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

2016-12-08 10:09冬安居
湖南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大竹大嫂小弟

→冬安居



母爱

→冬安居

疯狂不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一种文明产物。

——福柯

月华十七岁那年,突然被妈妈告知,我不是你亲妈,你爹也不是你亲爹,咱们本不是一家人。太像滥情剧的桥段了,她都没法当真。

养母带她去见生母。这件事透着奇怪,凭空冒出个“亲妈”,好端端的妈就成了“养母”。一夜之间,她有了两个母亲,却也没了妈,从今往后,她再喊“妈”时,都没法确定是指谁了。所以从那之后,她再没喊过“妈”。

对此她倒没什么激烈反应。农村人,尤其是女孩子,别的本事没有,安天顺命、凡事不思量的生存之道,总还是会的。只在去见生母的路上,无端想起小学五年级那年,她的作文被当作范文,是唯一的一次,题目就是《母爱》。这是她读书生涯里难得的荣耀,所以记得清楚。语文老师在班上宣读,开头是这样的:“世界上最无私的爱是母爱,最伟大的爱是母爱,最感人的爱也是母爱。”念到这里,老师点评说:“这是排比句,排比句有气势,可以突出母爱的伟大、无私和感人。”语文老师的声音尖细,听着有点像针扎,却是她平生受过最甜蜜的针扎,根根都扎在心里。这声音长久回响在她空荡荡的记忆中,回声阵阵,让她的学生生涯以一种近乎辉煌的方式谢幕。

拿了小学毕业证就没再读书,在家里干了两年农活,见大家都进城打工,她也跟着出去。离家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去认生母,算是成人礼。生母开始怯怯的,搓着手不知道说什么。养母坐在两人中间,两边讲好话,对她解释当年生母连着几个都是女娃,实在养不起,也是没办法;对生母说月华懂事、安静,知道身世后从没埋怨过。然后母女相认,说了几句话。生母终于敢扑过来搂着她哭,怎么心疼都不够的样子。她也流了泪,但并不伤心,无爱亦无嗔。她在想福州在哪里,城市是什么样子。

后来知道了,中国是公鸡,福州在鸡肚子那里;城市就是很多人,一条臭水沟,名字叫做什么河,河边上服装厂挨着家具厂。

服装厂一群女工,家具厂一窝男木匠,她和他分别淹没在人群中,都不显眼,却彼此认识了。认老乡、耍朋友、谈婚论嫁,两人条件各有优劣,也算相当。他没上过学、不认字,一天只赚得到四五十块钱,家里新盖了房,还欠着两万多,但他爱说爱笑,话特别多,没人时还唱歌,两人在一起不闷。听了两个黄昏的歌,知道了他叫大竹,两人条件半斤八两,都是千万农村娃、打工仔中的一个,都是地道乡下人。他家离重庆两个钟头车程,她家去县城也要一小时。他高龄二十六,急着要成亲,她年方二九,二话没说答应了婚事,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没到法定婚龄,也没问家里人意见——因为不确定谁算“家里人”。结婚照上两个人都容光焕发、意气风发,是什么都红艳艳的喜庆。她脱离两个母亲,有了自己的家。长头发盘成发髻,胖乎乎的圆盘脸泛着光彩,挂着笑,有了妇人的富足模样。

办了喜酒,便算过门。原本想的是“嫁给大竹”,最终却是“嫁入大竹家”。大竹的老父亲正卧病在床,肺癌晚期。熬不了多少日子,但也还得熬着。生活还要继续,千般不舍万般不忍,他还得进城打工,将新嫁娘留在家里照顾老人。

他一走,她开始头疼,饭也吃不下。他在,这是他的家乡,两层小楼一排竹,小小的池塘几亩地,处处有他过去的影子,带着他的体温和故事。他一走,这里成了一片陌生的土地,陌生人说着古怪的口音,到处飘浮着陌生的脸,心里知道床上躺着的是公公,却分明一个陌生的老头。农具物什也跟老家的不同,用起来不称手,别人做了两趟活,她一趟才收尾。她即便不是格外要强,像这般事事落人后,样样拿不起,年纪轻轻的,面子上也过不去——别人不说她手生,倒要嫌弃是懒怠。心里的苦没处说,渐渐堆积出身体的毛病来,这里那里都痛,尤其是头,痛到欲裂。

她的哭闹将远行的丈夫拉回来。偎在他身边,医生的生硬都变得柔美。没毛病啊,脑电图也没问题,开点止痛片镇定剂回家吃去!

他终究还是要离去,她明事理,知道这就是现实,不容更改,农村人也没资本矫情娇气,没资格跟生活讨价还价。这些道理她都明了,就是因为明了,才会在他走的前夜,吞了一整瓶止痛药,两百来片,亏她一把一把,辛苦咽了半天,噎得脖子伸直眼发痴。很快就昏沉沉飘乎乎的,心里却安逸坦然,是得解脱的美好感觉,是解决了所有问题的轻快。穷贱下人可不就这样?生亦无欢,死便无惧,生存既艰难重重,死亡便成快事。

之后的惊呼、灌水、催吐、上卫生院洗胃,她都似醒非醒,唯一清醒的意识是,他还在她身边,一口口喂她喝蜂蜜水,有他在,有蜂蜜,她又不想死了。生活再难,也有生趣。

这事过去也就过去了,重回阳间,也重回生活。农村女人,哪个没有上过两回吊,跳过几次塘?左不过是遭了冤屈挨了打,受了这人那人的气,没法子证明清白,没法子讨个公道。女人嘛,个子矮,力气小,说话声音细,没人听得见,只好找阎王说理去,让死亡来做代言人。而且,大多也未必就死成功了。命贱有命贱的好处,贱便硬,等闲死不了。转过天去,月华就能下地干活了,奔走如飞,一餐吃两碗饭。

他抱着她,嘴对嘴,肉贴肉,许甜蜜的愿,睡美妙的觉,一张笑脸催生另一张笑脸,一朵心花绽放另一朵心花,梦幻一样的美好。第二天太阳升起,是梦醒时刻,他再次背上木工箱,被门口的土路牵向远方,尘飞扬,终于连背影都不见。老人在屋里咳得喘不上气来,她默默地关上院门,端起痰盂。这一天,距离她的喜宴整整三十天——蜂蜜和药片拼接的蜜月结束了。

相依相伴转成相思相念,一日连着一日,人人都这么过,她也渐渐习惯并安心,就这样一直将老人送到生命的终点站。到站下车,功德圆满,完成一世做人。

老人是老家的根,根一死,家就变抽象了。大竹现在出门,再也无牵无挂,不到过年万想不到回家,春运车票不好买,或者路上奔波车上挤,不回家也没心理负担,只管全国各地奔波,哪里有活就在哪里停下赚钱。月华也终于迎来人生最美好的一段光阴。他到哪里,她跟到哪里,他甜蜜地流浪,她幸福地追随。每个月不过花上一百多块钱,就能在都市的角落里,无声无息搭建起一个家庭。一张双人床,一个衣柜,窗台上的玻璃瓶里还插一支绿萝。在繁华的阴暗角落,城里人掩鼻绕行的城中村,藏着他们的美满幸福,小小的,却实实在在。

他上班太远,要骑两小时的电动车,小心跟她商量,要么就住在工地,三五天回一次?她不舍,但更不舍他奔波,满口答应。自己则去附近餐厅打工,被老板夸手脚麻利,涨工资,好不开心。他回家的日子,她就从餐馆带大菜回家,看着他吃得满嘴流油,心里飞出歌来。

还背着债,但生活真的开始了,年轻的、有奔头的生活,好的生活。

嫁作人妻后,开始接二连三地做母亲。首先是“招弟”,然后是“再招”。日子是一天一天过来的,但回头想起来,却跟做梦一样连成一片,云山雾罩的踏不到实地,只有梦的起点清晰可辨,是一把嘹亮的刀。

伴随那声刀一样亮闪闪明晃晃的啼哭,招弟在二〇〇四年明亮的夏天,锋利地切进她生活,更深深插入她人生。有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只一瞬间,她生活中为数不多却不可或缺的浪漫情怀便退为远景,接着全面虚化,消失于无形。招弟没有丝毫商量余地地挺进,成为了中景、特写、焦点,一占就是一两年。

幸福是不言而喻的,辛苦也一样。她做饭、洗衣、带孩子,挽着袖子从早旋到晚,衣襟带风,脚不沾地。即使把大竹的母亲接来帮忙也没用,她反倒要多负担一份婆媳相处的磕碰打磨。日子的色彩在变化,她却连注意到这一点的工夫都没有。

招弟能走能跑能放手了,她刚想歇口气,那事儿又停了。十月瓜熟蒂落,还是个闺女。在城里,男孩是建设银行,女孩是招商银行,但她的世界里,女娃的性质从没变过——赔钱货。公公治病欠下的债还没还清,他们承担不起超生的罚款。女儿送走的那天,她哭得差点昏死。好像襁褓里含着指头哭的女娃娃是她自己,二十年后又被抛弃一次。母女俩的情形一样,被送走时都赤条条没牵没挂,连名字都没有,不带一点亲生父母的痕迹。

又过了一年,第三个孩子出生,还是个女儿。这一次,她死也要留下。终于能跟亲生骨肉相厮守了,代价是一万八千块的罚款。这笔罚款从她显怀起,计生委的同志已经蹲守等候半年。大竹真是好男人,想儿子想得眼睛发绿,心里抓挠,却不曾发一句怨言、说她一声重话,月子还坐得十足十,对女儿也照样心疼。

生活却开始尽情展现出残酷的、毫无诗意的一面。再招取代招弟,将曾经颠倒的日子从头来过。夜哭、拉稀、吵睡、尿床、缺钙、呛奶、学步、咬人、蹬被子、打碎碗,磕着膝盖,碰到额头,撕破衣服,撞翻桌子,一样不落。她不懂,孩子是永动机吗?为什么总是不睡觉,总在大小便,总是捣破这个弄脏那个,总是要吃要喝,要不就发烧肚子疼?她有多久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她甚至不奢望完整的夜晚、完整的睡梦,最大的心愿是一夜只被撕裂一次。但这愿望从没实现过。

生活久了会产生幻觉,在那间魔幻的十多平米窝棚里,奶瓶、饭碗、尿布、毛巾、木屑、玩具、衣服,不断地变脏变乱变破,她把一切洗净、补好、归位,一眨眼功夫,脏了乱了破了。她再洗再补再收,一眨眼功夫,又脏了乱了破了。她吓得瞪大眼睛不敢眨,希望整洁不要变走。生活是一款无聊的电子游戏,她扮演强力还原器,但无论怎么努力,都回不到原来的、本该的样子。她成了月宫里砍树的吴刚,无休止地抗争搏击,却毫无胜算,永无出头之日。而她真正想过的生活,被那款名为“生活”的游戏毁灭得几乎片甲不留。

家门之外,是低矮的棚户房、昏暗的灯光、污浊的空气、如山的垃圾。租住户穿过“轰”一声爆开的苍蝇蘑菇云进入公共厕所,面无表情,行色匆匆。偶尔误入的外人,脸上堆着嫌弃,蹙眉捏鼻地加快脚步,像穿过疫区。这不是美好的世界,这不是她想要的人生。

实在熬不住、又想家的时候,大竹也顺着她的意,夫妻双双把家还。风传养殖业赚大钱,乡亲们都回村里养鸭,大竹也跟着干。说是养鸭,其实一天总有大半天在麻将桌上,她倒没怨言,自己忙里忙外的,喂了鸭子干农活,从地里回来再招呼孩子,笑容撒了一路一院。这些年大竹在外辛苦,回家来耍耍也是该的。只要这样能守着男人,就有定心骨。

招弟慢慢脱胎出眉目清秀,爱笑爱闹,动手动脚,说起话来没遮没拦的,又招人恨,又招人爱。她的脑袋是一壶总在沸腾的水,鬼点子汩汩的冒个没完,一沾着就是重度烫伤。再招是小一号的招弟,是具备招弟所有特征的雏形,只是话更多,声音更尖,手脚更快,脑瓜子里的水泡更滚烫,冒得更没道理和章法。所幸乡野里地方宽敞,视野开阔,心情也爽快不憋屈,孩子们跑得开,不再黏人烦人,随她们野到哪里去。不管怎么说,不离开家就有活路有发展,多好!自古以来,这般男耕女织、夫唱妇随、母女相亲、家人相守才是正道。

那一天也是合该有事,天要黑了,鸭子还不归笼,她赶得冒火,性子躁起来,差点没打死那几只没眼色的畜生。最淘气的那只绿头鸭,扑腾着一头扎进池塘,越赶越往深处游,长竹竿够不着,她下水去轰。脚底板一吃疼,血泛上水面——不知哪个剁脑壳的瓜娃子,乱往塘里扔破瓶子。整整半个月,大竹天天用摩托车载她到镇卫生院,背上台阶换药,再载她回家。看得沿路的女人都眼红心热,回家关了门骂丈夫。她架不住旁人打趣,趴在他单薄却稳妥的肩头,伏在耳边道,我冇事,你别管我了。他把她往上托托,说,嗨嗨嗨,抱紧点,别又溜下去了!她就搂紧他脖子,吃吃地笑,甜蜜入心,安好入骨。

但恩爱当不了饭吃,恩爱也不能帮助鸭子挺过鸭瘟,他们赔了几万块,过去几年的积蓄损失殆尽。大竹还不死心,贷了款改养鹌鹑,结果还是一个赔。要生存,最后还得靠刨子锯子和墨线。两人再次踏上离家的路,去城市,去他乡,去流金地,去深入生活的严酷内核。

首先被这严酷击倒受伤的,是大竹。刚完结新房的债,就背上父病的债,结完父亲的债,如今又背上鸭子的债,颠沛流离的木工箱真真是杯水车薪,他是被逼急了也逼糊涂了。半旧的电动车,费老大劲偷了,还要费老大劲销赃,搁在以前不够父亲看一次病的钱,现在也不够家里欠债的十分之一,却能带给他一年的刑期。多年后他知道,警察扮作买家来看黑车,算是钓鱼执法,但警察抓了他两次才判他刑,仁至义尽,对得起他了,只能怪自己倒霉背时,不能怨社会。

哥嫂的嘴里如同含着茄子,忐忑吞吐,半天才把事说清楚。生怕她年纪轻轻的,转身弃家而去,他们还理亏说不上话。没想到她听了倒镇定,只叫一声“嫂子”,劳神嫂子帮她在外头找份事做,她得赚钱养家,医药费还得付,大竹在牢里也要开销。

她的大无畏震动了哥嫂,也感动了大竹。隔着铁窗将皱巴巴一把钱递进去,大竹的泪也下来了,问,你咋不嫌弃我呢,还对我这么好?她眉眼一飞一嗔,说那些,不存在!又瞄一眼四周,狱警没往这边盯,她伸过头去低声说,你是我男人,不对你好对谁好?上一次也是为这事,被关了一个月看守所,她有说他一句没有?大竹恨得用拳头擂脑袋,恨运气不好,做一次被抓一次,又恨自己对不住她,她笑着敲玻璃。这有啥!过日子就这样,难关连着难关,但世上哪有过不了的坎儿?大竹问,那你上次为啥寻死?她想了想,曼声说,过不去的坎儿,要说没有也有,不在世间,都在心里横着呢。

每月两次的探视她一次不落,每次去都要带吃的用的,以及,钱。出了狱门,则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赚取下次探视所需吃的用的,以及,钱。实在招呼不过来,她想起自己原是有娘家的。招弟就这样给送到外公手里,哭天抢地的。

大竹终于出狱了,还是表现良好,提前释放。被划裂的生活弥合起来,一点破绽看不出,小夫妻继续过活,恩恩爱爱又辛辛苦苦。隔一段时间给娘家打个电话,得知招弟迅速变得安静乖巧,外婆每次都惊呼“女大十八变”,外公则夸外孙女聪明、水灵,去乡村小学上课,总要带着她,是炫耀的意思。已经认得不少字,以后准有出息。外公这么说,招弟这么保证,她和大竹也这么相信。挂断电话夫妻俩总要说上大半天,一起回忆孩子小时候的糗事,想念那个不知道十八变变成什么模样的女儿。

婚后第八个年头,老天终于把他们梦寐以求的儿子送来了。夫妻俩要全力以赴照顾儿子,再招也被送回老家,嫂子在家带着两个孩子,再多一个也无妨。

春节抱着满月的小弟回家,村里人人都来看,夸这孩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招弟围着弟弟的摇篮转,手里抓着奶瓶,嘴里哼着歌,有小母亲的架势。大竹架着二郎腿晒太阳,任凭再招爬上膝头,沿小腿一路当滑梯溜下去,一屁股墩在地上,一声钝响,旁人听着都疼,她还笑嘻嘻的,要再来再来。大嫂过来用笤帚拍再招的屁股,把堂屋扫扫!她在灶上煮赖汤圆呢,忙不过来。大哥高声笑,赖汤圆好,我最爱吃了。月华坐在灶后头烧火,火光在墙上勾画她跳跃的身影,火焰印进她眸子。窗上贴着红纸,一屋子菜香,炊烟里有草木和泥土的气息。她有了喝苞米酒的感觉,递着柴,走了神。这才是家的意思,生活该有的模样。

过完初六、初八,最迟到散元宵,就到了再一次离家谋生的日子,村里的青壮年们喝下最后一杯米酒,叼一口腊肉,剩余的年货打上包,开始作鸟兽散。月华主动打商量,她留下来跟大嫂一起带孩子。乡下房子住得舒畅,开销也小。招弟要读书了,福州的借读费得多少?再招要上幼儿园,城里的幼儿园有几贵?校车还老出事。房租也在涨,一把青菜就四五块,比不得家里,要吃什么只管到地里揪去。

大竹笑道,说的都在理,不过现在你倒舍得我了?她已经是几个娃的妈,还娇羞红了脸,拧他的胳膊嗔道,鬼舍不得你!我是舍不得娃娃,舍不得家。这次回家过年,第一眼看到招弟,差点没认出来,当时她那个心酸,现在还凝在脑海里。她像招弟这么大时,是个不认得自己亲妈的女儿,现在又成了认不得自己女儿的妈。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太造孽了。

他还要逗她,娃娃是家,我就不是家了?见她突然无语,落下泪了。大竹忙收了声,抱着她哼歌,哄道,等我赚够了钱,就回来好好过日子。她默默地拭泪,心里茫茫然,这话给人希望,却又不让人踏实。“好好过日子”的意思她懂,但什么时候才叫“赚够了钱”?不过到底有这句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地悬在远处,是未来的期许,日子因此有了盼头。

欢期苦短,昨天还走家串户、炮竹喧天的乡间,转眼人去村空,只留下孤寡老人颤巍巍地撵着四下里乱蹿的娃娃,喊他们慢点,仔细跌下田垄去。田野一片荒芜,浑浊的水泡着满地野稗。再大一点的学生是看不见的,不是被摁在乡村学堂的课桌上打瞌睡,就是埋在网吧里,红着眼睛,已经两天没回家。

大竹临走时保证,你放心,在外面我就不搓麻将不打牌了,烟也少抽,省下钱来都寄给你。她说,不要钱,你给我打电话。大竹道,打电话要花钱的。她说,花钱就花钱。她看着大竹,又看着大竹,脑海里交叠着电视里情人话别的浪漫场景,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但有真实生活在,怎么都不适宜。就听得大竹丢下一句“行了,回去吧”,行李甩上蹦蹦车,人也跟着翻身爬进车斗。车屁股突突地冒黑烟,扬起尘埃,转眼开出老远。她还在路边站着,明白自己已经消失在烟尘里。

现在,有一整个家等待她打理,三个孩子、两层楼、一块菜地、一个院落,还有一个看不见摸不到的男人,构成她全部的世界。招弟长成半大姑娘,每天跟堂兄弟一起去上学,果然成绩优秀;再招还是野丫头一个,玩逮猫儿玩急了,敢跟男娃娃打架;小弟在摇篮里四脚乱蹬,咧着嘴能笑出声来。她坐在小弟旁边的藤椅上打毛衣,橘黄色,很衬小弟的脸色,她打得卖力又用心,心里却空荡荡的。午后的阳光暖暖的,照得亮她的脸庞,照不透她的心。

大嫂来家给她送东西,看她家庭院干净,窗明几净,鞋子在楼梯上整整齐齐码着,嘴里不说,回家只管骂自家孩子捣蛋,脏乱了房子。村前村后,人人都知道月华能干能吃苦,持家有方,只是她不与人往来,这夸赞到不了她的耳朵,在众人口中一轮一转一流传,也便消逝了,形同于无。早些时候,大嫂将这夸奖带回来一两次,她听了却讪讪地笑,心生狐疑,揣摩众乡里婆娘这是反话正说,原是笑她笨,嫌她懒,拿她磨牙寻开心。大嫂见她态度迟疑,并不响应,以后也就不传话了。

大嫂天生是个快活人儿,嗓门大,笑容大,伸手伸脚动静也大,爱串门爱热闹爱调笑,咋咋呼呼约弟媳妇去逛街,她却总是摇摇头。头摇得多了,大嫂也习惯了,再来时便不是约她,而是问要带点什么回来不要。今天乡里赶场,她让大嫂帮忙买两瓶百草枯,地里青菜不长野草长,早该除了。集市上有卖锅魁的,金灿灿的看着就喜人,大嫂想到月华爱吃,给她带了两个,结果给了锅魁忘了农药,饭后再过来送一趟,正好也摆摆龙门阵。

聊了一会儿,见油旋锅魁还在桌上原封未动,问,怎么还不吃?新出锅的才好吃。她说,招弟的口味随她,也好这一口,留给她回来吃。大嫂再说到集市见闻、家长里短,她便一味点头,并不多接腔。大嫂一会儿便无趣了,觉得这妯娌人勤快,做活巴适,心眼也好,就是有点闷,每日里没精神,不爱讲话,不爱出门,不爱见人,天天在家憋着,不怕把嘴闭臭。却也不想想,她一个外乡人,熟人亲戚都没有,麻将打法也不同,饮食习惯也不同,说话口音也不同,跟谁说话去?就是大嫂拍大腿拍手说的笑话,她也是连蒙带猜的听个七八分,笑料成分都被那一份尖起耳朵的辛劳腐蚀尽了。

大嫂嘴快,当晚说给自家男人听,男人倒说这是好事,肯关起门来过日子的女人,可靠。做媳妇的不惦记娘家,在婆家才踏实安稳。大嫂想想也是,再想想,又骂,你的意思是,我喜欢走门串户说个笑话,就是瓜婆娘了?月华不出门不上街,是因为走不开!

她是走不开。半岁的小弟还在吃奶,再招的幼儿园不管中饭,她得一天好几趟地接送。煮饭、洗衣、种菜,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就是一大堆的事等着,她也不知道一个家怎么会有那么多家务,没完没了。以前积压在一间采光不好的小黑屋里,现在摊开散布在大院落里,都支使得人团团转,舒舒坦坦喘口气的功夫都不留。

她不可能不干活,她是三个孩子的妈,一个男人把她娶进门,叫她婆娘,交给她一个家,就是要她持家的,否则要她干什么?劳作是她存在的意义,是她的宿命。但无休止的劳作摧毁生存的意义,也摧毁她的快乐。她不会笑了,再也开心不起来,动不动就流泪,看到什么都嫌弃——嫌弃地里的菜,不浇水就会死,杂草乱长;嫌弃窝里的鸡,不喂食就叫个没完;嫌弃世上有灰尘,嫌弃碗筷会沾上油污,也嫌弃人的肚子,过一会儿就要饿要渴,吃多了又积食;嫌弃皮肤,怕冷怕热出汗出油要洗要擦,尤其是小弟,穿少了伤风感冒,捂多了又出汗,汗歇了还是受凉感冒。她最嫌弃的是,电路会坏,灯丝会断,只能一夜一夜用手电筒将就,连电视天线也会坏!换个新天线要花一百八十块!换吧,心疼钱,不换,又没有电视看。

她喜欢电视,因为除了电视,没什么让她喜欢的了,就像除了麻将,没什么让大竹喜欢的。电视是她唯一的娱乐,是她听到歌声、看到色彩、了解外面世界唯一的渠道。她想念大竹在河边哼小曲的情形,没人处自己也想哼两句,但怎么搜肠刮肚,都整不出一段完整的旋律。记得那一年正是办奥运会前后,他们闯到北京城打工,街头巷尾都在放“北京欢迎你”,她和大竹听了,还互相打趣,一个说,喂,你听,北京都说欢迎你了,你还不来?懂不懂礼貌?另一个说,我有啥可欢迎的,人家是对你说的。两人笑成一团,觉得北京欢迎他们两个,既然人家都欢迎了,他们来了就对了。在亲戚的食堂里帮着管事,感觉自己也是城里人了,虽然没出过单位大门,不知道北京是圆是方,长安街在南在北,心里却美滋滋的,想着这辈子总有一天,要带孩子来,不是来打工谋生,是来旅游,要去长城、故宫和圆明园,还要坐一次地铁。

可现在,天安门跟月球一样遥不可及,而她怎么也想不起那首欢迎的歌是怎么唱的。生活一片阴沉死寂,小弟又哭了,音量惊人,小脸皱成核桃。像小弟一样,她应对生活万变的不变之策、万全之策,就是哭。泪流得多了,其中的悲伤意味都洗空,只留下灰心,是空洞洞、习惯性的哭泣。

她知道那个名词,“80后”,年轻一代的意思,她才二十七岁,正是城里人所谓的“80后”,自私娇气享福没受过苦不让上一辈满意的80后。但这个标签跟她无关,她跟之前之后的所有农村女子一样,不过是个农村女子。在城里,这个年纪很多还没结婚,还被叫作“女孩”,靠着落地窗坐看街景,咖啡香醇,妆容精致,额上架着太阳镜,手边放着iPhone,手袋静卧身侧。而她已经生养四个孩子,蓬头垢面地从井里打水洗尿布,挑着粪桶往菜地泼屎尿,无论勺柄多长,也长不过熏死人的臭味。都是人,人和人怎么会这么不同?

曾几何时,她还是少女,依稀有过情怀,日记本上满是港台明星的小贴画。她最喜欢林志颖,只因有一次,有同学说她的脸型像林志颖。是突然冒的这么一句,顺口一说,说了也没人接腔,话题转眼跑远。她却死死记住了。后来偷偷照镜子,越看越觉得真有几分像,真不是自己不要脸攀高枝。当然这事从不敢对人讲,怕惹嘲笑。邻班的一个男生也曾牵引她的情愫,当然更是从未对人讲。知道这事的,只有夕阳下的田地、田边的稻草垛。稻草垛后面死睡的黑狗或许也知道?

偶尔想到过去,虽然也穷苦、贫乏,但多少有些色彩,青葱、鹅黄、玫瑰、紫红,生活的质地是松软的,塞得进零星半点的胡思乱想,梦幻一般,头也不会时时地疼。而如今,时间、心情、钱,一切都紧巴巴的,留不出一点空间盛下她一声哀叹,一丝悲凉。她也早已记不起曾有过的想象和憧憬,好像就是眼下的生活,又好像不是。她也说不上到底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她现在想要的,最是直接具体:孩子安静点,家务少点,男人在身边,家里电路物什都别出状况。要是能再听首歌,静静地发会儿呆,就是人间天堂了。

在城里拍的几张大头贴,她一直留着,如今贴在柜子上,模仿的是林志颖的眼神和表情,她自己选的边框,上面是她喜欢的字和字体,有花哨的艺术效果:“只有,一个人,开心的,活下去,才是幸福的。”可是哪有幸福?今早做饭还是不习惯,火没烧起来,黑烟一股股地冒,熏得人眼泪直流。不,非得用灶头不可!已经托嫂子去问了。刚才嫂子说,买个煤气罐得三百块,三百就三百!生活总得像个样子。

其实心里亮堂堂地明白,换个煤气灶,人生远不会焕然一新。她曾经反抗过命运吗?就算有,也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心气旺旺地投入战场,却一节节败下阵来,终于歇了搏斗,停了抗争,息了挣扎,灭了心火气焰,苍老,暮气,安然被摆布,被安排,等着被生活埋葬。生活是飞奔的烈马,她以为自己可以做骑手,至少可以牵着马漫步,真相却是被缚住手脚拴在马尾,开始还能跟着跑,然后摔倒了,被拖着走,然后被倒拖。拴她的绳子是一个简单事实:她活着。这绳子又荒唐,又结实,摧枯拉朽。所有人都被烈马倒拖着,生母这样,养母这样,她这样,以后她的孩子们还是这样。总是这么辛苦地活着,只是为了活着,真是好没意思,何苦来?还不如死了干净。

这话她前前后后也不知说过好多次,可说给谁听,谁都听不明白,都说,活着就这样,想那么多干嘛。笑一笑,对口不对心地劝两句,全不当回事。只因每个人心里都曾有过这样一闪念,活着有什么意思?但也只是一闪念,转身回头,该怎么活,还怎么活。要不又能怎样?大嫂劝得最体己,你年纪轻轻,不缺钱花,有儿有女,家里房子早盖起来了,男人在外面又不搞怪,按时寄钱回来,还有什么想不通的?说得她真个哑口无言。是啊,她有什么不满意的?

但心情不讲道理,不好就是不好,头也疼,奶水也不够。她很愧疚,在电话里说,小弟吃不饱,怕是要喂饭了。大竹要她改善生活,增加营养。听说她在家省得很,但凡有一块钱,都省下来花在娃儿身上。亏空了自己,不就亏空了小弟的奶?过两天要赶场了,集市就在家门口,也买点儿鲜肉吃吃,别光吃腊肉。大竹大模大样地许宏愿,他会凑一千块钱寄回家。她忙说,手头不缺钱,让他先把剖腹产欠的钱还上。欠着人的钱,她心里不踏实,好像生活也是借来的,总得还清了债,才算有了自己的日子。

到了赶场那天,她真个跑去买肉,不是为自己,是为小弟,两个女儿也该补补油荤。没心情也没工夫捯饬,兜着小弟赶着日头便出门了。一路也碰到半生不熟的乡邻,有人跟她打招呼,甚至在她怀里逗逗小弟,但她一眼就看出来,那些笑容和语气都怪得很,含着嘲弄和讥讽,是笑话她不勤快,不能干,难得出个门,还这么邋里邋遢的,孩子也没带好。她被人看出了破绽,心里发虚,只低着头赶路,不敢再理会人。心情也灰灰的。

万不曾想,还会在肉摊边平白受一番羞辱。

她选好一块五花肉,已经要掏钱了,一根芊芊玉指伸过来,在空中画一个圈,把她相中的也圈在里头,脆生生道,老板,这些我都要了。她自然声明她先要的,说着一抬头,不想对方竟是贾素芬,以前在饭店一起打过工,不过共事时间不长,老板嫌做事不利落给辞了。

初见贾素芬,她是欢喜的,一来好歹算“熟人”,二来,她一直有桩心事。现在哪还有年轻人在乡下待着?都出去闯世界了,只留着老弱病残。大嫂是年纪大了,出门被人叫声“婆婆”都不为过,打工又闹下病,留在家里情有可原,她呢,算什么?全村就她一个年纪轻轻没病没痛的,却跟村庄一样凋敝地留守,出个门都自觉丢人现眼。所幸还有同龄人在,生出几分亲近来,高兴有她分担旁人的鄙薄目光。

贾素芬笑吟吟问她怎么在这里,她说在家带孩子,又问,你呢,不是说在成都做生意吗?也带孩子回来了?素芬道,不是的,路过,顺便带点乡里吃的,比城里新鲜,绿色环保没污染。说着指头轻飘飘往身边一点,点中一辆车。车门处靠着个肥头大耳的油腻男,正吆三喝四地指挥摊主往车尾箱搬水果纸箱。

她这才注意贾素芬居然穿着套装,头发也卷了染了,一撩一阵香风。而她呢,头发是毛的,衣服是旧的,刚喂完小弟,还半敞着怀,就差一身尿臭了,眼角说不定也堆着眼屎。她觉出巨大的差异,咧了咧嘴,是客气的一笑,也像一次认输。可气的是素芬居然将这认输生生改造成讨好,还回来一个宽容体恤的笑,有同情,更多傲然。素芬把圈定的肉都买下,将她先前要的那块拎出来,要送她。她哪里肯要,推辞得要打起来,把小弟闹哭了,她顾着小弟,等回过劲来,素芬已经在车里笑着摆摆手,绝尘而去。案板上留着那块肉,肥肉亮晶晶的,是好大一个白眼。

她拎起那块肉,环视四周,但觉四周都是肥肉、都是白眼,人人都在笑话她,没用!不能干!没本事!想想她也真是没用,生来就是女儿身,被母亲送人;大嫂生的头一个就是儿子,她要连生三个才得个带把儿的;嫁个男人,没法跟在身边;卧室的灯黑了几个月,也没本事弄亮。头又开始痛了。

一路想一路脚步虚虚地往家走,心揪着怎么也散不开,回到家关上门,小弟大声哭闹,她吞声饮泣,万千委屈屈辱没处说,只给大竹打电话,说不出话来只是哭,止也止不住。真是不想活了,活得扑爬连天的,这么苦,这么累,还是让人看不起,到底为什么?出门前拿出来准备除草的百草枯还在桌上,喝下去就什么事都没了。就当是电视调台,这个节目不好看,就换个频道吧。重新来过,就没烦恼,也不头疼了。

大竹劝她,无非那么几句,他会多挣钱,等孩子长大点就好了。她渐渐止了哭,不是听了大竹的劝,是看看日头已晚,孩子快回家了。哭都没功夫,得先给孩子煮饭去。

果然,她刚下楼进厨房,就听得一声“妈——”,再招风一样跑过来,先问她手里拿的什么,她才意识到百草枯还握在手里,忙放下说没什么。招弟和堂兄跟进来,七嘴八舌地争着告状,再招在街上乱跑,摔了胳膊。她检查破皮处,戳着脑壳碎碎骂,幼儿园和小学就是210国道边上,车子开得呼啸,每年都有撞死撞残的。讲过多少次都不听,非要撞到了才好?再招凭着她骂,只管笑,手里玩着农药瓶。她一把夺过去,坐下给孩子贴创可贴,突然想,她刚才要喝了药,这会子可就没人给再招处理伤口了。再抬头看一眼正握着瓢灌水的招弟,想想楼上的小弟,三个没娘的孩子,不晓得有多造孽。还有大竹,得又当爹又当妈,更可怜,拖着油瓶再婚都不容易。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还是她自己带着最好,她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才放心。

她一时厌烦这个世界,会连带这个世界里的孩子一起厌烦,不是疯跑闯祸,就是“流尿狗儿湿透襁褓”;一时又把孩子挑出来,单讨厌世界,要弃之而去,且把孩子也带走,免得遭罪。如此颠倒想了一夜,天将亮的时候,终于打定主意,下定决心,将家里所有的白糖都拌进药瓶,先拉过招弟来,用勺子往嘴里喂。招弟问,妈你给我喝的什么,一股怪味。她用膝盖夹紧招弟,要她少废话,赶紧喝,喝完了她还要喂另两个呢。再招还没睡醒,闭着眼咕噜咕噜咽下,倒头还要睡。小弟在摇篮里,滴溜溜的黑眼珠,嘟囔鲜润的红嘴唇,怎么看都讨人喜欢,他闻得出妈妈身上的气味,妈妈喂什么,他就安心喝什么。

喂完孩子,她坐下来,自己开始喝,一整瓶下去也没什么感觉,她便起身扫地,要把房间收拾好。活儿做到一半,胃开始热,烧得暖暖的,舒服得奇怪。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不是温热,是灼痛。两个女儿已经哭起来,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说口渴,要喝水。她跌跌撞撞到厨房,摸到水缸,刚拿起水瓢,便一头栽倒,吐了一地的蓝色,再也爬不起来。

她侧着身子,看到天大醒了,窗户透着霞光,亮堂堂的,她的心也亮堂堂的。新的一天开始了,这是唯一的一次,她面对新的一天,不再害怕,不再头痛,不再盘算有多少艰难多少活计在等着。她感到轻松、愉悦、满足。她骄傲地笑起来。

她听到大嫂在拍门问话,接着电话响了,招弟接的电话,跟伯娘说妈妈喂她们喝药了,挣扎着去开后门,放伯娘进院子。她还听到很多惊叫和哭声,但这些声音都褪去了,消失在意识深处,微不足道的角落……

只有小学语文老师尖细的声音,在耳边,在心头,念道——“世界上最无私的爱是母爱,最伟大的爱是母爱,最感人的爱也是母爱。”

这是排比句,排比句有气势。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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