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性格

2016-11-22 03:12
绿洲 2016年4期
关键词:大伙金刚

张 弛

癌性格

张弛

娄一凡被确诊为肺癌晚期的消息传来时,科里的同事们正集中在最大的那间办公室里,依靠集体的力量打发临下班前最难熬的那半个钟头。就大伙儿的品位所能关心的话题几乎都聊遍了,当再无什么话题可聊的时候,人们就现出一副无聊的模样来:有的人张嘴打着无聊的哈欠,同时伸手抹去眼中渗出的毫无感情的泪水;有的人呢,一遍又一遍地抬起手腕看表,不断地发出那种度日如年的哀叹。

凶信正是在这一刻送达的。

完啦!最终结果出来啦!肺癌晚期,扩散得到处都是!医学院的专家说啦,再住下去也是白花钱,还不如搬回家,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等着……出现奇迹吧!说这番话的时候,送信者努力做出一副既严肃又难过的神情。但是,这一副努力做出的严肃和难过却掩盖不住送信者内心洋溢着的某种兴奋的情绪。这不怪他,老实说,我们的生活实在过于单调刻板,对于生活,我们最深刻的体验就是“无聊”二字,有位摇滚歌手所写的一首摇滚歌曲《抵抗无聊》最能表达我们的内心世界。在我们身边,只要发生一件不同寻常的事件,哪怕是一场灾难,我们都会体验到一种难耐的兴奋。

果然,大伙在片刻的震惊之后,立刻表现出那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开始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地议论起了这件事。

开始是那种很合乎人之常情的叹息:

“唉……真没想到呀!”

“太可惜了!”

“他老婆可咋办呀!”等等。

渐渐地,大伙就偏离了人之常情的轨道,开始了那种由着自己性子的胡扯。不知怎么,扯着扯着,就扯到了所谓的“癌性格”上。有人说,不久前从报纸上看到,某种性格的人容易得癌症,叫作“癌性格”。大伙连忙催促他把那张报纸找出来,那人在窗台上的旧报纸堆里翻了一阵,果然翻出那张报纸,给大伙念道:近来,有关专家认为,“癌性格”是人体与生俱来的癌基因从“癌”到“症”的催化剂。不良情绪是癌细胞最有效的培养液,癌症的发生80%与环境因素、个人经历的内心冲突以及性格特征有关。那么,什么是“癌性格”呢?有关专家归结为:多疑善感,好生闷气,自我体验深刻却不愿意表露。心胸狭窄,常钻牛角尖,容易记仇,报复心强,易躁易怒,忍耐力差。看什么都不顺眼,喜欢抱怨,有外人就跟外人闹别扭,没有别的人就跟自己闹别扭……

这位同事念完了专家的这篇文章,大伙立刻就拿专家定的条条框框去往娄一凡身上套,越套越觉得吻合,越套越觉得灵验,套到最后,大伙就觉得专家的这一套关于“癌性格”的条条框框简直就是为娄一凡量身定做的,怪不得看起来好好的他偏偏就要得癌症呢!分析达到了这种深度,大伙内心深处都起了一层恐慌。有人开始委婉地表白自己和娄一凡在性格上的差异,并且一个人一表白,大伙也都跟着表白起来,纷纷要和娄一凡划清界限,有人甚至开始引用长寿歌来进行自我劝慰,什么“别人气我我不气,气出病来没人替”之类的口诀。

其实,得癌症的如果换了一个人,大伙就不会这么迅速地联想到什么“癌性格”上去,也不会这样诚惶诚恐地拿“癌性格”来引以为戒。关键是,娄一凡在科里长期跟领导闹别扭,两条光棍背靠背,怎么也尿不到一个壶里。并且正因为如此,娄一凡在科里长期郁郁不得志,这一点是大伙有目共睹的事实。另据了解他的历史背景的人说,娄一凡不光跟我们科的领导弄不到一块儿,他在厂里换了那么多单位,跟哪里的领导都弄不到一块儿。当年他在车间当技术员的时候,不知怎么弄的,就把自己弄成了主任的眼中钉。那年搞下岗分流,车间主任非要把他弄下去不可,矛盾最后就激化到了动手动脚的粗野地步,娄一凡情急之下,提起凳子就要朝车间主任头上抡,幸亏旁边有个一惯巴结主任的机灵鬼,挺身而出当了替罪羊,结果替罪羊被砸得头破血流。在车间主任的支持和怂恿下,替罪羊在厂里到处上告到处嚷嚷,嚷嚷得娄一凡转岗的时候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着,最后还是看在他老丈人退休前是技术中心元老的面子上,武总才勉强收留了他,安排到了我们科。

刚来我们科的时候,娄一凡还是很满意的。记得他曾经跟我说过,“这才是知识分子呆的地方!”。但是随着科领导换人,娄一凡很快又和新科长闹起了别扭。

新科长姓郑,是武总身边的红人,在底下,我们习惯于称他为武总的几大金刚之一的。其实当年老科长还在台上的时候,姓郑的这个金刚就已经深得武总的宠爱了。原因一是能喝酒,经常在酒桌上被武总拍着后脖梗子夸作“儿子娃娃!”。二就是行事风格与武总很相似,有那么一股子说一不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蛮劲儿,经常被武总竖着大拇指夸作“有魄力”。当年老科长还在台上的时候,金刚就曾在底下放话,说是“兵一个,将一窝”。老科长虽然人很,但我们却很喜欢他。正是因为老科长的,我们才能活得较为宽松,用娄一凡的话说,“还能喘口气”。老科长为人很软和,他要给你布置工作的时候,就会亲自跑到你的办公室去,用的也是商量的口吻。老科长还打心眼儿里没架子,他很喜欢角力,经常在闲着的时候和我们底下的科员抱成一团摔跤,摔得脸红脖子粗。可惜老科长到广东求发展去了,武总迫不及待地把他的金刚提拔起来作了新科长。金刚一上台,一切都变了个样儿,再也没有人会用商量的口吻跟你谈工作,而是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你会听到一条嗓子在楼道里以严厉的、一刻也不容耽搁的调门儿喊着你的名字。我第一次听到金刚这样喊我的时候,心跳在一瞬间紊乱了一下。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坏了!一定是工作上捅下了什么大漏子!惹下什么弥天大祸了!我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跑到金刚的办公室里去,边跑边在脑海里反思着最近的工作哪里有可能会出现纰漏,却不料金刚找我只是普通的布置工作。工作布置完,我刚要松下一口气,金刚却两眼直楞楞地盯着我的眼睛,用那种胁迫一般的口吻问道:××号之前能不能干完?我几乎顾不得盘算一下日子,就慌乱地点点头,然后逃离了他的办公室。我私下里观察了一下,发现其他科员在金刚面前的反应也与我大同小异。金刚上台后不久,我们就都感觉到,金刚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们在科里的一举一动都别想逃过他那犀利的目光。有一回,我到办公室去找他,恰逢他趴在办公桌上打盹儿,我发现他有一只眼睛微微地张开了一条缝儿,我凑过去朝他那只张着一条缝儿的眼睛望了望,却赫然发现里面的眼珠儿正盯在我的脸上,我吓得心都紧缩了一下。镇定了片刻之后,我有些好笑,又有些好奇,我不知道他那只张着一条缝儿的眼睛到底睡着了没有,我想在他眼前作个什么小动作试一试,这时我突然发现,我不敢。有人曾在私下里开玩笑说:假如有一天金刚处于那种死不瞑目的状态的话,恐怕谁也不敢到跟前去理他。我们并且发现,金刚的记性还特别的好,他给每个人所限定的最后期限××号,他都能记得清清楚楚。你绝对不要指望到那一天他会偶然忘记了,从而使你得以宽限几天。只要到了那一天,你一定会听到他那条可怕的嗓子以一种不容抵赖的气势喊叫你的名字,你一跑进他的办公室,他的眼睛就会直楞楞地盯在你的脸上,问道:我交代你的事你办得咋样了?如果这种时候你还没办完,你就准备着语无伦次吧!

总之,金刚靠着他那一副典狱长提犯人一般的嗓门儿和那一对儿预审员似的紧咬住你不放的目光,使我们大伙儿只要一踏进单位的大门就会背上一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我们在工作的时候,经常抱有一种诚惶诚恐的赎罪心理。在这样一种工作氛围中,武总满意地夸奖了他的金刚。说是自从他的金刚上台以后,综合科的工作效率有了很大改观。

然而,有一个人却对金刚很不服气,这人就是娄一凡。我们其他人虽然对金刚也是又恨又怕,但还没有心理失衡到像娄一凡那种程度。我曾私下里分析,其原因在于我们其他人都比金刚年幼,唯有娄一凡比金刚年长。我们中国人就是有这样的怪毛病:年幼的被年长的踩在下面,再怎么踩也不至于受不了,反正论资排辈,自古皆然。但年长的若被年幼的骑在脖子上呼来唤去,那个滋味就不好受了,就会有一种晚境凄凉的人生体验,就会有一种难以承受的羞辱和不平。三十岁的女人在电视上看见二十岁的女明星千人宠万人爱、风光无限的样子都会受不了,更何况娄一凡要成年累月地、面对面地被年轻自己好几岁的金刚颐指气使呼来唤去呢?

一开始,娄一凡的抵抗是消极的,使的是暗劲儿。比如金刚坐在办公室里叫人的时候,喊到我们其他年幼的,个个都会像电打的一样,一路小跑着到他办公室里听候差遣。唯有喊到娄一凡的时候,就不灵了。那天我恰好在场,金刚喊娄一凡的时候,娄一凡正在看报纸,我注意到,娄一凡手中的报纸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人却没有更多的反应。他的两只眼睛仍旧出了神似地盯在报纸上,但我知道,他其实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他的内心一定剧烈地翻腾着各种各样的情绪。首先是一种紧张的对峙情绪,紧张对峙的情绪之下翻腾着的就是那种深深的屈辱和难抑的不平,甚至还有一种“今天豁出去了!”的情绪也未可知。金刚喊了五六嗓子都不见动静,只得亲自到这间办公室里来。听着他那沉甸甸的、不怒自威的脚步声渐渐逼近,连我都觉得紧张,生怕受到什么牵连。金刚出现在这间办公室的门口,两眼盯着仍旧在“看”报纸的娄一凡,盯了好一会儿,道:我喊你你咋不答应?娄一凡这才从报纸上抬起头,脸上笑了一下,那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是面部神经的一下紧张的抽搐。娄一凡就这样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再喊大声点儿嘛!你再喊大声点儿我就听见了。金刚愣住了,愣过片刻也笑了一下,那笑是和娄一凡一模一样的皮笑肉不笑,或者说是面部神经的一下抽搐。从那一笑中我看出,其实金刚也很紧张,大概在他眼中,我们其他人都被摆平了,就剩下娄一凡这么一个钉子户,或者叫堡垒户了。他今天亲自到这间办公室来,是带着某种类似拔钉子,或者扛着炸药包掀堡垒的任务来的。他笑过之后,道:没听说你耳朵背呀,以后还是灵醒点儿,有什么事了,别怪我没喊你!

果然,娄一凡很快就尝到了“耳朵背”的坏处。原来,金刚在领导我们底下人的时候,是讲究恩威并施的。他的种种“威”前已述及,那么“恩”是什么呢?“恩”就是时不时地用科里的钱请我们大伙儿吃顿饭。“大家好好热闹热闹,增加一下凝聚力!”虽说一顿饭算不了什么大恩惠,可是,因为有金刚一年四季都不松懈的“威”放在那里作背景,一顿饭的恩惠也就被无限放大了,往往让我们大伙产生一种知恩图报的心理。这就好比假如你摊上一个一年四季都板着脸的领导,那么他偶然的一个笑脸、对你肩膀的一下轻拍,都会让你觉得弥足珍贵、受宠若惊。这也就是领导为什么不轻易给底下人笑脸的内在原因。

但是,即使是这样一种放大镜下的恩情,金刚也不会让它遍洒到每个科员头上,而是要区别对待。像娄一凡这样“耳朵背”的科员,就要好好治一下他“耳朵背”的毛病。娄一凡因为跟金刚弄不到一块儿,为了避免下班的时候一同走楼梯,他每次下班总要提前几分钟下楼。于是,金刚每次决定聚餐时,都故意等娄一凡下楼之后才到各办公室通知。如此数次之后,外科一些爱看热闹的人就会跑到娄一凡面前去捣闲话,问他:最近你们科出去吃了好几次饭,咋看不见你呀?娄一凡一听,就像被什么噎住了似的,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像受了重创似的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闷哼,恼羞成怒地说句“跟他们?!怕得了传染病!”

如果换了别的人,几顿饭没吃上,找个说得来的发发牢骚,骂几句难听话也就算了。娄一凡却不行,越是让他生气、在他看来是受辱的事,他越是要纠缠不休。他在私底下跟我分析,说科里的钱都是从大伙的奖金里抠出来的,是大伙的公积金,其中就有他娄一凡的一份儿。吃饭不叫他,是金刚在剥夺、在践踏他的合法权益。我听了仔细一想,他的分析倒也不无道理,明明是大伙花自己的钱去吃饭,但在我们科,却偏偏被说成是金刚请大家吃饭。除了娄一凡,任何人,包括我,都没有或者是不愿意去深究这件事。娄一凡说,他并不在乎这几顿饭,他受不了的是金刚这样公然地孤立他,排挤他。他说,金刚这样做实际上等于给他贴上了二等公民的标签。他说他最近越来越感觉到,他在科里的地位在日益地边缘化,已经成了个可有可无、不值一提的人。有的人甚至不敢单独和他一起聊天,怕被金刚猜忌。我觉得他正在气头上,说的话未免有些言过其实,就随便劝了他两句,不料,他一点儿也听不进去,反而咬牙切齿地对我说,早晚他要给金刚弄一个难看!

谁也没想到,娄一凡办事就有这么绝,竟真的给金刚弄了一个难看!那天下午,他找到我,说是星期天买彩票中了一个200元的末等奖,想请几个说得来的到重庆川菜馆吃个饭。我不知是计,欣然答应。下班后来到重庆川菜馆,我很快就发现了蹊跷:除了金刚之外,科里的人都在娄一凡的酒桌上聚齐了。显然其他人也发现了问题,开喝之前,有人小心翼翼地提出要不要给金刚打个传呼,不料娄一凡眼一睁说:我送你一句话,我娄一凡从今往后若再和郑××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我都不是人养的!大家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于是开喝。酒过三巡,场子上的气氛刚要热闹起来的时候,一件大家都不愿看到,甚至不敢想到的事情发生了:金刚从外面推门而入,我赶紧把脸扭向了一边儿,慌乱中,只觉得右侧那两个同事表情也十分尴尬,一忽儿望望娄一凡,一忽儿又不安地瞟一瞟金刚那边儿。只有娄一凡得意洋洋地举着酒杯大声嚷嚷着给大家敬酒,我甚至都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我有一种被胁迫到这张酒桌上来喝酒的感觉,这顿饭吃得简直比鸿门宴还要难受!过了片刻,我借着夹菜的工夫偷眼看了看金刚那边,金刚坐在不远处的另一张桌子前,脸色十分难看,正在对付桌子上的一碗肉丝面。他显然是急于把那碗肉丝面尽快对付完,只见他用筷子叉起满满一筷子面条就往嘴里塞,刚一塞进去,立刻烫得将面条“噗”地一下全吐回到了碗里……金刚很快就消失了,桌子上的碗里还剩着大半碗肉丝面。

不久,我就听其他同事说,那段时间金刚老婆出差,他每天晚上都要到重庆川菜馆去吃一碗肉丝面,这一点是娄一凡早就观察好了的。我就觉得娄一凡这个人心劲儿太大了,跟领导这么别扭下去,能有你什么好儿呢?从那场事儿之后,我有很久一段时间不敢到娄一凡的办公室里去聊天,他的办公室里就他一个人,我去了,两人关在里聊天,倒像象是在密谋什么似的,万一让金刚看见,会怎么想?而且我注意到,其他人也尽量躲他远远儿的,我于是想起来娄一凡前一向跟我说过的“有的人不敢单独和我一起聊天”的话,这才相信他所言不谬。于是我不禁感叹,在我们这个集体里,你跟领导闹别扭,就等于是跟整个集体闹别扭,就等于是跟你自己闹别扭。

很快,更大的别扭就找到了娄一凡头上。

两年前,技术中心在武总的倡议下推行项目承包制,所谓的重点技术工作由武总拍板立项,按武总的意思确定项目承包人。承包人干项目期间,所拿的项目工资一般能比正常收入翻一番。项目承包制一推行开,娄一凡就在底下说怪话,说武总推行项目承包制,用意就是手里捏着几十个项目作饵,诱使大伙争先恐后地向他身边靠拢,更加服帖地听从他的领导。项目承包制运行了一年,大伙就看出,经常承包项目的无非就是簇拥在武总身边的那几个金刚、红人罢了,至于外围的一些科员,如娄一凡和我之流,只能在金刚们吃饱吃好之后,轮到一点残汤剩饭而已。那一回,就给娄一凡轮到了一点残汤,是石油上的一个客户订购了几辆沙漠加油车。当时,娄一凡已有大半年没有喝到残汤了,所以干得十分卖力,不到一个月就完成了大部分的图纸设计任务。不料此时却传来了一个不祥的消息:那几个言而无信的客户却又突然不要车了,哪怕舍了定金也不要车了。有人就开始拿娄一凡寻开心,说他的项目工资怕是要泡汤了。娄一凡心里虚,嘴上却硬,说去年×××承包的项目不也是客户中途变卦?×××该拿的钱一分没少,图纸作了技术储备!那人就笑道:×××是×××,你是你,你能跟人家×××比吗?不料事情竟真的让那人不幸而言中,到了月底发工资时,娄一凡只拿到了平常工资,多一分钱也没见。那人就又提起这个话头,惹得大伙哄堂大笑。娄一凡有种被耍了的感觉,气急败坏地去找武总闹,结果被武总骂得狗血淋头,只得强咽下这口恶气。

造化弄人就在这里。半年后,石油上又来了一个客户,订了两辆沙漠油罐车,武总把项目给了金刚。因为沙漠油罐车与沙漠加油车原本就大同小异,许多图纸都可以借用,金刚就要借用娄一凡的图纸。娄一凡想,当初干沙漠加油车的时候,被他们整整愚弄了一个月,眼下自己的劳动成果又要白白拿去给他们锦上添花!难道我娄一凡是面人,叫他们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娄一凡于是把计算机里的图纸存在自己的软盘里,把软盘藏起来锁好,然后把计算机里的图纸全部删除了。金刚调不出图纸,情知是娄一凡捣的鬼,就来找娄一凡要图纸,娄一凡给金刚来了个一问三不知。金刚急眼了,威胁道:你知不知道,随便销毁厂里的技术文件是违犯档案法的!是犯罪行为!娄一凡针锋相对地说:那你就报告公安局,让公安局来破案嘛!金刚气得脸色煞白,下来后私底下找人摸情况。有人便告诉金刚,说是前两天看见娄一凡从计算机里拷贝了大量的文件,软盘就锁在柜子里了。金刚想了又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拿了一把螺丝刀,趁着娄一凡去车间的空档,钻到娄一凡的办公室里蹲在文件柜下面撬柜子。不想车间停电,娄一凡又返回了办公楼,有人在楼道里碰见娄一凡,便附耳低语道:快回去看看吧,金刚在撬你的文件柜呢!娄一凡一阵风般刮进了办公室,果然看见金刚正满头大汗地蹲在文件柜下,一见他,忽地站起了身子,眼中闪烁着作了贼一般虚怯的目光,手也藏到背后去了。娄一凡大怒,喝道:家贼难防!冲过来就把金刚狠狠搡了一把。金刚被搡了一个趔趄,藏在背后的螺丝刀也叮当落地,金刚一时恼羞成怒,就有一股恶从心底泛上来,耍起科长的威风,大骂娄一凡蔫人蔫坏,咬人的狗不叫唤等等,并且威胁说,跟他耍歪没好下场!两人顿时动起手来,撕成了一团。我们在外面听到动静赶忙跑进来,好不容易才把两人分开。过后金刚调头就去找了武总,武总把娄一凡叫去施加了压力,听说是拍了桌子,才把娄一凡镇住,交出了软盘。

从此,娄一凡由金刚的眼中钉升格为武总的眼中钉。那年年终喝酒,武总喝了个佯醉,跑到我们科的桌子上来说是来看望我们,就有意坐在了金刚的身边给他打气,让金刚“大刀阔斧”,“别害怕得罪人!”“放手干!”说是“谁不服就让他滚!”当时正搞着减员增效,我听了这番话,觉得既害怕又寒心。下来以后,我给别的同事说了我的感受,别的同事就笑我太迟钝,听话不会听弦外音。

“这话不是说给咱们大伙听的,这话是说给一个人听的!”

“谁?”我忙问。

那人朝娄一凡的办公室努了努嘴,我顿时觉得松了一口气。但转瞬间,我又开始为娄一凡担心,并对他抱以深切的同情。我忽然想起来,平常有些人经常在金刚和娄一凡之间戳是非、捣杆子,动不动就跑到娄一凡跟前装作很理解、很同情、很心腹的样子,把金刚的一些话传给他听,什么最近可能要整他呀、要他多加小心呀之类的。在我这种一贯息事宁人的人看来,这些作法很有些费解。如今我才明白这种作法的深层次原因,原来大家实际上都对金刚怕得要命,这种情况下,把娄一凡这样的人支到前面去和金刚闹别扭,去吸引金刚的注意力,其他人相对就安全些了。娄一凡实际上是在浑然不觉中被大伙选中了,作为供品献到了金刚的祭坛上,以自己的牺牲保佑了大多数人的安全。

一旦成为武总的眼中钉,娄一凡的噩梦就算正式开场了。

那一年评职称,不知怎么,武总突然就定了个新杠杠,申报副高级职称的必须发表两篇以上的论文。大伙在底下对武总的新杠杠推敲了一番,立刻发现武总的新杠杠有这样一种神奇的特性,即粗看起来似也合情合理,细细一推敲,就发现里面其实暗藏了玄机,具有很隐蔽的针对性和杀伤力。按武总的这个杠杠一划,他手下的那些金刚、红人恰好都划到杠杠里去了,而像娄一凡之流呢,统统被卡在了杠杠外。有人后悔前两年光顾响应老科长的号召解决车间实际问题去了,把写论文给忽略了。这时,就另有大彻大悟的人阴阳怪气地说:算了吧!咱们若发表了论文,谁知道人家的杠杠又会怎么定呢!就这样,娄一凡眼巴巴地看着那些比自己年青的金刚、红人们都评了副高,自己却被挡在门外,成了工程师这一堆里年纪最老的老大难。这一年,厂里盖的新楼房竣工,按新的分房政策,其中一个单元辟为高工楼,专门留给具有副高以上职称的分配。于是,金刚和红人们合家欢喜地搬了新楼房。而娄一凡呢,又落了个靠边站的结局。眼看着年青人搬新楼,自己和老婆孩子挤在住了十年的破平房里。以往的时候,娄一凡就常跟我抱怨,说他家那排破平房屋后的排水沟臭不可闻,夏天睡觉,窗户开也不是,关也不是。冬天睡觉呢,一旦内急,就得穿戴整齐,扣上棉帽、捂着口罩(有鼻炎),全副武装地跑到家属区最西头去上厕所,饶是这样,屁股也要被冻得失去知觉。这回分新房又被年青人挤了个靠边站,我不敢想他的心里会是个什么滋味儿。

活得不如人,精神上就要受压抑,娄一凡渐渐患上了失眠多梦的毛病。弗洛伊德说,梦是对白天生活的补偿,这话放在娄一凡身上十分灵验。他经常喜欢把他做的梦讲给我听,我渐渐发现,他实际上是在用做梦这种方式来消解他的压抑,发泄他的情绪。比如,他曾经给我讲述他做的一个梦,他说他家院子里长年累月地扔着一个十字镐的断把儿,没什么用,但也未曾想到清理出去。有天夜里,他就梦见他攥着那个十字镐的断把儿追着金刚在打,打得金刚脑浆都迸溅出来了。他还曾给我讲过一个梦。他说他喜欢游泳,经常做梦梦见游泳。有天夜里,他就梦见他在家乡的水库里游泳,水库里碧波荡漾,晒暖了的湖水温温软软地从身上滑过,真是太舒畅了!正在这时,武总的脑袋突然从身边钻出来,可把他气坏了!他想,我走哪儿你跟哪儿啊!还让不让我活了?!于是一把抓住武总的胳膊反扭到背后,另一只手揪住武总的头发就往水里淹,淹得武总在水里直冒泡儿,直到泡泡冒尽了才让武总露个头。武总张着嘴刚要喘,就又按到水里去,如此淹了十几个回合,淹得武总口吐白沫……娄一凡讲着讲着,眼中就迸射出两道亢奋的光芒,显示着他的内心是多么的痛快淋漓。

总之,在那段岁月里,娄一凡的生活就是这样的:黑夜,在不为人知的梦境里,他痛快淋漓地收拾别人;天一亮,进入了现实生活中,也就到了别人收拾他的时间。

有时,我忍不住想,对于娄一凡这样的人,要是能够把梦当作醒,把醒当作梦,该多好!

我们是在一个星期天,在金刚的带领下去医院看望娄一凡的。娄一凡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因为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好几节脊椎骨上,一动就疼得钻心。我们刚进病房时,为了和我们说话方便,娄一凡让老婆把床摇起来一些,希望能保持一个半躺的姿势。但是,当身下的床板摇到某一个角度的时候,娄一凡突然像被抽了筋似的,张着嘴发出了一阵可怕的嘶鸣。那一刻,他的眼珠都从眼眶中鼓突了出来,我们甚至能看见他的舌头在口腔中颤栗着。他的手急促地拍着床帮说:快摇下!……摇下!他老婆吓坏了,赶紧把床摇回到水平位置。过了半天,他才缓过来,开始与我们说话,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受罪了!受大罪了!我们纷纷安慰他,什么“安心养病”啦,“会好起来的”之类,尽是些言不由衷的话,因为我们都很清楚,他不过是在熬时间罢了。

有人问起了他的病因,娄一凡叹口气说:医生说了,像我这个病,跟精神状况有很大关系。说白了就是长期压抑,气不顺造成的……我们都没料到娄一凡会这么说,这让金刚怎么下得了台?!病房里的气氛顿时尴尬地静默下来。我偷眼看了看金刚,看见金刚紧蹙着眉头,把脸扭向了窗外……很快,金刚就借口还有点儿事,起身离去了。金刚一走,大家就不敢久留,纷纷告辞,我也随大流地跟了出来。到了医院大门口,金刚正站在门口抽闷烟,看见我也出来了,就对我发火道:你咋也跟出来了?!你俩不是关系最好吗?!咋不回去陪着他?!我只好又转回了病房。

娄一凡见我转回来了,长出了一口气,表现出一副正中下怀的神情来,对我说,刚才那样说话,就是为了把不入眼的赶走,跟我倒是有正经事要说的。我就在心中暗自感叹娄一凡心劲儿太盛,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都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了,还要跟别人较劲儿。

娄一凡跟我说的正经事就是:眼下虽然病倒了,今年的职称评定却不能错过。上次别人拿论文的事把他卡在门外,这回他把论文都准备好了,听说我有个亲戚在某专业杂志任编辑,想托我帮忙把论文发表了。只要论文发表了,估计这回应该没问题了。

“我这回算倒霉到家了,我看还有谁下得了手整我?”娄一凡躺在床上摊开两手这么向我问道,两个眼珠从眼眶中努出来看着我。我不知道他究竟清不清楚自己的病情,但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快要死的人的遗愿,我能怎么样?我只能满口答应。

当天我就跟亲戚打电话,把娄一凡的情况跟亲戚简要介绍了一下,请他无论如何也要帮这个忙。亲戚听了我那庄重严肃,仿佛临终托孤一般的口吻,禁不住笑了,说这事你别看得太严重,很好办的。我们这里只要你寄钱来,就可以发论文,每篇300元。

第二天,我就给亲戚电汇了300元。大约一周以后,亲戚给我来电话,说是已经排上了。我问什么时候能上版,亲戚说,大约半年以后吧。我一听就急眼了,半年以后黄瓜菜都凉了!娄一凡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忙问亲威能不能设法提前到下个月发表,因为下个月就要评职称了。亲戚说,那是不可能的,现在要发这种论文的太多了,都交了钱在排队。我只是个小小责编,没有恁大的权力。不过,如果是为了评职称的话,杂志社可以出具一份证明,证明你们的那个娄一凡的论文已在我社终审通过,不日即可发表。以前评职称的都是这么干的。我说,那能管用吗?亲戚说,只要领导不专门卡你,都管用。

一周以后,我就拿到了亲戚开来的证明。我拿着证明以及娄一凡老婆交给我的申报材料,还有娄一凡给武总的一封亲笔信,跑去找武总。武总看了申报材料,看了那个娄一凡发表论文的证明,最后又看了娄一凡的亲笔信。娄一凡在信中不知说了些什么,武总看过信后,脸色十分难看,说:研究研究再说吧!武总的这句“研究研究再说吧!”以及他那难看的脸色令我觉得十分不妙,我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十分管用的理由。我斗胆地说:武总,娄一凡的功过是非咱们都不提了。不管他够不够格,他已经是个不久于人世的人了,咱们就是把这个副高给了他,他也占不住这个名额。外单位有好些个可评可不评的人,临退休前不也都评了的吗?一听这话,武总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毛骨悚然,然后就转身走了。

不知是我提出的那个理由真的管用,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半个多月以后,传来好消息,说娄一凡的职称评定在厂里已获通过。我揣着这个好消息兴冲冲地跑到医院去给娄一凡报喜,见到娄一凡我不禁吃了一惊,才一个月没见面,没想到他就变成了这种奇形怪状的模样:他的两条胳膊、两条腿、以及那一截细脖子,都变得非常细,细得简直有点儿……不像样儿!只有肚子圆滚滚地鼓了起来。他就这样平展展地躺在病床上,细胳膊细腿无奈地平摊在床上,那模样让我一下联想起了上初中做生物实验时用大头针固定在实验台上的青蛙。他一动也不能动,只有脑袋微微侧向一边面朝着我,他的两个眼珠从眼眶中努了出来,而且似乎再也无法缩回去了。他就这么愣愣地看着我,两个眼球儿显得很大,大得有些怕人,里面流露出一种空洞的、绝望的、而且似乎对所有的健康人略微带点儿谴责的目光。听到他的职称评定已获通过的消息,他似乎并不显得高兴。他用眼神示意我靠近他一些,我把脑袋凑近他,他喘了几口气之后,断断续续地说:听说了吗……厂里最近集资盖最后一批福利楼……有一个单元是副高以上的……我吃了一惊,不知他又要干什么。他又喘了几口气,说:帮我办……我皱起了眉头,说实在的,我觉得十分为难。他那个副高本身就评得十分勉强,如今又要拿着这个勉强评来的副高去换房子,领导会怎么说?但是他不再说话,只是努着两个大眼珠儿愣愣地盯着我,里面流露出那种空洞的、绝望的、而且似乎对我这样的健康人略微带点儿谴责的目光。他的这种目光把我给征服了,我答应尽力去办。

我拿着他老婆交给我的集资房申请报告跑去找主管人事福利的副厂长。副厂长看完报告,立刻皱起了眉头,说:他那个副高职称本来就是勉强照顾他的,怎么又提出来要房子?这叫我怎么办?这无论如何也办不了!我连忙替娄一凡求情,说是看在他是个就要过去的人,就满足他最后一个要求吧。副厂长把脑袋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就因为他是个就要过去的人,才不能分房给他。你知不知道,他老婆又不是我们单位的,房子分给他,他撒手一走,房子等于白给了外单位的人!这最后一批福利房本来就争得头破血流的,别人会怎么说?别人会说死人抢了活人的房!一听这话,我顿时张口结舌了,觉得领导考虑问题就是比我周到。副厂长最后拍着我的肩膀叫我回去跟娄一凡好好做工作,让他打消这个念头。

但是这个工作怎么做?难道让我对他说:“你这个死人就发扬发扬风格,别再跟活人争房子了”吗?!工作不好做,我就拉了几个平时相好的同事一起去看他。我想,当着大家的面把话说出来,他也不好怪我什么了。不料,我刚把话说了个头,病床上的娄一凡就开始晃脑袋,脑袋现在已经成了他唯一可以表达意思的工具。他一边晃脑袋,一边用那种空洞、绝望的目光盯住我,嘴里断断续续地说:抬我去……亲自见厂长。我只得低下头来不吭声。他喘了一会气,眼睛又盯住了第二个人,仍然是那句断续的嘟囔:抬我去……亲自见厂长。于是第二个人也只得低下头不吭声。他大约这么说了一轮,我见不是个事,把其他四人叫出病房,说:这也就是他临死前最后一个要求了,咱们就把他抬了去,别的咱就不管那么多了,也算是对得起他就是了。

于是我们把娄一凡挪上担架,四个人抬担架,一个人替换着,抬着他往厂办公大楼进发。一路上,不停地有人在望着我们,有些好事之徒还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想看看我们抬着半死不活的娄一凡究竟要上哪儿去。这些人在我们后面渐渐形成了一小支队伍,走着走着,我忽然害怕起来,觉得有一股寒气渐渐地从后脊梁蔓延到脖梗子上来了,因为我忽然想到,娄一凡此刻也许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我觉得我们简直是在举行一场恐怖的抬尸游行。

当我们把娄一凡抬到三楼副厂长办公室附近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因为厂里效益好转,市领导来厂里参观考察。我们的厂长正领着一大群市里的头头脑脑准备下车间去参观,忙得不亦乐乎。市里的头头脑脑一碰上我们的担架队,个个都拿诧异的目光朝我们瞟过来,我看见厂长狠狠地剜了我们一眼。但事已至此,我们也就豁出去了,硬是把娄一凡抬进了副厂长办公室。副厂长见到我们,大吃了一惊,挥挥手把我们五个人像轰苍蝇似的轰出了办公室,只留下娄一凡和他的担架平躺在油光锃亮的木地板上。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副厂长拉开门喊我们把娄一凡抬回厂医院,副厂长的脸色十分难看。我们抬起娄一凡刚要走,副厂长却招手叫我留下,说是有话跟我说。我忐忑不安地走进副厂长办公室,刚要开口辩白,就见厂长急匆匆地从外面一头扎了进来。厂长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接着就问副厂长是怎么回事。副厂长就把娄一凡的要求简要地说了说。厂长指着副厂长的鼻子严厉地说:当初评职称的时候,我就再三提醒你要慎重要慎重!怎么样?!惹出事来了吧?!副厂长惴惴不安地请示厂长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厂长不耐烦地大手一挥,说:给他给他!既然人还活着,就按活人的规定办!

就这样,娄一凡实现了自己的最后一个愿望。

一个多月以后,新楼房的地基已经打起来了。听厂医院的大夫说,娄一凡也快不行了,腹水胸腔积液抽了好几次,可抽过了又满,抽过了又满,都抽不及了。我们决定最后去看望他一次。这回他睁眼也有些困难了,只见他微微睁开眼,望了我们一圈儿,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什么。他老婆俯下身子仔细谛听了一阵,抬起脸茫然地望着我们说:他要看新房子。我把头凑到他耳边大声喊道:新房子还没盖起来呢!

“看地基……”这回,他较为清析地嘟囔了一句。

于是,我们抬着娄一凡来到了新楼房的建筑工地。一到工地上,我暗暗吃了一惊,因为地基已经完全打好了,毛石垒起来的墙基一道一道的,已经勾勒出了每间房子的格局,如果想象力丰富一点的话,客厅、大卧室、小卧室、卫生间、厨房,就都可以看得见了。我们按娄一凡分得的单元和房号找到了他的房间所在的位置,我们把担架一直抬到客厅所在的位置,放在了地面上。我暗想:娄一凡若是一楼就好了,他等于已经躺在了他的新房子里,可惜他分的是六楼。这时,我忽然发现娄一凡的眼睛完全睁开了,直楞楞地朝上仰望着,一直望向了那蔚蓝色的、永远没有尽头的天空。我忽然就产生了一个想法,娄一凡此刻一定是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爬,一直费力地爬到他在六楼的客厅里,然后躺下来,得到了终极满足似的享受着新房子的滋味儿。

娄一凡就这么盯着他的空中楼阁,脸上果然现出一丝满足的神情。

一个星期后,我们的麻烦制造者娄一凡终于去世了,金刚带领我们全体科员去殡仪馆为娄一凡送葬。殡仪馆位于我市东郊一个叫作雀儿窝的山谷中,火化之后,可以在殡仪馆背后的山梁上花三千块钱买一小块墓地,把骨灰盒葬在墓地里。此地人还是讲究入土为安的,虽然这道山梁完全是荒秃的,呈现出一派荒凉的赭黄色,但山梁上的坟包却一丛一丛生长得十分茂密,从远处看起来,简直挤得密密麻麻、疙疙瘩瘩了。

这道山梁的背后是另一个山谷,谷中有一小汪湖泊,湖泊四周林木蓊郁,环境清新幽雅,修建有一个革命烈士陵园。据说因为当年湖泊中曾有大雁栖息,所以这座山谷叫作雁儿泊,烈士陵园就叫作雁儿泊烈士陵园。那天葬完娄一凡之后,我和几个同事信步爬过那道山梁,来到了雁儿泊烈士陵园游览了一番,发现这里除了葬有几名早年间的革命烈士外,更多的都是一些省内高官,有位好事的同事粗粗统计了一下,基本上都是省级干部,最次的也是地区级干部,其中有一位,据墓碑的碑文上看,也是五十年代从工厂出身,一步一步干上去的。同事于是大惊小怪地嚷嚷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有头有脸的都埋在雁儿泊这边!老百姓就都挤到雀儿窝那边去了!有人就感慨地说:像娄一凡和我们之流,将来死了只能埋到对面的雀儿窝里去。有人就拿金刚调侃起来,他用脚跺跺那个工厂出身的省级干部墓碑前的石台阶,道:照咱们金刚这种干法儿,一路干上去,早晚也能跻身到这个位置来。大伙哄堂大笑起来,那人却意犹未尽,笑嘻嘻地骂起我们来,骂我们是“燕雀安知鸿鹄(雁)之志哉!”

责任编辑刘永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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