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空负雪边春

2016-11-23 06:04绛魄
故事家 2016年10期
关键词:琉璃

绛魄

这是一个有关信任与信仰的故事,虽然世间的阴差阳错和悲欢离合从未停歇,但还是希望天下所有的人,都能在最紧要的关头,不会因怀疑和冲动松开牵着的手。

楔子

季年还记得再一次见到景梵的时候,她跋涉了万里的荒原,眼角眉梢写满疲惫,浑身都是尘土。

面前朱红的大门缓缓打开,她看见不远处王座上的那个人,他穿着黑袍,眉眼低垂。

她腿脚一软跪在地上仰视着他的容颜,他已经与她记忆中不同了。时光流转,那个曾一派天真的少年,已经被岁月雕琢成了优雅冷淡的神衹。

但她仍甘愿刀山火海循着他的脚步而来,她等这相见的一刻,已经太久太久。

景梵是在签订婚约书的时候见到季年的。那时他于王座之上,意兴阑珊地听着大司命滔滔不绝地叙述着他素未谋面的婚约者是多么高贵美丽的神女,而与她结亲又能为西荒带来多少触手可及的利益。

殿中的香快要燃尽,最后他疲惫地叹了一声:“既然众卿都觉得此事多有裨益,那本座也……”

紧接着“吱呀”一声,大殿朱红的门被推开了一点缝隙,一个单薄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扑进来,跪在玄武岩的地面上。

在众人的一片哗然中他看到了来者的面孔,那一刻仿佛呼吸都要凝滞了。景梵未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他站起身,朝着那个身影走去。

大司命忙不迭地递上婚约书,那精美的洒金纸笺却被他一手挥开,所有人都从他的神色中察觉出了不祥的味道。

来者是个姑娘,虚弱得仿佛只剩一口气,强撑着就是为了见他一眼。

景梵旁若无人地将那个姑娘揽在怀里,姿态轻柔仿佛护着稀世珍宝。他的语气缓慢而坚定:“方才众卿商议的婚事……不必再提了。”

众人眼睁睁地看他抱着她匆匆离去,这桩关系着西荒未来的婚事就这么被轻描淡写地否决,连再议的余地也没有。

西荒之主景梵悔婚的消息不出几日就传遍了三界,那时候季年才刚刚从长途跋涉的筋疲力尽中醒来。她躺在榻上,透过雕花窗看见这场闹剧的主导者正在院子里修剪红梅,苍白修长的手指拂过鲜红的花瓣,像是沾染了刺目的血迹。

“喜欢吗?”他感觉到她的目光,走到窗边来递给她一枝盛开的红梅。

他的姿态悠闲从容,似乎对外界的一切都毫无所知,很久之前也是这样。每一年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季年推开房门,总能看见院子的栅栏处放着一束还带着幽香的白梅,而景梵便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在不远处看着她一脸惊喜的模样,邀她去村庄西边赏盛开的梅林。

彼时都年少,她还未曾明白何为情窦初开,就已经倾心于他的温柔。

季年与景梵的相识,仅仅来源于一次赌气的离家出走。

西北荒漠边缘的村子一直破落而贫穷,她已经在那里生活了十二年。一日季年和娘亲吵了架,一时冲动跑出了村落,到了天色将晚才在一座破败不堪的寺庙里栖身。

她打定了主意要娘亲着急,想在这里度过一晚。从怀里掏出苹果准备充饥,谁知没拿稳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好远。

季年抱怨了一声起身去捡,却见有一只手在她之前拾起了苹果,吓得她几乎背过气去。

昏暗的天色中她竟然没发现破庙中还有旁人。就着微弱的光线,她看见手的主人是个少年,有着无与伦比的精致面孔,此刻正拿着苹果细细端详着,竟像是从未见过的样子。

“还给我。”季年强撑着气势,“看什么,没见过苹果吗?”

那少年竟然点点头:“没见过。”

“骗傻子呢?”季年壮着胆子把苹果夺过来,见那少年也不像是坏人,便多打量了他几眼。他穿着的黑袍是一眼望去便知是名贵的丝绸,袖角花纹的银色绣线勾勒出一只神兽的模样,是季年从未见过的。

那少年神色冷淡,寡言少语,季年也不便再多话,只数着时辰等天明。

夜幕悄然降临,破庙显然不足以抵挡逐渐逼近的寒意。季年靠坐在墙角,从包袱里拿出毛毯盖上,见少年依然抱着膝盖沉默不语,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不冷吗?”

少年摇头,眉眼低垂。

季年想着大约是自己的突兀到来,占了他在这里独处的地方,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便将自己与娘亲吵架的事告诉了他,向他解释自己并非有意冒犯,过了今晚就走。

少年静静听着,语毕季年咬了咬牙,忍痛将怀里一只草编的蚱蜢掏出来递给他:“喏,送你吧,权当是我在此暂住一晚的费用了。”

少年眨眨眼睛接过来,季年有点儿舍不得,叮嘱道:“爱惜点啊,这是我娘给我编的。”

“你不是因为和你娘吵架才出来的吗?”他终于说话了,音色如玉,“为什么还这么爱惜她给你的东西?”

季年气得翻了个白眼:“你没有和自己的娘亲吵过架吗?虽然平时没少拌嘴吵架,可你心里当然还是最爱她。”

少年歪着头,似乎很难理解这样的情感,但终究没再多说。草蚱蜢做得精致,他小心地把玩许久,最后扬起唇,微微笑了。

他本就眉目如画,月华之下这一笑让季年心里“咯噔”一下,嘟囔道:“真是好哄,像孩子似的。”

话音刚落她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便也笑了,而少年转过头来看着她自得其乐的样子,眼角眉梢也沾染了一点儿柔和的神色。

他认真地说:“谢谢你……我叫景梵。”

第二天季年回到家中,娘亲前一刻还哭得满脸是泪,看她自己笑嘻嘻回来了,拿起擀面杖就是一顿揍。季年气鼓鼓地逃出门,一抬眼见景梵站在不远处愣愣地看着她,手里还拿着草蚱蜢。

这四周渺无人烟,唯独村落有几分生气,所以他从破庙来到这里季年毫不稀奇。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肩上多了个包袱,他走到她面前打开,里面全是苹果。

“昨天见你吃得开心,今天又见到有小贩在村子里卖,我就买了。”景梵将包袱递给她,“草蚱蜢我很喜欢,作为报答,这些都送你。”

此处土地贫瘠,水果算是难得的奢侈品,他竟然买下了满满一袋子。季年惊奇地问:“你花了多少银子?”

“不知道。”他想了想,“我把我的羊脂玉佩给小贩了,应该抵得过吧。”

季年眨了眨眼,确认眼前这个长了一副聪明相的少年,竟然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笨蛋。

但他有来有往,也算义气,于是季年拍拍他的肩膀,一脸豪气地说:“以后你跟着我吧,我护着你,别再乱买东西了。”

她没问他的出身来历,孩提时代心思单纯,只沉溺在他温和沉静的眼眸里。

季年将离家出走时的场景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说自己孤身在外,危险重重,有幸得景梵照拂。季年的娘听闻少年是女儿的恩人,便热心地给他收拾了一间屋子。于是他换下了那身名贵的衣裳,在这里住了下来,像村子里的许多人一样耕种劳作。

在他的生命中从未有过这样的人,她突然闯入他的生活,带着活泼明媚的笑容,牵引他去看茫茫尘世中生机勃勃的美好。他喜欢季年,就如同溪边的水仙倾慕清澈的山泉。

每天夕阳西下的时候景梵从田地里回来,都能见到季年在织布机旁等他一起进屋吃饭,彼此对视都是一笑,那时他们都觉得时光温柔,岁月静好。

日子如流水滑过,第三年的冬天,季年将要及笈,景梵在午后将一枚鸳鸯琉璃珮递到她手里,在漫天的飞雪中他的眼睛明亮而温柔。

他说:“阿年,在余生的岁月里,你肯不肯同我一起看每一个冬日的飞雪满天?”

他的性子向来温文沉静,说这句话像是耗费了他极大的勇气,耳朵尖有一点红,匆匆将从不离身的琉璃珮塞进她手中。

季年也红了脸,想点头又觉得不够矜持,半晌结结巴巴地道:“如果明天西边的白梅都开了,我便答应你。”

其实她知道梅花已经开了两日,必定依然盛放。明天是她十五及笈的生日,季年想在梅花树下与他许下白头不离的誓言。

可是次日她梳妆打扮,在西边的梅花林等了他很久,景梵也没有来。

他再也没有来见她。

所以她才跋涉了万里山水,跨越了人间与神衹的交界,来找寻自己心上的少年,问问他为什么失约。

那一年西荒之主还是景梵的父君,独子景梵在所有人的期待中降生,却令众人失望。

西荒之主执掌西荒的生死枯荣,而领域内常年杀伐征战,必须有强大的实力才能胜任。而景梵空有一副神的皮囊,却没有神识,也未开神智,几百年来像一个普通的人类少年,这样的他无法成为这里的主宰者。

于是大司命提议将年幼的少主下放至人间,凡间生活艰苦,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兴许就能激发出他体内潜在的神智。

可景梵在人间刚满三年,他的父君便战死了,在一片动荡中大司命急急将流落凡间的少主寻回,匆忙之中他未能向季年告别。

而再次见到景梵时,她与他已经分别了四年的时间。那个穿着粗衣布服,与她谈笑风生的少年已经成长为喜怒莫测的男子,在王座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众生,季年甚至无法肯定他是否依然认得自己。

眼前的红梅带着凛冽的香气,季年怔怔地看着他伸过来的手,脑中一团乱麻。最后她终于下定决心,抬起眼看向景梵,轻声道:“四年前你问我,愿不愿意和你一起赏每个冬日的飞雪,现在那句话还作数吗?”

景梵微微一顿:“当然作数。”他正色,温和补充道,“我的心意从未变过。”

季年心中酸涩难言,但很快调整好了神色,又恢复了从前活泼跳脱的模样。她接过了花,用冰凉的手握住他的指尖。

“那你就娶我吧。”她笑了笑,“我走了一年的路程,经历九死一生,就是为了你这句话。”

景梵略一犹豫,因为他突然退回了与神女的婚约书,周围人已经对他颇有微词,而此刻再执意与人类女子结亲,产生的负面影响恐怕更是难以招架。

可季年这样看着他,眼底旅途劳顿的疲惫还未散去,他无法拒绝这样的季年,何况他盼望这一天,也已经很久很久。

于是五天后,景梵带着天宫织女亲手织就的嫁衣来到了季年的面前,上面的花纹蔓延出精致华美的富贵无极。

出乎景梵的意料,素来威严守旧的大司命没有反对这场亲事,还亲自送来了合婚庚帖,看向他的眼神讳莫如深。

这天晚上,殿中烛火长明,季年穿着大红嫁衣,青丝缀满了玲珑的珠玉,低垂着眉眼,仿佛有很多心事。

景梵之前喝了点酒,脸颊发烫,他看着季年站起身,缓缓朝他走来。

他想起很久之前他还在村子里的时候,每次有人成亲,季年便拉着他去看。村子不大,谁家成亲都走不出多大的地界,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喜气洋洋,身后一顶软轿里坐着新娘,季年的眼睛亮晶晶的,直直地看着新娘下轿,倚在门边看他们拜堂。

她在看他们,而景梵则在看她,在那之前他不知道凡间有这样欢喜的热闹,成亲在他的记忆中,只是神界各个家族巩固地位与权势的一种方式。

“希望神仙大人听到我的愿望。”季年双手合十,“将来我一定要穿着最漂亮的嫁衣,嫁给我最喜欢的男子,两情相悦,白头到老。”

景梵摇摇头,认真纠正:“许给神仙的愿望,说出来的话就不灵了,何况你还许得这么随便,怎么也得上贡敬香吧。”

季年瞥他一眼,扑哧一笑:“那也没关系,我这个愿望啊,其实不是说给神仙听的。”

景梵一愣,还来不及体会她话中的意思,季年便跑远了。他只看见她发上的珠花一晃一晃,晃得他的心也生出无限的旖旎来。

谁能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她竟真的穿着嫁衣与他在红烛夜相对而坐。

“阿年,神仙真的听到了你的愿望,你穿嫁衣的样子,真的很漂亮。”景梵带着笑去牵她的手,“他也会成全你的两情相悦,白头到老,请你相信他。”

“别骗我了,我只是个凡人。”季年垂下眼睛。

景梵却笑得温柔:“我自有办法。”

季年抱着他,耳边能听见他的心跳,最后她深吸一口气,握了握宽大的衣袖。

“景梵,我喜欢你,所以我曾对此坚信不疑……”她咬牙叹息,“但如今我已经失去了这么愚蠢的勇气。”

话音一落,她藏在袖中锋利无比的匕首,精准地刺进了景梵的后心。

季年永生不会忘记自己十八岁生辰那一日,她照例去村子西边的梅林。

此时景梵已经失踪了三年,这个原本就来历不明的少年莫名其妙地失去了所有的消息。如果不是那块鸳鸯琉璃珮,季年几乎以为这是一场梦境。

那之后的每一年生辰她都会在这里等他,周围适龄的女子纷纷出嫁,唯独她守着这个执念,即便她知道他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那天她再一次经历了失望的空等,折了几枝白梅回家,一推门便看见自己的父母横躺在地,再无声息。

整个村子静悄悄的,紧接着从东边亮起冲天的火光,她躲在角落,看见有许多黑色斗篷的人离开了。她惊恐地看见那些人靴子上的绣样,与当初景梵袖角上的神兽图腾别无二致。

“从前少主年幼不经事,如今也是接管西荒的正牌神祈,若是被知道曾经在穷酸的凡人村落住了许久,难免有损三界威望,此举可保万事无虞了。”她听见他们说。

景梵走后的第三年,他的族人对季年的村落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屠杀,季年却因为挂念景梵而外出,因此逃过一劫。

从那时起她便下定决心要复仇,她知道景梵的情绪总比旁人淡一些,却不知他竟是尊贵的西荒神衹。在他眼中的凡人犹如朝生暮死的蝼蚁,而他为了自己的威望与前途,毫不手软地毁灭了她的家乡。

季年多番打听,经历了无数的磨难与坎坷,孤身一人来到了他面前,就是为了在他最无防备的时候取他的性命。

“你没有杀他们,可是他们因你而死。”她松开匕首,跌坐在地,“发出命令的是你,那些手下不过是杀人的刀。”

景梵的眉头紧紧蹙着,脸色因为剧痛惨白。季年盯住他:“看你之前神色如常,大概已经忘记了这笔血债吧?因为你地位尊贵,就能凭一己之私夺走凡人的性命,像呼吸一样简单……在你看来,你放我一命我该感恩戴德,与你成亲是高不可攀的福气?”

景梵摇头,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季年将鸳鸯琉璃珮丢还给他,不忍再看他的脸。

她终究还是喜欢他的,纵然走到不死不休的这一步,也依然忘不了那个寡言沉静,却温柔无尽的少年。

她起身欲走,却听见远处有雷声逼近,季年回头,看见景梵用沾血的手握住那枚琉璃珮,语气充满无奈:“我虽然没有神识,毕竟仍是神祈,你身为凡人却弑神,无论我是生是死,你都要受天谴的雷刑。”

即便因为疼痛声音颤抖,他的神色也没有半分怨恨:“村子里的事我毫不知情……”他短暂地笑了笑,“如果我觉得凡人低贱有损威严,又为何通告三界要与你成亲。阿年,你向来聪慧,怎么会如此糊涂。”

“何必假惺惺,你贵为神明寿数无尽,如何能与我成亲?这不过是你的消遣罢了。”季年微微冷笑,“你自己去瞧瞧,那合婚庚帖上的生辰八字,根本就是错的。”

天谴与天劫不同,天劫是试炼,天谴是惩罚,若不能实实在在落到对方身上,是绝不会罢休的。季年早知道杀了景梵自己难逃一死,所幸坦然下来,放弃了逃避的念头。

她心中还有些微小的欢喜,在她生命的最后,依然能在他的身边。哪怕庚帖是错的,成亲是假的,但至少有过这一刻。

季年笑着笑着便开始哭。她明明从爱上他的那一日起就盼望着能成为他的妻子,如今愿望成真,他们相对而坐,穿着精致绝伦的喜服,可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哪对夫妻像他们一样,在本该最幸福的洞房花烛夜刀刃相见,爱恨痴狂都建立在鲜血与死亡之上。

从前季年很少哭,所以一掉眼泪景梵便心疼,想着办法逗她开心。如今她伤心欲绝,他却怔怔看着,眼底漫上死灰的颜色。

眼见雷声已滚滚而至,他张了张口想解释合婚庚帖的谬误,却还是选择了沉默。她宁愿因天谴而死也要弑神,再解释又有什么意义呢?

景梵仍然握着那块琉璃珮,他吃力地起身,一步一步移到季年面前,不容置疑地将它塞进了季年的怀里。

此刻他的目光已经有些涣散,他大红的喜服沾了血,也染在季年的裙摆之上。

“对不起,在你嫁给我的这一天,让你这么难过。”他像从前那样哄她,伸出带着血污的手捂住她的眼睛,吻了吻她的额头,哑着嗓子开口,“后会无期了,阿年。”

季年本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场天谴里,在最后一刻景梵让她陷入了昏迷,可她悠悠转醒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毫发无损。

她的身边坐着个白发长须的老者,正拿着那张合婚庚帖看。季年眯着眼睛,认出他是景梵身边手握重权的大司命。

他的声音很熟悉,可季年依稀觉得在哪里听过:“醒了就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看在你帮助景梵殿下解开神识的分儿上,老夫会派人送你。”

他的语气带着高高在上的味道。季年抿了抿唇,一个可怕的想法在脑海中滋生。

景梵因为没有神识,被大司命送往凡间历练,才过了三年,父君的死使他不得不立刻继承西荒之主的尊位,众人想尽了办法,却还是无法恢复景梵被封印的神识。

景梵虽然接受了一切安排,却始终无法忘怀季年,也无法忘记曾经在凡间生活的岁月,这样的挂念使他内心柔软,无法成为杀伐果决的西荒之主。

于是在景梵离开村子的第三个年头,大司命带人屠灭了季年的村落,独独留下季年。在全村人被屠杀之后,季年曾多方打听那群靴子上有神兽图腾的不速之客是什么来头,有一位素不相识的老者给了她答案,还告诉她西荒之主的居住地如何到达。

她当时因为心系景梵,握着那块定情的琉璃珮犹豫不已。那老者幽幽地道:“琉璃易碎,人心易变,你守着这块虚假的死物,就真的甘心放过杀了你父母亲朋的敌人?”

这句话最终让季年下定决心,支撑着她永无反悔,绝不回头。

景梵身为神祈,不可能死在凡人的刀下,但让他心爱的女子亲手杀他,用鲜血与疼痛刺激出他潜在的神识,这是大司命最后的办法。

而季年不过是这场局中最重要的一颗棋子,只要她信他,就能免去这一场无妄之灾,可她终究没有这么做。

“是你烧毁了我的家乡,把一切都推到了景梵的头上。”季年沙哑道,“合婚庚帖本就是你送来的,伪造它易如反掌,让我以为景梵只是拿我开玩笑,误会了他的真心。”

“庚帖的确是老夫作假,但你说老夫用假庚帖误导了你对殿下的信任,实在是错了。”大司命冷然道,“如果不是你先疑他在先,早就起了杀意,一张作假的纸又能改变什么?”

季年动了动嘴唇,泪水流了满脸,最终还是沉默。

在离开之前,季年曾去偷偷看过一眼景梵。他脸色苍白地躺在榻上,仿佛随时都会停止呼吸。

他这个样子让季年想起从前还在村子里的时候。她拉着景梵去踩草药,结果不慎扭了脚,脚踝又红又肿,眼见要在山上住一晚,夜里起风,季年冻得嘴唇青紫,有些发烧,整个人迷迷糊糊,拽着景梵胡言乱语。

“如果我死在这里了也蛮好的,只要能在你身边,我就觉得非常圆满。”

景梵将外衣脱下来给她裹上。他毫无野外生存的能力,连生火也笨手笨脚,最后好不容易点起了火苗,白皙的面容上全是黑漆漆的烟尘,修长的手指也被烫了泡,看起来狼狈极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他把取暖最好的位置留给了她,“就算是以命换命,我也会把你从鬼门关拽回来的。”

这不算是什么动听的话,景梵寡言,连安慰都说得笨嘴拙舌。第二天清晨,景梵便背着她下山,他本不算是孔武有力的类型,山中路又不好走,他拖着药筐,身上全是被灌木刮伤的痕迹,却强行稳住身子,生怕季年有个闪失。

走到半山腰时他脚下一滑,直直滚了下来,他顾不得自己,只紧紧护着季年。额头上磕出的伤口汩汩流出血,他随意抹了一把,满不在乎地安慰她:“阿年,没事,你再睡一会儿,再睁开眼我们就到家了。”

季年虽不知他的身份,却凭着初遇的印象感觉到他应该是个身份尊贵的公子哥儿,此刻灰头土脸地忍着疼,不过就是怕她担心。

那时季年伏在他背上,她感受到他的体温与呼吸,哪怕病情更重疼痛未消,她也甘愿忍下去,期盼这条山路永无尽头。

她义无反顾地爱上他的温柔,可后来她怨恨他毁了自己的家乡,想了千百种方法怎么杀他,却从来没有思虑过朝夕相处的三年中,这样温柔的景梵,是舍不得她受一点伤的啊。

季年在走出宫殿大门时被拦住了去路,眼前的窈窕女子卸下面纱,打量了她许久。

“景梵殿下之前悔了我的婚,又用自己五百年的修为做报酬,让我帮他妻子续命,可真是厚脸皮。”神女挑眉道,“三界之中只有我才能做这件事,只是我脚程慢,现在才到,看来是有些晚了。”

早在答应季年成亲的要求之时,景梵就已经传话给了神女,甘愿出让自己的五百年修为,让神女施展法术,把他寿命的一半分给季年。

他本就神识未开,五百年的修为可谓是沉重至极的代价。

可他仍是这么做了,因为他答应她的话,从来不是空口无凭。

季年愣住了,她想起景梵许诺与她白头不离,而自己曾语带讽刺地说凡人与神祈怎能在一起。

那时景梵说他自有办法,让她相信他。

“是我不配。”季年喃喃道,“我在新婚之夜弑神,受了天谴,今日能毫发无损地站在这里,已经是奇迹了。”

神女却大笑:“奇迹?哪里有什么奇迹?”她拿起季年手中已经碎裂的沾着血的琉璃珮,晃了晃,“是景梵殿下将他的三魂七魄分了出来,通过琉璃珮植入你的身体代你承受天谴。雷击劈散了他两魂一魄,这才保住了你的命。”

难怪景梵执意要将琉璃珮放入她的怀中,难怪他当时目光涣散……季年浑身颤抖,偏偏说不出话来。

那两魂一魄掌管他的情感,他这一生难得有动情欢愉,他将它们剥离,尽数送给了这个杀他恨他的女子。

握着琉璃珮的时候他想起那场初遇,少女季年嘟着嘴巴对他说:“你没有和自己的娘亲吵过架吗?虽然平时没少拌嘴吵架,可你心里当然还是最爱她。”

他娘亲早逝,自小与亲情绝缘,可后来他遇见了一个女子,纵然他们之间有着漫长的离别和无可转圜的误会,纵然被她伤得鲜血淋漓,他还是最爱她。

她急急地道:“少了这两魂一魄,景梵会如何?”

而事实已经给了她答案,下一刻有男子停在她面前,眉目如画,却冰冷孤傲。

“大人在殿门口站了许久也无人迎接,是本座失礼了。”他对神女点头,眼神无波无澜,“关于西荒与天界还有些琐事未处理,请大人移步。”

自始至终,他未与季年说一句话,只有在随着神女进殿时礼节性地朝她颔首。

这就是如今的景梵,他如众人所愿,在剧痛与鲜血中开了神识,却没有了七情六欲,真正如寺庙里供着的神位一样冰冷疏离。

他还记得她,却不爱她了。

突然他停下脚步,季年用希冀的目光看着他的背影,却见景梵垂眸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物什随意丢了出去,像是抛弃一件多余的东西。

那是一只草编的蚱蜢,已经能看出时间久远的痕迹,却被保存得很好,可见主人爱惜。

此刻它被丢在地上。景梵已经失去了情感,不再是那个心怀柔软的少年,所以对于无法给自己带来利益的东西毫无留恋。

朱红的大门在季年眼前缓缓合上,隔绝了一切过往。她回首痴痴地站在原地许久,不舍得移步。

琉璃易碎,她倾心所爱的景梵却从未改变,所以在本不该承受的天谴中灰飞烟灭,只留下一个了无生气的躯壳。

她想起景梵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现在她也可以原样奉还给他了。

“后会无期了,景梵。”

每到春日的时候,寺庙里来参拜求签的人便络绎不绝。西部土地贫瘠,大多是附近的农户来此祈祷,希望今年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

距离寺庙百米处的小屋里住着一名女子,与每年才来此一次的农户们不同,她天天都会来祭拜西荒神祈的牌位,却从不见她有所求。

季年跪在地上,静静地凝视着眼前庄严端肃的神像,唯有她才知道,神像的主人曾经是怎样温和沉静的少年。他曾经牵着她的手,红着脸对她许下两情相悦的誓言。

可惜后来阴差阳错,只剩她一人茕茕孑立,四季轮回从未停止脚步,而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再也没能走出彻骨冰冷的数九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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