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食寒雨

莫浅川

故事里的他们曾相依为命，却最终难以执手天涯。这个世上，总有许多难言之隐，总有许多迫不得已，我们要做的只是相信身边的人，总不会辜负他人，辜负自己。

一

天帝座下，四方大帝为尊，最富贵者，乃东皇。

东皇死前，用其剩余力量，化出数名符神镇守清离山。因此世人笃定，其一生财宝皆藏于山中。

之后，闯山者络绎不绝，却悉数败北，直到数千年后，修仙界集结人马再度放手一搏。

当他们倾尽全力终达山顶时，却见屋舍木门轻启，竟是一女子婷婷而出。她睡眼蒙眬地道：“你们是谁，叶钦呢？”

众人面面相觑，女子身后的屋舍内四面徒壁，哪里来的金山银山，修仙珍宝。

来者失望蹙眉：“你难道不知，末代东皇，已经死了千年吗？”

就在女子错愕愣神之际，那些纠缠不休的符神们转瞬而逝。隐约间，他们化作一句喟叹萦绕在山头，如风般掠过女子耳畔，无比清晰。

那个声音在说，华琉，原谅我。

至此，隔了数载光阴，世人终于真正懂了东皇对符神们说的那句遗言。

“清离山上，守我挚宝，直至尽头。”

原来，东皇叶钦死守的，唯她而已。

二

华琉加入食神一门已有上百年了，她曾是一个普通的仙娥，在南天门扫扫台阶，擦擦门牌，还经常要铺红毯迎接贵宾。

那年蟠桃盛会，她忙昏了头，少铺了一段红毯，引来领头责骂。领头当着众仙家的面命令她脱下外衣填补缺漏。

“前来的仙家们双脚不染纤尘，你这是大罪过！”

华琉一面道歉，一面将外衣铺在了地上，可怜巴巴地看着往来仙家一脚脚踩过自己的衣服，肉痛不已。待到宾客到齐，华琉才跪在冰冷的台阶上，拎起自己肮脏却唯一拿得出手的衣服。

华琉拍了拍灰，见衣服并未破损，乐得像是捡到了宝。可就在她要把衣服穿上时，一只手从身后伸出，迅速夺过了脏衣服。

“你就是这么对待我送你的东西？”

华琉回首一顾，来人宽袍广袖，眉目如画，虽然佯装薄怒，嘴角却噙着温笑。

那是天界食神，叶钦。六界宴会，能有他主厨才算登得上台面。华琉刚入职那会儿，被欺压到吃不上饭，溜到膳房偷吃点心时，被叶钦撞了个正着。但他不仅没有怪罪，还瞧着华琉狼吞虎咽的模样若有所思。

后来，叶钦便日日准时守在膳房里，特意给华琉做吃的。

华琉什么都爱吃，每次都一个劲地称赞叶钦的厨艺。叶钦闻言轻笑着，忽然抬手擦掉了她粘在唇边的碎沫，神色里的柔情尽显无遗，道：“你若喜欢，我就一直做给你吃。”

华琉对上那双深邃的眼，浑身酥软绵麻宛若雷击，那拇指摩挲而过的温度似是点燃了内心的情愫，什么菜吃进嘴里都是甜甜的。

可是，她根本没有想到，叶钦竟真的为了她风雨无阻。

那日，华琉像往常一样候在膳房，许久也没等到叶钦，才知他去千里之外的南海准备宴席了。此时外头大雨滂沱，电闪雷鸣，华琉以为叶钦一时也回不来，就准备离去，哪知身子刚动，就见叶钦风尘仆仆地来了。

衣衫尽湿的他却全然不顾自己的狼狈，只是长舒了口气，拉着华琉坐下道：“你饿坏了吧，幸好我赶得及时。”

千里风雨，就为了这么一顿饭，华琉心里感动着，悄悄动了情。

都说食神叶钦骨子里很精，但凡别人有所求，张口便是财宝交换，做一顿饭都要价值千金。可这样的抠神却对华琉百般照顾，甚至在蟠桃宴前，送了件极品仙衣给华琉穿，让她免于寒酸。

想及此，华琉羞愧地低下了头，一个劲儿地道歉。

“罢了，一件衣服而已。既然被踩成这样，就不要穿了。”看着华琉缩着肩膀的模样，叶钦心中疼惜，扬手将自己的外衣披在了她的身上，“主厨不上席，我已忙完，送你回去。”

“叶钦，走错了吧，我应该……”

华琉欲朝反方向走，却被叶钦一把拉住了手。他目光灼灼，语气不紧不慢地道：“没有走错。我用一顿蟠桃宴换了你，你还想逃吗？”

三

食神门下，除了会给天界的仙家提供餐食，还会接受其余诸界贵族的请求，一封菜单绑在仙鹤腿上，就能传送到天界。食神门下会按照各个要求准备，然后做好了由弟子送去各界。

门下早有弟子看不惯叶钦的偏心，于是趁着这次叶钦有事外出，故意将劳苦的差事推给华琉，说让华琉去黑风塔给一位散仙送食物。但是，那名弟子并未告诉她，入黑风塔，不得从正门入。

毫不知情的华琉就这样入了塔，被关在底层的饕餮盯住，没多少工夫，她就被饕餮一口吞下，成了果腹的点心。

一团漆黑里，华琉感觉自己正在被慢慢消化。当她的身体开始失去知觉的时候，一道光伴随着凶兽的哀嚎直直透入，是叶钦打伤凶兽将华琉救出。

而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过去，浑身战栗不止。

“叶钦，我没事了。”华琉不忍看到叶钦这般模样，冲上去抱住了他的身体。熟悉的气息终于让叶钦缓缓冷静了下来，然而下一刻，他便跪倒在地，身体在华琉眼前忽明忽暗，若隐若现。

叶钦告诉华琉，这个只是他的分身，他本人远在千里之外，是感应到华琉有危险，才分身相救。

华琉这才知道，叶钦早已在平日给她的饮食里注入了仙力。吃过那些食物，华琉的安危叶钦便能时时感受到。可华琉不知道的是，此刻叶钦的真身正在另一处与妖魔厮杀，这么一分身，他的本体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创，伤痕累累地被妖魔踩在了脚下，神明的尊严和骄傲顷刻间低到了尘土里，荡然无存。

“是你伤了我养的饕餮？”

叶钦分身消失的那刻，散仙闻声从黑风塔顶而下。他气得双眼通红：“我可是在它身上耗费了千年修为啊！”

该散仙虽不位列仙班，却德高望重，受天帝尊崇。伤了他的凶兽，必定逃不过天帝处罚。

那个人为自己颤抖的模样还在眼前，华琉总想为他做点什么，于是她点了点头，目光坦然道：“是，是我伤的。”

四

没有人相信华琉可以伤了饕餮，却也没有人会提出质疑。只要能给散仙一个交代，天帝根本不会深究。

当叶钦带着全身溃烂的伤口火急火燎地赶回天庭时，天帝已经将华琉发配去了百死城。原因是，饕餮重伤致死，唯有以此平息散仙怒火。

不管叶钦如何解释，判决都是木已成舟，无法改变。

百死城是比冥府更可怕的存在，入城罪犯，每日都会生生死死百回来忏悔罪行。叶钦担忧，想感应华琉安危，却发现这一招数失灵了。突然间的音讯全无，让他的心顿时陷入了死寂。

随后，他不得天帝同意，便擅自处决了那名陷害华琉的弟子，也不管那名弟子有什么背景后台。

天帝失了面子，大怒，将叶钦打入百死城。可叶钦不悔，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能到有华琉的地方。

华琉为了不让叶钦挂念，故意逼出了叶钦给自己的仙力，以此切断联系。可她万万没想到，叶钦竟然义无反顾地来了。

那日，她受了一整天拶刑，疼得手都抬不起来，直到入夜才拖着沉重的脚链走向放饭的地方。这一次，她依旧被哄抢的人群推开，依旧被挤到了无人问津的角落。她本以为又要饿肚子了，落寞之际却有人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蹲在了自己面前。

他说：“华琉，你手受伤了，我喂你。”

刹那间，噩梦般的城池在那人的温柔一笑里变成了桃源。华琉对送到嘴边的饭菜视而不见，只是带着哭腔，难以置信地唤着眼前的人：“叶钦？你为什么会来？”

叶钦吹了吹烫口的饭菜，再次固执地把饭菜送入华琉口中。眼看着手里的碗慢慢见底，他才漫不经心道：“你为什么替我顶罪，我就为什么而来。”

一口口的粗茶淡饭远胜过了天界美味佳肴，华琉低头看了看自己面目全非的手，忽然觉得一点也不疼了。

食神入城，到底还是不一样的。城主为了口腹之欲，免去了叶钦日日百死的酷刑，让他去伙房做事。借着这个差事，叶钦常常给华琉加菜，还将疗伤的药融入菜里给华琉吃，但唯独没有再给华琉服用自己的仙力。

他对华琉许下了承诺，他们之间不再需要仙力的羁绊，不再需要靠着仙力感应安危，因为今后每一刻，他都会陪在华琉身边，再不离开。

但是伙食明明越来越好，华琉却越来越瘦，叶钦下定决心，要带华琉离开。

他给城主和守卫的饭菜里混入了隐蔽的毒药，然后趁他们乱作一团的时候，偷溜出城。

叶钦背着华琉一路狂奔，华琉却毫不犹豫地推开了他，任由自己跌落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

“叶钦，到此为止吧。”

山风冷冽，吹乱了华琉的心，她垂下眼眸，没有握住叶钦伸过来的手。

华琉告诉叶钦，当日天庭审判，散仙逼她对着饕餮的残骸叩首认罪，但谁都没发现，饕餮的怨气循着认罪声，进入了华琉体内。

于是日日夜夜，都有声音在华琉体内回响，说要诅咒华琉。

诅咒有三重，一重生不如死，二重一夕忽老，三重牺牲挚爱。当三重诅咒结束，华琉就会暴毙而亡。

一重诅咒的结束代表着另一重诅咒的开始，百死城就是第一重，而从百死城离开的那一刻，华琉就自然而然地进入了第二重诅咒。

她撩起袖管，将干枯皱褶的肌肤暴露在了叶钦的眼底，声音透着无奈与心酸：“很快，身体的衰老就会蔓延到我的脸。”

“可我介意的不是这个，而是我老去后将迎来的第三重诅咒。我爱你叶钦，我不希望你因为我发生意外。”

一直以来，华琉抱着一丝侥幸，以为诅咒只是唬人的把戏。可先是百死城的日夜折磨，后又是身体极速的变化，她不得不信了。

听完一切后的叶钦很是平静，他缓缓靠近华琉，动作轻柔地放下华琉的衣袖，宽厚的手掌抚上她渐渐苍老的脸，拭去那弥漫的泪水，手指间惑人的芳香让华琉眩晕着进入了沉睡。

华琉关心的是第三重诅咒，可叶钦在乎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最后华琉会死的结果。

“很早以前，普天之下，唯有你是信我的。”叶钦扶住华琉滑落的肩头，目光蓦然变得幽远起来，喃喃自语道，“所以这一次，也请你相信我。华琉，我一定不会让你死。”

五

叶钦飞身成仙之前，不过是食人族的一员。那时候的食人族是六界公敌，对待他们，六界有一条专门的裁决制度。但凡被捉到的食人族人，都要被堵住嘴巴吊起，直到活活饿死。即便他们族人繁衍至今，已经基本克服了食人的天性。

清离山头有一个小门派，在修仙门派的洪流里不过沧海一粟。为了能一举成名，他们费尽心机，抓到了一名食人族男孩。

然而畏于食人族的恐怖，无人敢上前靠近去堵嘴，于是他们将他囚禁于铁笼内，悬挂在后山高耸的刑架上，并派新入门的弟子去后山，孤零零地结庐看守。

那个倒霉的新人弟子就是华琉。被选中的她却以为是被委以重任，乐呵呵地去了。她谨记门主的叮嘱，一直都仰望着高处悬挂的笼子，仰望着那个寡言而阴戾的男孩，不敢靠近。

“你已经几天没吃饭了，饿吗？”

比起食人族的囚犯，华琉似乎更害怕寂寞，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她很快就知道那个男孩叫叶钦，也知道他并非穷凶极恶之徒。眼见叶钦在上头萎靡不振，华琉不顾命令，偷偷去伙房做了炒饭。

她架着梯子爬上去。将炒饭一勺一勺送入铁笼，望着叶钦有些害怕又有些怯懦的模样，柔声安慰道：“你别怕，我会好好照顾你，但你要保证，绝不吃人。”

叶钦乖乖点了点头，目光却暗藏锋芒。

在华琉的照料下，叶钦不久便恢复了体力，他做好了准备要破笼而出。

那是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是脱逃的好时机，叶钦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牙齿，眼看快要咬断铁笼的栅栏。

出乎意料的是，华琉竟然冲出了木屋，她在疾风骤雨中艰难地架好梯子，爬到了叶钦身边。她伸长了手臂，将伞打在了笼子的上方，浑身湿漉漉的，笑容却似乎一扫雨天的阴霾。

她说：“叶钦，你那么瘦小，可别生病了。”

叶钦呆呆地看着华琉，目光中包含着深深的动容。他本想借此机会杀人脱逃，如今却默默收起了藏匿在手中的短剑，心里格外挣扎。

忽然间，狂风大作，梯子倾斜，华琉就那么失足滑了下去。叶钦没有片刻犹豫，从笼子里伸出手紧紧抓住华琉的臂膀。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的挣扎毫无意义，因为答案已经在自己心里了。

“华琉，你一直都是这么老好人吗？我可是食人族啊！你就不怕我吃了你？”叶钦看到摇摇欲坠的华琉，叹息自己还是狠不下心，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不会的。”雨水冲刷不去华琉脸上的真挚，她说，“就像刚才，你短剑在手终是未出。如今我命悬一线，你始终紧握没有松开。我相信你。”

她并非无知，只是相信。

一夜风雨飘摇，叶钦死不放手，直到第二天有弟子前来传达命令，才发现了吊在半空中的华琉。

没有人相信食人族会好心救人，门派上下一致认为，华琉受到了蛊惑，与叶钦勾结在了一起。

门主大怒，下令立刻烧死叶钦，并驱逐华琉。而那时的华琉却迟迟不肯离开，跪在门口苦苦求情，没有人理会她，也没人注意到她因为淋了一夜的雨，正高烧不退。

可是，处刑还未开始，食人族的大军便攻陷了清离山。大概是被欺压得久了，食人族展开了反击，进攻各个修仙门派。

叶钦趁机逃脱，他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去救华琉。

本在大门口求情的华琉被围攻，所幸叶钦及时赶到护住了她。然而，叶钦的这一举动遭到族人们的质疑和不满，他们不愿停止攻击，更不愿放过华琉。眼看华琉被他们拖走，就要沦为口中之食，叶钦急疯了心智，上前和自己的族人厮杀起来。

叶钦瘦小的身体爆发出强大的力量，最终咬破了族人的喉咙，带着华琉逃走。

那一战，修仙界元气大伤，食人族一脉也几乎灭绝。华琉和叶钦还没有逃多远，叶钦就弯下了腰，冷汗直冒，再迈不开一步。

食人族食尽天下，却不食同族，这是祖上便传下的。方才叶钦情急之下咬破对方的喉咙，误饮鲜血，导致此刻遭到祖训反噬，穿肠之痛痛彻心扉。

华琉二话没说，背起了叶钦就跑，她跑遍各处寻医，却毫无成效，自己的病也一拖再拖。眼看着叶钦疼得不省人事，华琉想到了最后一个办法。

凶兽饕餮与食人一族的祖先同出一脉，他一定知道解除反噬的方法。华琉以自己为引，招来饕餮，恳求饕餮出手相助。

饕餮愿意帮忙，却提出了一个条件。

那天，华琉对着意识模糊的叶钦说了很多，她叫叶钦以后一定要好好做人，她说她知道自己做的炒饭很难吃，但每每看着叶钦吃干净都会很开心。

她还说：“叶钦，你还小，未来的路很长，很遗憾我无法陪你走下去。”

叶钦模模糊糊醒来的时候，只有饕餮在他身边，他张口便问华琉的下落。

“其实反噬的症状只会持续三个月，过了三个月便会自愈。”饕餮贪婪地喝尽了锅里最后一点汤，冷笑着转身离去，“又病又傻的女人，味道也不怎么样。”

刹那间，叶钦像是明白了什么，他冲到锅炉旁，看见那剩下的白骨，泪水猛地涌上了眼眶。他跪倒在白骨前，眼里充满了血丝，他发誓，一定要为华琉报仇。

叶钦怀抱着恨意走遍千山万水，都没有找到饕餮的下落，但是在打听饕餮下落的时候，有山神告诉叶钦说，牺牲自我拯救他人的凡人，历经几世磨练后便可修成正果，得道成仙。

只要能成仙，就还有再见到她的机会。叶钦秉承着这样的信念，开始寻找快速成仙的办法。他花了十几年时间来探求和研制一种汤的配方，需要各种仙草圣果和飞鸟灵兽组合拼凑，传说喝了以后便能获得无上仙力，飞身成仙。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叶钦做到了。他因为研究过了各种烹饪配方，懂得如何烹饪仙草兽肉，天帝封他为食神。

他急功近利地成仙，又贪图利益，囊括财富，只是为了先一步在天庭打点好一切。等有朝一日等到华琉后，可以让她享受荣华，不必再像以前一样，跟着自己颠沛流离，吃尽苦头。

任职后约摸百年，一个月黑风高夜。叶钦在膳房里看到一个偷吃的人影，人影转身的刹那，叶钦几乎要冲上去抱住她，告诉她当年那个男孩为了追随她的脚步，已经变得强大了，变得可以保护她了。

可这么些年，华琉辗转了几世，成仙那刻早就忘尽前尘了。但叶钦不在乎，他只知道，蟠桃宴上，天帝赏赐，自己终于能够理直气壮地开口道：“我喜欢华琉，我要她。”

六

叶钦没想到，饕餮被一个散仙驯服饲养，以至于当初苦寻不到。如今，饕餮差点再次杀了华琉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叶钦又怎会坐以待毙。

他安置了华琉，使用禁术呼唤出因为罪恶而无法转世的饕餮魂魄。

“害了你的人是我，诅咒不该落到华琉的身上。”叶钦对着饕餮道，“只要你能告诉我解除诅咒的方法，让华琉免于一死，我便度你往生。”

饕餮最终告诉了叶钦，三重诅咒，环环相扣，已经发生的不能阻止，但若是可以阻断将来即将发生的，那一切都能逆转。

还未发生的第三重，是所爱之人为自己牺牲。想来，若是他们继续逃亡，以现在的状态，说不定哪天叶钦就会为此而死。但是，只要没了爱，只要叶钦不死，诅咒就无法应验，华琉也就不会发生接下来的暴毙而亡。

叶钦得知后转身就走，无视身后饕餮谩骂他不讲信用。

“我没打散你的魂魄已是仁慈，当年的仇就此一笔勾销。”

一步一步，叶钦想着心中浮现出的计划，走得极为沉重。

七

华琉是被火辣辣的灼热感疼醒的。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在城头，身体被绑在刑架上接受曝晒和鞭笞，满头白发杂乱地散落着，沾染着血色。

而对面那个手握鞭子的人，竟是叶钦。他望着华琉，倨傲睥睨，寡淡的神色里掩藏着无人能懂的痛处。他说：“华琉，你知不知罪？”

原来，是叶钦将她带回了百死城，说她因受不了折磨入了魔，才变成这般模样，说是她毒害城主和守卫，逃出了百死城。

叶钦还说自己是为了追回华琉，免得她一错再错才跟着离开的。但是华琉不知悔改，于是只能大义灭亲。

天帝感念叶钦迷途知返，准他清理门户后重返天庭。

这不正是华琉一直期望的结局吗？虽然她不明白叶钦怎么会突然性情大变，但她还是面对一旁监刑的百死城主，应声认罪。

这是她第二次承认不是自己犯下的罪行，为的却是同一个人。

华琉的毫不犹豫，让对面的叶钦握着鞭子的手一颤，扯出一个晦涩难懂的冷笑，道：“华琉，你真是蠢得无药可救。”

百死城主为了杀鸡儆猴，震慑那些蠢蠢欲动想出逃的犯人，将华琉晾在城头经历数日风吹日晒。其间叶钦冷漠无情，从不探望。

死刑前夜，叶钦终于来了，可他对上华琉憧憬而不舍的目光，竟上前紧紧扣住了华琉的脖颈，将一块沉香送上，硬逼着华琉去嗅。他的动作粗鲁，疼得华琉瞬间红了眼眶。

那块香料叫前尘香，是历代食神才拥有的，可让人追忆前尘往事。然而叶钦从中做了手脚，让华琉闻后产生了错误的回忆。在那个回忆里，叶钦是食人族，勾引欺骗华琉，最后靠吃修仙者的肉得道成仙，害得华琉的门派遭到灭门，而华琉自己也被叶钦和族人们分享食用。

血海，尸体，哭嚎，悔恨。

回忆太过真实而残酷，当叶钦松开华琉时，华琉还沉浸在那份悲壮里难以自拔。她不敢相信眼前爱到骨髓里的男人竟是那么龌龊和残忍，她咬牙切齿地恨自己瞎了眼，才会被耍得团团转，才会让自己变得这么不人不鬼。

而叶钦始终一脸玩世不恭的姿态，抱臂摇头道：“啧啧，瞧你这模样，年迈色衰，真是无趣。”

“华琉，谢谢你这么入戏，只是玩剩下的东西，我叶钦从不稀罕，你可以去死了。”

说完这句话，叶钦立刻转身离去，他生怕自己流露出一丁点儿的不忍和怜惜，生怕自己的计划功亏一篑。他紧握的双拳直到听见那一声划破长空的嘶吼，才缓缓松开。

“叶钦，我恨你！我恨你！”

恨就对了。叶钦苦笑，华琉，带着对我的恨，长命百岁地活下去吧。

当夜，华琉不再坐以待毙，用尽最后的气力挣脱锁链，带伤逃出生天。而怀揣着恨意的她自然也不会看见，叶钦站在城头整整一宿，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目光哀伤。

八

由爱生恨，华琉没有了所爱之人，也就根本无法发生第三重诅咒，诅咒顺势而解，华琉也不会暴毙而亡了。她恢复了如花的容貌和一头乌发，只是身上的晒伤乃是天降之罚，难以痊愈。

逃离百死城的第一天，华琉风餐露宿，冷得瑟瑟发抖，一觉醒来，惊讶地发现自己露宿的山头竟平地而起了一座茅屋，令她能够遮风躲雨。

逃离百死城的第二天，华琉在睡梦里，迷迷糊糊好像感觉有一双手托起了自己的脑袋，用蘸了水的帕子一点点仔细擦拭着龟裂的伤口。那动作耐心而小心翼翼，一点点温暖了自己冰冷的躯体。

可是，当华琉醒来的时候，发现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自己。

但那感觉太过熟悉，华琉当即对着虚空喊道：“叶钦，是不是你？你又要耍什么花招？你出来，我要杀了你！”

回答华琉的是一片死寂。

逃离百死城的第三天，追兵蜂拥而至落在屋外，终于现身的叶钦冷漠而残酷地屠杀了一个又一个神将，坚决不让他们靠近茅屋一步。华琉想出去自己应战，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出不了这个屋子了。

是叶钦，将她封印在了这座屋舍内，不让她离开半步。且无论华琉怎么挑衅辱骂，叶钦都不放她走，也不解释一句话，只是沉默地给她擦伤，沉默地喂她汤药。

叶钦一次次被推开，却又一次次靠近，他被华琉抓破了脸，被华琉又踢又踹，承受着华琉一次次失败的暗杀，却甘之若饴，无怨无悔。

他爱得隐忍而深沉，他绝口不提自己的计划，就像他永远不会告诉华琉，真正的过去。

叶钦为了避免天界追查，靠着卓越的刀功，用白石雕琢出了一个难辨真假的人头，和华琉一模一样，骗过了天帝。

天帝大悦，封叶钦为东皇。赏赐领土时，叶钦哪儿也不要，只要禁锢华琉的清离山。

成了东皇的叶钦将后山茅屋划为禁地，除了自己，谁也不许去。下人们都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的东皇大人放着漂亮的宫殿不住，整日不是往后山的茅屋跑，就是站在山头凝望茅屋，像是那里藏了不得了的宝贝。

叶钦每天都会按时往茅屋送上一碗汤药，风雨无阻，可是华琉总是不吃，还将叶钦的一片心意打翻在地，破口大骂。每一次，叶钦都好脾气地将暴跳如雷的华琉摁回座位，俯身收拾碎片，生怕华琉踩到了受伤。

华琉变成这样，除了憎恶叶钦，还因为身上的痛让她变得烦躁而易怒。

天降之罚是刻骨的烙印，疼痛将伴随终生，若不是当初为了让华琉对自己彻底死心，叶钦断不会忍心设下这个局。

为了能治愈华琉，叶钦将她关在屋舍内，不让她接触日光，并且用各种汤药逼华琉喝，可是收效甚微。

后来，他用尽钱财，终于寻找到传说中的夜光碗，配上各种稀世食材，研制出让华琉恢复的汤。可偏偏这个时候，他的欺瞒被天帝发现，天帝愤怒不已，撤去他东皇的职位，并下令降天劫于清离山。

最后一次，叶钦去木屋见华琉，手里端着耗费了全部心血的那碗汤。

华琉还是那么倔强不肯喝，可这一次，叶钦不再强喂，而是自己含下后，搂住华琉的腰，将汤水给她灌了下去。

那一吻，是叶钦的私心，带着诀别与最深的爱恋。

“叶钦，别碰我！我恨你！”华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只来得及说了一句便失去了知觉。

“华琉，我终于用整个人生，换得了一个平安健康的你。”

“此汤一睡千年，愿你的梦里，再没有病痛，再没有我对你的伤害。”

叶钦将华琉抱到床上，然后在木屋设下结界，避免被神仙发现华琉的存在。接着，他幻化出符神，嘱咐他们守护这座木屋，不能让人来打扰华琉沉睡。

夕阳西下，叶钦做完所有能做的，依依不舍地摸了摸华琉的唇瓣，想起了当年她偷吃东西时的天真烂漫，倏然笑得释怀。

华琉，为了你，不得好死又何妨？

最终，他不再留恋地走出木屋，毅然赴死。那孤寂的背影成了清离山烽火缭乱里，最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