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2016-12-08 10:09华杉
湖南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小妞酸梅汤朴树

→华杉



童年

→华杉

八岁那年,张婷随父母工作的调动,从乡下迁到了一个叫乌林的古老的小县城里。当时机关宿舍大院就在城东近郊的一个老式大院里。那一带有一个古怪的名字,叫观音墩,因为离我们大院门不远的小河有一株奇大的近五百年的老朴树。

大院在一个宁静的深巷里,巷两边有齐院墙高的乌梅树。正是夏天,巷口时常有一个挑担卖酸梅汤的瘦个子男人,沙哑的喉咙慢悠悠地叫着,酸梅汤,酸梅汤,喝酸梅汤来!

担子的一头是装了水的洗碗桶,另一头便是装着酸梅汤的木桶,上面有个红漆圆盘,扣着一圈小碗,放着佐料瓶。逢着有人来买,他便用只黄亮的铜瓢从桶里舀出透亮的枣红的酸梅汤,一条线地往小碗里倒,然后浇上黄的蜜,撒上白砂糖,喝一碗收两分钱。生意忙时,便有一个黑胖的高个子女人帮着收钱。

张婷眼馋这透亮诱人的酸梅汤,天天跟着担子转。

大概那瘦男人看不过去了,和气地对张婷说,大院里的小妞,喜欢喝酸梅汤吗?

我没有钱。

他舀出一碗酸梅汤递给张婷,旁边的黑胖女人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他也不介意,小妞嘛。来,喝一碗。

张婷看看胖女人,她抬抬下巴颏,喝吧,小馋猫。

张婷赶忙端过碗,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婷婷,你怎么能喝这东西!张婷正喝着,被人劈手夺下碗来。一抬头,见是妈妈,怒气冲冲的。

哎,这位大妈,不可怪小妞,是我给她喝的。瘦男人忙在一旁劝道。

妈妈也不管,把碗往担子上一搁,转过身便重重地打张婷屁股,这么不卫生的东西,你喝出病来怎么办?

你这位大妈说话真是的,胖女人在一旁气呼呼地放大喉咙,什么不卫生!我家祖祖辈辈都做酸梅汤,还从来没喝坏过人呢!

妈妈脸微微一红,拉起张婷就往大院里拖,并告诫张婷从此不许再跟着酸梅汤担子跑。

夏天很快过去了,青光光的条石巷口只有一个甘蔗摊,真没味。

第二年春天,大院里的孩子因贪玩,撬开了后院一向锁住的木门。从这儿上学要比从前门近得多,从此张婷就改走了后门。

出了后门有一条幽静的小路,弯弯曲曲通向小河边,小路一边是爬满青藤的土墙,土墙里是一个不大的竹园。小路的另一边是一片低低的土坡,上面横横直直地种着一畦畦蔬菜,绿色的向日葵像是一排排站得笔直的士兵。每天张婷就沿着土坡边的小路,走过一排农庄,经过盘石桥去上学。

不知听谁说,向日葵的花头掐掉后会长出两个花头。这天放了学,张婷走过土坡,便好奇地钻进向日葵丛,偷偷掐掉了几株拳头大的花头。过了几天,张婷惊奇地发现,这几株向日葵果真长出两个花头来,于是张婷又把这两个花头全掐去。不几天,那几株向日葵竟长出四个花头来,真和变戏法一样。张婷吃惊极了,决定要把这四个花头也掐掉。张婷看看四下里没动静,忙掰下向日葵,准备继续掐。可是,刚掐下一个花头,便听见身后向日葵肥大的叶子哗啦啦一声响,张婷一松手,回头看,心都吓凉了,身后站着一个比自己稍大几岁的农家小姑娘,穿一件大襟黑布衫,背着草篓,两只乌梅似的黑眼睛正愠怒地看着自己。

你为什么要掐我家的葵花头?

我……张婷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土的布鞋,吓得心扑扑跳。突然她灵机一动,说,掐了花头的向日葵开得多,不好么?

你真笨!花一多,地力吃不足,花盘长不大,秋季里尽是秕籽。你连这个都不晓得!

张婷呆住了,小声咕哝着,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看看掐了头的会长几个花。

爱爱——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声,声音又脆又亮。

哎!那小姑娘应了一声,回过头来小声对张婷说,快,钻到那头去,不可出声,我妈来了。

张婷赶紧拎起书包钻进葵花丛,从叶缝里朝小姑娘张望。

叶子哗哗啦啦一阵响,进来一个黑胖的高个子女人,葵花头今天没被掐掉吧?刚才你跟谁讲话?

没讲话,我唱歌呢。小姑娘飞快地朝我这边瞥了一眼。

呀,又掐了一朵,哪个下贱的东西!好端端的葵花快一点收成也没了,要是让我抓住了真要让他吃几个杀头巴掌!黑胖的高个子女人拨弄着葵花,心疼得乱叫,爱爱,我要你留心留心,你就一点都没听见看到什么?

我真的是没有。

女人走了,那小姑娘朝我轻轻喊,钻出来吧。

张婷钻了出来,你妈好凶。

她脾气大,要让她抓住了,一定会拖你到你家大人那里去的。她放下草篓,在地垅里拔着草,你不要再掐我家的葵花头了,秋天里收了葵花,炒香瓜子给你吃。

你真好。张婷感激地往她身边一蹲。

她笑了,团团的脸上出现了两个小酒窝,你是大院里新搬来的吧?

是呀,你怎么知道的?

我家就住在观音墩。她站起身指着那排农庄,你每天上学走过,我看见的。你读几年级?

我比你小,读一年级,下半年读二年级了。你读几年级?

她停下了拔草,轻轻叹口气,我没读过书。我们这儿的种田人家是不兴女孩子读书的。

不读书你们干什么呀?

割草,喂猪,带弟妹。将来么,挑花边。

挑花边干什么?

赚钱呀。挑出来的花边拼窗帘,台布,卖给外国人。她突然高兴地说,我妈已给我拿来了花纸,我要学挑花了,明天放学你来找我,我给你看花纸。你叫什么?

我叫张婷,你就叫我婷婷吧。

我叫爱爱,到观音墩你问一声爱爱就找得着。

爱爱——远处又有人叫。

哦,我妈又叫了,我得回家了,别忘了,明天放学来找我。爱爱背起草篓,利索地下了土坡。

张婷按时去找爱爱。

观音墩的东边一间矮门前,有个男人在编竹篮。张婷正迟疑着问不问,他却开口了,小妞,你找谁?沙哑的声音,和气又熟悉。

咦,是那个卖酸梅汤的。他原来也住在这里。张婷连忙说,我找爱爱。

他苍白的脸上露出和气的笑容,扭头朝屋里喊道,爱爱,爱爱!

喊魂似的喊,爱爱到河里去了。矮门里传出的声音好凶,一听便是那天在葵花地里的黑胖的高个子女人。

那卖酸梅汤的也不恼,慢慢悠悠地说,喏,是大院里的小妞来找爱爱。

张婷沿着小路往河边跑去,老远就看见爱爱的黑布衫。她想吓唬爱爱一下,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哪晓得爱爱头也不回地说道,我晓得,是婷婷!

呀,你怎么猜着的?

你的铅笔盒子哗啦哗啦响。

嗯,这鬼书包,张婷扫兴地把书包往路边一扔。

哟,扔不得,扔不得的。爱爱慌忙站起身,两只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跑过来捡起张婷的书包,小心地掸去沾上的灰土,然后背在自己身上比试着,来回走动,说,婷婷,我背着像不像学堂里的学生呀?

张婷打量着她,像,爱爱。

爱爱高兴得脸都红透了,嘴角边那两个小酒窝一动一动的。突然,她一下捂住脸叫道,一定不像,难为情死了。她把书包郑重地挂在路边的小树上。树一动,惊起一只金龟子,在我们头上嗡嗡地飞。

啊,金虫,金虫!爱爱,帮我捉住它!张婷急得双脚乱跳,爱爱却还愣在那儿痴痴地看着张婷的蓝书包,好半天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反倒笑了,金虫?这虫多着呢,等我洗完了衣裳去给你捉。

清亮的小河水缓缓地在两个小姑娘手下流过,打着一个个小涡,像是稠稠的酸梅汤。张婷停下手问道,爱爱,那个卖酸梅汤的是你家什么人?

那是我爸呀!

真的?爱爱,你爸真和气,可你妈那么凶。

哈哈,爱爱笑了,我爸说我妈是刀子嘴豆腐心。早些年,爸爸生过一场伤寒病,差点死了,病好后一直恢复不了元气,我妈从此不让爸爸下地干重活,里里外外全她一个人撑着,爸爸平时收拾收拾竹园,编编竹篮,乌梅成熟时做做酸梅汤生意,唉!爱爱把最后一件衣裳扭干放进木桶,站起身来,我妈说,等到我能挑花赚钱了,家里的日子就好过些了。

你爸爸做的酸梅汤我喝过的,真好喝。

是吗?爱爱又高兴了,用手指着土墙边的一排小树说,那就是乌梅。

种的吗?

不是,野生的。七八月里,乌梅熟了,就可以做酸梅汤了,爸爸做的酸梅汤远近谁也比不了,主要是我家后门挨着厨房的那口井好,那井还是我太爷爷掏的,井水又清又甜,爸爸说是掏着了龙脉,是口宝井。

土墙边长满青绿色的杂草,丛生的乌梅开着红褐色五瓣花,树下的马兰草在石缝里抽得又长又懒。

张婷正在土墙边找着,只听脚下草丛里窸里窣罗地响动,定晴看去,草丛中爬出一条怪物,有小孩的脚板那么长,蛇一样的身子,长着四只脚,黄绿色的背脊上布着几条金线,绿豆大的眼睛瞪着张婷。张婷腿一软,差点没摔倒,吓得声音都变了调,爱爱,蛇——

你快跑开!爱爱说着捡起一块石头朝草丛掷去。那怪物嗖地窜进草丛,丢下一条黄绿色活蹦乱跳的尾巴。

咦,不是蛇。爱爱在尾巴跟前蹲下来,是四脚蛇,它从来不伤人的。

张婷小心地上前弯下身子,看着那一跳一跳的尾巴,爱爱,你把它尾巴打下了?

不是的,是它自己脱下的,它脱下了尾巴,自己逃走了。

没了尾巴它会死掉吗?

不会死的,它又会长出一条来。

张婷正听得入迷,爱爱忽地拉拉张婷,别动!

张婷头皮一麻,一动也不敢动。

看,我捉住了什么?天牛!爱爱摇晃着手跳了开去。

给我看看好么?爱爱。张婷忙追了上去。

当心,它的牙齿比蛐蛐还厉害呢!爱爱小心地递给张婷。

张婷好奇地捏着这只甲虫,它浑身乌黑,长溜溜的硬背上撒着白色的小圆点,头上有两根黑白相间的长须,两只硕大的牙齿正凶狠地张合着,发出吱吱的叫声。

爱爱折来一根狗尾巴草,逗着天牛,它张开大牙齿一下把狗尾巴草咬成两截。好厉害!

你说它像什么?两个小姑娘坐在草地上,爱爱问张婷。

像牛。

不像,像山大王。爱爱指着天牛的长须,你看,头顶心插着两根野鸡翎,身上披着黑白袍子,像不像?

张婷想起学校里男同学手里的花纸片上的山大王,嗯,是有点像。

婷婷,爱爱看着张婷玩了一会天牛,轻轻地说,你肯把书包给我看看吗?

你看好了。张婷正在让天牛咬草梗。

爱爱小心地打开书包,先摸出张婷的铅笔盒,好半天才打了开来,她惊喜地低叫了一声,推推张婷,这是干什么用的?

这是蜡笔,画图画用的。张婷得意地告诉爱爱,这是带橡皮头的铅笔,这是淡铅,这是橡皮,这是钢笔。实际上这支钢笔不出水,是张婷从爸爸的抽屉里翻出来的。

爱爱每一件都仔细看过,对每一件都赞叹不已,最后,恋恋不舍地合上铅笔盒,我能看看书吗?

张婷把天牛关进铅笔盒,把书拿给爱爱,这是语文书,这是数学书。

爱爱像怕把书碰坏似的托着,一手轻轻翻着书页,自言自语地说,可惜我一个也不认得。

你一个字也不认得吗?张婷大为惊奇地问。

爱爱点点头,说,上回我给隔壁水生送伞去,在课堂外头听老师在读,我记牢了一句,可不晓得是什么意思,也不认得字,记得是这么读的。她合上书本,偏着头想了一会儿,突然用准确的普通话念道,中华人民共和国。停了停,爱爱又说,什么叫中华人民共和国呢?

就是,就是中国。

中国?那为什么读起来有这么多的字呢?

这……我也不晓得。反正,反正就是中国呗!

该不是中国连名带姓地叫吧?她眨眨眼,对了,准是这样的!

爱爱说得真好!自己怎么想不出来呢?张婷咧开嘴笑了,佩服地看着爱爱。

可是,婷婷,我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

我写给你看。爱爱?张婷想了一会儿,你是哪一个爱字?

爱爱摇摇头,我也不晓得,听我妈说我刚开口学话,只爱哎哎地叫,就叫我爱爱了。

爱、爱,张婷搜肠刮肚地想着学过的字,对了,爱爱,是不是热爱祖国的爱?

爱爱茫然地看看张婷,是这个吧。

那好写。张婷用铅笔在作业本背后端端正正地写上爱爱两个字。

爱爱郑重地拿过去,念着,爱、爱。这就是我的名字?说着她捡起一根树枝,趴在小路旁的泥地上一笔一划吃力地写了起来。

起先她老是写错,急得张婷趴在她身旁,头靠着她的头,手把着她的手写了多少遍。到底她慢慢地写顺了,写熟了。

爱爱,吃饭了!是爱爱爸爸沙哑的喉咙。

我们惊醒过来,才发现天色已经灰暗下来。

爸爸,我会写自己的名字了!爱爱喊着,朝爸爸跑过去。

从小河到土坡长长的一片泥地上,写满了歪歪斜斜大大小小的爱字。

婷婷,给你看样东西。爱爱站在她家门口,一下把手从背后拿了出来。

张婷看见一条淡棕色的牛皮纸。

花纸!爱爱兴奋地说,我妈让我学挑花了。

怎么这样小?

这是没用的花边纸,等我学会了,就好挑整张的大花纸,那时就可以赚钱了。

难吗?张婷看着爱爱用细线把一根粗线按着花纸的图样,订成一条美丽的边线。

难呢!爱爱边讲边挑给张婷看,喏,现在是挑边线,再在边线里挑勾针,勾针挑出来的是实心花瓣,以后再学空心针,绞花针,花样可多啦!

张婷惊奇地看着爱爱细黑的指头灵巧地挑针引线,随着针脚在花纸上移动。

爱爱,你又贪玩啦!爱爱妈妈从田头回来了,满脸的不高兴。

没呀,妈。爱爱红着脸分辩着。

我得立条规矩。你,大院里的小妞,爱爱妈瞪了张婷一眼,你妈拿钱是叫你好好读书的,我家爱爱还没有你这样好的福气,可你放了学不做功课只晓得玩,当心我告诉你妈打你屁股!我家爱爱也要做活,从明天起,放了学先做功课,爱爱挑花。做好功课跟爱爱割草去,玩一会儿,可不许忘了回家吃晚饭。

爱爱背着她妈朝张婷吐了吐舌头。

从那以后,每天放学,爱爱总在她家门口的丝棚下摆好一张方凳,一张小竹椅,她坐在张婷一旁,边挑花边看张婷做作业。做完了作业,背上草篓便是自由的天下。

两个小姑娘去河边捉蝌蚪捉小鱼,在河边石头下翻小蟹,卷起裤脚在浅水里摸河蚌,过去只在熟菜里见过的东西,活灵活现地在面前跳着游着,使张婷惊喜得发狂。而她俩最喜欢的,是跟爱爱的爸爸去他家的竹园。

竹园里有很多野花,爱爱爸爸都叫得出名字,蓝颜色的星星一样散落的是麻雀花,小小的像兔子一样的是兔耳朵花,美丽的金蛇一样环生的是蛇六谷花,淡紫色的一串串小钟一样的是倒挂金钟花,攀在墙脚莹莹的是萤火虫花,还有金黄色小葵花一样的花是癞痢头花。爱爱爸爸扎一个小笼,捉只会唱歌的金铃子给张婷。碰着两个小姑娘贪玩,踏倒了竹笋他也不会责骂。爱爱说她爸爸小时候最爱看古戏听善书,学得也像,他会敲竹板唱大鼓。爱爱爷爷活着的时候告诉过爱爱,她爸十一二岁的时候竟跟了一个戏班子跑了,让爷爷抓回来一顿好打,那时候唱戏是最下贱的行当,除非到了没有活路可走,一般人家是不肯送小孩子去唱戏的。原先爱爱爸爸还没生病的时候还时常唱几句,病后喉咙哑了就很少唱过。

张婷相信爱爱的话,因为爱爱爸爸会讲很多故事,要没唱过戏跑过外头,哪会知道这许多?

爱爱,晓得为什么这儿叫观音墩吗?爱爱爸爸指着不远处河边的土墩子上一棵大朴树说。

他常常是这样开始讲故事的,两个小姑娘便静下来,听爱爱爸爸说下去。

从前这一带有一户大户人家,家里的金银堆成山,远近的田地都是他家的地产,但这户人家富了还想更富,总想这里是小地方,比不上京城做官的状元郎。

那时候进京做官非要中个状元什么的,可他家世代没有一个读书人,于是这家主人放血本请了一位才高德重的老先生来教儿子读书,还让家里的小放牛倌做了书僮。三年过去了,主人家的儿子一点长进都没有,倒是书僮跟着读书,读得心灵透剔。那主人家眼看儿子不是读书的料,只好作罢。书僮仍然去放牛,但从那时起,小放牛倌得了工钱全部用来买书。七八年后,放牛倌才学过人,在这一带出了名。后来,老主人一死,当年叫放牛倌做书僮的小主人当了家。这一年,京城大试,小主人唯恐放牛倌中了状元。他请来一位巫师商量,那巫师告诉他,放牛倌有一颗玲珑心,谁要是吃了这颗心,谁就能中状元。这番话使小主人动了恶念。

一天夜里,小主人用酒灌醉了放牛倌,把他绑在后院木桩上,他用刀剖开了放牛倌的胸口,只见放牛倌的心倏地放出亮灿灿的红光来,那小主人连忙挖出了放牛倌的心,吞到自己肚里。就在这时,观音菩萨显灵,只听天上一个炸雷,那小主人立刻变成了一条大蛇,在地上翻滚碾绞,碾出一条大沟,那放牛倌呢,化成了一棵大朴树。又是一声炸雷,一道电光直劈大蛇,大蛇被雷劈死了,同时那颗红灿灿的心从大蛇嘴里跳了出来,一落地便成了一颗拳头大的红宝石,骨碌碌地滚进放牛倌化成的大朴树洞里。天亮了,大朴树从此立在了那里,被大蛇碾出的大沟成了一条小河。人们为了纪念观音菩萨惩恶扬善,就把这儿叫作观音墩。

现在你们去看,那大朴树是空心的,树叉上的一支枯枝是放牛倌背后的木桩。听老辈人讲,谁要是找到那颗红宝石,谁就能像放牛倌那样聪明。

多神奇的故事!张婷望着河边墩子上那棵奇大的朴树,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爸,你去找过么?爱爱突然问。

小时候去过,但找不着,这种宝贝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找得到的。对了,你们可不许去,树洞里黑咕隆咚的,谁晓得里面有什么。

爱爱爸爸晓得的事情真多,有一次张婷和爱爱用红玻璃糖纸贴住眼睛,然后往四下里看。

哈哈,都变成红的了!爱爱惊奇地大叫,婷婷,快,看太阳。

哟,刺眼睛。张婷立刻捂住了眼睛。

嗬嗬嗬,小妞,晓得太阳为什么刺眼睛吗?爱爱爸爸在身后笑着说话了。

为什么呢?爱爱爸爸!张婷忙端了只小凳往他身边一坐。

陈芝麻烂谷子的,又嚼了!爱爱妈在一旁挑花,白了爱爱爸爸一眼。

正和弟弟妹妹夺糖纸的爱爱忙过来摇爸爸的手,讲嘛,爸。

爱爱爸爸一边编着竹篮一边说,太阳嘛,本来是个女人,月亮呢,是个男人。盘古开天地的时候,原本是太阳夜里出来,月亮白天出来的,因为太阳长得难看,一脸的麻子,月亮长得俏,清清秀秀的一张脸。可是呀,太阳脾性躁,不依。她说,为什么偏要我夜里出来?我要白天出来!我不会让地下的人看见我的脸的,谁要看我,我就用金针刺他眼睛。月亮脾气好,就依了太阳,从此,太阳就白天出来了,月亮呢,就夜里出来。小妞,刚才你是让太阳用金针刺了一下罗!嗬嗬嗬。

爱爱惊奇地看了太阳一眼,突然眯起眼睛,太阳的金针真厉害!

张婷趴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爱爱立刻笑个不停。

疯!爱爱妈嗔怪地喝斥一声。

嘻嘻,妈,婷婷说,嘻嘻,说你像太阳,爸爸像月亮。

张婷料想这下爱爱妈妈准恼,哪晓得她反倒哈哈大笑起来,这小妞,到底是先生家里出来的,想法稀奇古怪的!

爱爱妈把识字的人都叫做先生。

夏天了。学校放暑假了。

乌梅熟了,爱爱爸爸又做酸梅汤。

这一带做酸梅汤的有好几家,可都没有爱爱爸爸做得好喝。这不仅因为爱爱家的井好,还因为爱爱爸爸用成熟的乌梅做。

爱爱家的那口井紧挨在后门边靠墙脚的角落里,平时不动用,盖有大石盖。每年乌梅成熟时才开了石盖,用一只冰铁小提桶提上一桶桶清冽的井水来。虽然爱爱妈不许张婷喝,但张婷还是偷偷尝了尝,那井水清凉,转口还有股甜味,怪不得爱爱家的酸梅汤特别。爱爱爸爸做酸梅汤要比别人家晚得多,一般人家做酸梅汤大部分用的是只有六七成熟的乌梅,再用糖精增甜。而爱爱爸爸非要等乌梅成熟了才摘,全部用的是上乘的乌梅,不用糖精用白砂糖,喝的时候再添加一小汤匙的蜂蜜,谁看了都会禁不住咽口水。

甭咽口水,小妞,样样东西你可以吃,单单这样东西你吃不来,忘记你妈打你屁股了吗?你们先生家的小妞是桂花肚皮——金贵!爱爱妈大声说着,一丝嘲讽的笑容掠过她的嘴角,看来她还在生张婷妈的气。

张婷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羞愧。

你们站得这么近干什么?爱爱妈一边替爱爱爸爸整理担子,一边在围着担子看的爱爱和弟妹们头上一人一掌,不可馋嘴,爸爸卖了钱给你们扯布做新衣裳。

爱爱爸爸在一边嘿嘿笑着,等爱爱妈妈一转身走开,他手脚麻利地盛出五小碗酸梅汤,快,快喝,喝完把碗浸在洗碗桶里,我替你们看着你妈。小妞,你也喝,莫怕拉肚子,不干不净吃了不生病。

一眨眼工夫五个小碗都浸进了洗碗桶,爱爱爸爸忽忽悠悠挑着担子出门走了。五个小朋友一窝蜂地涌出门,开心地在河边观音墩太阳底下玩官兵捉强盗。

当天夜里张婷就病了,烧得难受。妈妈给张婷灌了许多药,也不见好。迷糊中张婷非常想喝酸梅汤,妈妈化了麦乳精,煮了绿豆汤给她吃,但才吃了一口张婷就摇头了,这些都比不上爱爱爸爸做的酸梅汤。

第二天,张婷正躺着,仿佛听见有谁叫,她抬起头,是爱爱正胆怯地在门口张望。

爱爱,你来。

爱爱蹑手蹑脚地走近床边,两只乌梅似的眼睛不安地看着张婷,婷婷,你生病了,你的手好烫。

门一响,张婷妈端着一盆西瓜进来了,爱爱拘束地站在床边,脸涨得血红血红。

妈妈,这是我最好的朋友爱爱。

是同学吗?妈妈递了块西瓜给她。

爱爱慌乱地把手背在身后,小声说,不是同学,我家就在河边的观音墩。婷婷,我走了,等会再来看你。

这孩子,怎么不吃西瓜?张婷妈奇怪地送她出去。

爱爱走了不一会,一个大嗓门就吵吵嚷嚷地进门来了,先生家的小妞生病了吗?昨天还是活蹦乱跳的。一听就晓得是爱爱妈。

你?张婷妈迟疑地打量着她。

我是爱爱的妈,听爱爱说你家小妞生病了,我想这两天日头毒,该不是吃了热,来看看她,哟,这房里这么干净,要脱鞋吧,先生?

不用,不用,爱爱妈,就叫我婷婷妈好了。

哪里的话,你们是读书人,该叫先生。小妞在里头睡着?说着话,那黑胖的高个子女人便闪进房来,爱爱揪着她妈的衣角怯生生地跟着。

爱爱妈用厚大粗糙的手摸着张婷的额头,胸口气闷吗?然后她转头对张婷妈说,小妞当真吃了热。

该吃的药都吃了,还是不见好。张婷妈忧愁地说,替张婷掖好了毛巾毯。

药?爱爱妈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药瓶,轻蔑地撇撇嘴,我可不相信什么药,我来替小妞拧几把痧,保准好。来,她俯身抱张婷起来,小妞,忍着点,把痧气拧出,毛病就好。先生,你来帮忙按住她的手脚,不要心痛。

张婷趴在爱爱妈宽厚的怀里,她一只手臂像铁箍一样搂住张婷,另一只手弯起两个指头,毫不留情地拧起张婷脖颈上的肉,疼得张婷立刻哭叫起来。

爱爱妈死命按住张婷,一把一把地拧着,叭、叭地响,张婷哭喊,挣扎,疼出一身大汗。

妈,你拧轻点吧?爱爱在一边抖着声说。

爱爱妈,这孩子怕吃不消吧?张婷妈心疼地放开手,张婷顿时乱蹬起来。

哎呀,先生,你怎么放了手呢?爱爱妈不满地嚷了起来,你们这些人哪,越怕小孩子痛,毛病就越不会好,怪不得你家小妞养得像只瘦猫,你看我家爱爱,壮得像头小猪。肉疼也要忍着点,让她叫出一身汗来暑气就赶出了。看看,这么重的痧气,都黑紫黑紫呢!

张婷用手抓她,打她,用脚蹬她,但爱爱妈仍然不停地拧,拧遍了脖颈再拧背脊。

好了,再提几下痧筋就好了。她说着摸着了张婷肩胛骨下的大筋,狠狠地提了两下,疼得张婷大叫了两声。

爱爱妈把张婷放回床上,嘱咐张婷妈给张婷擦擦身,说,让小妞睡一觉,准好。这小妞,好大的力气。她摸了摸脸上被张婷抓起的血痕。

爱爱妈,对不住你了,吃块西瓜吧。张婷妈感激的声音。

不啦,田里的活路还搁着哪。叫爱爱给小妞做伴吧。

张婷挣扎得精疲力竭,立刻沉沉地睡着了。

婷婷,快喝酸梅汤。张婷被爱爱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睛,只见爱爱捧着一个大海碗,站在床前,妈妈站在她身后,婷婷,这是我妈叫我送来的,喝了退火。爱爱说。

张婷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接过碗,刚要往嘴里送,立刻停了下来,不安地看看妈妈。

没想妈妈竟说,喝吧,婷婷,这是爱爱妈特意为你做的,用凉开水做的。

透亮的枣红的酸梅汤,白的是砂糖,黄的是蜂蜜,带着一股乌梅的清香,好喝极了。

张婷妈去做晚饭了,爱爱留下陪张婷,张婷拿着镜子照自己脖颈上竖着的一条条黑紫黑紫的痧印,爱爱,你妈妈好凶。张婷想着刚才可怕的疼痛。

爱爱正站在靠墙的一排大书橱前,细黑的手指在书橱玻璃上摸着,嘴里不知在轻轻念叨些什么。

爱爱妈真凶吗?张婷又独自想了半天,最后终于摇摇头,真的,爱爱,你妈真好。

爱爱茫然地回过头来,婷婷,这些书上讲的都是天下的道理吧?她不等张婷回答,就在书橱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看着那一排大书橱,叹了口气,看完这些书的人,该有多聪明呀!

听过爱爱爸讲观音墩大朴树的故事,张婷和爱爱盘算了好久,决定到大朴树洞里去找红宝石,因为找到红宝石的人就会是世上最聪明的人。

大朴树在离爱爱家百来步远的河墩子上。树身奇大,几个孩子手拉手也抱不过来,树根大蛇一般盘来绕去,抓着墩子上一大片土,像一张巨大的圆台面。树心是空的,一枝巨大的丫杈被雷劈了,怪嶙嶙地伸着,另一根丫杈却吐着浓绿枝叶,像撑开的一顶巨大的绿伞,老远老远就能看见它。树的根部靠河那边,有一个半圆的洞眼,这大概就是红宝石滚进去的地方吧?怕也是爱爱爸儿时爬进去找宝石的入口了。

从洞口往里看,黑幽幽的,生出一股凉气,张婷往后退了退。

进不进去呀?爱爱看了看张婷。

里面有蛇吗?张婷担心地问。

爱爱眉心竖了竖,脸上紧张地抽搐了一下,但又立刻消失了,像是秋日田地里拂过的云影,蛇不是被雷劈死了吗?不会有的。

爱爱,我们,我们还是回家吧!张婷害怕了。

你呀,胆子太小。说好了的话怎么能变呢!爱爱那双乌梅似的眼睛活脱脱像她妈,我先进去,你跟着来。她说完往后退了几步,对着大朴树抬起头,大声问,放牛倌,肯让我们进去吗?

风吹着朴树叶子沙啦啦响。

它说了,好啊,好啊!听见没?我进去啦!爱爱说完趴下身子,撅起屁股,小心地爬进树洞,不一会,便在洞里瓮声瓮气地喊,进来吧,婷婷。

张婷学着爱爱的样子,也趴下身子,撅起屁股,慢慢地爬了进去。树洞里黑得怕人,一股潮湿的带着霉味的气味扑上鼻来,什么地方在窸窸窣窣地响。张婷害怕地叫着,爱爱——变了调的声音在树洞里很响地回荡着,连张婷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我在这儿呢,别怕!爱爱也在摸索着,一只热呼呼的手摸着了张婷,两个小姑娘立刻紧紧地靠在一起,张婷的牙齿得得地打颤。透过薄薄的衣衫,张婷感觉到爱爱也在发抖。

好怕呀,周围是一片神秘的黑暗。每一声莫名的细微响动都吓得她们浑身发凉。

你听,那边是什么声响?爱爱在张婷耳朵边悄声说。

张婷早已听见了这个古怪的声音,咕噜噜噜,咕噜噜,顺着声音望过去,不觉倒吸一口凉气,黑暗中闪动着两个绿色的亮点。爱爱,那是什么?

爱爱迟疑了一会儿说,过去看看。

两个姑娘刚摸出两步,只见绿光一闪,呼地一声,一个毛耸耸的东西撞到张婷的脚上,随着张婷惊恐的一声尖叫,那东西竟也叫了一声,喵——往一边窜了过去。

张婷冷不防被吓哭了,可是爱爱拉她,婷婷,你看。张婷的哭声立刻咽回去了。

离她们不远有一条淡蓝色的光柱,斜斜地插在那里,那东西正顺光柱往上窜,一下便不见了,原来是一只灰扑扑的野猫。

张婷一口气刚松,另一些紧张气氛又上来了。这条光柱是什么呢?淡蓝色的光柱,边上还融着橙黄、淡红、浅紫。

婷婷,该不会是宝石发出的光吧?爱爱自言自语地说。

张婷紧张地拖住爱爱,爱爱,我们回去吧。

怕什么!爱爱放大喉咙,刚才不就是一只野猫吗。我们不怕的,兴许还能找到红宝石呢!她边说边往前摸,一边还抬头往光柱顶头看,好半天她才说,婷婷,那上面有一个洞,这是照进来的太阳光,妈呀,刚才可吓死我了。

一听是太阳光,张婷的恐惧立刻消失了,这根美丽的光柱使张婷联想起大朴树外面明媚的天地。张婷胆大了起来,哦,也吓死我了。好啦,现在我们还是来找红宝石吧。

借着这缕彩色的阳光,两个小姑娘渐渐地看到了四周,空了的树心好大,好高,像是一口深井。树底四边的泥地上只有一些碎石和碎砖头,其他什么也没有。

爱爱,我们找不到红宝石了。张婷扫兴地说。

我们到上面那个洞里去看看吧。爱爱指着阳光照进来的那个洞说。

两个小姑娘攀着湿漉漉的树壁,朝着明晃晃的亮光往上爬,爱爱在前,张婷在后。好一会儿她们才爬到了洞口。爱爱探出头去,妈呀,我们怎么爬到这儿来了!

爱爱,让我也看看。张婷赶快趴在斜斜的树洞边和爱爱并排伸出头去,天啦,她们竟爬到了被雷劈了的那个巨大的枯树的豁口上,离地面足足有一两丈高!

外面的天地多明亮,空气多新鲜,阳光在密密的绿叶空隙里闪烁,像是在绿地毯上爆响一个个无声的金炮仗,知了在叶缝里直着嗓子唱。

一种冒险后的兴奋控制了两个小姑娘,她们向着树下的行人,向着河里的小船,向着四面八方大喊大叫。

这两个小妞是怎么上去的?

好大的胆子!

危险,你们赶快下来吧。

人们惊奇地议论两个小姑娘。

她们多开心啊!

婷婷,我想我们还是找不到红宝石的好。爱爱玩了一会儿后说。

为什么?

这红宝石不是放牛倌的心吗?我们要是找着拿走了,放牛倌不是会痛死吗?

那——我们不做聪明人啦?

我爸说,要是我们学东西都像放牛倌那样用心,也会变聪明的。

对,我们回去吧。张婷被爱爱说服了。

两个小姑娘沿着树壁滑到了洞底,这次她们一点都不怕,很快便找着了洞口。

爱爱挑完了头一张花边,说好这天张婷跟爱爱去交花边领花纸的。

张婷去找爱爱,刚进爱爱家的矮门,就见堂前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细条儿男孩,爱爱妈正亲热地往他碗里拨着荷包蛋。那男孩子拘束地坐得笔挺,黄瘦的长脸,眉眼之间撒了几颗雀斑。

堂屋里的桌子上摆着五颜六色的点心包,瓶装纯谷酒。爱爱的弟妹们排门板似的站在男孩跟前,大小眼珠直盯盯地看着他往嘴里送鸡蛋。

张婷朝里间望了望,见爱爱坐在床沿边挑花,便溜了进去,问,今天去不去呀?

去,等送走了客人。爱爱轻声说。

张婷很扫兴,什么臭男孩子,偏偏今天来。

轻点!爱爱红了红脸,赶紧拉着张婷从偏门穿过灶间来到后院。

那是我男人,今天来送节。爱爱这才小声告诉张婷。

张婷瞪圆眼睛,什么男人?是老公,老婆的男人吗?

爱爱认真地点点头。

哟,爱爱,你真是的,羞死人了!张婷捂着耳朵使劲跺脚。

这怎么羞死人呢?我们是摇篮亲!爱爱急得脸都涨红了。

什么叫摇篮亲?

我爸和他爸是要好的朋友,我还在摇篮里的时候,两家大人就替我们订了亲。

订了亲做什么?

订了亲嘛,等我们长大了就好结婚。

结婚干什么?哎呀,好不害臊呀,嘻嘻嘻。张婷一想起那男孩脸上的雀斑,便乐了。

结婚就是两个人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呀!爱爱奇怪地看着张婷。

张婷好不容易停住笑,爱爱,你那个男人,哈,脸上麻皮,张婷用手在鼻子附近点了点,没你好看。

他人可好哩。爱爱满意地微笑了。他读过五年书。他家是弹棉花的,他已经在给他爸当帮手了,他家弹出的棉被顶软顶蓬了,城里结婚人家的新花棉被都要他家弹,生意可好哩!他这个人口笨,心里可聪明啦。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两个小姑娘又悄悄溜回房间。

爱爱站在凳子上,踮起脚从大橱顶上摸下一个纸盒,掩上房门,珍重地打了开来,一样一样地拿给张婷看,这是他头一次来我家送节时给我的。爱爱拿出几颗玻璃弹子,这些红绿丝线和绢帕是他前年送节时给我的,这朵红绒花是他去年送我的。

今天他送你什么啦?

爱爱从衬里布衫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摊在手心,他晓得我在挑花,送了我这个。

多么精巧的小剪刀,一闪一闪发着银白色的光泽,圆把上还缠着绿色的玻璃丝带。张婷心里不知怎地生出一股羡慕之情,从来还没有一个男孩子送过她一样东西呢。

爱爱,外间爱爱妈叫了,送送昌元。

爱爱那个脸上长有雀斑的小男人叫昌元。

爱爱送走了昌元,两个小姑娘就去交花边。爱爱妈拉着爱爱再三说,头回去交花边,到那儿逢人要叫,嘴巴要甜,小孩子要讨人喜欢,不可呆头呆脑的,不然花边卖不上好价钱。

挑花社的收购站在镇上的粮道街中段,一进收购站爱爱就显得很紧张,把花边紧紧地捂在胸口,一声不响地排在交挑花的长队后面。

收购站里头真热闹,有拖着两条辫子的大姑娘,有盘着牛屎巴头抱着毛头的细嫂子,有白头发的老婆婆,也有像爱爱那样年纪的小姑娘,这些人拿着挑花或花边挤来挤去闹哄哄的,从长队前头的窗口里不时传出一个男人响亮的声音,甲等!丙等!丁等!不时有人朝着窗口大声恳求,抱怨,争吵。

从前头下来的人又到隔壁一个窗口去领钞票。那个窗口边还有几个女人在哭。张婷拉了爱爱一下,爱爱,她们为什么哭啊?

她们的挑花定了丁等,还掏不转线钱。爱爱小声地说着,却轻轻打了个颤。

你会定丁等吗?张婷问爱爱。

不晓得,爱爱两个乌梅似的眼睛不安地盯着前头的窗口,要是定了丁等,回去妈会骂的。

张婷这才发现爱爱前头的女人们都皱着眉头,不时地朝窗口张望。张婷替爱爱担起心来。

下一个!窗口里露出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头脸,叫了一声。终于轮到爱爱了。

伯伯,爱爱脆生生地叫了一声,踮起脚把花边递进窗口,扒住窗口,伯伯,我的花边好,定高些吧。

伯伯,定高些,要不,回家爱爱她妈要骂的。张婷忙凑上头去帮着说。

这小妞,嘴巴倒甜。那老头笑了,跟着响亮地叫道,乙等!

爱爱没走开,愣了半天,又朝窗口里问,伯伯,你说我是乙等吗?

对呀,就是你呀,快走吧。下一个!

爱爱回过头来,脸通红通红,忙拉着张婷朝领钞票的窗口奔去,开心得弯起了眼。

两个小姑娘从那个窗口里领到了两张一元的钞票,欢天喜地地出了收购站,在正街上看各种各样的店铺。

爱爱老是看这两张钞票,嘴里不住地说,婷婷,我也能赚钞票了!

正街边的店铺真多,有爆米花的的,有卖盐青豆薄荷糖的,有卖烧饼包面的,还有卖五颜六色头绳纽扣的小摊贩,走不多时,爱爱突然拉住了张婷,说,不可往前走了,那里是昌元家的店堂了。

是你男人的店堂?张婷好奇地说,去看看吧,爱爱,去看看吧。

还没过门,哪有女到男家的。爱爱死也不走,拗不过张婷,她只好说,我在这里等你,你去看吧。

昌元家的店堂是一间旧木楼,门面不大,楼上窗口下的护板上漆着五个斑驳的白圆圈,每个白圆圈里用黑漆写着一个字,拼起来就是:蔡记弹花店。店堂里很暗,当中搁着一大块铺板,上面铺着松厚的雪花一样的棉花,一个四十多岁的矮个男人赤膊系着一条抹衣,手里拿着一张大弓一样的东西,用一个圆木锤在花面上敲着,随着发出好听的嘭、嘭声,那棉花在不断地跳着,蓬起来。张婷想,这大概就是昌元的爸爸吧?店堂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大木箱,一个男孩子戴着口罩在使劲踏,啌隆啌隆地响,张婷仔细地看了看,才发现那竟是昌元。他也赤着膊,一边踏,一边用手撕开那些黑朴朴旧棉絮。时间一长就觉得气闷,喉咙口痒痒的,张婷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才回到爱爱那儿。

婷婷,店堂里有趣吗?爱爱赶忙问张婷。

有趣的,那张大弓,敲起来嘭嘭地响。

那是弹花弓,是弹棉花的!爱爱高兴了,走路一跳一跳的。

婷婷,爱爱走了半天冷不防问张婷,你长大了做什么呀?

张婷想了想说,我要读大学,当工程师,造大机器!你呢,爱爱?

我吗?我要当一个顶巧的挑花女。今天的花边我卖了个乙等,妈一定会让我挑大张花纸了,我可以赚钱了。往后到了昌元家,我还要帮昌元踏轧花机,听昌元说,他家的轧花机重,踏起来累人。停了一会儿,爱爱又问,婷婷,以后你当了工程师,还会记得我吗?

记得的,张婷大声说,等我当了工程师,我一定要给你造一台顶顶轻的轧花机。

真的吗?婷婷,你真好!爱爱高兴地拉住张婷的手,以后你出嫁的时候,我一定叫昌元给你弹一条顶大顶软的新花棉被。

是吗?

当然,我们来勾指头。

金勾银勾,赖了变小狗。两个小手指勾在一起,两个小姑娘齐声唱道。

天真热,知了好烦人,两个小姑娘沿着屋檐的阴影往家走。婷婷,我告诉你一桩秘密,你可不许说给别人听。爱爱突然用手勾住张婷的肩膀,在她的耳边轻声说,嘴里的热气呵得她耳朵痒痒的。

好的。

唔……爱爱却支吾起来,不说了,怪难为情的。

我们走到太阳地里去,不会有人听见的。张婷看了看前后的过路人。

好吧,告诉你,你可不许笑我。爱爱把张婷拉到日头底下,说,将来我有了小孩,不管是女儿,还是男孩,我都要让他读书,让他和你一样当工程师,造大机器。

张婷妈告诉张婷,机关新宿舍楼盖好了,在城北面,张婷又要搬家了。

妈妈,新房子离这儿远吗?

远的,从这到那要横穿城区。

妈妈,我们不搬好吗?

傻孩子,这儿的房子公家要派用场,怎么好不搬呢?

……

张婷把这件事告诉了爱爱。爱爱张大着嘴半天没说话,乌梅似的眼睛里浮出一层水汽。

以后几天,张婷去找爱爱,爱爱总是一声不响地挑花。

爱爱妈拍桌打凳的,满脸不高兴,看见张婷就咕哝,做读书人也不好,鸟一样飞来飞去,还不及我们种田人,热水热土地住下去,一代人情义传几代,唉,读书没意思啦!

爱爱却不以为然地沉默着。

搬家的日子还是到了,张婷去向爱爱告别。张婷把那一盒带橡皮头的花杆铅笔送给她。爱爱转身从房里拿出一个纸包递给张婷。张婷打开一看,是用花边拼成的书包,书包下角用红线挑着两个端端正正的字,爱爱。

婷婷,这是我赶了几个日夜挑成的,给你,有空不可忘记到观音墩来。

爱爱,你要是识字就好了。张婷伤心地说,那我们每天可以写信。张婷这一说,爱爱反倒抽抽噎噎地哭了。

张婷本来已是眼泪汪汪了,一见爱爱哭,索性痛痛快快地哭出声来。

两个小屁孩,哭个么事!

两个小姑娘抬起头来,见爱爱妈和婷婷妈并排站在房门前。爱爱妈说,又不是到十万八千里外去,这点路算什么,以后谁想谁,来一趟,去一回,不就见着了吗?

门口进来爱爱爸,仍是沙哑和气的喉咙,小妞,往后要听故事,就来观音墩吧。

爱爱妈弯下身,胖大的身子搂住张婷,说实话,好好坏坏每天总是做伴惯的,不要讲是孩子,就是大人也……她一下哽住了。张婷这时才感到,自己是多么喜欢这个骂骂咧咧的好心肠的女人。

搬进新居后,爱爱来过两次,一次是跟她爸爸一起到新城区来卖竹篮,她挑来了一篮鲜嫩的地菜,婷婷妈炸了地菜春卷给两个小姑娘吃。另一次是夏天,乌梅结果的时候,爱爱送来一罐酸梅汤。那次她竟向张婷讨要读过的课本。她告诉婷婷,队里来了工作组,办起了识字班,她开始识字了。

张婷从书橱里抽出读过的课本送给爱爱。她抱着这叠课本,高兴地说,婷婷,等我在识字班念完了书,一定天天给你写信。

不久后,张婷随父母调往省城。谁知这一走就是二十多年。头几年,张婷给爱爱去过两封信,但她从没收到过爱爱的回信,张婷有些伤心,可妈妈说这不能怪爱爱,或许是识字班没办下去吧。

二十多年后,张婷已是孩子的妈妈了,一个偶然的机会,张婷来到了这个古老的乌林小城。张婷怀着激动不安的心情去观音墩寻找爱爱,寻找童年的梦。

然而,一切都被飞速发展的工业步履抹去了。观音墩已成为一个经济开发区。当年的青石板小街已被拓宽,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没有了小河,没有了观音墩,没有了竹园,没有了蔡记弹花店,更没有了乌梅,只有那棵苍老而生机勃勃的大朴树依然还在。爱爱呢?酸梅汤呢?张婷感到怅然。

风吹着树叶沙啦啦响,仿佛在向张婷亲切地言说。哦,观音墩,朴树下。朴树下的一切变迁,只有沉默无言的老朴树知道。在这鳞次栉比的厂房下,曾经有过田野、小河、竹园和浓绿的乌梅,曾经有过贫穷,曾经有过两个小姑娘纯真的友情和她们的美丽的梦想。

望着老朴树,张婷计算着,爱爱要是有了孩子的话,肯定是在念中学了吧,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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