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玉·玲珑魇

凌初

向来深情总是不能诉说，纵使一生执念，终了也不过是枉然。若不能陪你白头到老，相伴一世，那就用一幅幅画来表述心意吧。他用最虔诚的真心，最炽热的情义，甚至最宝贵的生命，许她一生平安喜乐，幸福常在。

壹

我看到有一个女子，在这墨色似要流入眼底的夜中，身着纹饰古旧繁复的描金锦袍，迈步走向我，仿佛从遥远大漠深处踏歌而来，步履空灵。

她问道：“姑娘便是浮玉新一任天巫，星术师秦瑶？”

我点头。

面前的女子，容颜虽还是十八九岁的模样，却已比我多活了将近五百年。棠草所谓的不死长生之效是虚妄罢了，只能使人分离出一魂一魄留存于世五百年，而三日后的月食之夜，是五百年期满之时。届时她这靠棠草撑下来见我的一魂一魄，也将烟消云散，现在，她的主命星已黯淡。

“你可知我此来为何？”

我浅笑：“在下早已明了。姑娘此来，是想找回五百年前丢失的记忆。”

她气质比我好了太多，仪态端庄，一看身份便是贵于常人。我一边带她往天镜城走，一边问她：“姑娘，之前所有，你可还记得一星半点儿？”

她皱眉想了想，然后摇头：“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但那些残存的记忆好像就在眼前一般，只要一点点提醒，就能完全想起来。我知道，我是忘了一些极重要的事……”

不想天色忽地骤变，狂风四起，我吃了一惊，连忙拉住她。我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扑面而来的漫天风沙覆住了所有，眼前一团漆黑。

贰

这在我意料之外。浮玉界有天镜城，此城以能观今生来世，沟通三途六道的天镜而闻名，城主许长宁和我是好友，我本想带她去看天镜，便可让她记起之前所有。可是……我和她如今却掉进了这样一个地方。

我持着点燃的火折子站起身来。脚下是冰冷阴森的石板，正对着我的是一面巨大的石壁，壁上刻着繁复的大篆，四周触目便是飞天壁画。弯起的穹顶上却绘着熠熠发光的浮玉星轨图，看起来是一座规模庞大的地宫。

我俯身去查看她：“姑娘……”

她自昏迷中悠悠醒转，我扶她起来。她睁目看了看四周，惊得下意识抱紧了我，许久才定住了心神。

我向前走去，接近面前的石壁，袖中星盘忽然诡异地闪动起来。“角亢氐房……心尾箕……”我念着碑文，眼前一亮，急忙叫来身后的她，“你快来看，是二十八宿对应的五行！”

“角斗奎井，木。”我一边说着，一边将星盘上五行之木对准碑文，依次按动那四个字，碑文上方原本黯淡的七星图便亮了一颗。我惊喜：“快点找，箕壁参轸，水！”

直到找完心危毕张四颗月象星宿，七颗星尽数亮起的那一瞬间，面前石壁声震耳欲聋，訇然中开。她在我身边捂住了耳朵，我拉住她，大起胆子来：“莫怕。”

我和她步入石壁后的狭长密道，密道两边的油灯也一盏一盏地亮起。

密道尽头，是一口冰冷的青石棺，棺外围绕着丝丝白气，显然是灵力。她吓得不敢近前，我深吸一口气，做好了迎接各种机关暗器，或是看到骷髅白骨的准备，挽起袖子拉开棺盖，压制住乱跳的心，探过身子往里面看。

石棺之中，赫然是数卷画轴。

我哗啦一声将这五百年前的绢帛展开，置于她面前。

那画绘得极美，而画中的人，一看便是她。

第一幅，少女坐在藤条秋千上高高荡起，笑得神采飞扬。周围蝴蝶飞舞，姹紫嫣红。

旁边铁画银钩的字迹：闵国德始元年春三月，年十三，御花园。

第二幅，换了衣衫发髻的少女走在人流熙攘的大街上，左手一串糖葫芦，右手一只玩偶兔子，犹歪着头看着摊位上五彩的泥人。

旁边又写：德始元年冬十一月，京都市集。

第三幅，少女眉眼成熟了些许，背景变为无垠的草原，少女骑着一匹乌骓马，打马扬鞭，长发飞扬，意气风发。

德始二年夏五月，年十四，北疆草原。

就如这般，这些画一幅幅被我展与她看。终于在看到第十幅时，她的神情有了波澜。

那幅图上，已然十六岁的姑娘在院中读着书，还有一位年轻的男子，坐在庭院的墙头注视着她，那一双墨潭般的眼里，满是深情。

叁

她望着第十幅画上栩栩如生的男子，许久许久，竟退后了数步，忽地抱住了头。我急忙弃了画扶住她，她却踉跄着步伐向前，捡起了那画轴，仔细地看着那男子的眉眼。

她说，她好像想起了一点。

她叫赫连承安，闵国陇南侯的女儿，排起辈分来，乃皇帝的表妹，受封景德郡主。

她回忆着以往，对我描述着画中的男子，眸子里闪着光芒：“他……他叫，他叫……”她仔细想了想，终是说出了两个字——“卫真”。

母妃从小就教育她，既生于皇族，就要成长为一位冷静果决的女子，这样，以后才能一世平安相夫教子，才能在这暗潮涌动的王朝，在这烽火四起的乱世好生存活。

所以当她在开满粉蔷薇的院里读一卷《战国策》，忽而看到墙头上坐着的卫真时，想都没想，广袖一扬，三支飞镖就射了出去。卫真一惊，慌忙左右躲闪，好不容易免于受伤，却还是扑通一声从墙头掉了下来。

“说，你是什么人，敢擅闯陇南侯府？”

他挣扎着爬起身，手忙脚乱地拍着身上沾的花瓣杂草，还不忘打趣：“早就听说景德郡主不同于寻常女子，今日一见，果真……”待视及她严肃的面容，他便敛了放荡不羁的笑容，自袍袖中取出抚远将军府的令牌，“这令牌，郡主可认得？抚远将军，是在下的父亲。”

承安看了令牌，默默地把袖里另外三枚飞镖放回了暗器夹里。她未尝不知，父亲陇南侯和抚远将军关系密切，在朝中也是多年互相扶持，才能各自走到这一步。

她问：“公子此来何事？”

卫真又笑了起来：“家父到侯府上与令尊小叙，在下便跟来看看，却不想——”他抽出腰间的水墨折扇，装模作样地扇着风，“啧啧，却不想在这儿遇到了美若天仙的郡主啊！”

承安暗地里咬牙，看着他沾着草叶的脸，明明俊美，却让她平白生出想抽他一巴掌的冲动。

肆

承安讲到这儿，便停了下来，很是认真地继续想。我便从石棺中取出第十一幅画，在她面前打开。

精致的绢帛上绘着两个人，承安和卫真。灰色的天幕落着雨，她在侯府门前立着，他举着伞，在她身后为她遮着冰凉的雨水。

她盯着那幅画，失魂落魄的模样。我愣了愣，问：“承安，你可是又想起来一些了？”

她那天是被父亲陇南侯所罚，在雨中站了一日一夜。缘起是在中秋皇宫家宴上，皇帝念及她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便为她和平南侯的二公子指了一门亲。这可是圣上赐婚，父亲受宠若惊地离席下跪：“老臣替承安多谢皇上恩典！”

年轻的皇帝偏头看向侧首的她，笑问：“承安，你的意思呢？”

父亲知道承安这清冷孤傲的性子，一边紧着给她使眼色，一边却听见她字字清晰的答复：“皇上，承安不愿。”

这般直白的拒绝，父亲脸都白了，一边坐着的平南侯亦皱起了眉。皇帝的声音立时便沉了下来：“为何？你可是觉得平南侯公子才疏学浅，配不上你？”

她笔直跪下：“皇上请恕承安死罪，承安并无此意，只是……只是，承安已心有所属。”

满庭皆惊。当时，名叫卫真的公子亦身着锦衫立于庭中，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眼波略略一动。

她的老父急忙问她：“承安，如是那般，你当在此言明，你喜欢的那个人，是谁啊？他是哪家的公子？你说出来，若是门当户对……我们圣上仁德，或许会再赐恩典，为你们赐婚呢！”

父亲不愧在朝堂几十年，此话一出，她和皇上便都有了台阶下，她只要说出那个人，皇上不赐婚反而不妥了。

而她却低下了头，任满堂从寂静无声到议论纷纷，任父亲在一旁催她，她都始终默然。皇帝脸上已积了一层阴郁，却又不忍对她发火，正好赶上边疆传来战报打破僵局，这家宴也就不欢而散。

“回府后，父亲打了我一耳光。最后他叹了一口气，说，你终究还是太年轻。”承安回忆着过往，这样跟我描述着，“他罚我在雨中站着悔过，后来，我也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卫真就站在了我身后。他举着一把十八骨青竹伞，为我挡住雨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那丛青竹的颜色。”

她下意识回头，看到卫真那张俊美的面容，他收敛了之前的玩世不恭，眉目之间倒是多了三分温情。他低声问她：“皇上赐婚，你明知不妥，为何还要拂了皇上的意呢？嫁给平南侯公子，不也是很好的吗？”

她愣了愣，缓缓道：“我不喜欢他。”

他低了低头，嘴角勾出一个弧度：“承安……那你，喜欢谁呢？”他的笑容半真半假，“你，喜欢我吗？”

她吃了一惊，抬头瞪着他。他就在她面前，对上她的目光，并不退避。长时间站立已消磨掉她所有的力气，她本想怒骂他无礼，膝盖却一阵发软，险些就要站立不住。卫真伸手将她拉到他怀里，轻轻启唇：“你之所以不说，是因为你的性子太高傲，其实，你喜欢的是我，是不是？”

承安忽然觉得心头从未有过的一阵慌乱，下意识便答出了：“是，卫真，我喜欢你。”

伍

依着剩下的那几幅画，承安的回忆，断断续续被拾了起来。

之后的一段时日倒是平安无事，卫真便经常抽空带承安去逛街市，赏花灯，甚至一起逃出京城几个月不回家，纵马漠北，泛舟江南。

然承安并非不懂，自己的皇帝表哥之所以会想让她与平南侯府联姻，是因为她的身份太过高贵，谁娶了她，就相当于娶了整个陇南侯府的权势。平南侯是闵国最平常的一个侯爷，所以，她要嫁的人，一定不可以是已然功高震主的抚远将军的公子。

“我想，我那个时候真的很喜欢他。我也曾想过嫁给他，离开京城，在边远山村盖一间茅屋，过一般百姓会有的幸福日子，冬日围炉观雪，夏日倚窗听雨。我也曾想过，要挽着他的手，看那白发渔樵，秋月春风。”

承安说着，忽然眼眶有些红。

“可是，这世间的美好太易消逝，这世间的现实，太过残酷。”

西蕃的军队攻势愈发急了，边境的军队有些抵挡不住，连失六城。那天卫真前来找十九岁的承安，与她告别，说皇上派人来传了旨，令抚远将军率军去往前线御敌，他作为将军之子，随军参战，为前部先锋。

此役凶险非常，为什么偏让抚远将军和卫真去呢？

她不会想不到是平南侯的建议，不会想不到是皇帝的猜忌。可她只是一个女子而已，于此，她也毫无办法。

最后前线的战报传至京城：卫真，身受重伤，败回京城。

阳城那一役，西蕃的军队用了投石车与火炮，毫无准备的闵国军队大败，一片混乱中，他身中数箭却拼命保护着他的属下，让他们先撤回阳城，他来断后。

可他那些早已受了皇帝密旨的属下们，撤回城之后，第一时间关闭了城门。他单凭一人，以重伤之躯，一手神箭逼退敌军。他回首望着他拼死护卫的阳城，喊着快开城门的时候，回答他的却是城墙上射下来的乱箭。

而抚远将军也已受伤，却还是拼死把自家儿子卫真护送回京。

皇帝闻言降了御旨，宣他到宫中去让御医诊治。

那一天征战沙场许多年的将军忽然垂了泪。他把卫真安顿在将军府，然后自己进了宫。他并非不知道，此去的凶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承安偷跑去看卫真的时候，他已伤势垂危，躺在床上，昏迷着。郎中说，能不能醒，就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记忆里的卫真，前一秒还是温然为她撑着青竹伞的样子，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一秒，他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想不明白这世事浮沉如斯，想不明白这人心丑恶如斯。

那是她父亲陇南侯的话，父亲说，她终究还是太年轻。年轻到以为皇帝杀卫真的心就会到此为止，以为他们曾有那么几天的美好，他们就可以从此在一起。

晚上砸开雕花窗棂闯进房间来的刺客，打碎了她对皇朝所抱的全部幻想。她拼了命与六七个刺客缠斗，终究双拳难敌四手，被刺客打晕。她临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皇上有命，不得伤了郡主，进去，把那姓卫的小子干掉便是。”

承安回忆完这些，脑海中又像是进入了空白，再想不起来之后的事。可是身边的石棺里，已再没有可以提醒她的画了，棺中的二十卷画轴，都已被我们看过。

这墓室的主人是谁？绘画的又是谁？是卫真吗？既然将她的一生绘成画轴放于此地，为何还要有所保留呢？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便问她：“见证你的这些时光的，只有你和卫真二人，那又是谁，为你们作的画呢？”

她垂下眉睫想了想，然后好像顿悟一般抬起头来：“哦，我好像记起来了，我的身边，曾有一位画师。可是，我忘了他叫什么名字……”

陆

拾起自己五百年前丢失的记忆，是承安的心愿，她既然来找我这个星术师帮忙，职责所在，我得帮她到底。她所剩的时间不多了，我必须要带她去天镜城看天镜。

我带她沿原路回到石壁前，却不知出口在何处。我想，星轨图破了可以补，人若没了，那可救不回来了，所以……硬闯吧。

我立在墓室的中心，微微瞑目，右手结印，口中默念术语，随后举手指天，一道白光自我指尖射出，射到穹顶的正中那整个浮玉界的星轨图上。只听一声巨响，穹顶已然被我破开。我拉着承安向上一跃，在砖石的缝隙中寻找日光，终是出来了。

外面已经是黄昏了，阳光斜斜地打在大漠之上，晃出金黄光芒。我拉着身体已变得有些模糊的承安，飞一样地往天镜城奔去。到了城门口，看着界碑上刻的天镜城三字，只觉心里石头重重落地，还好，还有半日时间。让承安看清过往，足够了。

城门大开着，我和她向里走，我很轻松地走了进去，而她却好似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挡住，被重重地反弹了出去。我急忙跑回去，扶起她。

可我用尽了所有办法，也没法让她进城。我将身体越来越轻的她扶到城门口的石碑旁坐下，俯下身去对她说：“承安，你等着，我去找许长宁那小子，我让他收了结界！”

她虚弱地说好，我便愈发焦急起来。我不顾侍卫的阻拦，直冲进许府去见许长宁，却被他的一句话浇了个透心凉：“秦瑶，你忘了魂魄不全者无法进天镜城吗？”

该死……我之前的确是忘了。

权宜之计，只有我先去看天镜。

我对许长宁说，我想看到五百年前的卫真。许长宁带我来到城中心的密室，那里，一面巨大的天镜泛着波光。他默念了几句，天镜上面便闪现出了一个男子的模样。

那男子身着月白色的长袍，正面对檀木桌案，执着一管狼毫笔，在一张雪白绢帛上作画。他动作极美，略略地挽挽袍袖，于砚中蘸了蘸墨，就在绢上画了起来。灵动的线条，几笔便勾勒出少女的身形。

那少女坐在藤条秋千上高高荡起，笑得神采飞扬，周围蝴蝶飞舞，姹紫嫣红。

他画的是一个名叫赫连承安的少女，而他却不是卫真。

他和石棺中二十幅画里的卫真，完全是两个人。

可是，天镜不可能出错，真正的卫真，是天镜中的这个人。那么，画中的男子，是谁？

柒

当时我一时冲动，以为看了天镜就能明白五百年前的真相，还没仔细找地宫中是否有其他画轴，就硬生生打破星轨图闯了出来。

当真赔了夫人又折兵。

禁不住我软磨硬泡，许长宁板着一张脸，想了许久，终于答应帮我回到未被破坏前的地宫中。

许长宁施术之后，我走进天镜。

我尝试着转动了一下面前的那口石棺，隐约听到脚下传来轰然的声音，便索性用尽力气狠狠一转，脚下地面忽然向下塌陷。瞬间，我连着脚下的地面一同陷入了地下的另一间密室。

密室中，赫然摆放着一只石匣。我颤着一双手启开石匣，石匣里装着的，是整整十六卷画轴。

我把三十六卷画轴一起带回了天镜城。

新找到的十六卷画轴被我拿到承安面前，一幅幅为她打开时，她的身体已经快融在四周的环境里了。斜在西边的太阳为天镜城的界牌碑打出一道极长的黑影，月亮就要从东方升起。我用力摇着她的肩：“承安，你醒醒！你快睁开眼，看看这些画啊！”

承安听到我说的话，勉力睁开了双眼。她看着面前的第二十一幅画，良久，浅淡笑开：“秦姑娘……我想起来了。”

承安忆起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卫真正忍着伤痛抵抗着刺客，许是刺客也没料想到她会这么快醒来并向他们掷出袖中飞镖，所以疏于防备，未喊出救命便倒在了地上。

她晃悠着站起身来，看到站在床头满身血迹的卫真。

他笑着望向她，伸出手来：“承安，我在这里。”

那第二十一幅画上，一身伤口血迹的卫真抱着承安，旁边是倒了一地的刺客。

旁边依然有字：德始七年春二月，年十九。吾之承安，护吾周全，吾愿携她之手，度此浮生。

第二十二幅，卫真和承安驾着两匹马，驰骋在北疆的草原。

德始十一年秋八月，年二十三。吾之承安，与吾平凡度日，浪迹天涯。

第二十三幅，卫真在田中干着农活，承安在小院的前边搬了个板凳坐下，手里正纺着丝线，目光却落在不远处的卫真身上，面上满是笑意。她的一双儿女围在她身旁，小眼睛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娘亲。

德始十四年春五月，年二十七。吾之承安，终为吾妻，自此青丝白发，朝阳晚霞，再不相负。

青丝白发，朝阳晚霞，再不，相负。就这样直到第三十六幅图上，一对白发翁媪携手走在小院之中，桑树荫浓密地打下来。他们的儿女领着孙辈们前来探望，他们脸上的褶皱里满满地藏了笑容。

旁边的字迹写着：宣元三十九年夏六月，年七十一……

却是再没有接着写下去，最后的落笔，那峻拔的字迹，忽然颤起来，仿佛是忍受不了巨大的痛苦。且那画中的卫真，亦是越画越不像了，直到最后一幅，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承安却是发现不了，她看着十六卷画轴，回忆着与卫真这几十年携手共度的美好，看了一眼空中几乎被完全吞噬的月亮，淡淡地笑着，和五百年前坐在满是粉蔷薇的院里看《战国策》的姑娘，并无差别。

她的身体渐渐融在了身边的景色里，她笑着闭上了眼睛，说着：“原来我五百年前，与卫真一起，有着这么美好的记忆……秦姑娘，谢谢你帮我寻回这些美好。我赫连承安，已是此生无憾。”

捌

我回到摆放着天镜的密室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灼灼红日自东方升起，照亮整个九荒。天镜上尚还停留着穿月白袍的男子作画的画面，许长宁叹了一口气，默默念了术语，画面便动了起来。

是那位叫做卫真的白袍画师，他几十年间，绘出三十六幅画的样子，就这样，绘就了承安的人生。

真实的五百年前的闵国景德郡主赫连承安，早已在她十九岁的时候，就被她的皇帝表哥派出的刺客误伤而死。而那位将军公子，也在那时，就被刺客杀死了。

画师卫真喜欢一位叫赫连承安的郡主。他原是个囚犯，家道中落，父母都被流放，陇南侯偏偏欣赏他画技过人，让他留在府中，为郡主画像。

他生了一副好皮相，向来一袭月白袍纤尘不染，立在画案之前，眼里便只有自己绘出的世间。可是他身份何其卑微，只能远远地看着他的承安，不敢稍逾一分规矩。直到承安与抚远将军的俊俏公子相遇，直到他们相爱，他都只是远远地看着他的承安，然后，提笔，为她画像。

他和承安只说过三次话。第一次，他说小民卫真见过郡主，她让他免礼，不必客气。

第二次，他为豆蔻年华的她绘就第一幅画，她兴高采烈地夸他画得好，而他淡淡俯身施礼，说一句，郡主过奖。

第三次，却是他撑一把十八骨的青竹伞，站在她的身后。

他那天喝得微醺，他问她，她喜不喜欢他。

她说，是，卫真，我喜欢你。

他清醒后，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后来，她和将军公子一起逃出了京城，去游遍江南漠北。他便叹息，自己，终究只是一个卑微的画师，能与她相爱的人，只能是将军公子。

所以，就算承安记得那天撑青竹伞的人是他……她也终究会忘记。

再就是将军公子受重伤，被送回将军府的那天夜里，他知道承安去看了那公子，却也没料到皇上会再派出刺客，更没料到，承安会被那些刺客误伤。等他去查看的时候，十九岁的姑娘已经没了气息。

他听说大荒之东，有山名尧光，山上有神草棠草，有不死长生之效。他便去了，尧光山神说要以命换命，他也应了。

他知道服棠草之后存留一魂一魄，相当于重生，之前的记忆会消失，所以他求尧光山神在他作画之时，施玲珑魇之幻术，让画上的情景出现在看画之人的记忆里。

所以他在弥留之际，以玲珑魇绘就了十六幅画。后来，他的尸骨被尧光山神带到星轨地宫中为祭。

他想让她之后的人生尽是美好，所以，那些画里，尽是她和将军公子在一起的美好。

他看着这些画，记忆便一点点和画中重合。

他便笑着想，他的承安的人生，本该如此。

他太过卑微，她那样高贵，她有他那样的一个仰慕者，都是她人生的污点。所以，他为她绘就的美好里，没有他。

可是当他强忍着魂魄被抽离的痛苦，绘出最后几幅她和将军公子亲密终老的画，发现那画中的男子，越画越像他自己时，终是苦笑出声。

只可惜，向来缘浅，奈何情深。

玖

“所以，承安十九岁以后的人生，全是卫真凭空捏造的？”

许长宁一边挥了袍袖，天镜便凭空隐去，一边回答着我的问题：“是。可是，秦瑶，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赫连承安在最初看到画上的将军公子时，却以为他是卫真呢？”

“我晓得。如果她喜欢的人真是将军公子的话，皇帝及众人问她时，她不会不说。她是知道以自己的身份，绝对不可以喜欢卫真，所以……她想试着，去爱将军公子。”我看着桌面上的画轴，终有一滴泪盘旋在眼眶之中，将落未落。

我亦晓得，服棠草重生，可以消去记忆，却消不去执念。

而她的执念，只有两个字，卫真。

我只是将这个故事缓缓来讲，我只是路过他们的红尘千里，情深万丈。

我忽然看见一位身着月白色长袍的男子，正面对檀木桌案，执着一管狼毫笔，在一张雪白绢帛上作画。灵动的线条，几笔便勾勒出少女的身形。

他画的是一个名叫赫连承安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