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鸟儿一样

张可旺

像鸟儿一样

张可旺

1

刘大杰家的那只公鸡实在是欺人太甚，它整天飞来飞去，哪像一只鸡，简直是养了一只鸟，居然一扑棱翅膀，飞到了那棵四米多高的香椿树上。公鸡站在一个树杈上，雄赳赳、气昂昂，脖子向上一抻，呈S状，喔喔地叫。徐老太拿它毫无办法，只能干瞪眼生闷气。徐老太并不反对刘大杰养鸡，前些年她就养过一只猫，半夜里喵呜喵呜地叫，叫的刘大杰忍无可忍，几次找上门来。徐老太振振有辞，说它那是叫春呢。

刘大杰黑着一张脸，说你就不能不让它叫！

徐老太说，嘴巴是它的，我总不能拿帖膏药把它的嘴巴封上吧。老刘，你要是听着烦，你就把耳朵捂上。

刘大杰把眼一瞪，忿忿地说，你这是不讲理！

徐老太以为得罪刘大杰了，不想刘大杰没当回事，见了面仍老远就打招呼。徐老太过意不去，把猫送了人，可没过两天，那只猫又回来了。猫回来的第二天就给徐老太闯了祸，它居然把刘大杰养的三条地图鱼给吃了。刘大杰再次找上门，嚷着要把徐老太的猫给打死。徐老太知道刘大杰是真的生气了，陪着笑脸向他道歉。刘大杰说，你赔我的鱼！你赔我的鱼！

徐老太说，老刘，你先消消气，年纪也不小了，气坏了身子可不好。你放心，那鱼我一定会赔的。

刘大杰说，你赔也不是我原来的鱼了，我就要我原来的那三条地图鱼。

徐老太说，老刘，你这是逼我啊！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就是把花花打死，你的鱼也活不了了。

刘大杰嚷着，突然蹲下身，抱头哭起来。他边哭边说，那三条鱼我养了四年，说没就没了，我心疼啊，比拿刀子割我的肉还疼！

徐老太哪里会想到刘大杰会为了几条鱼哭起来，一时手足无措，嘴里一个劲地说着道歉的话。刘大杰的肩膀一抖一抖的，呜咽声时断时续。都六十岁的人了，咋跟小孩子一样。徐老太安慰刘大杰，拿手去拍他的肩膀，说着老刘，别哭了，你会把身体哭坏的。都怨我还不行吗，你骂我打我，我认了。刘大杰哽咽着，说我没说怨你，我只是恨那只猫。徐老太拿来毛巾，要刘大杰擦一擦脸。刘大杰嚯地一下站起来，说我不擦！我就是不擦！徐老太说，你哭成这个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欺负你呢。刘大杰说，孙贵珍活着时，我没得好日子过，她人走了，我还没得好日子过。

孙贵珍是刘大杰的妻子，四年前去世的。徐老太记得那个女人，整天病怏怏的，脾气却不小，动不动就对刘大杰发火。两家是邻居，只一墙之隔，而且隔音效果又不好，说话声音一旦高了，便听得一清二楚。徐老太知道那几年刘大杰的日子并不好过，有时还向她诉苦，说自己上辈子欠那个女人的，天天伺候着，还讨不到好。

刘大杰不哭了，叹口气，拖拉着双腿走出门去。徐老太心里不是个滋味，觉得自己真是对不起刘大杰。过了两天，徐老太给刘大杰送去一盘水饺，刚出锅，还冒着热气。刘大杰不是那种记仇的人，事情过去了，他不会再放在心上。见徐老太送水饺过来，刘大杰高兴得像一个孩子，手舞足蹈地说，好着呢，我正愁中午饭吃什么，你倒送来了。徐老太包的水饺，个大、皮薄，咬一口，满嘴生香。刘大杰不住地点头，夸徐老太的手艺。徐老太被他夸得脸都红了，一个劲地说，香就都吃了，要是不够，我再包给你吃。刘大杰看一眼徐老太，说真的好吃，我这辈子还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饺子呢。徐老太说，那我天天包给你吃，直到你吃腻了。刘大杰摇摇头，说这哪行，使不得，使不得。要是把你累坏了，我可担当不起。

刘大杰是个好人，但他养的那只大公鸡却总是和徐老太过不去。徐老太家的院子里栽了一棵石榴树，每到春天，石榴树繁花似锦，看着喜人。那树是徐老太的老伴栽下的，第三年就开花了，而且还结了一个不算太大的石榴。那时徐老太和她的老伴天天围着石榴树转圈捉虫子。你捉一个，他捉一个，然后喀吧一声把虫子掐死。夏天，老伴坐在石榴树下的躺椅上，徐老太坐旁边，给老伴扇扇子。老伴看着树上的那个石榴，说可惜只结了一个，到时我们两人怎么分？徐老太说，石榴是我们俩的，还分什么？老伴听后就笑，说四十年了，要分早就分了。徐老太说，分什么？你个老东西！

老伴喜欢躺在躺椅上打盹，一整个夏天，他下午的时光差不多都是在那张躺椅上度过的。徐老太坐在他的身旁，有时一个下午都不说话。一天，都到黄昏了，老伴还在睡。徐老太叫了一声老头子，然后用手去推，谁知老伴却走了。老伴是在睡梦中走的，走得悄无声息。

物是人非，一晃六年的时间过去了，老伴栽下的那棵石榴树已从一棵小树苗长成一棵两米高的大树。到了春天，石榴树身子一摇，数不清的花蕾便钻出了枝头。花开后，也不知从哪飞来那么多蜜蜂，嗡嗡地叫着，在花朵上起舞。想不到刘大杰家养的那只大公鸡一拍翅膀，也赶来凑热闹。它从香椿树上飞下来，稳稳地落在墙头上，然后一跃而起，飞到了石榴树上。公鸡用爪子抓住石榴树的一根枝条，因为身体过重，压得树枝条一颤一颤。这还不算，它还这啄一下，那啄一下，把石榴花给啄了下来，之后伸长脖子，喔喔地叫。徐老太扎煞了双手，嘴里发出吁吁的声音，但那只大公鸡一点都不害怕，甚至挑衅般拍了两下翅膀。看看落在地上的花朵，徐老太心疼地大叫一声，操起一个拖把就打。公鸡拍拍翅膀，飞到了院子里的那间小屋上，然后又一抖翅膀，飞到了刘大杰家的那棵香椿树上。徐老太气得直跺脚，去找刘大杰，他人却不在。徐老太气咻咻地回到家，站在石榴树下候着，只要那只大公鸡再来，她就一拖把打死它。欺人太甚了！徐老太呼呼地气喘着，她不仅生那只公鸡的气，也生刘大杰的气。养什么不好，偏偏弄只公鸡养着。

那只公鸡是刘大杰的三儿子送来的。那天，他过生日，三儿子拎来两只大公鸡。其中的一只被吃了，另一只就暂时搁到了院子里。大儿子带来的是两条鲤鱼，一箱脑白金。二儿子在广东，生日那天打来电话，要接刘大杰去他那里过冬。刘大杰说，你要是有时间就回来看看，去广东？我是不会去的。儿子问收到钱没有。刘大杰说，我又不缺钱，你别有事没事给我寄钱，害得我大老远跑邮局。三儿子说，你不缺钱，那缺什么？他被问得一愣，说啥都不缺。大儿子说，爸，你要是缺什么，尽管说。刘大杰摇了摇头，他身体还好，有退休金，能缺什么。就算他缺什么，他也不会说的，更不会向儿子们提。

吃完喝完，儿子和儿媳及孙子们就走了。刘大杰高兴，多喝了两杯，儿子们走后他倒头就睡了。半夜里，刘大杰睡得正香，却被那只公鸡的打鸣声给吵醒了。他躺在床上，看看外面还黑着，再听却什么也没听到。刚才我明明听到鸡叫声了，咋又没有了？他躺下，怀疑自己刚才做了一个梦，他是在梦里听到鸡叫声的。时间还早，才凌晨一点多。刘大杰再次躺下，耳朵里却飘忽着鸡叫声。过去家里养过鸡，那还是他小的时候。在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养鸡。家里没有表，早晨就听鸡叫声。鸡叫三遍，天就麻麻亮了。家里养鸡，他却很少能吃上一个鸡蛋。鸡下的那些蛋都被母亲拿到集市上卖了。家里母鸡一大群，公鸡却只有一只，其他的都被卖掉了。问母亲，得到的回答却是，公鸡又不下蛋，养那么多干啥？后来他才知道母亲留着那只公鸡是为了踩蛋。躺在床上，刘大杰神思恍惚，突然又听到了一声鸡叫。他闭着眼，对自己说，我这是在做梦哩。

第二天，徐老太却向刘大杰抱怨，说你养的那是什么鸡！打鸣也不分个时候，害得我一宿没睡着。刘大杰说，老徐，谁养鸡了？徐老太说，你啊！刘大杰摇头，说你肯定是做梦了，那鸡是在你的梦里叫的。徐老太说，我一夜没睡，你说哪有睁着眼做梦的！刘大杰一拍脑袋，说是了，我家里还真的有一只鸡。徐老太说，你不能不让它叫，深更半夜的，它突然扯了嗓子一叫，把我给吓一跳。刘大杰笑，一只鸡，又不是老虎，你怕什么？徐老太说，这么多年没听到鸡叫，乍听到，谁不吓一跳。刘大杰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它想叫我也没办法，我总不能捂住它的嘴吧。再说了公鸡打鸣，那是它的天性，你说是不是？徐老太像吃饭被噎了一下，伸了伸脖子，半天说不出话来。刘大杰说，以后你就习惯了。徐老太还在伸脖子。刘大杰就笑了，那鸡叫声听上去多亲切啊！你不觉得亲切吗？徐老太不说话，她知道刘大杰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上次她养了一只猫，弄得他老大不快，还为那几条鱼哭过一回。现在他弄只鸡来是想报复我哩！徐老太说，太不像话了！刘大杰笑，怎么不像话了，我听着还挺悦耳呢，比猫叫春好听多了。徐老太不想一大早和他拌嘴，她知道刘大杰的脾气，一个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的人，你这边生气，他却笑呵呵的，犯得着吗？刘大杰还在笑。徐老太说，你笑什么？我这就去弄只猫来，到时你可别怪我的猫把你的鸡给吃了。刘大杰说，现在的猫连老鼠都逮不住，哪能把一只鸡给吃了。你就是去弄一只黄鼠狼来也不怕，我那只大公鸡可不是一般的鸡。

花花死后那两天，徐老太伤心得吃不下饭，门也不出。刘大杰出门时会敲一敲她的门，对着门板说，徐老师！徐老师！窝在家里干吗呢，出来走走啊。你看看这天，阳光灿烂，窝在家里会憋出病的。敲门声啪啪地响，敲得徐老太心烦，就骂刘大杰是个没心没肺的老东西。一天早晨，徐老太终于走出门，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一个袋子。袋子里装的是草莓，一个个红艳艳的，刚摘下来不久的样子。徐老太知道草莓是刘大杰买的，心里有点激动。想不到他刘大杰平时大大咧咧，心倒蛮细。他妻子活着时，他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的他整天蔫头耷拉脑的，见了面话也懒得说。也不知从哪天开始，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地多起来，话也多了，甚至有点贫嘴，与过去的那个刘大杰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刘大杰其实是一个十分开朗，非常阳光的老头。徐老太这么想的时候感觉脸有些发热，她拿起一个草莓，对自己说不就送我一袋草莓嘛。

为了那只大公鸡，徐老太没少找刘大杰。现在刘大杰的大公鸡把徐老太的石榴花糟蹋得不成样子，她已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徐老太决定找刘大杰谈谈。

2

最近两天刘大杰总是笑眯眯的，走起路来脚步轻快得一点不像六十岁的人。徐老太有些纳闷，她弄不清楚刘大杰为哪门子事高兴成那个样子。他会不会又找了？徐老太这么想的时候听见刘大杰开门的声音，就走出门，说老刘，我有事找你。

刘大杰开了门，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他回过头，笑嘻嘻地看着徐老太，说徐老师，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只要你用得着咱老刘，老刘我没二话。

徐老太表情严肃，甚至有点不耐烦，那样子就像退休前训斥她的一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刘大杰说，徐老师，看你的表情，事情有点严重啊。徐老太说，老刘，不是我说你，你该管一管你家的那只公鸡了。刘大杰笑，徐老师！又是公鸡的事，它又怎么惹你生气了？徐老太不笑，她板着脸，说你那只鸡把我的石榴花给糟蹋了，你要不信可以自己去看。刘大杰说，是吗，我这就去教训它。看着嬉皮笑脸的刘大杰，徐老太用手往上托了一下眼镜。一把年纪的人了，咋就一点不稳重呢！徐老太说，你准备怎么教训它？刘大杰想了想，说宰了它吃肉怎么样？徐老师，你也来吃。徐老太摇了摇头，说你吃了它，那我就听不到打鸣声了。刘大杰笑起来，说那你说怎么教训它？我听你的。徐老太说，你最好把它关在笼子里。刘大杰说，这倒是个好办法。徐老太还想说什么，刘大杰却没给她机会，说了句再见，便进屋把门关上了。

徐老太看着那扇门，有点失落。找就找了，用得着高兴成这个样子！都是过来人，又不是没谈过对象！徐老太回到家，打开电视，只看了一眼便把电视机关了。看报纸吧！她对自己说，但她的心思却飘飘忽忽不在报纸上。我这是怎么了？她站起来。说不如出去走一走。

徐老太猜得没错，刘大杰在外面还真的有人了。那个女的比他小，到底小多少，女人没说。女人叫马兰，农村人，在一户人家做保姆。女人的儿子正上大学，学习成绩不错。女人不无骄傲地对刘大杰说她的儿子很争气，是他们村有史以来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刘大杰说，有出息，等你儿子大学毕业，你就有好日子过了。女人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刘大杰是在菜市场认识马兰的。他经常去菜市场，买菜是其次，主要是为了消磨时间。在菜市场转一圈，回家的时候手里只拎着两个茄子或一小把香菜。

那天，刘大杰正在买黄瓜，钱还没付，就听见一个女人叫她的钱被偷了。刘大杰循声看去，只见那个女人蹲在地上，一边哭一边说。女人说她在人家做保姆，每次出来买菜，给的钱都是有数的，回去还得记账。现在钱被偷，她回去没发交代。女人哭得泪水涟涟。刘大杰看不下去了，问女人被偷了多少钱。女人说，五十块。刘大杰掏出五十块钱交给女人，又叮嘱道，以后出来买菜小心着点。

在每一个游戏任务环节，都在游戏中增加NPC人物，这个NPC人物只负责给玩家讲解本次任务所遇到的知识点。以下图1是游戏中的一个讲解知识点的NPC示例：

刘大杰只买了一斤黄瓜，女人为了表达感激之情，非要给他拎着。刘大杰推托不过，只好由女人拎着。在路上女人对刘大杰谈起她的儿子，说他男人身体不好，在去年就去世了。她现在陪着儿子上学，一边给人家做保姆，一边伺候儿子。

过了两天，刘大杰又在菜市场见到了那个女人。为了表达谢意，女人提出请刘大杰到家里吃顿饭。刘大杰犹豫了，没有马上表态。女人说，你要是不去，那就是看不起我。刘大杰见女人邀请得很真诚，只好答应了。

那天吃饭，刘大杰没有见到女人的儿子。女人解释说儿子学习忙，中午从不回家吃，一顿饭，怎么都好对付。刘大杰问女人的儿子在学校吃什么。女人说方便面。刘大杰说，吃那东西怎么行！吃时间长了对身体不好。女人说，没有办法啊，我赚的这两个钱又要交房租，又要吃喝，不节约着花怎么行。刘大杰掏出两张大票子交给女人。女人死活不要。刘大杰说，拿着，给孩子买点吃的，别老是叫他吃方便面。

再去女人那里，刘大杰发现女人家的桌子上搁着一包烟，就问女人是不是也抽烟。女人支吾说不抽。刘大杰说，那你买烟干吗？女人说，你不是抽烟吗，那是给你准备的。刘大杰说，这烟挺贵的，以后你不要买了。女人羞赧地笑了笑，说你抽一根。刘大杰点上烟，看女人一眼，发觉女人的脸红了。他的心动了一下，问女人多大了。女人说，你说呢？刘大杰摇了摇头。女人说，你猜猜嘛。刘大杰摇着头说猜不着。女人笑了，笑过之后，说猜不着你就别猜了，以后我就叫你老刘吧。抽过一根烟，刘大杰要走，却听见女人叹了一口气，于是就问女怎么了。女人欲言又止，很是为难的样子。刘大杰说，你说啊！女人才说她婆婆病了，正在为钱的事发愁。刘大杰说，你不要发愁，我那里有钱。女人说，不可以的，不可以的。刘大杰把手一挥，说你等着，我这就回去给你拿钱。刘大杰回家拿来两千块钱，说要是不够，他再到银行取去。

女人经常留下刘大杰来吃饭，有一次还陪他喝了点酒。因为喝了酒，女人说话的胆子大起来，甚至问刘大杰怎么总是一个人去菜市场。刘大杰说，老伴死了。

女人说，老刘，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问你的。

刘大杰笑笑，说这有什么对不起，人哪有不死的。

女人说，老刘，不打算再找了？

刘大杰说，没合适的。

女人不说话了，给刘大杰倒酒。

那天，刘大杰喝多了，在女人那里住了一夜。醒来，见身边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刘大杰吓了一跳。他跳下床，才发现自己什么也没穿。女人睡眼惺忪，问他干什么去。刘大杰支吾着，说我怎么睡你家了？我我我……女人说，你昨晚喝多了。刘大杰拍了脑袋一下，懊恼地说，你看看我都干了些什么！马兰，我要是对你做了什么，我向你认错。女人说，老刘，天还早着呢。刘大杰抓起自己的衣服就穿。女人说，老刘，你紧张什么？我是自愿的。刘大杰穿上衣服，逃也似的跑了。回到家，刘大杰自责不已，发誓不再去女人那里。

3

在家待了三天，闲着没事，刘大杰找人做了一个铁笼子。见了徐老太，他说笼子做好了，以后它不会再飞到你家去了。徐老太故做糊涂，说谁飞到我家啊。刘大杰说，那只大公鸡啊，我已把它关进铁笼子里了。徐老太说，早该把它关笼子去，你要是再对它放任自流，它迟早都会变成一只鸟飞走的。刘大杰说，徐老师说话就是有意思。徐老太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刘，你这两天是不是遇到什么喜事了，整天乐呵呵的。刘大杰摇摇头，说都这把年纪了，哪有什么喜事。徐老太说，老刘，是不是找了？刘大杰连说没有，脸都红了。徐老太说，真的没有？刘大杰说，真的没有。徐老太说，那你脸红什么？刘大杰说，精神焕发啊！徐老太笑了笑，笑得有些诡秘，好像知道了什么似的。

这个徐老太的眼睛好厉害！回到家，刘大杰都抽了一根烟了，心还在怦怦狂跳。刘大杰又点上一根烟，抽着抽着，脑海中闪过一个女人的影子。那个女人不是徐老太，而是马兰。刘大杰使劲摇了摇头，对自己说，你不能再去了！都一把年纪了，居然做出那种事，倘若被儿子们知道了，你这张老脸往哪搁啊！

那个女人居然找上门来了。刘大杰听到敲门声，还以为是徐老太，一边开门一边嘟囔，又有什么事啊！连个午觉也不叫人睡安生。门开了后，刘大杰吃了一惊，伸手就把女人拽进了屋子。你怎么来了？刘大杰心惊胆战地说。女人说，来看看你。刘大杰说，我有什么好看的？女人说，看看你怎么啦，人家还以为你病了呢。刘大杰说，这样影响不好。女人说，我们正大光明，怎么影响不好啦！刘大杰拍了一下头，说就是，我们正大光明，你说我怕什么。女人坐下，问刘大杰为什么不去她那里。刘大杰说，你有事？女人说，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刘大杰说，我还以为你有事呢。女人说，人家想你了就来看看。刘大杰说，既来之则安之，中午就在这里吃吧。女人笑了笑，站起来，坐刘大杰腿上了。刘大杰说，这样不好。女人说，什么好不好的，睡都睡了，还怕我坐你腿上？刘大杰说，马兰，我那是一时糊涂，你别怪我。女人说，我没有怪你啊！老刘，我八成是有了。刘大杰说，有什么？女人说，孩子呀。刘大杰说，什么孩子？女人说，你的孩子啊。刘大杰“啊”了一声，说怎么可能呢，我都一把年纪了。马兰，你把玩笑开大了。女人说，你不信，那你摸摸。刘大杰的手在抖，女人却抓住他的手，说你摸摸呀。刘大杰说，马兰，把孩子流了吧。无论你提出什么条件我都会答应你的。女人不高兴了，说那是一条命哩，怎么能说流就流呢！我可做不来伤天害理的事。刘大杰说，这怎么办？马兰，你说，我该怎么办？这事要是传出去，那我可没脸活了。听我的，去医院把孩子流了。刘大杰几乎是在哀求，老泪都下来了。女人终于说，好，我听你的。刘大杰说，你要多少钱？女人说，你说呢？一条命能值多少钱？刘大杰不知道一条命的价钱，人的性命哪有价钱。两万怎么样？刘大杰说，要不三万。女人说，谁的命值三万块钱？刘大杰说，那就四万。女人说，这又不是谈生意，什么三万两万的。

那天，女人从刘大杰那里带走了六万块钱。女人走后，刘大杰病了，不是一般的病。他中风了，嘴歪眼斜，说不出话来。刚开始感觉到难受时，他还想着给医院打电话，等他抓起电话听筒，他已神志不清了。

打电话叫急救车的是徐老太。

徐老太家的下水道堵了，污水流了一地。她只好去叫刘大杰来处理，敲了半天门，也不见刘大杰来开，就喊刘大杰。住楼上的小宋跑下楼来，问徐老太喊什么。徐老太说，我叫了半天门也不见老刘来开，他是不是出事了？小宋说，刚才我还看见他把一个女人拽进家里了呢，哪会出什么事。徐老太说，小宋，你去看看，你快去看看。小宋说，门关着，我怎么看？徐老太说，从我家进去，翻过墙就是。

小宋翻墙进入刘大杰家，看到躺在地板上的刘大杰后，大叫，徐老师，快打120！

不到十分钟，救护车就赶到了。

刘大杰住院后，徐老太去看过他。刘大杰还在治疗期间，连他的儿子都不认得，哪能记得徐老太。徐老太在医院待了一会儿就走了。走的时候，刘大杰的儿子一直把她送到楼下，一个劲地感谢她。说要是再晚一会儿，他们的父亲就不行了。徐老太说，客气什么，都是邻居，应该的。

刘大杰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出院后，他的儿子给他找了一个保姆。保姆是个男人，五十多岁。有时徐老太也过去看看，顺便给那只关在笼子里的鸡喂点吃的。刘大杰坐在轮椅上，见了她毫无表情，口涎流得老长。徐老太无奈地摇摇头，她已习惯了同刘大杰斗嘴，他这一病，让她还真的有点不适应。那个男保姆对徐老太很是客气，一口一个徐老师。那个男保姆喜欢喝酒，早晨也喝，中午也喝，晚上就更甭说了。徐老太把那个男人的情况反映给刘大杰的儿子，刘大杰的大儿子有点为难，说现在找保姆实在是困难，找个女人，又不方便。徐老太说，他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会误事的。刘大杰的大儿子叹口气，说先将就着，等找到了合适的，我就把他辞退掉。

徐老太经常去刘大杰家，今天送点吃的，明天送点喝的。那个男保姆就问她和刘大杰是什么关系。徐老太被问得一愣，说没什么关系。男保姆说，你和他既然没有关系，那你管那么多闲事干吗？徐老太生气了，一怒之下把那个男保姆辞退了。男保姆是在第二天走的，走之前他把关在笼子里的那只公鸡杀掉做了下酒菜，吃剩的鸡骨头弄了一地，更可气的是他连鸡毛和鸡肠子也没扔掉，搞的屋子里臭气熏天。徐老太捏着鼻子把房间打扫了一遍，之后洗干净手，给刘大杰喂牛奶。刘大杰歪着头，一点都不配合徐老太。徐老太急出一头汗，突然灵机一动，去医院找来一根打吊瓶用的导管。她把牛奶倒进瓶子里，然后接上导管，另一头塞进刘大杰的嘴里。一包牛奶，刘大杰喝了一个多小时。徐老太终于眉开眼笑，说老刘，也就是我，换了第二个人，根本不会想出这个办法的……话还没说完，徐老太看见刘大杰的眼睛好像湿了，接着有泪从眼角慢慢地流出来。

那天，徐老太在刘大杰家住下了。半夜醒来，看看天，还黑着，她便躺在那里等鸡叫，等到天亮时她才蓦然意识到那只公鸡不在了。她已习惯公鸡打鸣，鸡叫三遍后准时起床，然后出门去锻炼身体。听不到鸡叫，她心里失落极了，只好又去买了一只公鸡。那只公鸡很漂亮，威武高大，如同一位英姿飒爽的大将军。但那只大公鸡从不飞到树上，它只在院子里刨食，偶尔扑腾一下翅膀，天亮前也不打鸣。徐老太很是生气，拿起一个笤帚追了它就打。大公鸡被打急了，突然一拍翅膀，腾空而起，飞到了墙头上。徐老太嚷着，下来！你给我下来！大公鸡不听她的，示威般把翅膀抖了又抖。徐老太操起一根竹竿，还未打，那只大公鸡又一拍翅膀，奇迹发生了，它居然像鸟一样飞走了。徐老太翘首望着天空，嘴里嚷嚷着，你给我回来！你给我回来！

别喊了，它都飞走了，你喊也没用。

徐老太回头去看。刘大杰坐在轮椅上，歪着头，不睡不醒。徐老太眨巴一下眼，说老刘，刚才是你在说话吗？

徐老太又说，老刘！你咋不说话呢？刚才我分明听见你说话了。

徐老太看看刘大杰，又看看天。不知道自己是该去把那只大公鸡追回来，还是该待在刘大杰的身边。在徐老太左右为难时，耳边忽然传来大公鸡喔喔地两声叫。徐老太说，这是养了一只鸡吗？简直就是一只鸟。

责任编辑张小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