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排华战争的修辞

2016-12-01 17:34庄向阳
中国图书评论 2016年11期
关键词:排华矿工劳工

庄向阳

历史永远都不乏被遗忘的书页,历史学家的使命之一就在于,发掘和唤醒那些不该被遗忘的历史,譬如早期移美华人被排斥、被侮辱、被损害的历史。在《驱逐:被遗忘的美国排华战争》中,作者琼·菲尔泽把华人当年在美国的遭遇称为“排华战争”颇富深意,战争双方的实力是如此天差地别,华人的结局可想而知。在这本书里,菲尔泽以扎实的考证、细致的笔触展示了一场不对等的战争,华人遭受了长达半个多世纪之久的私刑、屠杀和围攻,以及难以言尽的侮辱。

阅读这样一本书,可以有多样的视角,且让我们来听听美国排华战争中“他者”的话语和修辞:在白人眼中,华人是怎样的?白人用怎样的手段对付这些来自远方的温和、勤劳、能干的人?

一、新大陆上的“妖魔”

1848年,美国加利福尼亚发现金矿,渴望一夜暴富的白人从美国各地、从爱尔兰、从德国、从东欧纷纷赶往加利福尼亚淘金。为招徕人手,白人老板将目光投向遥远的中国,在中国南方招募华工,广告中不乏极尽诱惑之词。经过口耳相传,加利福尼亚成了“金山”。这是一块新大陆、一个新国家,没有深厚的传统,连地理边界都模糊不清,诱惑不言而喻。背着沉重的债务,怀揣发财的梦想,华工们远离故乡和亲人,要在金矿里讨未来。在白人老板看来,华人劳工勤劳、温顺、能干,“对于加利福尼亚就像非洲人对南方一样不可或缺”。

资本总是垂涎于最廉价的劳动力,因此,华人成了白人矿工们可怕的对手。于是,华工先是不受白人矿工欢迎,接着甚至沦为“妖魔”。在粗犷彪悍的白人矿工看来,华人男子女里女气,缺少男子汉气魄。白人矿工抱怨老板们引进“滑稽小丑”“在船舱里塞满长辫子、长犄角、偶蹄类的家伙,他们来自阴间地狱;这些投资人争相雇用中国佬,让他们与美国劳工平起平坐”。白人矿工们不仅缺少对异文化应有的包容,在他们看来,华人矿工对工资的期待之低,生活之节俭,举止之另类,无一不是深受奴役的标志,简直就是“被抛弃的奴隶”。

白人矿工厌恶的,还有华人的种种生活习惯。习惯于喝凉水的白人矿工,不喜欢华人矿工总是喝开水,还有怪味的凉茶;他们也不喜欢华人矿工食谱中的咸鸭蛋、鱼干、干蘑菇;当然,更不喜欢的还有男子的长辫子和穿着。这种厌恶透过民歌小调、漫画等传布开去。一首名为“约翰中国佬”的传统小调这样唱道:“我本想,你会剪掉辫子,约翰/穿上“他们”的服装;/本以为,你会升高衣领,约翰/遮住你黑乎乎的颈项。”

在白人看来,华人男子是搞笑的、不洁的、令人不适的,而华人女子更是危险的罪恶渊薮。加利福尼亚单身汉数量庞大,妓女必不可少,梅毒病例时有出现。每当有梅毒案例,白人男子不是检点自身的行为,而是一次次地抱怨华人妓女。旧金山卫生局的休·托兰德博士称,该市年龄最小的梅毒感染者仅5岁,这位男童是从华人妓女那里感染性病的。到了18世纪80年代中期,更多的医生宣称,梅毒必然从华人妓女传染给白人男子,因此,华人妇女是“最可怕、最撒旦似的人间奴隶”“污染和遗传疾病的源头”。1878年,《医学文献》甚至发出警告:如果华人佣工照看白人儿童,烹饪、清洁和洗衣,梅毒会由华人传给白人全家。有了这种掺入种族偏见的所谓“科学”结论,围捕、驱逐华人妇女也就师出有名了。

华人肮脏、危险而令人厌恶,华人聚居的唐人街则更是众矢之的,必须从白人的城镇中清除掉。在尤里卡镇清洗华人之前,《尤里卡时代电讯日报》就鼓噪说:“在那个瘟疫流行的窝子里,充满了赌场、鸦片馆和最廉价的妓院。……这些麻风窝是本市的祸根,危及其未来的繁荣。”所以,不论哪座城镇,排华者们非要将唐人街从当地的地图抹掉不可。圣何塞是加利福尼亚第三大城市,硅谷的中心地带,当今世界最著名的苹果公司、谷歌公司就坐落在这里,谁能料想到在130年前这座城市对华人犯下了何等罪恶:1887年,市长布雷福格尔声称:“唐人街底下的每一个孔隙都塞满了污秽。”他向城里的每一个医生发出信函,要求他们发现唐人街对市民健康的危害;他要求街道督察、检察长、警察局局长搜集证据,证明唐人街有火灾隐患和安全问题。

从男人到女人到聚居点,从外表到行为习惯再到种族特征,白人打造了一个歧视话语体系:华人是一个低等的、野蛮的种族。1850年7月,《索诺拉先驱报》称:“我们想要的人口是:人人能进陪审团、投选票、读懂决议大意、听懂祈祷的人。华人不能成为这样的人。”《圣何塞每日信使报》宣称:“华人这个族群天生罕有任何天生符合美国公民的素质,就像南非野蛮的布须曼人一样。”当这样的话语反复再反复,一个声音就不可避免地被喊出来:“中国佬必须离开!”白人毫不掩饰自己的种族立场,以及对新大陆的独霸权。

二、种族主义的洪水

究竟是谁发动了排华战争?最简单也是最粗糙的回答当然是:以白人劳工为主体的暴民。19世纪后半叶,正是世界劳工运动风起云涌之时,白人矿工正为改善工作条件及8小时工作制等要求与资本家抗争,华人劳工的出现与时代氛围格格不入,于是,华工被贴上“奴隶”的标签。洪堡县劳工党主席约翰·卡尔说:“刚刚废除了黑奴制,一个更加危险和奴性的种族又来了。成群结队的华人奴隶对他们的主子唯命是从,时刻准备入侵我们的土地,吞噬我们的生活资料,把我们的劳工阶级降低到他们那种卑贱的水平。”白人矿工的抱怨原本有着合理成分,可是,他们发出的竟然是种族主义的叫嚣,这种叫嚣又逐渐汇聚成种族主义的洪流。

尤里卡小镇,组建了全加州第一个常设的排华委员会,委员会15名成员中除了劳工之外,还有地方报社的编辑、各类小商人。后者不仅是华商的竞争者,也忌恨大企业主垄断了各种资源。要指出的是,这仍然是一个经济利益集合体。在这个利益组合体中,报纸言论的动向尤其具有指标意义。报纸作为传媒,保持客观公正是题中应有之义,可是,在排华运动中很多报纸争相发表最能激发种族主义的一面之词。1876年,奥罗维尔城的唐人街被烧了一半,当地的《奥罗维尔信使报》幸灾乐祸地宣称:“许多人似乎很高兴,唐人街烧毁了一半,因为那是卑贱中最卑贱的地方。如果能再烧毁几家,我们将更高兴地予以报道。”一面倒的种族主义话语里,藏着浅露的商业逻辑:华人很少读报,地方上的白人居民是报纸订户的主要来源。

除了相关利益人的推动,更可怕的推动者是贪婪的政治家,他们总是善于从种族仇视中捞取政治资本。正如书中所言,华人是美国两党政治格局下“必不可少的敌人”,是必要的假想敌,也是“民主政治”的祭品。1867年加州大选,民主党大获全胜,正得益于对“华人威胁论”的渲染和叫嚣。1869年,圣塔克拉拉县民主党委员会在一本宣传手册中问道:“是由白人统治本县呢?抑或是让黑人和中国佬来统治和欺负我们呢?”正如《纽约时报》评论所言:“众所周知,加利福尼亚反对华人的主要势力来自爱尔兰人。民主党多半的政治资本一向就来自他们”。“公众的情绪比任何成文法都有力量”,共和党也懂得利用所谓民意,这样一来,他们就无法站到公道的立场上,而是亦步亦趋地步民主党的后尘,和民主党比谁排华更用力。南北战争之后,民主共和两党争相要求对排华法案投票。1876年,共和党通过了第一个排华的“蒙古人纲领”。

民主党及共和党在厌嫌华人上不断“凝聚”共识,1876年,国会派出一个联合委员会赴加州,调查华人“华人移民的性质、程度和效应”。题为《华人移民:社会、道德与政治影响》的调查报告指斥,华人移民对加利福尼亚的道德败坏、卖淫嫖娼及失业等社会问题都负有责任,而最后很可能导致一个可怕的后果:“白人劳工不能和这些外国奴隶竞争,觉得自己的境遇慢慢在不可逆转地恶化、凄惨、绝望,他们可能会在骚乱和暴动的恐怖活动中团结起来,蔑视社会权力,用火与剑消灭抢走他们面包的家伙”。在此,种族与阶级捆绑起来,华人成了新的奴隶,处境越来越堪忧,不断遭受私刑、屠杀和围攻,1849年至1902年间洛杉矶共发生302件私刑案,华裔受害者逾200名。

三、假借法律之名

美国向来自诩为法律之下的国度,法律是社会正义最后的保障,但是对于当年华人而言,来自法律的排斥也是最根本的排斥。华人在美国遭遇的第一个重大司法戕害当推“非白人诉霍尔案”。1853年,一位名叫霍尔的白人在抢劫华人矿工的时候,枪杀赶来帮忙的华人,法官根据华人矿工的证词,判处霍尔死刑。然而,加州最高法院的首席法官却推翻了对霍尔的判决,理由是华人是跨越白令海峡抵达美洲的印第安人的同类,无权出庭做证。这位法官甚至宣称:“‘白人一词必然排除白人之外的一切人种。”

1868年,在怀有正义之心的蒲安臣的推动下,中美签订了《蒲安臣条约》,这个条约赋予华人权利,给予在美华人劳工基本的民权地位和法律保障。然而,地方各州的法令不断削弱这个条约的力量。1870年,旧金山市颁布《立方空气条令》,要求每个成人至少拥有500立方英尺的生活空间,否则要受罚款。这一条令以保护人民的居住条件为由,剥夺了包括华人劳工在内的穷人们的生存权,很多华人因为不符合要求被从出租屋带走,投入监狱,真是一种讽刺。1870年的《人行道法令》禁止华人挑担卖菜。1873年,旧金山市又推出了针对华人男子的《辫子法令》,允许狱警给华人囚犯剃头,剪掉他们的辫子。加州还修订《民法》,禁止白人与“黑人、混血人或蒙古人”通婚。1875年,国会应加州的敦请,通过了《佩奇法》,禁止华商妻子以外的任何华人妇女入境,同时禁止任何进入美国的“蒙古”女子卖淫。这是一个阴险的法律,既把赴美的很多华人女性假定为妓女,又限制了华人社会的成长。……一个接一个的法条,处处限制着华人的谋生权利与生存空间。

与以上法令相比,1882年美国国会制定的《排华法案》才是最具标志性的排华事件。该法案共15条,内容包括停止华工入美十年、华人不得归化为美国公民、非正当途径入美华人要被驱逐出境等条款。这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个禁止华人移民入境的法案,是美国唯一一次在法律上明文排斥一个种族加入美国国籍,标志着美国开始全面实行排华政策。1892年,国会将该法延期10年,1902年再次延期,等于是无限期地禁止华人劳工移民美国了。直到中国在“二战”中成为美国的重要盟友,罗斯福总统才于1943年签署《公共法199号》,废除了长达61年的《排华法案》。

四、排斥黑人的延续

华人初到美国之时,与白人劳工并无瓜葛,随着金矿的枯竭、白人淘金梦的破灭,华人矿工才被厌恶、受排斥;联合太平洋铁路与中央太平洋铁路建成之后,华人散布到美国各地,华人更在全美的范围内受到驱赶、迫害甚至杀戮。然而,没有了华人,白人劳工的境况也并未因此而有明显改观,华人所从事的,多数是白人不肯干、不屑干的生计,比如修铁路、开洗衣房、种菜等,白人劳工不遗余力排华所得到的不过是一款贫穷生活的安慰剂,不过是借此驱散了一点竞争中的不安全感,仅此而已。

那么,是什么让排华成为美国社会的“共识”,让种族歧视愈演愈烈,非要把为建设美国出了大力的华人驱逐出境而后快呢?从上文的梳理不难发现,先是白人对华人劳工的污名化,接着排华升级为政客的手中牌,最后是用法律的形式将华人移民的生存空间压缩到最小,直至封闭华人的移民之门,在整个过程中,美国“主流”社会的种族主义暴露无遗。

一位美国“自由之士党”成员宣称,美国“是上帝在天堂设计的让我们盎格鲁—撒克逊人居住和统治的地方”,照此论调,美国就是一个属于白人公民的社会,不能任由其他有色人种玷污。华人在美国所遭遇的不公平对待,不正是印第安人、黑人所曾经遭遇过的吗?美国著名历史学家孔飞力就说,“在他们关于驱逐华人的提案中,诸多措辞用语事实上都与中西部排斥黑人的立法如出一辙”。美国排华运动中的言辞,无疑是白人种族主义话语的又一次叫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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