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妈妈

2016-12-08 10:09章缘
湖南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气味味道宝宝

→章缘



两个妈妈

→章缘

嗲妈和酷妈,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她们爱我,我爱她们。

好吧,我承认,我爱嗲妈多一点,因为她常常把我抱在怀里,声音又嗲又软,甜得要流出蜜来,用一大堆我都要脸红的绰号小名叫我,说我是她的小心肝小宝贝,说她爱我爱我好爱我。她身上的味道很美妙,长长的鬈发是洗发精的苹果,柔软合身的衣服是洗衣精的熏衣草,纤纤玉手是护手膏的柠檬,修长的手臂和腿是润肤液的杏仁,那张洋娃娃般的脸蛋是乳液和眼霜的兰花幽香,微翘的嘴里有牙膏的薄荷清香,还有一股特殊的味道从她的腋下和胯下源源渗出,成就了嗲妈独一无二的气味,在几扇门外都闻得到。我总是在她身上钻来钻去,尽情嗅闻,快乐地咬着她的头发和衣角。

嗲妈还有另一种味道,那味道也是好闻得不得了。她只要一进厨房,传来乒乒乓乓锅子撞击的声音,菜刀剁剁敲着砧板,无论我正在阳光下打盹或是咬着我的小鸭,我一定要到厨房探个究竟。我跑进跑出,看嗲妈一会儿打开冰箱,一会儿在水槽哗啦哗啦洗菜,地上溅了很多水珠子,她有时要怨我踩出了黑脚印。这其实不能怪我,因为我是没法自己去洗脚的。于是我安静地坐在厨房门口,无比耐心地等着,有时咬咬我的磨牙棒。嗲妈忙过一阵子,通常是开始有食物的香味飘出时,她的情绪也变得高昂,转头看到我,她会假装惊奇地问,咦,这只狗怎么还在这里?好像旁边有人能回答。但是没人,酷妈要到开饭时才会进门,我只好为自己辩解,汪!嗲妈心一软,常常就会给我一块熬高汤的肉骨头,还会先在水龙头下冲一下,怕我烫到了。

嗲妈因为总是跟鸡肝肉骨头这类美味在一起,身上的气味就更迷人了,我忍不住成天在她脚边转来转去。酷妈冷眼看着我的“狗腿子”样,哼哼说着别把它宠坏了,贵宾狗的嘴最刁,以后天天要吃鸡肝肉骨头!

我的酷妈,只有一个酷字可以形容。记得第一次见到她,就在我已经住得很厌烦的那家宠物店,我的床位正对着大马路,房间里还有一只巧克力贵宾狗,比我小一个月,我是红贵宾,彼此相安无事,因为我们天性只爱玩,不好争斗。人类叫我们玩具贵宾,这名称是怎么来的呢?让我想想,店主当时是怎么说的?因为人类把我们当作玩具?还是,我们像玩具那么迷你可爱?我自己认为(我想这一点现在大家都清楚了,我是很喜欢动脑子的,在小型犬里,我的智商排第一),这是因为我们爱玩。我很喜欢玩具,不管是嗲妈买给我的小鸭、小拖把,还是酷妈买给我的小球、哑铃,我每天都会轮流玩上好几趟。

在宠物店的那个透明箱里,一个玩具也没有,除了高挂的水瓶。我的巧克力同伴无精打采,我则借着看路人来排遣寂寥。常会有小孩笑着跳着跑上前来,粗鲁地敲着我的箱子,嘴里不知嚷嚷什么。有时大人会带他们进店来,这时我就要提高警觉了,因为我观察到,一些朋友被看了几次抱了几次,从此就消失了。但是这些大人或小孩,并没有把我带走,可能因为我瘦伶伶的,有点可怜相,而且我已经四个月大了,留在店里时间越长,就越没有人会带我走,这是后来酷妈告诉嗲妈的。

我记得那天下着雨,巧克力在睡觉,我懒懒趴着看外头,雨水让整个世界看起来很怪。我的眼睛不算好,分不清颜色,但是在微弱光线里的眼神还不错,我看到路上一束束光来来去去,街角半空中有三个灯轮流在闪,还有一个个撑着大伞的人,小心翼翼怕踩进水坑里慢慢走着。这时候,一个人大步流星往我这里而来,没错,那人直直向我走来,穿着破洞的牛仔裤和格子衫,很短的头发,一只耳垂上有个亮晶晶的耳钉,充满个性的方脸上架着神气的宽边眼镜。那人摘下眼镜在衣角上随意抹抹后戴上,双手插在裤袋里严肃地看着我。我被那眼神震住了,那里头掺杂着好奇、甜蜜、坚定和憧憬。然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那人很用力地推开了写着“拉”的玻璃门,带着一身水珠闯进店里。我心跳开始加快,就像第一次洗澡,水柱往我身上冲来,我还忍不住发抖。狗族的直觉不是盖的,所以即使我不见得能理解很多事,我也总是知道。

店主把我从箱子里抱出来,巧克力这时醒了,但已经晚了一步,因为当酷妈看到谁,眼里就再也没有别人。这是她在嗲妈耳边轻轻说的,但我超级灵敏的耳朵听得一清二楚。

三天后,我来到了我的家。这是在小巷里的一栋旧公寓的三楼,楼梯上有各种奇特的味道,我马上判定这里住着我的同类。酷妈把我放在背包里,右手提笼子,左手提狗食,三步并两步上了楼,一到门前,门就开了,大概屋里的人早就等着了,我在背包里听到一声娇滴滴的抱怨,怎么现在才来?然后是酷妈有点哑哑的声音说,美女,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生日礼物?

原来我是生日礼物,嗲妈的二十八岁生日礼物!从背包里出来,我有点四肢发软,被这间公寓里的特殊气味,还有那个把我紧紧抱住的长头发美女搞得晕头转向。美女哭了,她的眼泪滴到我乱糟糟的毛上,湿漉漉的脸贴着我的头。后来我才知道,我不但是生日礼物,还是定情物。从此,酷妈和嗲妈决定住在一起,我们一家三口成了一个幸福的圆。

我很快就摸清了家里各个角落,也在客厅兼饭厅的一角安顿下来,每天我有两餐饭,是狗食拌南瓜和肉糜,如果我乖,会有半个蛋,如果我很可爱,会有狗饼干,每次洗完澡,我会得到肉骨头或鸡肝。我很快就长得圆滚滚鬈毛蓬松,也认清了谁才是我的主人。

是这样的,我们天生就认定一个主人,所以在嗲妈和酷妈两个之间,我只能选一个。是酷妈相中我,把我带回家的,她勇敢果断,是家庭经济主要来源,天天早出晚归,因为她做的是什么艺术创意制作,常常要加班开会,自从我来了以后,她回到家再怎么累,也会跟我玩一会儿,我觉得她特别喜欢丢球,我就帮她把球一遍遍捡回来。她还喜欢把我高高举起,让我最脆弱的肚皮暴露无遗,尽管我痛恨这样没有安全感的姿势,还是乖乖地一声不吭。

但在我心目中,嗲妈才是我的主人。每天从早到晚,都是嗲妈陪着我。早晨她起得晚,因为她在电脑前长时间工作,把颈椎搞坏了,加上精神衰弱,晚上常睡不好,但只要她挣扎着起来了,洗好脸就赶紧带我出去。她会说宝宝憋急了哦?其实我半夜就在笼子里撒过了啦,我有点不好意思,只好在草地上作作样子。晚饭前,她还会带我出去一趟,这时我们会去超市买菜,去银行取钱,或到药妆店买打折优惠的面膜。每当嗲妈拿出我的外出袋时,我就兴奋地窜来窜去,我有点怕街上的各种声音,但又很喜欢她带我上咖啡店、面包店和敞亮的超市,那里有很多引起我兴趣的气味和物品。每当我从外出袋里好奇地探出头张望时,常有人会夸我,好可爱的小狗哦!嗲妈就会很开心,就跟人家夸她美丽一样。

但是,我认定嗲妈是我的主人并不是因为她照顾我,而是我看出她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那个有决定权的人。表面上看来,酷妈话少又果断,好像很有权威,其实她全听嗲妈的,她宠着嗲妈,就跟嗲妈宠着我一样。我们看起来完全没有自我保护能力,天真无辜脆弱又美丽,需要勇者的保护,我们常不需说什么,只要静静地等待,就会等到像肉骨头这样美妙的东西。这样说可能有点玄,如果感到难以置信,我还有一点补充。这个公寓其实是嗲妈的,酷妈名义上是房客,每个月要拿房租给嗲妈作家用的。每次我们一家三口出门散步,遇到熟人,嗲妈都是这样介绍的:这是我的狗儿子,她是我的房客。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嗲妈酷妈都各自过了两个生日。我很期待妈妈过生日,家里总充满着食物的香味和笑声。有时会有朋友上门,这些叔叔阿姨都很爱闹,大家喝啤酒聊天,醉了就唱歌,到了晚上点起大蜡烛,屋里有蜡油的气味,火苗飘动不定,嗲妈把我抱在怀里要我别去扑蜡烛,我就对着那摇来晃去的烛火汪汪叫个不停,惹来大家一阵笑。

嗲妈过的第三个生日,气氛有点不一样了。之前几天,嗲妈心情就不太好,嚷着不过生日了,女人过了三十,就不合适再过生日了。酷妈笑她,有危机意识了,但虽然年过三十,看着还像二八……酷妈说的是什么意思啊?二八和三十好像没差多少,但是嗲妈听了心情好一点,坐到了酷妈腿上。我也赶紧地扑啊跳啊,硬是让嗲妈把我抱在怀里,这样我们一家子就坐在了一个沙发上。这是一个深色格子呢沙发,上面铺着嗲妈的十字绣作品,两个妈妈常挤在那个沙发上看电视,酷妈叫它爱的沙发。嗲妈圈着酷妈的脖子低声说,我答应我妈,三十岁前要结婚的。酷妈握住她柔软的手,不是有我吗?我会照顾你一辈子,你、我和宝宝,永远在一起。我兴奋得摇起尾巴。

但是嗲妈还是闷闷不乐。你能当小宝的爸吗?我们能有自己的孩子吗?听到这话,酷妈脸一沉,自己移往另一个沙发,咬牙切齿,你,后悔了?

嗲妈哭了。以前,只要嗲妈一哭,酷妈啥事都依她,还要不停陪小心,这回酷妈却还是板着脸。我舔舔嗲妈的脸、脸上的泪水。嗲妈哽咽,我没后悔啊!是我妈在噜苏,生日那天她要来。

听了这话,酷妈也沉默了。外婆来过几回,每回两个妈妈都显得很紧张。她们把家里重新整理一遍,各自回房去睡。外婆住得远,每趟来要住上几天才回去,那几天,酷妈常加班到很晚,回来后,自己在厨房煮方便面,吃罢,早早回房去,我陪着外婆和嗲妈看电视。外婆不讨厌我,但常絮絮念着:有时间养狗,没时间交男朋友?疼惜狗,还不如自己生一个来疼惜。

生日那天,酷妈买了蛋糕,晚饭后大家吹蜡烛切蛋糕。我在想,为什么我就不过生日呢?这样我也可以吹蜡烛,也许可以尝尝它的味道。她们拍了一些照片,嗲妈脸上带着笑,但是她抱着我时身体很僵硬。我还是比较喜欢以前的生日。

外婆回去后,我们都松了口气,日子回到原来的轨道。每天嗲妈还是晚起,而且越来越晚,我在笼子里醒了又睡睡了又醒都不知道几次了,她才睡眼惺忪走来,抱歉地说宝宝对不起,你憋急了吧?她拉着我在街上走,到小公园里去,都是我们惯走的路,唯一不同的是,向来打扮得很整齐的嗲妈披散着头发,戴个墨镜,好像受不了早晨的阳光。还有,她在公园椅子上常一坐坐很久,把我抱在她膝头上,一面抚摸我,一面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宝宝,你说这世界是怎么回事啊?宝宝,妈妈该怎么办啊?

嗲妈很善感,她这样神经兮兮其实我不担心,等到酷妈也开始对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时,我才察觉到事态严重。那天,我们在浴室里,酷妈在我身上头上搓了许多泡泡,然后冲水,却忘了洗我的脚。刚洗完澡的那天,我可以上两个妈妈的床,在软软的棉被上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妈妈们或坐或躺或趴,随便我在她们身上踩来踏去,我扑到嗲妈身上,又咬住酷妈裤管,妈妈们笑成一团,然后我们会玩一下枕头仗,通常是两个妈妈攻我一个,打着打着,如果枕头误中了某个妈妈,那个妈妈就成了我的战友。我很期待枕头仗,所以我汪汪试图提醒酷妈,没洗脚我不能上床,可是她只是无神地看着泡泡被水冲走。洗完,她用毛巾把我包起抱在怀里,看着我的眼睛,我看到她摘掉眼镜的眼里布满线丝,那眼光里有悲伤、迷惘、痛苦和失望。我被震住了,动也不敢动。然后她哑着嗓子说,宝宝,妈妈该怎么办?

我听到相亲这个名词时,不太理解它的意思,但能肯定的是,它像一颗威力无比的炸弹,把家里的宁静炸碎了。两个妈妈中有一个要去相亲,而这件事让两个妈妈都抓狂!

我本来正咬着一根假骨头,那是酷妈买给我的,上面有肉的气味但吃不到肉,是那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玩意儿。我正专心地咬着时,突然听到房门很用力被关上,酷妈气冲冲跑出来,她两眼冒出怒火,双手握拳,朝爱的沙发狠狠踢了一脚,眼睛扫视四处,不知在找寻什么目标,我连忙躲进笼子里,头埋进我的小毯子。听到外头哐哐当当一阵乱响,然后大门砰一声。我抬头看,客厅里没有人,但是酷妈强烈的气息还在,我甚至还可以听到她粗重的喘息声。过了很久,嗲妈从房里出来,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凌乱的客厅,然后看到从毯子里探出头的我,哑着声音叫了声宝宝,泪珠滚落双颊,两个眼睛肿得像超市里的杏仁果。

嗲妈把翻倒的盆栽和泥土收拾了,地上的书捡起来依原样堆在茶几上,地也扫过一遍,才把我抱在怀里,我感到她湿漉漉的脸贴着我的鼻子,我轻轻舔了她一下。

宝宝啊,妈妈好难过。妈妈以前有个男朋友,分手后,遇到了她。她那时对我很温柔很体贴,比我原来的男朋友不知好多少倍,我跟她在一起很快乐,我们一起做好多好多事,我们那么了解对方,但是现在……

嗲妈的声音叉裂像撕开的布,抱着我又哭了起来。我觉得很悲伤,也很沮丧,费力挣脱了那个越来越令我窒息的拥抱,从她膝头跳下,想去找我的小鸭。天底下最能让自己开心起来的事就是玩耍,我想把小鸭咬来给嗲妈,借她玩一下。找来找去就是找不着小鸭,突然之间,前脚掌一阵刺痛,我哀叫一声,接着只要我的前脚掌落地,就痛得不得了。我屈起刺痛的脚掌,上头刺进一片碎玻璃。这个发现让嗲妈的伤心转为愤怒。她脸色很难看,把我小心抱在怀里,火速赶往宠物医院。

我吃了一点苦头,但说真的,脚不痛了,我也就算了,虽然我还是没搞懂为什么找小鸭会刺到脚,还有,为什么从医院回来以后,嗲妈一改过去轻声细语的温柔,竟然也对酷妈大吼大叫。她不进厨房了,我的南瓜和肉糜断了货,只能吃狗食喝冷水。

相亲的事后来怎么了结,我搞不清楚,只知道有一天,嗲妈撕碎了一些照片,酷妈剪破了一件长裤,两个人都像疯了一样,整个屋子里有一股疯狂纠结的气流如龙卷风,轻易可以毁灭一切。后来嗲妈抢过酷妈手中的剪刀,然后酷妈把嗲妈紧紧抱住,两个人都跌在地上。我汪汪跑过去,不知道该帮谁。照理说,我该帮嗲妈,她是我的主人,但是是酷妈把我带出那个讨厌的宠物店。我对着她们两人汪汪一直叫,这时看到剪刀被扔在地上,上头有铁腥味的液体。

自从剪刀事件后,日子好像又恢复到以前。两个妈妈彼此客客气气讲话,酷妈每天按时上下班,嗲妈照样打理家务和三餐,其他时间都在电脑前答答答打字。我很无聊,趴在她脚前,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有几次竟然被嗲妈的笑声给惊醒了。好久没听到嗲妈的笑声,她的笑声很娇很脆,非常悦耳。我以为她在对我笑,连忙摇摇尾巴,却看见她眼睛盯牢电脑屏幕,手里还答答答快速打着字。打一打,停一停,看着屏幕笑,然后再打。

冬天到了,我的日子更无聊了。早晨如果出太阳,嗲妈会替我穿上连帽小外套,带我去小公园,让我独自在草地花圃里大小便,自己坐在长椅上,在手机上揿来揿去。晨光照在她轮廓分明的脸上,整个脸都在发光。嗲妈真美啊!我摇着尾巴过去,双脚搭上她的腿,希望她能抱我,但她只是在手机上继续揿着,忘了我的存在。

嗲妈开始白天自己出门,不带我去了。当她穿好衣服从房间里出来时,我闻到一股以前没闻过的香气。嗲妈穿上新买的兔毛靴子,围上一条方格大围巾,包住漂亮的鬈发,柔声对我说,宝宝,妈妈有事要出去,一下下就回来哦!我汪汪两声表示知道了。可是嗲妈出去好久好久都没回来。从早上到中午,从中午到傍晚,我不知道醒了几次睡了几次肚子也饿了,才闻到她的气味,听到开门的声音。

几次以后我就知道了,嗲妈如果自己出门,那就要傍晚才会回来,带着盒饭或烧鸡烤鸭作为晚餐。她不再管我不能吃高盐分的食物,常常就丢几块炸鸡披萨面包给我,这些食物充满油香,只是吃了以后口渴。因为没有定时出去散步,我有时会在家里随地大小便,惹她不高兴。伺候一个还不够,要伺候两个?她会这样说着,声气很像外婆。

这天酷妈回来时,一副很累的样子。她说公司里头内斗很厉害,想另谋高就,但是理想的工作却离这里很远。酷妈说完这话,盯着嗲妈看,嗲妈不置可否。酷妈又问嗲妈今天过得好不好,在家都做什么?嗲妈说,今天头痛,哪里都没去,连狗都没遛。我奇怪地看着嗲妈,她不是出去了一整天吗?

那你休息吧,我带宝宝出去走走。酷妈替我系好狗绳,抱我下楼去。她走得很急,我听到她心砰砰跳得好快,一直到巷口,才想起要把我放下。我抖了抖毛,终于可以出来走走了,今天打算好好跑一跑。我咻地往前冲去,酷妈在后头紧张大叫,宝宝,小心车子!我还是拼命向前跑,跑啊跑,好像要飞起来似的,觉得心里头好委屈,好沮丧,好不开心,借着这狂奔,把这阵子心里的积鬰全都发泄出来,这就是我们狗族赖以生存在人类社会的秘诀啊!

宝宝!酷妈的叫声,还有街上汽车喇叭声,无数人车光影在眼前晃动,乱哄哄的世界像要崩裂一般,我突然胆怯了,刹住脚步。酷妈气喘吁吁把我抱起,不要命啦,怎么不听话呀!她满脸通红,寒冬里额上冒出薄汗,我呜呜低叫了一声,靠在她身上。酷妈紧紧抱住我,生怕我再跑掉,一直到了小公园,她才放我下来,手上紧紧握着我的绳子。我扯着她到处抬脚洒尿,在我的领土上都作过确认记号,并探知了刚才有哪些朋友们来过,忙了好一阵子才安静下来,蹲在她脚旁。

宝宝,她怎么能这样呢?好几次,打她手机都不接,说在睡觉,刚才你也听到了,她说没出门,可是身上那香水味!她以为洗了脸卸了妆换了衣服,就神不知鬼不觉?

酷妈喃喃对我说了一堆话,我知道她心里不舒服。我想安慰她,嗲妈一个人偷偷溜出去玩是不应该,教她下回别忘记带上咱俩就好。我汪汪叫了几声,酷妈摸摸我的头,长长叹了口气。

已经很久没洗澡了,我很介意这件事。并不是我的朋友们对我的味道有什么意见,事实上,我们喜欢强烈的气味,这也是我偏爱嗲妈的原因。我们不像人类那样把气味分作好闻和不好闻,而是分作可食或不可食、危险或安全,是拉布拉多毛毛,还是雪纳瑞小奇。我对气味的记忆非常好,闻过的东西,只要再闻到就能辨别。最近我发现,嗲妈身上的味道改变了。不是那种酷妈称之为香水的东西在混淆,是一种根本上的改变。好像有一个人的味道沾在她身上,浸染着她,进入了她,跟她的体味融合。每次她抱着我时,我像个侦探在她身上嗅来嗅去,想找出那个人。

我之所以介意没洗澡这件事,是因为不洗澡就不能上床,不能上床就不能玩枕头仗。我想念跟两个妈妈一起玩的时光,那时候,她们笑得多响多开心。还有,几天前,我卧在嗲妈脚背上时,嗲妈缩了缩脚说,宝宝,你身上味道好浓啊,搞得妈妈身上全是狗味,别人闻到了多不好!

终于这一天,嗲妈在爱的沙发上坐下,酷妈坐在茶几上面对着她,我想上爱的沙发,但她们好像忘了我。不,她们没忘,因为她们很快就说到我。宝宝怎么办?

酷妈说她要换工作到另一个城市,没法照顾我了。我吓了一跳。酷妈要走了?以后,我只有一个妈妈了?那谁帮我洗澡梳毛,跟我玩球?我不舍得酷妈那酷酷的样子,还有她不说话只是那样看着你,就让你感觉到很多很多。

嗲妈看了看我,似乎很难启齿。我闻到她身上越来越浓的那股味道,陌生人的味道。最后她低下头小声说,我,也没法照顾宝宝。

酷妈愣住,我也呆住了。嗲妈在说什么啊?我是她最爱的宝宝,她的心肝她的宝贝,她怎么会没法照顾我?

嗲妈抬起头来,可能这件事她考虑很久了,一直没勇气说,现在被逼急了,就显出一股狠劲儿。她是这样说的:宝宝是你送给我的,是我们的定情物,现在我们分手,当然要把定情物还给你。如果留在身边,我看到它就想到我们……

酷妈挣扎着要说什么,我也紧张地屈起那只受过伤的前脚掌,但是嗲妈继续说下去:即使我愿意,他,他也不愿意。他不喜欢狗。

酷妈不能带我走,嗲妈不能留下我,我从两个妈妈,变成一个妈妈都没有了!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呢?在两个妈妈的沉默中,我悄悄夹着尾巴回到笼里。两个妈妈开始小声争吵起来,似乎怕我听到。难道她们也晓得我虽然是只狗,但什么都知道?当我睡去的前一刻,脑里闪过一个画面:雨夜,那个人对着我直直跑过来,她在玻璃箱外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泪花。

第二天一早,酷妈想把我从笼子里抱出来,我拼死抵抗,但是我毕竟只有六斤重,哪能敌得过力大无穷的酷妈?酷妈把我装进外出袋里,嗲妈在旁说宝宝乖。当大门关起的那一瞬间,我知道我不会再回来了,永远不会再进这个家门了,别问我,我就是知道。

我又回到了那个宠物店,店主有点惊讶看到我。我本来是瘦伶伶没人要的可怜虫,现在变成又臭又脏毛都打结泪渍两道的丑八怪!举头四望,没有一个认识的朋友,倒是有几个空床位。我立刻被抱到后头去洗澡修毛了,最后回头望一眼酷妈,她对我挥挥手。我又像回到了那个雨夜,雨水让整个世界看起来很怪。记得一只老狗告诉过我,只有在要死之前我们才会流泪。现在,我还没有要死,但觉得跟死也差不多了。

我在透明箱里等待,等得睡着了几次,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等一个新主人?等一个人从街上大踏步向我走来?突然间,我搞不清楚自己倒底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因为的确有个人直直向我走来。

酷妈已经收拾好行李,嗲妈也收拾好我的物品,全都搬到巷口了。电召车马上会来,我将跟着酷妈到她新租的房子去,以后,那就是我的家了。嗲妈最后一次抱了我,没用那些会让我脸红的小名叫我,也没有哭,所以我没有机会最后一次为她舔去泪水。她以前是爱我还是爱酷妈,她现在是不爱酷妈还是不爱我?我这只喜欢用脑的贵宾狗怎么也想不通。她以前那么爱我,是不是因为她爱酷妈,现在她不爱酷妈了,所以就不爱我?我闻着她身上陌生人的气味,不舒服地扭动着,于是她把我放进外出袋里,挂在酷妈的肩上。

上车后,酷妈把我放在她腿上,一路都没说话。我静静趴在袋子里,车子一震一震,时动时停。即使看不到,我知道她一定是哭了,眼镜摘下,双唇颤抖,眼里都是泪花。酷妈的气味笼罩着我,有点像雨下到柏油路上激起的尘土味,也有点像我每天早上第一次嗅闻的青草腥。我感到悲伤,也很安慰,我知道她会一直爱着我,有开始但没有结束,就像那个雨夜,一看到我,眼里就再也没有别人。

我就是知道。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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