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天河

2016-11-23 05:53陆闲亭
故事家 2016年10期
关键词:琴师丞相皇帝

陆闲亭

如果他们未相逢,她便再找不到在梅花树下抚琴的病弱琴师,他也再没有那值得为之倾尽一切的傀儡皇帝。可人生正因有过那深情陪伴,一切才这么难得。让人在历尽劫难后回想往事,也可以说,那都是很好的。

楔子

熙祯十三年,少帝广发“集异令”。

再年春,琴师应召进京。

断绝景朝六百年国祚的靡靡之音,终于在阳泉宫的阴暗角落里幽咽响起。

琴师是在来京城的路上冻坏了腿脚的。他自扬淮出发之时正逢凛冬,江南的雪都没过了膝弯,可衙役催得紧,风餐露宿赶到洛阳,还没等到相府挑人,琴师便病倒在了驿馆。

待他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阳泉宫一处偏殿的院落中寂寞凋零的梅花。

琴师知道,许是他这一身病骨惹来丞相府的仆役不喜,转头就将他打发进了皇宫。他嗅着微冷中带着寒梅余香的空气微微摇头,想,这样也好。

他早年浪迹天涯,说得难听些,不过就是卖艺为生,后来得了贵人赏识才得以进京。琴师向来随遇而安,他抚过膝上古琴容色淡淡,只期盼能安稳过日子。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阳泉宫内外皆知,当今天子瞧上了一个琴师。

琴师吃过苦,因此哪怕是阴雨天时两腿酸疼格外难熬,他也忍得住不去找医官来看,生怕引起他人一丁点儿注意。忍气吞声的功夫让陆挽都不禁肃然起敬,所以他的这点儿毛病还是陆挽不经意间发现的。

陆挽喜欢听他弹琴。尽管这些年来大权旁落,陆挽形同傀儡,她也是景朝最尊贵的皇帝,区区琴师又有何难得?只因琴师沉默,哪怕是陆挽当着他的面痛骂朝中奸臣,他也说不出半句劝慰的话来。

这一点让陆挽尤为珍惜。每每心情烦闷,就往这偏殿处去,寻琴师弹一曲清心调,再将心中戾气倾诉一番,时日一长,宫中便流言四起。

说琴师狐媚惑主,说皇帝沉迷美色,说什么的都有,陆挽只是微微一哂,并不放在心上。有一回天降大雨,她一个人独自撑了把伞跑到偏殿中去,浑身被冷雨浇得湿透,哆哆嗦嗦冲着琴师展颜微笑,说想听他弹新练的曲子。

琴师也发着抖,他颤抖着脱下外袍披在陆挽身上,想说些什么,却又翕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陆挽暖和过来才发现,身上披着的是冬日才穿的厚棉袍。她打量着琴师皱成一团的眉眼,忽然朝他腿上按了按。

琴师吃痛地跌倒在地,腿上寒疾疼得他直抽冷气。陆挽这才知道,那个人不是不痛,只是不说,他已落下了病根,却不肯麻烦任何人。

后来陆挽再来,总会记得给他捎一些暖玉良药,盯着他收下了,方才施施然落座。

这日陆挽携了个食盒前来,亲手为他斟了一碗参汤,瞧着他喝下了才若有所思道:“还有一事要劳烦你。”

皇帝伸出右手,掌心尽是血迹斑斑的掐痕。

她低声说:“上回你给的伤药,还有吗?给我上一回药吧。”

琴师双眼圆睁,微微张开的嘴中只发出“嗬嗬”的声响。陆挽见他这副模样,竟有些发笑,低头笑过之后,又忍不住想,若非这人是个哑巴,知道了她这么多秘密……

她不会让他活到今天。

陆挽虽是个皇帝,却没什么皇帝架子;她不仅没有架子,也几乎失去了帝王的尊严。

琴师第一次上殿伺候,便恰好遇上她极为狼狈的时候。

那一天轮值的乐师不慎染了风寒,告假不来,同僚又纷纷托辞。因此当宦官来宣时,偌大的司乐所竟无人可去。琴师原本坐在角落里抚琴,那宦官见他指法娴熟,又听得琴音悦耳,竟不由分说地拉他前去顶替。

他便坐在披霜殿一侧,为姗姗来迟的丞相奏乐。

他这个位置,不偏不倚,正好是在陆挽案下右边。他身份卑微,座次离皇帝与丞相都很远,但他每一抬头,都刚好能看一眼天颜。

小皇帝一脸稚气,总是一副笑模样。

琴师指尖拨弄着琴弦,便仿佛有淙淙泉水自他指下流出。他垂着眼睛,竟有些大逆不道地想,皇帝太和软好欺了。

那时琴师也仅仅是感叹世人所言不假,当今天子果然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要被人操持。

丞相方澄入宫只为一事,他长身直立于皇帝跟前,忽然行了个大礼,吓得陆挽跳了起来,忙不迭去扶。丞相却直告罪不肯起身,哭诉自己有负先皇所托。

原来先皇临终之前曾有密旨,要陆挽在叶氏嫡子及冠那年与之成婚,但哪想那叶氏嫡子竟是福薄,早早便去了。叶氏一脉只剩下一个庶子,老丞相想着到底庶子身份欠妥,便未把此事告知陆挽。只是后来那侧室被扶正,庶子也成了嫡子,他又见陆挽日夜操劳,都没有个可心人,心中不安之时先帝竟入梦直骂他抗旨不遵。左思右想,这许是先帝显灵,故还望陆挽应下立叶氏子叶倩为皇夫一事。

陆挽笑着连连颔首,只道丞相之言有理。

这等宫闱秘闻,琴师只作充耳不闻。有人教过他,若想在这世道活命的第一等要事,便是要学会装聋作哑。他神色如常地弹着琴曲,却于一抬首间在陆挽脸上捕捉到了一种极隐秘的、隐忍又痛苦的神色。

寻常人发现不了,可是琴师却恍然觉得这神情如此熟悉。

陆挽端坐于高位之上,她的姿态堪称无可挑剔,她天生唇角便似带着笑,眼波流转之间仿佛蕴含些许和暖春意。陆挽微微侧了身,右手被宽大的袖摆遮住,冕服上绣线银龙微微起伏,银线带起的流光只是一瞬划过。琴师在那一侧看得分明,她紧攥的右手缓缓流下一丝血痕。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坐拥天下的皇帝有一点可怜。

也许是回忆起了不该想的往事,如春水连绵的琴音便有一刻凝滞,琴师在心底长叹,她还不过是个小姑娘。

寻常人家的姑娘,忧心的不外乎是如何与情郎相会。可陆挽这个人,脸上总是笑,心里的想法永远也不能让人看透,拼了命地伪装,却只得来一身狼狈与骂名。

琴师指尖一转,曲调愈发悲凉。

陆挽亲自送了丞相离去,步回殿中时,听到那泠泠琴声,忽然脊背生凉。她怔怔地坐在座上,望着女吏的满头珠翠出神,金步摇发出铛铛声响。

她忽然沉下了脸,心烦意乱地呵斥:“下去!”

侍从尽数散去,只有琴师磨磨蹭蹭,在她耐心即将耗尽之时,方才退出披霜殿。陆挽蹙眉扫视一周,只见四下空荡无人,才觉得心下稍安,她站在空旷的殿内,突然神色一滞。

方才琴师坐过的位置上,孤零零地摆了个瓷瓶。陆挽走过去打开一瞧,竟是瓶金疮药。

宫人们讶异地看着他们的皇帝不顾礼仪姿态,拔足狂奔至背着琴的男人面前,缓缓朝他绽开一个微笑。

她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年少的皇帝语带春风,面似正当时的芙蓉,琴师看得微微一愣,却还不忘礼数。

他先是一礼,又指着喉咙摇头,以示自己不能说话。

哦,哑巴?陆挽眉梢一挑,心头蔑然,却不知何故竟松了口气。她漠然地想,那便先留他一条小命。

琴师握着那只似玉石般冰冷的手,忽而思绪万千。

他是见过这样的伤痕的,那时在披霜殿上,陆挽被丞相胁迫得退无可退,她不敢发作,只能借以自残来苦苦忍耐。

琴师凝视着她柔和的侧脸,心底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蔓延开来,他想问可是有人欺负了她,他想知道当一个皇帝为什么这么难。可是那冲动堵满了喉咙,他仍旧不能说出半句话来。

琴师有些颓败地想,他真是没用,连安慰一个小姑娘也做不到。

这一日本该是陆挽召叶倩进宫,二人于大婚之前的第一次相见,传闻叶倩风仪不凡,与陆挽正是佳偶天成。但琴师知道,陆挽对未来的皇夫不会有多满意,毕竟谁又愿意被逼着嫁人呢。

他为陆挽缠好了一层层绷带,头一次没有主动松开。

陆挽的神情似有触动,眼神却略一闪躲:“你总是随身带着伤药?”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她自然知道这话不经意间又带了试探。

但琴师像是没有发觉她的不自然,摊开手掌给她看。他的五指纤长,却并不柔弱,上面覆了层薄茧,几道细微伤口依稀可见。

练琴之时,总是很容易受伤的。

她竟像是溺水挣扎许久忽而获救的人般,猛烈地呼吸着珍贵的空气。

她一开始是不愿意相信他的。有一次她佯装喝醉了,拉着琴师到池塘边漫步,她假作脚底一滑,扯着琴师一起跌入水中,可琴师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地求救,反而咬着唇,拼命将她推上岸去。

那时她衣衫湿透,却觉得欣喜非常。还好他不会说话,这样,她便可以将心里压抑的情绪说与他听,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喜欢他,再也不用担心他会背叛。

她决定告诉他一个秘密。

陆挽凑到琴师耳边,呵出的热气让他的耳廓一片绯红。她压低了声音,语调十分奇异,像是此时不说,她就再没了机会似的:“我活不长了。”

她垂着眼睛,眸光明灭。

丞相弑君之后扶植她上位,不过是看中了她年幼可欺,眼下她即将成年,迫于流言丞相不得不让她亲政。可他真的甘心交出权柄?他既然敢弑君,当然也敢假冒先皇遗旨,要挟她嫁给他的亲外甥。

方澄从前为了仕途将妹妹送给叶侯为妾,而今,他又要他的外甥来监视她。若她生出一丁点儿夺权的心思,便要将她诛杀。

琴师颤动着嘴唇,他想说你不会死,他想说我可以带你离开,他想说你不要害怕。可是这一切的想法在他与皇帝目光交错之时,都似薄雾轻纱般散了。

他此时此刻才明白,她害怕。

她害怕死亡,更怕这陆氏江山会衰落在自己手中。

陆挽心中早有决断。

她想起幼时,先帝抱着她坐在案前,她的父亲握着她稚嫩的手写下“家国天下”几个大字;后来先帝驾崩,临死之前对她投来饱含深意的一瞥;还有曾偷跑出宫门,亲眼所见的民不聊生的惨状。

陆挽瞧着琴师缓缓坚定的眼神,一时不知将她欲要歼灭丞相一党的消息告知他是对是错。可阳泉宫实在是太苍老了,以至于鸟雀惊飞的声音全像是先祖不甘的游魂在哭喊,而不久以后,说不定又要再添一条帝王的冤魂。

时已入秋,凉意渐深,她已无回头之路。

天气愈发阴冷,阳泉宫内众人行色匆匆,都忙碌着同一件事。皇帝大婚定在初冬,宫内张灯结彩,人人议论不休,都说琴师手段非凡,皇帝非但没有因大婚之事疏远,反而日日与之相会。

琴师并未因他人的殷勤相待而变得骄横,他仍如往常一般,就连每月初一步行遥远距离去收寄信件这等小事亦不愿假手他人。陆挽见了不由调笑,说若他愿意,大可封其家人几个虚衔,可琴师只是摇头。

陆挽只当他不愿多生事端,却不知琴师本就是孑然一身的。

他父母早逝,流浪多时,后来丞相借天子之名,广招天下擅音律者进京时,扬淮之地的闵王陆琦为刺探丞相府中事,特意在民间寻乐师送入洛阳。他在最落魄的时候被闵王手下救下,从此成了陆琦的一枚暗棋。

然而他误打误撞被送进宫中一事,却正合了陆琦的心思。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琴师会如此得皇帝青眼。原先陆琦只是让他将陆挽近况传信回扬淮,而后来……

琴师房门紧闭,房内一片昏暗,他白日便燃起了蜡烛,将信纸摊开放在了桌上。

上面不过写着些家常叙话,之前陆挽已派人专门检查过,并未有不妥之处。

闵王做事,一向小心谨慎。与其偷偷摸摸送信留下把柄,不如光明正大地将密信送入宫中。琴师将信纸放在火上炙烤片刻,又过些许时候,他捻起信纸轻轻一撕,特制的厚宣便分成两张。

他捧起信纸的动作本有些犹豫,等他慢慢读完信上内容,反而松开了眉头。

这些事情,陆挽闲暇时会偶尔说给他听。

故而他早就知道,陆挽与闵王结盟,决意铲除丞相方澄。她告诉他,动手的时间就定在大婚之夜,那时万余禁卫军会包围皇城,而闽王世子所带来的亲卫则会围剿丞相府。闵王与大将军为旧识,他说动了大将军为国家除此一害。

她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些话,又用温声细语去安慰他,说无论成败,总会给他一条退路。

但琴师却没有退路了。

与虎谋皮,又岂能完好无损?闵王深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他在信中如此吩咐:“帝大婚举事,大将军携兵甲赴皇城助世子。陆挽此人,务必杀之。”

他抬手,纸张就这么化作了青烟。

琴师被呛得咳了几声,从怀中摸出药丸服下方才好些。他冷然注视着那堆灰烬,再用手指轻轻拂去。

初雪洒遍阳泉宫每一个角落的时候,琼花殿外数支寒梅尽数开了。琴师嗅着冷香,失神地想,当初他刚入宫时,也是这样的风光。只是此时梅花香气更胜,沁人心脾,他几乎要忘记寒疾带给他的苦痛了。

陆挽却替他记着。她每日忙,却不忘给他送汤药进食,民间流言不断,说皇夫还没入宫便已失宠,一切的根源,不过是个善于媚上的琴师。皇帝似乎有意坐实传言,连大婚当天,都指明了要琴师前去奏乐。

琴师拢了拢宽大袖袍,触到袖中冷铁,神色恻然。

他爱穿一袭青衫,负琴走在长长宫道上的身影很是单薄。闵王世子见了琴师,对他遥遥举杯,其中威胁暗示,再明显不过。但此时他只是神色如常地走上高台,晚风劲吹,他垂着眼按了按琴弦。

众人环坐高台,只待晚宴开场。

皇夫叶倩抢在陆挽之前发声,这是个相貌俊美的青年,只听他慢声道:“早就听闻宫中琴师技艺出神入化,不如奏来一听?”

丞相不吭声,眼中却全是赞许。

他想要试探的,不过是小皇帝是否如往日一般温顺听话。

陆挽并不生气,脸上也一如既往地挂着和婉微笑。可琴师了解她,她的眼神冰冷,像是望着死人。

“自然。”她淡淡地道,“还不为皇夫献上一曲?”

这一支琴曲最终成为了当场几乎所有人的安魂曲。

在悠扬琴声之中,把持了朝政多年的奸臣终于被诛杀,叶倩等同党亦丧命于此;马蹄践踏声里,大将军的人马却出乎意料地围困了皇城,那位英俊的大将军骑在青骢马上放声大笑,琴师站在陆挽身前,将她牢牢护住。

世子长身而立,嘴角牵起一丝微笑,眼神却丝毫不离陆挽,他以口型无声地对琴师命令:杀了她。

琴师心口忽地绞痛,他握紧匕首猛地向世子扑去。

然而匕首还未能出鞘,一支利箭便从后方刺入了世子心脏。他满目难以置信,双唇无力开阖,尸身轰然倒下。

大将军边如晦翻身下马,朗声道:“微臣救驾来迟!”

无数的景朝将士亦随之一跪——

琴师浑身脱力,还记得回头确认陆挽安危,可是她却并不看他一眼。

他眼见着她步回高台,登高而呼。

而后她抱着叶倩的尸身,悲声道:“皇夫护驾而死……” 她随即一指琴师,“拿下这丞相一党的余孽!”

这场乱事稍毕,距离那个不祥的大婚之夜已经三天。

琴师被锁在暗室之中,也已有三个日夜。房间狭小,却不显得脏乱,他手脚自由,并未戴上枷锁,衣物如旧,也未被人搜身。

或许是看他命不久矣,看守还会主动告诉他当今局势。

原来丞相与闵王早有勾结,并试图拉拢大将军边如晦一同谋朝篡位,但大将军深明大义,领兵救驾且当场诛杀了叛贼。只是丞相从前安插在天子身边的一个琴师却妄图刺杀皇帝,皇帝幸得皇夫舍身相救才得以无恙。

他默默地听着看守的话语,恍然间似乎明白了一切。

他从前以为陆挽是个和软好欺的傀儡,后来得知她雄心勃勃却不得施展,他却不知她早已运筹帷幄,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

她说,叶家是累世勋贵,不好对付。于是她转头就让参与了谋反、被闽王世子当场杀死的叶倩美名加身,保全了叶氏数百年荣耀。

她说她假意与闵王联合,却釜底抽薪,策反原本投靠闵王的大将军,与之联合反将闵王一军。

她是要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的雄主,又怎能对一个卑微的琴师动了心?

陆挽将他投入狱中,无非是不想再担上宠爱佞幸的骂名,索性污蔑他是丞相一派的逆贼,借此保全自己的名声。

但琴师本应该要取她性命的,陆挽没有猜对他所效忠的主人,可她在无意之间道破的,正是他掩盖多时的秘密。

琴师不争不怨,甚至不恨陆挽辜负了他一腔真心,只是怅然若失。

他父母早逝,无牵无挂,便连于这世上最后的一丝执念也将灰飞烟灭。

琴师掩唇抑制住咳声,一股悲意忽然弥漫心头。

那紧闭的门扉“吱呀”一声打开, 响起的却是一道柔和的女声。

洛阳已经很冷了。

大雪飘零,寒风如刀,即便是裹着厚厚狐裘,陆挽也不禁觉得手心冰凉。

这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天气的原因吧,她想,他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会不会怪她?这一刻她有些怯懦地不敢上前了。

可是在看见琴师冻得发青的面孔时,她却心疼得连那一丝怯懦也忘了。琴师最受不得冻,尽管在她的交代之下没人敢亏待他,到底也不如宫中的周到。

陆挽嗓子眼发堵,她一步步向他走去。

她细细打量着琴师,拉起他的手牵到唇边,在他纤长枯瘦的指尖印下一个轻吻。

她轻声说:“别怕,别怕……你这几天,吃苦了吧?”

她犹豫了一下,竟就这么半跪在了地上,手掌轻柔地抚上了他的膝盖。

琴师浑身一颤。他想说的千言万语,仿佛都被这个动作给吓回了。

这是万人之上的天子啊,怎么能对他人屈膝下跪?可陆挽做得极为自然,脸上没有一点不甘愿。

她揉了揉琴师的膝盖,仿佛是为了能够缓解他的苦痛而喜悦。

过了半晌,陆挽才慢慢站起来,琴师听见她开口,似是在解释:“我说过我为你准备了一条退路。”

她推开了门,向琴师招手,示意他跟随。

那是一条长长的走道,两侧没有燃起烛火,因而显得黑暗。她害怕他摔倒,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走在前面。

陆挽的步子很慢,她的声音也有些迟缓。

陆挽当然是个很会说谎的人,可是她却再不愿意欺骗琴师。

那时为麻痹丞相,让他以为自己醉心享乐,她故意让人传出极为难听的流言。丞相果然以为她不堪造化,并不提防,也就给了她结交大将军的机会。在她许以大将军靠近契丹边界的云州一地,并承诺迎回数年前被送至契丹和亲的大义公主的同时,她也得知了闵王的不臣之心。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对陆挽而言无疑极为有利。只是,即便她尽数铲除了朝中的奸臣,琴师在他人眼中,也只是佞幸一流,而陆挽也永远要背负洗不掉的污名。

她心念一动,立刻就下了一个决定。

她将许多罪名都安到了琴师头上,并下令不日就将处死这个乱贼。她仍然是明君,而琴师会以另外的身份活着。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琴师竟从中听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期许,她似乎还是初遇时那个温软无害的小姑娘,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

她回头注视着他,微笑着说:“等回了阳泉宫,我们就可以永远也不分开。”

不。琴师的心底响起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它像是在说,你们没有什么永远。

他一眨眼就忍不住落下泪来,明明听到了这般动人的表白,却又被命运冷冷嘲笑。

太晚了。他当年被人救起之时,就被喂下了一种剧毒,毒发之时让人饱受如同霜雪摧残的刺痛,只有每月服用暂时压制毒性的药丸,才能苟延残喘。而今他背叛闵王,已经许久没有服用过药丸了。

前几日在那暗室之中,他还有些庆幸,还好她没有太喜欢他。

他那时候想,她能够下得了狠手杀他,这很好。反正他已经时日无多,与其揭开事实,毁掉她心中曾经的温情,不如就这么死了吧。

可是,在她牵着他的手,慢慢吐露着心声与少女情思时,琴师竟从心底生出了一丝不甘。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多给他一些时间呢?

他的失态陆挽并没能即刻发觉,她承诺着未来,连步履都变得轻快活泼。她说起为他准备的新身份,说起他那把在战火中烧焦了的琴,最后,她有些羞涩地说,从今往后,一生一世。

可惜的是,她的表白未能得到回应。陆挽心里也知道,琴师是个哑巴,又羞涩腼腆,因此并不沮丧。

她晃了一晃两人交握在一起的十指,推开了通向宫中的暗门。

背后却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我奉闵王之命,来取你性命。”

白光一晃,琴师拔出藏在袖中的匕首,猛地向陆挽刺去。

琴师问斩之日,定在他行刺陆挽不成之后的第七天。

那七天里,陆挽曾多次前去见他,却都一次次失望而归。

后来,就是一道冷冰冰的圣旨,直接判决了他的命运。

但琴师觉得挺开心。

如果能让多疑的小姑娘以为,他从未对她有过真心,那么他的死亡,想必就不会给她带去多大的悲伤吧。

许是人之将死,思虑更多,一些经年的记忆就这么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他们第一次见面,她追到他的面前,脸颊因为剧烈的运动有些泛红。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本想回答,却不经意捕捉到了她眼中的一丝狠辣,强烈的直觉让他示弱,琴师指指嗓子,示意自己不会说话。

他不是驽钝之人。

否则,他也不会被闵王选中送至京城。

那之前有人警告过他,要他安分守己,不准生出二心,即使知道了闵王的计划,也要装聋作哑,才有一条活路。

他点点头却懒得理会,一路上没同旁人说过一句话。也因为服下的毒药霸道强劲,难以忍受的剧痛甚至让他掐破了手掌。

琴师跪在刑场上,天上大雪飘扬,他的腿已经麻木了,可又没有完全丧失知觉,那膝盖上的疼便蔓延到了心房。

他想着陆挽,看她一步步变得强大,想起当日她害怕至极,却还是不肯屈服败掉这大好河山。

她活得太累了,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他总见着她笑,笑意却达不到眼底。

如若可以让她轻松些,他愿意折寿祈愿。

愿她能挽天河,救神州,一洗乾坤,为不世明君。

愿她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愿她……

他模模糊糊地想着,意识已经有些不清了。

却又不知怎的,回味起了初见那次,她问他名姓,他避而不答。

如果可以,他还想回到那时,对那面若春花的姑娘说一句,在下——

刽子手手起刀落,血溅了满地。

白雪皑皑,梅香幽幽,恰似他初来之时。

琴师的死讯传到阳泉宫时,陆挽独坐在一树梅花之下,抱琴默然。

那古琴本被烧焦,她寻人修补,准备重新赠与琴师。可是后来世事无常,这把琴到底留在了身边。

小黄门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出那个消息时,皇帝的神情冰冷,仿佛一切都无关紧要。

脑海里却乱糟糟的。

一会儿是琴师沉默温顺的脸,一会儿是那把开了刃的匕首。

红的血、白的雪,交杂铺织在一处,光影交错间无端想起了刚遇到琴师那会儿,她对他态度不好,虽名义上是宠幸爱重,可又有谁看不出,她只是将他当成一个玩物呢?

可她太寂寞了,她比任何人都渴望能有一个人让她倾诉一切。

琴师出现的时机那么好,就像是天意注定。她那时就想,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呢?

她收起了一身利刺去尝试,没想到仍然不能收获一颗真心。

陆挽沉沉地笑了,她是皇帝,负四海之重,肩万民之责,区区一个叛徒,想着他做什么呢?

可是手指扣紧琴弦,一片鲜血淋漓。

她突然觉得指尖疼,连着心里也喘不过气来。

只是这回,再也没了为她上药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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