土坎的西端被人捣了个洞,有人挖走了埋在那儿的金坛,留下一堆新鲜的黄土和几只粗大的脚印。她不死心,将自家的菜地左左右右寻了个遍,仍旧不见金坛的踪影。她回到花椒地,茫然地立在那棵花椒树的旁边。秋阳和暖,天地像个透明的大气球,空旷无物。她不知该去哪儿寻找装有仇满志骨殖的金坛。

侯景秀不自觉地围绕那棵花椒树转了好几个圈。金坛明明就放在这儿,现在却不见了,会不会是自己记错了地方?她将上午的事情整个梳理了一遍,今天是拆迁办登记金坛的日子,半上午她请仇满山帮忙把仇满志的金坛挖出来。仇满山是仇满志的生前好友,又是他本族兄弟。这些天侯景秀忙着清理家里的东西,要拆迁了,该洗的洗,该晒的晒,该扔的也要扔掉,始终腾不出时间来挖仇满志的金坛。侯景秀和仇满山忙活了好半天,才将金坛请出土。仇满山先一步走了。侯景秀抱着金坛走到半道上,突然想起拆迁办的几个干部中午在她家搭膳,这一阵忙活把搭膳的事给忘了,家里什么菜也没准备。她绕道自己的菜地,摘了一大堆辣椒茄子什么的。她着急赶回去做饭,又没法将菜和金坛同时抱回家,就将金坛暂时放在花椒树下。金坛就放在这儿,没错,就是这棵花椒树,没剩几片树叶。她停住脚步,朝花椒地扫视了几眼,察看有没有另一棵相同的花椒树。花椒树的模样都有几分相似,差不多的个头,都没剩几片叶子。她辨不出它们彼此有什么不同。

侯景秀不敢肯定自己的记忆了,也许金坛不放在这儿,当时慌急慌忙,有可能记错了地方。她拿手拍了一掌自己的脑瓜,咒骂了自己一句,你真是个不长记性的女人,难怪仇满志经常说你这个笨女人。她逆着上午来菜地时的路搜索,回到了曾埋葬仇满志骨殖的墓地,一路上什么也没找见。仇满志的墓地仅剩一堆带着潮气的黄土,以及黄土上她和仇满山落下的零乱脚印。盛装仇满志骨殖的金坛就这么莫名其妙失踪了。

仇满志说:秀啊,我这是要去哪儿,要去哪儿呀?

金坛说:仇满志啊,你能去哪儿,你去哪儿都跑不出我肚子,嘿嘿!

侯景秀跌坐在那堆曾包裹仇满志金坛的黄土上。她居然把她丈夫的骨殖弄丢了,这是个天大的笑话。她没脸见人是她活该,仇满志因此成了孤魂野鬼,在荒山野岭被风吹雨打,忍饥受冻。仇满志的魂魄就像一片凋落的树叶,在风中打着滚,不知将被刮到什么地方去。她是个罪人,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连丈夫的骨殖都看不住,养条狗会看门,她连狗都不如。仇满志娶了这么个女人,他死多少年了,在阴间还遭她的罪。他早该休了她。

仇满志是只可怜虫,活着时没少受罪。他爹在仇满志上初中时死于肝硬化,他娘是只药罐子,仇满志初中毕业就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侯景秀同他是初中同学,她爹娘不是很赞同这场婚事,可敌不过她的倔劲,非仇满志不嫁。他也没让她失望,没几年就凭在县城做泥水工挣的钱盖起了楼房,别人家有的他们家也不缺。仇满志梦想,有一天筹够了钱要在县城开间瓷砖店,村子里有几户人家在县城开建材超市挣下了不少家产,进出都是小车。也许这个梦想太够分量,突然有一天将脚手架压垮了。仇满志跌落在地,他的梦想同他的身体一块碎裂了。几年前,侯景秀请九叔公捡洗仇满志的骨殖时,九叔公叹息说,可怜的孩子,大腿骨都摔断了。仇满志真是可怜到了家,他残存的骨殖又被侯景秀弄丢了。

侯景秀在黄土堆上呆坐了好一阵子,鼻子酸酸的,想哭却哭不出声。想骂人,却不知该骂谁,骂谁都不如骂她自己解恨。如果不是她粗心大意,不是她有心没肝,仇满志的骨殖怎么会丢失?可是,后悔解决不了问题,自责也于事无补,最要紧的是找回仇满志的骨殖。

仇满志,你在哪儿?侯景秀在内心呼喊。

没有人回答她。

到处有鱼在做最后的弹跳,噼——啪,噼——啪,满耳黏稠的挣扎声。

侯景秀从土堆上爬起来,抹了一把眼泪。日头西斜,秋天的日子短暂,如果不抓紧时间,仇满志的骨殖不知要在哪过夜了。她走下小山包,朝仇满山家的方向奔去。仇满山那是她最后的希望,也许她记错了,当时并不是她抱着装有仇满志骨殖的金坛,而是把它交给了仇满山。她多么希望自己记错了。当她怀着仅存的希望跑进仇满山家时,仇满山不在,仇满山的妻子也不在,屋里屋外不见半个人影。

侯景秀的脑袋一下子空白了,不知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她听说过她娘家那边拆迁时发生的一些事情:为了套取迁坟的补偿,有人把无主坟的骨殖一分为二,死者的头盖骨都被劈成了两半,一只金坛的骨殖分装成了两只金坛。也有人把牛骨头同死者的骨殖混装在一起。更有人乘人不备盗取别人家的金坛,把它当做无主坟的金坛拿去登记。如果仇满志的骨殖落在这种人手上,这会儿他的头盖骨恐怕已经一劈两半,或者同牛骨头混杂在一块了。她的眼泪不由自主奔了出来,叭啦叭啦在地上砸出一朵朵泪花。

侯景秀在仇满山家门口蹲了好半天,没有等到仇满山。她擦干眼泪,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得找个人商量一下,怎样才能找回仇满志的骨殖。仇满志在世时什么事都不用她操心,仇满志不在了,刚开始每逢遇事是她自个拿主意,后来是另一个男人——涂万年帮她谋划。他比她长几岁,前几年他的妻子犯乳腺癌死了,一直未续娶。他有事没事总喜欢往她跟前蹭。侯景秀闭上眼睛也瞧得见他的鬼心眼,他看上她了,想同她好。在村子里,涂万年是个口碑不错的男人,他妻子犯乳腺癌,他陪她去省城的医院做了手术,床头床尾照顾着,没能从阎王爷那儿抢回她的命,那怨不得他,那是她注定的命。他妻子去世了,他一个男人家里家外忙着,依旧井井有条。不像别的男人,没了女人照顾就邋里邋遢,没个人样。他帮她拿的主意,不说叫绝,但每次都替她解除了困境。她没理由拒绝这样一个男人,一来二往,就同他好上了。去年他女儿出嫁了,他在县城买了套新房,要她搬过去同住,她没答应。她有她的想法,她儿子在读高一,成绩还不错,她想等儿子上了大学,他们住到一块也不晚。她担心儿子接受不了,会影响他的学习成绩。她的态度让涂万年有些慌张,蹭近她的脚步越发急切了。

该不该把事情告诉涂万年,侯景秀很是犹豫。原本可以请他帮忙挖取仇满志的金坛,但她回避了他。她觉得不妥,可又说不清为什么。假如他知道她把仇满志的骨殖弄丢了,该怎么看待她,以为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一个薄情寡义的女人?责骂她的良心让狗吃了?转过身,拂袖而走,再也不理睬她了?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可是,她不同他商量,又能找谁商量?就说仇满山吧,仇满志活着时,仇满山摊上事不分白天黑夜都会找仇满志拿主意,芝麻丁点的事,仇满志要是不说话,他就会六神无主。同仇满山商量,一辈子也别想商量出个结果。换成其他人,如果遇上一个嘴巴不关风的,将事情往外嚷嚷,帮不上忙不说反倒添堵了。

侯景秀揣着乱麻般的心事往回走时,没想在半道上遇见了涂万年。他骑着摩托车,嘎的一声挡住了她的去路,秀,你去哪儿了?我都找你半天了,仇满志的金坛请回家没有?侯景秀不接他的话,埋下头,侧过身子绕过他的摩托车。他拧转摩托车,又拦住了她的去路,秀,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他发觉她的神情不对,追着问。她知道瞒不过他,迟说不如早说,我把仇满志的骨殖弄丢了。他啊的一声跳下摩托车,捉住她的肩膀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仇满志的金坛不见了!她哭着嘶喊起来。他皱了几下眉头,拿手抹去她的眼泪说,你别慌,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她别过头拒绝他的安慰,他却不依不饶,守着她的回话。她把她同仇满山一块挖金坛到金坛失踪的过程,仔仔细细说了一遍。她沮丧地说,我就把它放在花椒地里,以为做完饭去拿不会有事的,谁知就不见了。涂万年又啊了一声,说,你确认放在花椒地里?不会放在别的地方?我……我陪你再去找一遍,兴许你记错了呢。她说,上哪去找呀?我都找遍了,哪儿也没看见。

上车,去村部。他不再追问了,嘟嘟嘟地发动了摩托车。

去村部?她问。

不去村部去哪?拆迁办在那里登记金坛。

仇满志说:秀啊,我这是在哪里呀?谁把我送这儿来了?

金坛说:哟嗬嗬,大家伙都来了,一个都不少,赶集呢还是凑热闹?

侯景秀没有瞅破涂万年的慌乱,乖乖地上了摩托车的后座。都这种时候了,不听他的,还能听谁的。她的耳边满是呼呼的风声,她的内心反倒镇静了许多。有了涂万年拿主意,或许能找回仇满志的骨殖。这个男人对她总是有求必应,她不知不觉对他生出了许多感激。这种事还让他帮忙,多少委屈了他。涂万年将摩托车骑得飞快,他的内心像一口被惊动的鱼塘,数不清的鱼在乱飞乱跃。午后,他从公路上经过时老远就见到了花椒地里的那只金坛。哪个昧良心的,将金坛挖出来就扔下不管了。他将金坛抱进三轮车斗,还咒骂了几句挖金坛的人。他去村部登记从无主坟中挖出来的金坛,拆迁办有规定,谁家山上地里的无主坟,就由谁家挖取金坛,不得越界挖取。没人挖取的,由拆迁办统一雇人挖取金坛。他将从花椒地里捡到的金坛一并上交了拆迁办,因此多领了两百元的补偿费。可他绝没有想到会是侯景秀落下的金坛,而且金坛里装的是仇满志的骨殖。他险些在她跟前承认是他抱走了金坛。他是好心,怕金坛落下没人照管,人都死了,还要遭日晒夜露的罪。她会相信他是好心么?还以为他是个贪财的小人,连这种昧心钱都不放过,甚至想像,他平日里干了多少缺德事,挣了多少昧心钱。他不稀罕那两百元钱,可事实上它们的确进了他的腰包。他把它们掏给别人说不定都没人要。何况那是侯景秀死去的丈夫仇满志的骨殖,他知道侯景秀对仇满志的感情,要不然她怎么老是不答应同他一块进县城生活呢。正是她对仇满志的感情让他动了心,铁定要同她相好。他不能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如果运气不坏找回了仇满志的骨殖,她原谅了他,她内里也会结个核,天长日久,怎么化解它都是个问题。万一找不回来了,他就是她的仇人,她绝对恨不得一刀杀了他。幸好他及时刹住了嘴,没有暴露自己。

村部的热闹叫侯景秀很是吃惊,不知所措。那么宽广的一块场地,全让金坛占领了,交金坛的人排着队,有装在三轮车斗的,也有用板车拉着的。拆迁办的一帮人手忙脚乱,清算金坛,登记名册,发放补偿金。村子里有个殡葬习俗,人死了,先是用棺木土葬,七八年后再开启棺木,将死者的骨殖殓装到一种陶制的坛子里。这种殓装骨殖的坛子,村里人管它叫金坛。褐色,上了釉,坛身有凸显的福字图案,形状同腌制酸菜的坛子没有多大区别。邻近的村子有个专门烧制金坛的土窑,不知烧多少年了,烧制的金坛如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颜色,大小,形状,连坛身图案上的福字,都一模一样,区别不出彼此。拆迁办登记金坛分为有主坟和无主坟,有主坟的金坛登记后由其主家运到公墓区安葬,墓地和墓碑由拆迁办免费提供,无主坟的金坛交给拆迁办统一处理。

涂万年问,秀,你认得仇满志的金坛吗?

他问她这话时其实心虚得要命,他对花椒树下捡到的金坛没有了任何印象,当时三轮车斗里装了三十多只金坛,仇满志的金坛放进去,立马就无法分辨了。它们长着同一张脸,谁也没有特别的印记。农村人经常碰到这种事,把一粒谷子丢到谷堆里,谁能拣得出那粒丢下去的谷子?把一粒黄豆扔进盛黄豆的箩筐里,谁又能准确拣出那粒扔进去的黄豆?

涂万年的问题像根针,刺得侯景秀的心猛然颤动了几下。她很恼火他问这么个问题,这是对她的不信任,更是对她的污辱。她没法还击他,而是很茫然地扫视了一眼那些堆放在一起的金坛。村部前的场地成了一个露天仓库,到处都是金坛,摆放不下了,就像码砖块堆柴火那样,金坛摞金坛摞成一座山。盛装仇满志骨殖的金坛是侯景秀亲自跑去窑上买来的,左挑右拣,没有任何瑕疵。其实窑上的金坛都没有哪怕丁点的瑕疵,要是有瑕疵金坛就卖不出去,土窑也不会一把火烧到现在。她和仇满山掘坟时很小心,没磕没碰,仇满志的金坛没有一丝一毫的损伤,只不过外表的釉稍稍褪了点色。她同涂万年一样内心很是发虚,这么多金坛放在一块,认不出仇满志的那一只。

涂万年将侯景秀晾在一边,跑过去同拆迁办的吴副主任说了几句什么。她认得吴副主任,拆迁办那帮人在她家搭膳,他在其中,是拆迁办的一个头头。吴副主任朝她这边张望了几眼,又拿手朝旁边比划了几下。吴副主任比划的方向,仇满山夫妻俩,和一个叫莫水莲的女人呆立在场地的另一侧。侯景秀赶紧朝他们靠了过去,经过涂万年身边时听见吴副主任说,……我把他们丢失金坛的事都喊几遍了,没人承认拿错了,你们亲人的金坛你们应该认得,等拆迁办把金坛收齐了,你们再找也不晚,放心,金坛都在这儿,有专人看管,跑不了。侯景秀想,吴副主任说的不能说不在理,金坛没收齐,难保漏掉的不是仇满志的金坛。没有人会做那种傻事,把捡来的金坛当做自己亲人的金坛搬去公墓区安葬,一定会上交拆迁办,拿了两百元补偿费,拍拍屁股走人。如此一想,每个上交金坛的人都值得怀疑,谁都有可能是抱走仇满志金坛的人,现场的每张脸都那么陌生,叫人不敢相信。

哪儿又响起了鱼的弹跳声,噼—啪,噼—啪,声音如污泥一样黏稠。

侯景秀走近仇满山,才知他娘的金坛也丢失了。仇满山把他娘的金坛放在老屋,今天下午去搬金坛来登记时才发现不见了。仇满山怀疑自己放错了地方,老屋新屋,他娘的坟地,都找了个遍,就是没有找见他娘的金坛。莫水莲丢失的是她弟弟的金坛,她弟弟出车祸死的,她把她弟弟的金坛放在柴房里,谁知不翼而飞了。莫水莲哭着嗓子说,我弟弟死得好惨,死了还摊上这种事,哪个断子绝孙的贼……仇满山说,万年啊,你瞧瞧,这么多金坛……该怎么办?仇满山皱成了一张苦瓜脸,都看不出人样了。涂万年说,你娘的金坛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号?仇满山说,我娘的金坛好像缺了一个小口子,我本来打算下葬时买只新的换掉,谁想……涂万年转脸场地上堆山的金坛,好像在辨认缺了口子的那一只。其实不是,他在搜寻仇满志的金坛,它是他亲手交给拆迁办的,就隐身在众多的金坛中,哪只都像,哪只又都不像。

仇满志说:秀啊,是我,我是你男人仇满志呀,你怎么又把我抛下了?

金坛说:秀啊,我是你男人,我们都是你男人,咿哟嗬嗬!

吴副主任没有食言,给了侯景秀和仇满山他们三天时间寻找各自的金坛。三天后不管他们有没有结果,拆迁办都要集中处理那些登记的无主坟的金坛。村部这一带的工地马上要开工了,不能因此延误了工期。侯景秀立在场地的边缘,不知该从哪儿开始。她的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金坛,蹲在地上的金坛,端坐在别的金坛头上的金坛,头顶扛着别的金坛而又被别的金坛扛着屁股的金坛。如果仇满志活着该有多好,不管多少人,她只要随口喊他一声,仇满志,他就会应声出现在她面前。场地上码放着将近五千只金坛,装有仇满志骨殖的金坛就在其中,即使她吼上一千遍一万遍,也不会有人应声,更不会有人跳到她跟前。她瞥了一眼她身边的男人,涂万年也在盯着满地金坛出神。

秀,开始吧。沉默了半天,涂万年催促说。

他记得拆迁办的人把他上交的金坛码放的大概位置,在接近场地的中心,具体在哪儿,也不能确定,但他不得不从场地的边缘开始,那么多金坛阻隔着,即使他看见仇满志的金坛摆在那儿,也不能不先把脚边的这些金坛挪开。仇满山夫妻俩从另一侧开始了,仇满山每搬动一只金坛都要揭开金坛的帽子,看看它是否有缺口,仇满山的女人撑着伞,避免金坛里的骨殖被阳光照射。莫水莲哭丧着脸说,我弟弟的金坛什么记号都没有,怎么找他呀?我苦命的弟弟……涂万年瞅一眼侯景秀,侯景秀佝着身子,一只手按在金坛上,左瞧瞧,右看看,这只金坛极像装有仇满志骨殖的那一只,除了沾有些许黄土外,没有任何瑕疵,称得上一只漂亮的金坛。她放开手去看下一只金坛。察看另一只金坛的过程中,她又忍不住回头溜了几眼刚刚放手的那只金坛,它的确太像仇满志的金坛了。她在内心说,满志啊,是你吗?是你就回答我呀。金坛没有回答她,她不敢肯定那就是仇满志的金坛。

那边,仇满山搂着一只金坛欣喜地嚷叫,我找到了,就是它,娘,我可找到您了!但很快又传来他沮丧的哭腔,怎么会有淤泥?我娘的坟地那么干爽,哪来的淤泥,不是这只,不可能是这只。

仇满山的一惊一乍影响了侯景秀的判断,察看了百十只金坛后,她在一只金坛跟前留住了脚步。涂万年问,怎么了?码放仇满志金坛的大概位置距离他们还很远,他明知故问。侯景秀说,这只有点像,真有点像。涂万年说,把它放到一边,等会细看。他将金坛搬到场地的边缘,独立放了一个地方。继续观察了几十只金坛,侯景秀说,这只也有点像。这个位置离仇满志的金坛仍旧有一段距离。涂万年又把金坛搬去了场地边缘。搬出十几只金坛后,侯景秀一屁股跌坐在一只金坛上,双手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我瞎了眼,瞎了心,认不出金坛了……满志啊,你骂我吧,打死我吧!我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呜呜……涂万年耐心地守候在她旁边,等待她的情绪冷静下来。他暗自庆幸,没将自己抱走金坛的事告诉她,如果知道是他抱走了,这会儿她肯定恨得他半死。可是,如果她真的认不出仇满志的金坛……他瞅了瞅金坛堆,好像有双眼睛正通过金坛之间的缝隙觑视他。他的额头冒出了汗珠,不知是不是搬金坛给累的。他抹去汗珠安慰她说,秀,别着慌,慢慢找,总会找见的。他拿手拍了拍女人的肩膀,女人顺从地直起了身体。

侯景秀在涂万年记得的大概位置找出了七八只金坛,涂万年本想劝阻她别再找了,他上交金坛时场地上早就码放了不少金坛,仇满志的金坛不可能混进那些金坛中。可他没有理由劝阻她,只能由着她找下去。他宽慰自己,交金坛时不过随意朝场地上乜斜了一眼,他的记忆会有误差。也许码放金坛的人后来又挪动了位置。加上仇满山夫妻和莫水莲的搅扰,金坛乱成了一团糟。最后,侯景秀找出的金坛有将近三百只,仇满山夫妻差不多将所有有缺口的金坛全搬出来了,莫水莲壮着胆子验看金坛里的骨殖,被她挪到一旁的金坛堆成了一座小山。他们瞅着各自找到的金坛,全都傻眼了,哪一只都有可能是他们各自要找的金坛,哪一只他们都无法确认。

侯景秀说,这死鬼,活着时好好的,死了还折腾人。埋着头蹲在金坛旁嘤嘤泣泣哭着。

仇满山说,万年啊,你帮忙出个主意,该怎么办?怎么办才是啊?

涂万年瞧了几眼侯景秀,她的身体因为哭泣而颤抖。她竟然认不出仇满志的金坛了,那可是她男人的金坛,那金坛是她亲手买的,又是她亲手挖出来的。之前涂万年暗暗谋划过,去哪找一只金坛放到某个地方,让侯景秀顺理成章找到它,那就不会出现这种尴尬的局面。可是上哪去找替代的金坛……就算找到了替代品,毕竟不是仇满志的金坛……他的内心颤动了一下,如果不是仇满志的金坛,而是他涂万年的金坛……涂万年说,你们等着吧,我去把九叔公请过来,看他有没有办法。九叔公七十多岁的人了,二十岁时跟着他爷爷捡洗骨殖,这么多年来村子里那些死者的骨殖都由他亲手放入金坛。九叔公答应得很爽快,可是面对满地的金坛也犯愁了,不知从哪下手。九叔公扫了一眼众人说,我哪里记得住这么多?!这么多金坛,你们说说,有什么眉目没有?莫水莲抢着说,九叔公,我弟弟是出车祸死的,他的骨殖就是您捡洗的。九叔公问,出车祸,撞哪儿了?莫水莲说,我弟弟好惨啊,肋骨断了好多根。九叔公说,哦,肋骨断了。扭头问仇满山,你呢?仇满山说,我娘,她的金坛缺了个小口子。九叔公瞪了他一眼说,有缺口你不会自己找啊?养你这么个儿子还不如养只鸡,养只鸡还下蛋呢。仇满山嗫嚅说,九叔公,这都是有缺口的金坛啊。九叔公拧起眉头说,女人,是个女人。最后轮到侯景秀,满志是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九叔公,当时您还说,可怜的孩子,大腿骨都摔断了,您记不记得?九叔公搔了搔后脑勺,挺奇怪地乜斜了一眼侯景秀说,喔,我记得,大腿骨摔断了。

九叔公在三堆金坛中奋战了一整天,最后的战况如是:仇满山找到的金坛减少了一半,不过仍有将近两百只,那去掉的一半金坛殓装的是男人的骨殖;在侯景秀和莫水莲的两堆金坛中,拣出装有女人骨殖的金坛一百多只,拣出装有动物骨头的金坛三十多只,其中混有牛骨头的十几只,羊骨头的七八只,狗骨头的五六只,另有几只不知混装了什么骨头,但肯定不是人的骨殖。九叔公抚着自己的腰说,对不起啊!不是九叔公畏麻烦不愿意帮忙,而是骨殖腐烂得厉害,九叔公老眼昏花,真的鉴别不了啊。就是你们七太叔公活着,也莫奈何!……真是造孽呀!

仇满志说:秀啊,他们要打发我去哪儿?打发我去哪儿呀?

金坛说:哎哟哟,我没妨碍你们什么事,求求你们,别砸我,别砸我啊!

涂万年想到了另一种办法,村子里曾有人做什么DNA亲子鉴定,确认孩子的亲生父亲,如果把死者的骨殖同他们有血缘关系的亲属做个DNA鉴定,既然DNA有那么灵验,肯定能帮助侯景秀和仇满山他们找到各自丢失的亲人骨殖。可是将近五千份DNA鉴定,那得需要多少钱,有必要花那么多钱去检测吗?而且他不知道,死者的骨殖能不能做DNA检测。他没把想到的办法告诉侯景秀,也许这是个不切实际的馊主意,空想而已。他对自己搬走仇满志金坛的愧疚也淡去了许多,侯景秀就不该把金坛搁那儿,金坛丢在荒郊野地里,他不搬走也会有别人搬走它。他是好心,他抱走它,是因为担心金坛丢在那儿没人惦记了。不管谁搬走它,结局都一样,明知它在那儿,可就是认不出它来了。

三天的期限很快过去,仇满志的金坛依旧无影无踪。侯景秀在金坛中转来绕去,好像被金坛围困了,找不到了出路。有一个瞬间,她突然滋生了一个荒唐的念头,随便找一只金坛,不管是谁的金坛,只要她认定是仇满志的金坛,它就是仇满志的金坛。她惊慌地朝四周打量了一圈,生怕有人发觉了这个邪恶的阴谋。许多人拿手戳着她的脊梁骨,一个声音说,瞧瞧,她连她男人的金坛都认不出来了!另一个声音说,她不知把谁的金坛当做了她男人的金坛,良心叫狗吃了!……好像仇满志就站在不远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侯景秀掩面而泣,不知是出于羞惭还是悲伤。后来吴副主任给了她和仇满山他们一个建议,给他们的亲人分别修建衣冠墓,他们丢失的金坛补偿不会少,还免费在公墓区提供墓地和墓碑。拆迁办不能等待了,必须尽快处理这些无主坟的金坛,问及如何处理,吴副主任回答:一部分在公墓区合葬,一部分水葬,这是惯例。

侯景秀的脑子里嗡的响了一声,耳边又有鱼做最后弹跳的噼啪声,那不是鱼,那是仇满志在弹跳,他被那么多金坛挤压得透不过气了,他的呼吸像污泥一样黏稠。侯景秀问,吴副主任,无主坟的金坛就不能单独下葬吗?吴副主任说,侯景秀啊,你的心情我理解,换了谁心里也不好受……你想想,五千只金坛,一坛一墓,那得多宽的墓地,公墓区的墓地是有限的,拆迁办还得购买那么多墓碑,经费也没处安排啊。村里有人提议说,虽说都是无主坟的金坛,可毕竟埋葬在同一块土地上,少不了沾着亲带着故,下葬时不能太冷清了,按村里的风俗,得请一班道士唱上一出。吴副主任答复:请道士的事由村里人出面,费用由拆迁办支付,这也是惯例。

无主坟的金坛最终分为两拨下葬了,一拨合葬于公墓区,另一拨被拉到火葬场,火化了,骨灰撒在村前的河里。那些掏空的金坛被砸碎了,填埋了坑洼。

第二年春天,村子已经不是村子了,到处都是工地,楼房就像雨后春笋,一节一节往上拔高。侯景秀在租住的过渡房里扎了许多纸花,准备给死去的亲人上坟。她不喜欢市场上出售的那种塑料花,外表艳丽,其实是假花。她情愿买来白纸,裁成纸条,缠在筷子上捋出褶皱。有褶皱的纸扎出的花才漂亮。扎纸花的过程就是祭祀亲人的过程。清明节那天春光烂漫,惠风和畅,侯景秀先祭扫了仇满志的衣冠墓,接着祭扫了无主坟金坛的合葬墓,最后才来到村前的河流边。涂万年帮她挑来了两箩筐纸花。侯景秀跪倒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将纸花一朵朵抛进河里。春江水涨,河水有些湍急。纸花逐水漂流,没漂多远就被水流吞没了。

侯景秀说,满志啊,侯景秀来看你了。

河水汩汩唱着歌。

纸花撒到一半时,涂万年突然说,秀啊,跟我一块进城生活吧。

侯景秀瞅了一眼身边的男人,又朝河里撒去一大把纸花。侯景秀说,满志啊,你听见了吗?万年让我同他一块进城去,你若是同意,就把花擎在水面上,让我瞧瞧。

听女人这么说,涂万年便偷偷在一朵纸花上做了手脚,给它垫上了一块洁白的泡沫。

侯景秀将剩下的半箩筐纸花倾进河里,果真有一朵纸花顺水漂流,卷起的浪怎么也吞没不了它。涂万年说,秀啊,你快看,那朵花——侯景秀突然呜呜哭了,满志啊,你果真不要我了,恨上我了,我不是有意丢掉了你的金坛,你好狠心啊!……她的哭声越压越低,哭到后面仅剩下压抑的啜泣声。

那朵纸花跌入一个漩涡中,在漩涡中转几个圈,脱出漩涡,顺流而下,越漂越远了……

责任编辑王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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