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除异记

2016-12-27 16:43罗赛迩
南风 2016年3期
关键词:长安城妖怪老虎

罗赛迩

导语:这姿容庄严的猛虎,明明有着山岳般迫人的力量和匕首般致命的爪牙,嘴唇却这样似花瓣柔软。

【1】

阿措在七岁时看到了老虎。

老虎是一种非常巨大、安静,且美丽无匹的动物。它的双眼是光线透过琥珀时的蜜金色,耳朵上绒绒的白毛看起来十分温暖,步态慵懒,走动时毫无声息。商人在遥远的山林把它捕住,花费了无数金钱和气力运到这儿来。那日的长安如常熙攘,富丽而骄矜,父亲亲自背着她穿过汹涌的人潮,去看那头与这座大城格格不入的可畏动物。

“它的鼻子湿漉漉的。”她评论道。

母亲为此大发脾气,阿措自小是个容易受惊噩梦的孩子。当晚,她在阿措房里燃起婆利国来的龙脑香,陪着她睡。阿措喜欢母亲的亲近,她的皮肤细白而凉,永远带着栀子般粉腻的香气。

长安城中有许多雍容娴雅的贵妇人,而阿措觉得没有人能比过母亲。她精于制香,也是城中闻名的马球高手,夏天里她会帮阿措抓趴在篱壁上的天牛,轻纱下的身体带上一层细汗,髻上的石榴花落在了尘土里,笑声如啁啾的小鸟。

下人常说,阿措小娘子生得好啊,和母亲一个模子呢。

她只是低下头红着脸笑。

奇妙的是,在看过老虎后,阿措的梦中再无魑魅魍魉侵扰。

长安城关于虎患的流言四起的那一年,阿措已经十四。她头一遭又做了噩梦,梦中四下无光,唯有伏在暗影中的怪兽的鼻息喷在脸上,腥而冰冷。惊醒后她哭着往母亲的屋子跑,顾不上举灯。跌跌撞撞刚扑开房门,细小的身子便被一股暗风席卷在地,似乎有一只强大的肉食野兽按在了她背上,叫她无法动弹。

她惊惶又恐惧,久久才哭出声来。

“阿措?”她听到母亲的声音从远远的地方一路快步靠近,威严下透露着心疼。“耶连奴,还不放开小娘子!”

背上的力量移开了。灯火亮起,一双陌生人的有力手臂把阿措稳稳抱起来,轻拍着她,呢喃着口音古怪的歉意和安慰。

她抬起哭到朦胧的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掩在栗色头发下的一双琥珀般的眼睛,和一张奇特而漂亮的脸孔。

【2】

大家都说长安城里游荡着吃人的老虎。连接半月,几乎每晚都会有人失踪,受害者遍布各坊,破碎的尸体无声无息地被扔在井边、草丛,甚至街面上。

长安城惊惶了。

它睥睨八方,坐拥锦绣,连群星和飞鸟也要围着它旋转,却有那么一个可怖的异数,竟不屑它的娇艳与威严,要暗暗嗤笑着从内里将它侵食。

父亲愁苦地说:“怎么会是虎患?即便是盘踞深山,老虎也不可能这样来去自在,无迹可寻。”

他只能在家偷偷抱怨。身为京兆尹办事不力,在朝殿受了皇帝的指名责备,他连当日御赐的廊下食也吃不下。虎患已经是帝国首善之城所能接受的底线,没人要把“妖怪”两个字摆上台面,令皇威蒙羞更甚。

各处宅院值夜的人手一再增加,耶连奴便是府里新雇来的护卫。

那众多自远离帝国心脏的蛮荒国度跋涉而来的异邦人,为长安城带来了黄金、香料、宝石和无数怪异的语言和食物。他们花上好几年才活着到达世界中心,在下次重新为生意回程前,总会在城内滞留几年。许多商队保镖会在城里找活儿干,这些胡人体格高壮,身手极佳,有的留着尖而上翘的长须,有的面黑如炭,十分滑稽。

耶连奴看上去并不滑稽,也不凶恶,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穿着也和其他府役无异,栗色的长发整齐收拢在一领皂色幞头下。但他高得吓人,那叫人难以置信的魁伟身躯从中庭走过时,其他下人都会不约而同地畏然止步,停下交谈。

他看上去很可靠。

彼时秋风乍起,母亲托人弄了平原郡的塘蟹来,那些螃蟹以老犬肉饲喂,个大肉甜,膏腴丰美。母亲剥出蟹肉,垒在阿措的碗里。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可来自母亲的任何亲近和照顾,都会在阿措胸腔里燃起一团温暖得膨胀起来的小小火焰。她开心得想笑,又不敢让旁人看到,只好把头低下去。

偷眼扫视周围时,她看到耶连奴弯起了嘴角。

“我爱你的傻气。”母亲爱怜地呢喃,“妖怪若遇到你这样傻气的孩子,心肝都像白瓷样干净,一点渣滓都不会吃剩下。可叫我怎么放心。”

她伸出一支被蟹黄染上颜色的柔软手指,向侍立在坐塌旁的侍女护卫们中间一比,“喏,耶连奴,你以后就跟着小娘子吧。”

耶连奴低首喏了一声,眼睛亮亮地扫过来。——这疏于礼数的蛮人,竟不懂须避开主人的视线。阿措慌乱间垂下头去,心如鹿撞,胸中乱飞起团团软软的春日柳絮。

耳中听得母亲的笑声,“蛮子,小娘子比不得我,平日里刀剑收敛着些,可不要把小娘子吓坏了。”

她着恼地想,我才不怕呢。

【3】

这月初一凌晨,天色还如泼墨般,阿措起了床陪父亲吃早饭。她本不必在的,但父亲独自吃着汤饼,愁眉不展,她便安静的在他近旁坐着。

父亲忽然开口,如果阿措是个男儿多好,可以做父亲官场上的后备,父亲有那么多事想和阿措一起,而不只是……在家吃吃饭、斟酌哪家的郎君可靠之类的。

她没说话。

离皇宫还有很远路程,父亲必须在天亮前赶到。目送马车消失在夜雾后很久,阿措才回身。

最近父亲在家的时间更少了,他平常就公务繁忙,母亲并不在意,反正她生性烂漫而自由,阿措从未在家中听那小鸟啁啾般的笑声停歇。

阿措曾经鼓起勇气问过一次母亲,为何对父亲并不亲近。母亲惊讶地拢了拢头发,说,小孩子不要操心那么多。过了一会儿,她的语气认真了些,事无完美,世间也没有完人,各尽其职便好。

四下依然浓黑——仿佛有一层密不透风的屏障将她与熟悉的一切隔开,举步难行。不知为何,几天前噩梦中那个盘桓在暗影中的怪兽冰凉地渗入她的脑海,仿佛腥臭可闻。

侍女执灯在前导引,几个护卫紧跟在她身后,包括耶连奴。他步伐沉静,巨大的手掌稳稳扶在腰刀上,眉宇蹙着,专注而警醒。阿措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些,她深吸一口气,将脊背挺直成母亲那样的骄傲姿态。

她忽然听到耶连奴呼唤“阿措”的声音。

这是阿措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只一瞬,那呼声便顺着奇怪的轨迹被长长拉远,仿佛他正飞驰着离她而去。

不,被拽飞出去的是她自己。

刹那间,侍女手中的灯变成了遥遥一轮细小光晕,笼着几个慌张无措的模糊人影。她已经被什么东西撕扯着跃上了院墙。利齿在她腰带上咯咯作响,散发着与噩梦无二的不祥气味。

是噩梦中的怪物来吃她了。

她的手臂和小腿狠狠撞在了墙头,绝望的尖叫最终疼至无声,那东西叼着她跃入了围墙下方的沉沉黑暗。脚爪摩擦到地面,刺耳无比。

可就在这时,它猛然停住了身形,赤红色的趾甲紧抓地面。它长得一点儿也不像老虎,太瘦,太妖异,像四肢细长的无毛的黑色巨犬,两耳尖耸,双目赤红。刺鼻的涎液从尖细的长吻部一滴,一滴,滴在阿措贴在街面尘土里的侧脸上。

它在观察。

另一股强劲的旋风自前方的黑暗迎面而来,它嘶嘶着高跃而起,躲入绵延无尽的夜色中。而刹那间,阿措原先所在的地面已空空如也。

阿措又在飞行了,这次是伏在某种走兽耸动的背脊之上。那野兽奔跑起来矫健无声,唯有低回的喉音格格滚动。阿措敬畏地握紧双手,抓住掌下冒着白气的黄黑相间的毛皮。

那浓密的毛皮下硕大的肌肉块流畅起伏着,如同灼热的、铁铸的波浪。

是老虎。

【4】

那一夜,城中的死者增加到了三个,彼此相距甚远,其中有尸体并无被吃的迹象。那只神秘恶兽的杀生不再适可而止,似乎只是为了作乐,或是发泄。

母亲久久守在她身边,对她说话。而她头昏昏的,时睡时醒,闻着房间燃着的龙脑香冷冽的香气,难以分辨幻梦与现实。待她再次醒来,只有一个侍女在旁边打着盹。耶连奴守卫在门口,双手笼在一把巨大弯刀的刀柄上。

“母亲说,是你及时越过院子,蹬上围墙,把我救了回来。”阿措安静地说,“你说你没来得及看清妖怪的模样。”

他歪歪头,“他们对付不来。”

阿措的身体疲惫又疼痛,袖口处露出遍布手腕的青黑色淤痕。她勉力支撑着站了一会儿,不得不在门槛上坐下去。

耶连奴蹲下身,只一手就轻巧把她抱起来。她喜欢他身上的味道,但从未这样贴近地闻到过:那是一种她不熟悉的男性体味,交杂以衣料熏香,像混合了肉桂与栀子。

她环住他的脖子,那双极似老虎的眼睛就在面前——太近了,明滟清澈如琥珀,衬出边缘一环浅淡的翠蓝。她眨了眨眼,试图数出他栗色的睫毛。“可我看到了你,你是一只老虎。”

他望着她,忽然无声地扯动唇角笑了起来,张狂又明亮,还有一丝狡黠。

以前,阿措听说异邦蛮夷的性情与中原完全不同,她不知道原来他们也会笑,笑得如此轻松自在。耶连奴不爱说话,大家说是因为他不大懂唐语,但他总是在笑,似乎任何东西都叫他感到惊奇,欢喜得眼睛闪闪发光。

府里女眷们喜欢他,当他是一只体型巨大却温顺亲人的豢养动物,而阿措现在懂了,也许只有母亲明白他真正的本事。最终,还是母亲的慷慨救了她。

“老虎,那些人是被你吃了吗?”

那硕大的、美丽的头颅摇了摇。

“你能帮父亲……帮我,杀死那头妖怪吗?”阿措威严地问。声音听在她自己的耳朵里,很像母亲。

来自那座相隔遥远的皇宫的愤怒已不可遏制,父亲成了众矢之的。可妖怪不是坊间那些无视律法、热衷于纹身的小混混,加强宵禁和夜巡、重金聘请猎户和法师都毫无用处,父亲夙夜忧叹,奈何敌暗我明,没人能够描述它的模样,没人从它贪婪的口下生还过。

除了她和耶连奴。

他又笑了,她无法读懂那笑容深处的内容,是惊讶,还是赞赏。他轻轻把她放在一边手臂上坐着,低声说:“你一个人会很危险,你跟我来。”

【5】

父亲说,高僧兰若曾云,“家家门有长安道”。这天下的道路,哪一条不是为了通往长安城而存在的呢?

商人,僧人,学者,投机者,他们犹如群集的夜蛾般投入长安,被这座大城不屑一顾地吞食入腹,一丝声响也无。它年青而强健,是被天地骄纵的宠儿,从未有人挑战它过盛的自尊。

这些人,有的再也没有离开。

她早有听闻,义宁坊建起了好大的胡寺。

这里比她居住的地方杂乱许多,装扮奇异的小贩以好几种语言叫卖着,焦躁嘶鸣的骆驼和马车拥塞了街道,从高处看起来尤其叫人惊叹。

耶连奴极轻巧地从无人注目的屋顶跃下,翻入一座两进的杂居宅院。手臂上坐着的阿措于他毫无影响,仿佛她只是装饰在他外套上的一枚孔雀翎毛。

“我怕高。”阿措收紧手臂。她觉得自己又变成了被父亲抱去看老虎时的那个小孩子。

前院正堂里住了一个粟特人,阿措从未见过人像他那样喝酒。那人蓄着火红的大胡子,唐语说得极顺。他说自己的名字叫嗟山。他听着阿措的讲述,一手持一柄精巧的圆刃弯刀,切鲙轻快又细薄,一手直接抓起鱼片扔进嘴里,大口咀嚼。

而耶连奴只是小口抿着酒,偶尔目光瞥向席下跳舞的西域女子,她们的腰肢像粉腻的兰花一样白。

阿措小心翼翼地往他身边又移近了几分,直到可以听到他低低说话。那是她听不懂的异域语言,轻而混沌,仿佛是他胸腔中拂过的风声。

他的故乡是什么样子?他也是踏着那传说中多沙少雨的漫漫艰途来到这里,来到她身边的吗?他曾以何为生?爱过何人?可会怀恋往昔?

她出神地想着这些,直到嗟山向她转过来,大胡子上滴着湿漉漉的酒水。“我的朋友认为那可能是随外邦人来到唐土的异国妖物,但听上去,那应该是一只罔象。这种厄兽好食亡者肝,通常不会出现在荒郊墓地之外的地方,更不会来城里狩猎生人。大约它是偶然吃过了未死之人,性情变了。你居然从它手下逃脱,我很久没见过你这样幸运的人了。”

“是一只老虎救了我。”

“长安城中哪来的老虎?”他笑,却斜眼瞥向耶连奴。

“你信城中有一只妖怪,倒不信有一只老虎。”

嗟山愣了愣,捶席大笑起来。“牙尖嘴利的小姑娘!小心着呀,不管你在哪里,那只罔象都能闻到你的气味。它现在极不高兴,恐怕还会回来找你。”

“为什么?”

嗟山莞尔,以酒杯指指她的心口,仿佛哄孩子的语气,“因为你是个特别好吃的孩子呀。”

“我不是小孩子。”阿措沉下声音。

“罔象不喜欢失败。”他正色,“别担心,在你见所未见之地,有着你闻所未闻的奇门异术。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那些异域术士,也会来长安吗?”

“那当然!普天之下,哪条道路不通往长安呢?”他仰头饮下一整杯酒,“而无论身在何处,他们不会容忍任何邪恶之物在地上作恶。尤其……涉及到令他们着迷的女子的时候。”

她垂下眼帘。可惜,那不会是我。

【6】

日头落下重重城桓时,嗟山已经喝了许多酒,倒在坐塌上沉沉睡去了。杯盘空藉,舞女们也不知去向,窗外遥遥传来夜禁的鼓声,——城门和各坊门开始关闭了。

这下回不了家了,阿措端坐发愁起来。

耶连奴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心。他安静地俯身把阿措抱在肩上,原样跃上屋顶离去。

“我们是回家吗?”过了一会儿,阿措才开口。耶连奴在似锦烟云下时而疾奔,时而蛰伏,始终是悄无声息的。阿措两手抱着他的脖子,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混合了他身上原本的肉桂与栀子的气味。

她想记着这气味。

他迟疑着看了她一会儿,才摇了摇头。“我们去除妖。”

这次的目的地比义宁坊还远。许久之后,他们才跳进一座幽静的别院。她定了定神,环顾片刻,才发现这里是母亲带她拜过的弘福寺。别院中植有一株柏树,传说是当年三藏法师手植,她更年幼些时,在这株柏树下歇过凉,而母亲就在一旁与寺僧讨教应对她噩梦夜哭的办法。

耶连奴轻轻将她放下,直向那柏树走去。天色已暗,阿措看不清他到底在做什么。他灵巧无声地围那株树绕了几圈,很快,又回了来。

他手里握着一支新伐的柏树枝。他掏出短刀,清理掉细枝,将它的末端削尖。

“如果我出了事,你要保护好母亲……我明白做饵的危险。”阿措喃喃地说,耶连奴的刀顿了一下。“你知道吗,从来没有人要求我帮忙,没有人指望过我,即使是父母。可我想为别人做些什么,我……我不想只是做个用华服和笑容拼命娱人的小女孩。”

她尽力了。父亲与她天然有着一层触不到的隔阂,而母亲的性子是那样自由自在,似乎随时会被别的什么东西夺走,从他们指缝间漏出的任何一丝一毫的关注和体贴,也是阿措想攫在手心的东西。

那股几乎叫她透不过气的孩子气的渴望,从未和缓过。

有时,她只是想抛开这些业已陈腐的焦急,尽全力向未知的前方奔跑,不再仰赖他人的目光。

“有时我觉得你什么都听不懂,有时,我觉得你只是习惯了隐藏秘密。母亲一定比我更为了解你,也许你救我只是因为她吧,但是,我不在意。无论出于何种机缘,我所做的,都是我自己想要的。”她沉吟了一番,“嗯,我并不怨恨什么。”

今早的昏睡之时,她听到耶连奴低低的声音,似乎正和谁对话。她勉力睁开眼睛,见他立在门边的阴影里,身上还穿着昨晚的衣服,沾了灰土,头发也披散着。母亲站在他面前,伸出一只柔白的腕子慢慢抚摸他的头发,仿佛对待一只驯服的宠兽。而他蜷起身子笑着……她从未见过他那样专注而温柔的表情。

她一直都知道耶连奴身上的栀子香味何来,她只是不愿去想。

耶连奴并未回话。他沉默地做着那些微小的事,眼神安定如无波的湖面,天光一丝丝沉下来,将他笼进过于安静的阴影里。

忽然,他停下动作,将那根树枝握进手心里。

“来了。”

【7】

一只古怪的生物盘桓在屋檐上。半鹿半犬,细长得可怖的四肢立在黛蓝色的夜幕下,双眸像烧红的煤块一样荧荧生光。

它低嗥着,冲他们呲出森森交错的犬牙。

“它不喜欢这棵树,它不想下来。”耶连奴说,“我们必须先离开。”

阿措点点头。她的心跳得太快,快到刺痛。——她正盯着一只远道赶来,只为吃掉她的妖怪。

嗟山说过,“罔象畏虎与柏。”这世间造墓的人,会在墓上树柏、路口摆放石虎,便是为了辟这门子邪。

忽然,温血野兽的气味猛然扑入鼻腔。她收回视线,耶连奴已消失不见,一只高有齐胸的老虎低低咆哮着,在脚边盘绕,光滑温暖的皮毛和长尾蹭过她的大腿和手臂。

它是在催促她。

她跨上虎背,伏低身体,用全身的力量抱紧。

阿措从没有见过奔跑的老虎。静谧,强大,优雅而可怖,它背着阿措,在无月的长安城鳞次栉比的屋瓦上轻若无物地高高跳起又跃下,大地忽而离她而去,忽而又沉沉扑回。罔象紧随其后,但她的心是安定的,在这只美丽巨兽的保护下。

他们跑过一座座整饬的城坊,跑过巍然的鼓楼,跑过夜幕下已无人迹的大街。

忽然,直线狂奔的老虎流畅地转身,两步便改朝罔象奔去。妖怪措手不及,被破城锥般的巨大力量拦腰狠狠撞飞出去,随之飞散的还有成堆的瓦片。

阿措差点也从老虎背上掉下来,那冲力,仿佛被一击重拳闷闷打中,她喘不上气。老虎咆哮一声,追上前一爪狠狠拍过罔象天灵盖。妖怪受挫的怒吼和着瓦砾跌碎的声音,尖利刺耳。

老虎将阿措抖落在一旁,与罔象嘶吼着全力扭打在一处。妖怪灵活诡变,而老虎经过头一招奇袭,占了上风。每次它想冲向阿措,都会被老虎或拍或咬、怒吼着赶回它俩的战场。近十个回合后,罔象断了一根腿骨,遍体血痕,双眼只余一星妖火。

老虎猛地抖擞,一道裂痕出现在它的脊背,虎皮自首而尾一分两半,轰然坠地。耶连奴一跃而出。落地之前,他已抽出那把足有一臂长的弯刀,削出刃头的柏树枝在另一手的指间旋转。

他轻盈地在罔象身边跳跃挪移,试图足够接近。而阿措看到它目光一闪,两只尚完好的后爪在地面一个借力,冲自己扑过来。

她的心里异样的平静。罔象每一个动作,都像被放慢了一般清楚。她抽出自己携带的柏树枝——她叫耶连奴为自己备一把刀和一枝柏树枝的时候,他讶异了许久。阿措两手稳稳合握在身前,以自己的身体为支撑,刃头正对那只赤红色的独眼。

对撞的冲击力比她想象的强多了,胸口疼得像被巨石砸到。树枝似乎是卡到了它头骨某处,她虎口发麻,拼尽全力却无法刺得更深。

那血迹交染的利齿就在触手可及之处,浓重的腥臭味和杀戮欲叫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好在这时,耶连奴出现在了身后。

他用自己的胸膛做她的后盾,双手与她合力往前推——稳稳地,将致命的刃头插入对面妖怪的头颅深处。他的手真大啊,张开五指便可以牢牢笼住她的拳头。她的心脏在他躯体组成的护罩下激烈地搏动不止。

妖怪喉咙深处咯咯作响,晃了晃,倒在了一地尘土和砾石里,一动不动,再无生前撼动长安城的气派。它看上去只是一头比较大的死狗。

阿措禁不住大笑起来,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用自己的双脚稳稳地站在地上,没有恐惧,没有疑虑,没有任何人的审视能让她低下头。她抬头,双臂向后上方举起,轻轻笼住耶连奴的脸。

“老虎。”她低声说,仿佛还有什么东西会被惊动。“告诉过你,我帮得上忙。”

掌下的脸孔毛绒绒的。她的胃很空,胸腔里却拥挤而纠结。

然后她听到耶连奴的笑声,极轻。他向前俯下身来。

“并不是。”

“什么?”

“并不仅是为了你母亲。”那双琥珀般的眼睛里映着乍现的暖色霞光,那么近,似乎会把她融化进去。“你是个特别的女孩子,好好活下去。”

——多么奇妙呵,这姿容庄严的猛虎,明明有着山岳般迫人的力量和匕首般致命的爪牙,嘴唇却这样似花瓣柔软。

【8】

耶连奴一进门,就被严阵以待的府兵们拿下了。阿措的失踪,令性子敦厚的父亲前所未有地震怒,没人听她关于除妖术士什么的胡言乱语。彻查这名胆大妄为的蛮人的身份的行政程序已经开始,京兆尹决意要将这蛮夷驱逐出大唐的国土,叫他肮脏的鞋底连大漠边境的尘土也再沾不上一粒。

被绳子缚住双臂时,他只是冲被母亲拥在怀里的阿措笑起来,闪闪发光。

她听到他在说:“请原谅我。”

为什么要道歉?她说过了,这一切都是她心之所愿。

母亲带着馥郁的栀子香味的指节抚过阿措的头发,她的神色平稳,手指却有极轻微的颤抖。——不,阿措忽然意识到,他不是在跟自己说话,而是对母亲。

当晚,他就那么在囚禁他的守备森严的囚室里消失了。阿措不禁为自己的忧心失笑,难道一头老虎竟会束手听命,任人处置么?

暑去寒来,第二年,母亲诞下了一对双生的儿子。

很快,她就仪态万方地出门赏花、游猎了。她依然是长安城最为美丽的贵妇人,什么也阻止不了她绽放,即使其中一个男孩刚出生便夭折了,父亲都没来得及看他一眼。

阿措知道那个孩子并没有死。

春天桃李花开时,母亲带阿措去城外一户陌生农家看那个婴儿。郊外景色静谧,在三月回暖的风里,拉车的马匹喷着响鼻刨动蹄下的碎石子。阿措出神地盯着那头巨大而温顺的动物看,想:它的鼻子湿漉漉的。

然后她听到母亲叫她进屋的声音。

那孩子有着雏鸭般柔软的头发,浅浅的栗色,打着蓬松甜蜜的卷儿。他的眼睛透出翡翠般的暗绿,肤色也太浅。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被抛弃的原因。

她并不怪责母亲。自己便是深深着迷的,怎能怪责她的动心?只是遗憾,自己得不到罢了。

后来阿措也秘密到访过一次义宁坊。原来,嗟山就是耶连奴这份府役差事的介绍人,他在长安城巍峨屋宇的灰色阴影里做着许多种生意,为许多人的许多需求,提供着完美的商品——包括大家主事娘子“足以防范妖怪的异士”的秘密要求。

他痛饮如旧,只抬起朦胧的醉眼,上下打量她。“你好像……长大了,长成另一番模样了。”

“我不是小孩子。”她平心静气地回答。

有不速之客闯入她水波不兴的小世界,又翩然离开,没有比这无限膨胀的喜悦与酸涩更促人成长的了。

现在的阿措,已经不会因为任何噩梦哭泣了。也许她不会再有手刃罔象这样惊人之举的机会,但她也不需要第二只怪兽尸体来自我证明。她即将成为这座偌大长安城新一代的贵妇人,艳若繁花,内里如同老虎般坚强和骄傲。

嗟山若有所思地沉吟,良久才摇头,“我是真不知道他的下落。他自万里外而来,战乱频仍,妖邪多过人迹。见识过了这长安城的熙来攘往,又惹了一身麻烦,也许他倒挂念起乡梓,也不一定。”

“那蛮子,桀骜不羁惯了。”母亲听闻,笑声依然如天真而甜美的小鸟,只有外人难以察觉的些许失落。

那个人,现在会在哪里呢?也许已经踏上归家的漫漫长路了吧。他是否也会偶尔回首,留恋起这座异国都城里发生过的一切?他会不会在某年某月再返故地,重访故人?他可知自己的一部分就这样静悄悄留了下来,永远和她自血脉深处绑在了一处?

长安呵,此刻日光照着长安,也定然照着你吧,可你抬头只看得到日头,不见长安。

阿措把那个柔软的婴儿放进臂弯,稳稳地托住他发出奶香气的小小的头。婴儿直直地盯住她,傻傻笑着,口中咿呀有声。

所以……你是我弟弟呀。她默默地,庄严地对他说,别怕,我会倾尽所有来保护你。

责编: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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