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音弦曲

2016-11-23 06:02江水杏
故事家 2016年10期
关键词:乐师琵琶

江水杏

如果所有的相遇都美好,所有的感情都纯粹,那该多好。所以,我给了故事中女主角一把琵琶和一段往事,还有一场又一场干净的雪。她在外面流浪了那么多年,空得半生悲欢离合,等回头才发现,什么才最适合自己……

大雪纷飞,吹白了天音城。

沉璧坐在窗旁试先生新编的曲子,寒气冻得她十指僵硬。她抱着琵琶弹了一遍又一遍,这是她谋生的本事。

门扉叩了三声,该是外出的先生回来了,沉璧放下琵琶,起身为他开门。门开了,一个陌生的男子站在门外,一身裘衣风尘仆仆,白雪在他肩上积了厚厚一层。

沉璧愣了愣,迟疑了许久才问他:“公子为何事叩门?”

男子也有些惊讶,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我来求瞿先生医病。”

沉璧笑了:“你来错地方了,天音城没有大夫,瞿先生也不会医病。”

黑色的大门又紧紧闭上了。

沉璧说的是实话,天音城没有大夫,这里最多的是乐师,也只有乐师,那个人不知从哪里听来瞿喻白会医病的消息。

瞿喻白擅琴,以说书谋生。三年前,瞿喻白在秋水江边捡到她,她的怀中抱着一把断弦的琵琶。

后来,琵琶续上新弦,她有了新的名字。满庭芳的先生说书时,身旁多了一个琵琶女。凄凄切切的琵琶声伴着说书人温润如玉的嗓音,纤细的手指在弦上轻拢慢捻,一晃三年就过去了。

三年间,日子过得平平淡淡。这座与世隔绝的天音城坐落在玉壶山脉,终年大雪封山,外人不轻易进入,进入的人多为求医问药。

尘世有个传说,玉壶山上住着神仙,他们拨动的弦乐可以让人起死回生。

“那也只是传说罢了。”

沉璧低声轻叹,素手拨动冰弦,和着凄凉的曲子低吟浅唱:“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月亮从东山上出来,天黑时外出的瞿喻白终于归来。

他一边拿着火折子把灯一盏盏点亮,一边同她道:“我回来时,门外站着人。”

沉璧点头道:“一个痴人。”

沉璧从不点灯,只有瞿喻白在的时候,灯光才会把屋子照得通亮。这夜,凄凉的琵琶声传出门外,似融进了风雪。

次日天亮,沉璧开门扫雪,银装素裹的天音城,像极了蓬莱仙境。昨日的男子仍在,他站在满庭芳隔壁屋子的门前,积雪厚丈余。那间屋子荒废了许多年,从不见有人出入,沉璧看了他一眼,若无旁人地扫起雪来。

“我认得你。”男子突然出声道。

“许多人都认得我。”沉璧不多作理会。

待积雪扫净,满庭芳也该开门迎客了。炉子里的炭火烧得赤红,醒木一拍,满堂寂静,低沉的弦音似断非断,说书人将故事缓缓道来。

瞿喻白不是个合格的说书人。沉璧经常嘲笑他,他的嗓音永远是波澜不惊的,而她的曲调也永远是凄凄切切的,两个人凑在一起,不像在说书,倒像在说笑。这也注定了满庭芳不会有太多的听客,每日若有三两个人来听,那就该称奇了。

天将黑时,瞿喻白将门外的男子请进来饮一杯酒。他总喜欢捡些不相干的人回来。

红泥火炉里温着新酒,沉璧从柜子里取出三只金酒杯,用手绢慢慢擦拭。

听男子说,他叫沈渭,来自外海,半年前渡海入山,只为病中的妻子求一曲仙乐。

待沉璧将小金杯擦干净,炉子里的酒也温好了。瞿喻白执酒壶将三个酒杯斟了八分满,推一盏与沈渭:“此杯,敬远客。”

沈渭举杯相敬道:“多谢先生招待。”温酒入肚,他又说起他的来意,面露愧色道,“我自知该带上内子一同前来方显诚意,奈何她缠绵病榻已久,我将她安置在城中的院落,孤身上门求医,先生……”

瞿喻白执起酒杯,饮下一口酒道:“在下只是个说书人。”

除了说书的时候,平日里瞿喻白都是寡言少语的。等沉璧杯中的酒也见底了,沈渭就被请了出去,说好的饮一杯酒,就只饮一杯。

偌大的满庭芳又只剩下两人了。新酿的酒,气味十分辛辣,沉璧只吃了一小杯便被酒气刺得喉咙火辣辣地疼,缓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落居天音城三年之久,却从未听说过有什么治病的仙乐,这仙人也是从来没见过的。那人仅凭一则传说,就带着妻子渡海求医,未免太过轻率。”

“伉俪情深,关心则乱,这是常有的事。”瞿喻白又将酒斟满。

沉璧举杯将酒饮尽,醉笑道:“好,又是一个好故事。”

天又暗了,月光流淌在屋檐上,温柔似水。沉璧因着多吃了几杯酒,早早就歇下了。天空又飘落小雪,瞿喻白打开门扉,站在门外同沈渭聊了起来。

他们聊天的声音很低:“……你是问沉璧?三年前我在秋水河边捡到她的,那是北海的分支。她昏迷了好几日,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见她无依无靠,便把她带在身边。”

沈渭目光转向隔壁的屋子:“这间屋子?”

瞿喻白道:“它的主人七八年没有回来过了。”

那晚过后,沈渭不见踪影,沉璧与瞿喻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这件事。那个在门外站了好几天的男子,就像一颗落入幽潭的小石子,涟漪平静后,又是一面水镜。

大雪簌簌,沉璧坐在窗下赏雪,炭火将屋子烧得暖和。瞿喻白倚在榻上看书,厚重的竹简衬得他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

“你此次外出可有收获?”屋内静得有些孤寂,沉璧想打破这死气沉沉的气氛。

瞿喻白随口道:“有。”

沉璧盯着窗外,半晌才道:“再过两日,便是斗乐大会了吧?”

回答她的仅一个“是”字。看着窗外簌簌而落的白雪,沉璧低低叹了一声,天音城的雪啊,总是让人看不厌。

满庭芳有一把琵琶,一张古琴。瞿喻白说过,他三年不碰古琴,为的就是斗乐大会,天音城十年一次的盛宴。

每隔十年,天音城的乐师们会聚到一起,在灵景台上斗乐。弘厚的乐声环绕着玉壶山脉,三日不绝。

上一届斗乐大会,夺魁的是一个叫阿荇的小姑娘,她带走了冰蚕丝,然后消失在天音城,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天音城的人从不打听凡尘俗事,他们眼中只有手里的乐器,和心中的乐谱。

此次盛宴的彩头是青龙木,非千年不能成材,瞿喻白对此势在必得。

雪终于停了,盛宴当天,薄弱的日光透过云翳,远山浮着积雪,绚丽的彩虹搭成天桥,鸟鹊在空中盘旋。

天音城的乐师们聚在了一起,古琴、排箫、箜篌、陶埙……浑厚的乐声响彻天音城的每一寸土地,余音环绕着连绵的玉壶山脉。

乐师们的乐谱都是奇绝的,曲调却绝非传说中的清灵动听。灵景台上,乐师手下的每一个音符都暗藏杀机,忽高忽低的曲调化作无形刀锋,萧声和琴声纠缠在一起,相持不下,一道道音刃在半空中肆虐狂欢。

台下高深的琴师们把酒言欢,那穿梭的音刃听在他们耳中,如闻仙乐,清耳悦心。而传入那些功力尚浅的乐师耳中,那仙乐便成了夺命曲,让他们头冒冷汗,如临大敌。

“停下!停下!快停下!你们这是在杀人!”

一个男子忽然闯入宴中,大声嘶喊,想要阻止灵景台上斗乐的两人。沉璧抬头看去,竟是消失了好几日的沈渭。他无法靠近灵景台半分,嘶喊声也很快被乐声湮没,没有一个人理会他。尖锐的音刃割过他的胸膛,鲜血在他白衣上染出一道道血痕。

沉璧瞥了一眼坐在身旁的瞿喻白,他正专心地看着灵景台上的斗乐,气定神闲。她犹豫了一下,慢慢起身,将沈渭带出场外。

远离了斗乐中心的旋涡,那肆虐的声乐才稍弱了些。

沉璧对他道:“天音城的斗乐大会,十年一届,风雪无阻。”她指着几个趴伏在案上的琴师,示意沈渭看去,“你仔细看那些人,他们都很痛苦,但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愿,这就是天音城的乐师,你阻止不了。现在你亲身感受过了,总该相信了吧?天音城的声乐,不能治病,只能杀人!”

沈渭有些无力:“我知道,可是……”

沉璧一语点破:“是你的妻子受不住了?不然,你不会那么着急地出现在这里。”

沈渭失落地点头道:“她病得更厉害了。”

玲珑别致的小院落门窗紧掩,试图将浑厚的声乐隔绝开来,推开门,沈渭的妻子就在里面。

屋子里光线昏暗,轩窗只留一丝缝隙透气,几盆炭火将屋子烤得火热。

沉璧抬眼看去,床榻上的女子病容憔悴,面上无一丝血色。病痛没有夺走她丝毫的美貌,她就像秋雨中的一枝白荷,娇弱可怜。

“你来啦?”她勉强撑着身子坐起,轻声对沉璧道,“我听说,你把从前的事儿都忘记了?”

沉璧没有回答,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沉默着。

女子微微一笑道:“这样也好,它……还叫长欢吗?”短短的几句话里,她就咳了好几声。沉璧知道,她是真的病得很严重了。

满庭芳的门前空无一人,沉璧回去时,瞿喻白正坐在他平日说书的那张八仙桌前。

“今日无听客,但书仍是要说的,曲就无须弹了。”他示意她坐下,“沉璧,我给你讲隔壁屋主人的故事。”

故事是老故事,听客是旧听客。

二十年前,一个老头带着他的孙女在天音城定居。那老头是个异类,不是因为他来自外海,而是因为当天音城所有的乐师都在钻研音攻时,他却始终坚持以声乐修身养性。他弹奏的乐曲没有任何杀伤力,却能让人听了心情愉悦,忘却病痛和烦恼。他的一身本事从不外传,只传给年幼的孙女。后来,老头死了,他的孙女继承了他的本事,同时也继承了“异类”这个称号。

沉璧盯了他片刻,突然笑道:“巧了,这个故事我也知道,让我替你往下说吧。那个女孩叫阿荇……”

老头死后的第三年,她的孙女在斗乐大会上夺得魁首,天音城的人可以不承认阿荇,但一定会记住她的琵琶和曲子,那是十分欢快的乐曲。

阿荇的根不在天音城,她一心想回到故土,摆脱异类这个称号。所以,当那个外海的男子来为亲人求医,请求她一同离开天音城时,她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会儿。

“你要带我走……那你会娶我吗?”阿荇十分喜欢这个男子,觉得他就像戏文里的英雄,想独自带着她远走他乡。

男子答应了。

在他们成亲后的第三年,他的表妹眉妩的病情渐渐稳定。丈夫告诉阿荇,他与表妹青梅竹马,感情深厚,欲迎她为平妻,阿荇虽然伤心但还是同意了。

但是丈夫迎娶了表妹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婆婆一心偏向眉妩,丈夫常常不在她身边,连下人也见风使舵,她又变成了天音城里那个形单影只的孤女。

从此,她闭门谢客,疏远了所有人。她躲在房间里,日复一日地弹奏着琵琶曲,可渐渐地,她所奏的乐曲再也不似从前那般清耳悦心,而是同天音城的乐师一样,一音一符,虐人心神。那些声乐折磨着宅子里的上上下下,大家都说她是丑恶的妖怪,可没有人敢当面说她一句不是。

故事讲到一半,沉璧停下来抿一口茶润润嗓子。

可瞿秋白不打算让她继续往下讲,他另起了话题:“三年前,我在秋水河边捡到阿荇,她已忘尽了前尘往事。”

沉璧重重地搁下茶盏,瞥了他一眼道:“无趣!”

说完便甩袖离开了。

第二天的斗乐大会,沉璧没去观看,只是灵景台传来的声乐比昨日还要暴虐。满庭芳门庭大开,尖锐的乐声似阵阵阴风穿堂而过,扰人神魂。

沉璧同往常一样,坐在窗下练曲,乐谱是《风雨》的下半段。

凄凄切切的琵琶声又响起了,与灵景台的乐声融合在一起。她和着曲子轻声哼唱:“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瞿喻白在黄昏时归来,见沉璧正练着曲子,便搬了一把椅子挨在她身旁坐下:“昨天的故事,你还没讲完。”

他在灵景台坐了大半天,归来时仍是衣冠整洁,面色如常,看来此次的斗乐大会,他该是能轻松夺魁。

沉璧朝他眨了眨眼道:“那都是我编的,既然你想听,我就继续编下去。”

她拨动丝弦,伴着低沉的琵琶曲将故事娓娓道来。

阿荇的琵琶曲昼夜不停,可她再也找不回从前的欢乐。魔音日复一日地折磨着宅子里的每一个人,终于有一天,丈夫出现在她面前。

他说:阿荇,你回去吧,是我对不住你。

这句话彻底断了阿荇心中的念想。她赶走了丈夫,把自己关在房里,变本加厉地弹拨琵琶,她想把丝弦拨断,弦断了,她的情也就绝了。可她把曲子弹了一遍又一遍,琵琶的弦一根都没断,冰蚕丝只会割破她的手指,贪婪地吮吸她的鲜血。

最后,阿荇用金剪子亲手剪断了那四根弦,对丈夫说:我情愿从未认识你,但愿往后死生不复相见,就算相见……也不要相认。

阿荇离开宅子后,孤身乘舟横渡北海。她走的第三天,海上刮起了狂风暴雨,急忙归岸的渔夫远远看见汹涌的风浪将一叶孤舟打翻,那孤舟就再也没浮起来。

一曲终了,沉璧划弦收音,对着瞿喻白莞尔道:“你看,我编的和你讲的不一样,在我的故事里,阿荇是死在海里了。”

瞿喻白沉默了片刻:“幸好,我的阿荇还笑着坐在我面前。”

沉璧并不理会他。

瞿喻白从书架上取出个巴掌大的玉匣子,递给沉璧道:“打开看看,你上次不是问我这次外出是否有收获?”

沉璧放下琵琶,狐疑地接过匣子,打开来看,匣子里竟放着一段冰蚕丝,千金难求的冰蚕丝。

瞿喻白不问自取,卸下她琵琶上的四根弦,而后熟练地续上冰蚕丝,笑道:“没有冰蚕丝,怎配叫长欢?阿荇,明天就跟我比一场吧,我一定会赢你的。”

屋子里一片沉默,谁都没有说话。许久过后,沉璧突然笑了,朝他眨眼道:“不用比都知道,我必输无疑。”这三年,他哪一天没听过她弹的曲子?

瞿喻白道:“别急着认输,我已经三年不碰琴了。”

沉璧笑问他:“你当我是傻子不成?天音城的人虽不理俗事,但也并不是真正的无求无欲。这里以实力为尊,我待在你身边的这三年,风言风语半句不曾传入耳里,可见比起当年的我,你的实力更胜一筹。”她顿了顿,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就为着这事,你等了三年?”

瞿喻白摇头道:“不止三年。”

天微微亮了,沉璧从满庭芳出来,抱着琵琶走在空寂无人的长街。天空浮着一弯残月,地上灯火零星,平静的黎明连风都很轻柔。

她在沈渭的院落外停下,大门没有落锁,屋子里不时传出几声压抑的咳嗽声。透过墙上镂空的石窗,还能看到那摇曳的微弱烛光。

沉璧推门进去,决心要同他们讲明白:“今日就是决战之日,斗乐不会减弱,只会更甚,届时你们定是支撑不住的,何不趁早离开,免得枉送性命?”

沈渭苦笑道:“同样的话,我来天音城的第二天,瞿先生就对我说过了,他劝我离开。可是,阿妩她不肯走。”

眉妩压下咳意:“我一直想去看你,可是夫君他不肯,怕你还记恨着我们……但我知道你不会。这里真的很美,可惜……可惜没有草原。”

“草原?”沉璧和沈渭异口同声问道。

时光的匣子像是突然被打开了,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渐渐变得清晰明朗。沉璧的目光透过那抹微弱的灯火,云中明媚的景色又涌现在她眼前。

春日的某一天,两个相同装扮的姑娘在园子里嬉戏,累了便坐在一块儿聊天。年岁稍小的姑娘说起话来神采奕奕:“我随沈渭来到云中,一路上风景真好,许多都是我不曾见过的,摇摆的垂柳,热闹的长街,水墨一样的房屋,还有走不完的小桥。我来的地方同样很美,它叫天音城,那里每个人都是乐师,有雪山,有大海,冰雪堆砌,好似人间仙境。可我最喜欢的还是塞外肥沃的草原,草原上的马儿很可爱,我多想骑着一匹马在草原上驰骋,无忧无虑,无拘无束。”

那是从前的阿荇,那时候的她敬爱一切的奇妙与平凡,愿意活成小花小草,摇曳在浩大的天地间。

铿锵的琴声划破长空,紧接而落的是三响鼓声,那声音岳撼山崩,大有响彻云霄之势。

灵景台的斗乐又开始了,沉璧看向眉妩,早在第一道琴声传出的时候,她的胸口就开始疼了。而沈渭,他正忙着关门关窗。

眉妩看出了她的担忧,忙摆手道:“我没事儿,你陪我聊聊天吧?”

说是聊天,其实只有眉妩一人絮絮叨叨地说。说阿荇离开之后,沈渭很想念她,常常睹物思人。

眉妩说这些话是为了让她心里好受些,可是谎言太拙劣了,沉璧觉得好笑。沈渭只爱眉妩一人,而眉妩却不介意男子三妻四妾,她总说自己时日无多,希望有个人能代替她永远陪着沈渭。

雄浑的鼓声愈来愈密集,一下下敲在心头上,将人的五脏六腑震得发疼。铿锵的琴声紧追其后,丝毫不相承让,一道道音刃似狂风暴雨,席卷着天音城的每一个角落。

琴鼓相争,这样霸道的声乐连沉璧都有些坚持不住,本就抱病在身的眉妩就更不用说了。她早已痛得昏倒在床上,牙齿死死地咬住下唇,白唇沁出暗红的血珠。沈渭的脸色同样不好看,他的额头冒着汗珠,嘴角流着血,可即使这样,他的双手还是紧紧地捂着妻子的耳朵,好让她减轻些痛苦。

沉璧心里微微刺痛,她强压下喉中的腥甜,拿起琵琶后,按在弦上的手指有片刻的犹豫。很快她又摇摇头,左手压弦,右手弹挑,一支琵琶曲在指间流转开来,似带了无限的往事。

她的本意是想借助琵琶声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可惜曲声低沉艰涩,争不过琴鼓,融不进曲调,喑哑啁哳,反倒让他们更痛苦了,她只得在沈渭的脸色彻底变黑前停下弹奏。

看着眼前紧紧相依的两人,她的思绪又飘远了。

在她还是阿荇的时候,她不怕黑,不怕冷,唯一怕的是孤独。爷爷走了,剩她一人孤零零的,没有一个人会同她说话。

为什么会喜欢上他呢?大概是那日阳光正好,三月的流莺歌声动人,她探出车窗看风景的时候,看到他骑着白马走在前面。彼时风拂碧柳,杏花散落,不必说话,她已觉得很美好。

那时她所求不多,觉得有一个人能和她相伴一生,那就很幸运了。可是人性总是贪婪的,沈家的人更偏向眉妩,而她想要的是更多。丈夫的关心,婆婆的照顾,还有下人的尊敬,这些都是她没有的。

屋外琴声鼓声斗得难分难舍,瞿喻白的话似乎又在耳边响起:“既然你不想比,那就和我赌吧,我知道你不怕输。”

沉璧的目光又落在那把琵琶上,四根柔韧的冰蚕丝整齐地排列着,在阳光下闪着银光,似乎只要她轻轻拨动冰弦,美妙的音乐就会从指尖流出……

夺了魁首的瞿喻白心情很愉悦,至少在沉璧看来是这样的。

平时不苟言笑的他,今日嘴角竟微微扬起。而沉璧却因精神不济,频频走神。

瞿喻白倚在榻上看书,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她:“那两人如何了?你若想救他们,我可以帮你。”

沉璧摇摇头道:“不必了,他们明天就走。”她顿了顿,又道,“有一件事该让你知道,我要搬出满庭芳了。”

瞿喻白沉默了片刻:“所以,你是赌赢了?”

沉璧神色淡淡地道:“不,我没有问他,其实答案早就不重要了。”

瞿喻白和她打赌,赌沈渭心里有没有她。

豆蔻年华时,她或许会不甘心地争一争,如今的她二十余岁,虽称不上老,可心里总觉得人生已过了大半,这辈子就快要走到尽头。她有些惆怅地道:“从前我害怕踽踽独行,如今反倒庆幸自己无牵无挂。”

你还有我。瞿喻白张了张口,终究将这句话埋在心里。他的目光从书本上移开,深深地看向她道:“阿荇,和我比一场吧,我一定能赢你。”

沉璧问道:“为什么非要赢我呢?”

瞿喻白道:“你不必知道,你只要和我比就行了。”

沉璧考虑了一夜,最终决定接受瞿喻白的挑战。有些遗憾不必让每个人都承受。

比试的地点就在满庭芳,古琴和琵琶终于又聚到一起了。沉璧卸下琵琶上的冰蚕丝,续上普通的丝弦,她笑着对瞿喻白说:“十年前输给我了,你心里一定很不服气,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打败我,你可千万不要手下留情。”

瞿喻白也笑了:“我既然要赢你,又怎么会留情?你也不必太小看我,请把你的冰蚕丝换回去,我照样能赢。”

瞿喻白的琴声,和他的话一样坚决。

几声铮铮,铿锵之音划破长空,满庭芳的一草一木无不颤抖。而清亮的琵琶声紧跟其后,珠玉走盘,似一阵清风吹响银铃。

两道不同的乐声斗得难分难舍,时而相互排斥,时而相互交融。情至深时,瞿喻白忽调高了音调,霎时琴声之激昂,有如金戈铁马,征战沙场。

沉璧一时跟不上,反被这琴声的气势震伤,一口鲜血吐在弦上。“哐当”一声,手中的琵琶掉落在地。

瞿喻白闻声看去,见沉璧滑落在地,嘴角尚流着血。他脸色一变,急忙去将她扶住,身形快得像一道风。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阿荇,我不知会把你伤得这样重。”

沉璧脸色苍白,摇头道:“是我技不如人,这个结局我早就料到了,所以你无须自责。”话音刚落,她又咳了一口血。

瞿喻白握紧了她的手,声音发颤道:“你是故意的,对吗?”他早该想到,斗乐大会决战那天,她拼命护住外海来的那两个人,自己怎么可能不受伤?

“是,也不是。”沉璧吃力地坐好,抽出被他紧握住的手,“喻白,我给你一个劝告。以后你若喜欢上一个人,当她心里藏了别人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要再喜欢她了,会受伤的。”

“我不会喜欢上别人!”瞿喻白又拉过她的手,像急于向她表明什么。

沉璧摇了摇头,目光看向他,声音很是虚弱:“爷爷和我提起过,隔壁那小子是个可塑之才,可惜是个外人。如今我也要走了……我把乐谱传给你……你肯当我徒弟……帮我传承下去吗?”

她说完轻轻笑了一声,气息虚弱得像浮沉不定的羽毛。末了,被他拉着的手就那样慢慢地垂落了下去。

半生的伶仃孤寂,就结束在这一刻。

瞿喻白凝在眼眶里的泪水,忍了很久还是流下来了:“不对,你骗我,你爷爷不是这样说的。”

瞿喻白的心里藏着一件事,一藏就是十二年。

在他少年时,隔壁住着一个孤僻的老头和一个活泼的女孩儿。女孩时常在门口玩耍,他坐在窗前练琴时,一抬头就能看见她的身影。他偶尔会被她的笑容吸引住,隔壁的老头不知是怎么发现的,笑得老奸巨猾地对他说:用你的琴打败她,我就把她许配给你。

他当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后来,老头过世了,女孩还像从前一样欢笑,可他一眼就能看出她眉宇间的忧愁。从前的笑容多灿烂啊,他想,既然他喜欢她的笑容,那就把她娶回家吧。他什么都想好了,唯一没想好的是,他竟然赢不了她。

后来,女孩离开天音城,他再也没有她的消息。再次见到她,是在秋水河的河岸上。

江水浩浩汤汤,浪潮拍打着她半边的身躯,一把断弦的琵琶被她紧紧抱在怀里。他记得这琵琶,七年前她夺得魁首,这把琵琶跟随她一战成名,听说它叫长欢。如今琵琶断了弦,她似乎也很糟糕。

我把一切都忘记了。这是她醒来的第一句话,他好心收留她,什么都没问。

三年后,天音城又来了两个人。他知道,那两个从外海来的人一定会对她造成影响。他既害怕又期待,害怕她再一次离开,同时又期待她有所改变,他的阿荇,不该是那样悲伤的。

可他如果知道,要她改变的结果是以她的生命为代价,那他宁愿她不要改变。无论是欢乐的阿荇,还是悲伤的沉璧,都是在他心底藏了十二年的女孩啊。

天空又飘起了白雪。

他抱着她的躯体坐了很久,干涩嗓音再也没有往日的温润:“这个结局你早就料到,可你一定想不到我会这样悲伤。你自己无牵无挂地走了,徒留我一人,你下次若还这样的话,我就不原谅你了。”

夜里大雪纷纷扬扬,似要将整座天音城埋葬在这寂暗的长夜里。

此后,尘世间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玉壶山上住着神仙,他们拨动的弦乐可以让人起死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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