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对山眠

2016-12-27 17:12张秋寒
南风 2016年5期
关键词:尺素温庭筠玄机

张秋寒

导语:他说久在咸通年间,也曾有一位女子对他施以类似的举动,可惜的是,在她风华正盛之时,却不幸身陷囹圄,不久后就香消玉殒了。

壹 旧风尘

乐声停止后,他们仿佛听到了外界的涓涓雨水。

仆婢卷起竹帘,窗外果然是一片丝雾般的典境。无边细雨让长安的春夜充盈着莫名的缱绻之意。似乎是故人起身,阖上凉却的茶盏,起身道别,且未设归期。

廊上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灯火把来人佝偻的身影映在了纸上:“鸿胪寺那边派了人来,说扶桑国外宾已经提前抵达,照例在曲江设宴接风。车马已经停在楼下,请尽快晚妆。”

先前的喜悦之色在艺伎尺素的脸上褪去。她以为这一晚可以和恩客对谈很久,她早已叫仆婢准备了新醅的梨花佳酿。恩客是颇有声名的诗人。良夜被这突如其来的外约破坏,他倒显得很平静,对着那一架荷花屏风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就欲下了楼去。

“外面有雨,往曲江去,可以顺路载先生一程。”尺素挽留他。

但他白衫的衣袂倏忽之间已消逝在暗沉的楼道转角处。

诗人不年轻了,他时常会说起一些前朝的旧事。例如先帝的姿仪,或是他在国子监担任助教时接触到的那些人中龙凤。他说:“大中,是啊,大中过去多久了啊。那时候,尺素你应该还是个垂髫女童吧。”

尺素读过一首佚名的诗。诗中说——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但愿有来生,与君同时生,日日与君好。

她用浮花笺纸工整地抄录这首诗,置于诗人的笛囊之中。

诗人回到客邸后发现了这个奥秘,展阅而笑,并回信与她。他说久在咸通年间,也曾有一位女子对他施以类似的举动,可惜的是,在她风华正盛之时,却不幸身陷囹圄,不久后就香消玉殒了。

看得出来,他对这位女子怀有很深的感情。尺素添酒回灯,举盏嫣笑:“既然她有海阔天空的夙愿尚未达成,尺素愿意代劳来替她完结。”

诗人望着平康坊外流光浩荡的万丈风尘,不置可否。

诗人一般会在黄昏时造访,与尺素一起用晚膳。

仆婢们闲来无事,会窃窃揣测他们的菜式,是荷叶烧鸡还是回纥牛排,碧如软玉的时令莴笋是切丝还是切片,酒水来自山北还是江南……

“温先生会品尝佳肴,会吹弹雅乐,会欣赏美人,真是不可多得的风流高士。”

“最重要的是写得一手好诗。”

她们如此会心而不厌其烦地赞美着他,像爱抚一匹产自高丽的纨纱。

贰 牡丹遇

温庭筠与平康坊的渊源,大概要追溯到大中年间。那时,今上尚且还只是郓王而已。目及之处,尚存盛世之象。但温庭筠明白,一个王朝陨落之前,会有璀璨的回光返照。焕然重振,昙花一现,归于寂暗。

没有人关心这些。醇酒流淌如银色溪水,胭脂的馥味在长安城的夜空中缭绕不去,与烂漫的烟火色香并举。大家醉生梦死,仿佛风中芦花,飘到哪算哪。

他草芥之躯,不能亦不想破坏骚客友邻的雅兴,就随波逐流,也成了温柔乡的座上宾。

晚间,众人在花园内邀月饮酒,酒后即兴赋诗。庭前魏紫姚黄开得正好,吟咏牡丹,最合时宜。鸨母盛情而自信:“妾身坊中这些女儿,不仅国色倾城,而且兼具文采。独自作诗,实在寂寥,各位先生不妨与她们一句一答,以文相酬。这漫漫良宵,阴阳相调,乾坤相和,也就能有些趣味。”

起初只是“花开富贵春”之类粗陋平庸的五言短句,略有教养的优伶尚能附庸风雅。等到温庭筠“红英只称生宫里”一句一出,不仅众姬一片缄讷,就连同往的墨客骚人苦思冥想后也束手无策起来。夜风吹过牡丹枝,院内鸦雀无声。

忽然,高墙之外,深巷之中传来一声稚嫩对答:“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那堪染路尘。”

他走出门去。

一条狭长的巷道浸泡在月光中,影影绰绰,像是直达遥远的广寒宫阙。皎洁光晕里,身量不足四尺的幼女手执一朵白牡丹,亭亭而立。

“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温庭筠问。

“姓鱼,名字是玄机。”她答。

“怎么,玄机不可泄露吗。”温庭筠问。

“不,名字就是玄机。”她答。

鱼玄机说,她母亲到市集上去买灯油,而这个巷子是回她家的必经之路:“她有夜盲之症,无医可愈。这段路上青苔滑腻,掌灯时分又才下过雨,我来接她回家。”

“你很通诗文,是有名师在背后指点吗。”

“家父临终前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只可惜我天资鲁钝,难以望其项背。对于诗文,不敢说精通,只是略懂一二罢了。先生若不弃,学生愿投门下。”

温庭筠点点头,又和鱼玄机聊了几句。未及一炷香,墙内传来了呼声,酒又添一旬,唤他进去对饮。

鱼玄机浅笑:“先生早些进去吧,别叫旁人心焦。今夜月华明澈,想必母亲的视线不会受到多大影响。学生就此别过。”说完转身离去,缥缈背影若水雾般消散于长巷尽头。

回席后,鸨母斟了满满一杯:“先生怎么悄没声就兀自离席,当罚一杯。”

温庭筠感慨,说那个天才女童的诗句对答得缜密又率性,他不由自主要去结识。鸨母和宾客们纷纷讶异,问是什么女童,答了什么诗。

温庭筠一瞬间也不确定了,犹疑着说:“刚才她在墙外对句,在座的都没有听见吗。”

一位身着鹅黄绸裙的女子扇掩红颊,微醺道:“我们正襟危坐,等着温先生续写华章,先生倒出了门去,回来又顾左右而言他。到底是看不上我等蠢材,还是先生也已江郎才尽,灵思枯竭,连自己的句子都接不下去了呢。”

温庭筠只当她酒后失态,不与计较。“我连她姓甚名谁都已问全,说是鱼家玄机,就住附近。诸位如若不信,大可以派人去接来对质。”

鸨母说不必了。

“偌大长安城,皇宫或西市这些地方叫人不敢妄言。但这平康坊便如妾身囊中物一般了如指掌。家家户户,何姓何名,清清楚楚。且莫说水里游的鱼,即便是美人虞,丰年余,也一概没有,先生别是梦游一圈回来,成了痴人了吧。”

喧笑之中,温庭筠心冷如冰。

叁 岁时飞

镂花薰炉里,沉水檀香袅袅盘旋,雾缕在灯影中回转,勾勒出一个山遥水远的梦幻潭。听着温庭筠漫长的叙述,尺素的双眼迷蒙起来:“难道说鱼玄机并无其人吗,可是我分明听说过这个名字。”

温庭筠用一支细狼毫蘸了些金漆,缮补一面烙花琵琶的裂纹:“曾经我也半信半疑,认为那一晚贪杯,滥饮过度,又兼朗月清风,心生了幻觉。可是数月后,等我回到栎山的别馆,才知道,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竹影飒飒,画堂上,罗帷飘飘卷卷。温庭筠当时正在栎山别馆中绘制一幅垂钓图,门不知为何吱吱呀呀地打开了。起初他以为是风,可刚刚关上,它又再度打开。

门外,一轮皓月正凝结于山间,硕大圆满,光辉明媚,有逆光的小小身影如一尾锦鲤般摇曳而来。

“先生曾经允诺,收我做弟子。怎么我还没到,先生却急着关门了呢。”音色像溶洞里的水滴在石上,回声清旷邈远。

眼前的红衫少女分明是那一夜在平康坊长巷内与他对答的鱼玄机。她好像对别馆内的一切都深谙于心的样子,轻车熟路步入画堂,为温庭筠案前的灯盏添了油,接着就研起墨来。松香很快轻轻漫溢,流动于每一寸空气之中。

见温庭筠滞立在门边,鱼玄机笑道:“先生一定是认为我空手而来未免唐突,请放心,束脩之礼不日会送到,届时,我求学之诚便可昭见。”

鱼玄机在别馆留了下来。

清晨,她早早起身清扫堂前杏树的落花,去山阴的水涧挑水,用棕榈树的外皮制作刷具,采摘新鲜的水果。晚间,她会跟着温庭筠学习作诗。别馆外有一道山石垒成的阶梯,他们在阶梯上来回踱步,听草窠里的虫唱,观赏花间明晦不定的流萤。

有一晚,鱼玄机整理温庭筠的旧作,发现了一轴美人图,笑道:“一直以为先生心无旁骛,画作取材无非是山水花鸟,高蹈于尘寰之外,没想到,终究有俗人欲念。”

温庭筠信步走来,把图画悬挂在墙上。

“这不是我的作品。去年冬夜,身在淮南,投宿一户农家。女主人淘洗了年前新收的稻米要做饭给我吃。只是灶前柴薪不足,就取了杂物来烧火。其中就有这轴画。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毫不犹豫就伸出手去,把它从炉膛烈火中抽了出来。画被烧去了边沿,好在没有影响到主体。我裁了云母纸,用浆糊重新粘补,勉强修复成如今的样子。”

鱼玄机仰望画中美人,见她身处白雾之中,似在云间,又似在水滨,高髻巍盘,妙目如星,端美异常。

温庭筠看得出,鱼玄机很喜欢这幅画。她还喜欢于傍晚时分坐在山崖边的一块暗红色的石头上看落日。人间的炊烟使得风中有一丝丝的草木香气。鱼玄机的衣袂被山风吹起,远远看来,像坐在一尊莲花座上。

每一天起来,温庭筠都觉得她有一些微妙的变化,只是很难说清具体表现在哪里。到了第七天,她已完全变作窈窕女子,眉眼间早就不见了初识时的稚气。

她徐徐抬起合拢的手掌,一只绚丽的凤尾蝶鼓翼而出,临风飞去。

“先生不必诧异。蝴蝶尚有破茧之期,更何况是人呢。”鱼玄机为温庭筠系上斗篷,“只是,山中时日长,我们也该下山看看了。否则,先生的那些老友变了样子,在路上迎面碰见了,你也未必认识呢。”

下山后,他们在驿馆内吃饭。听邻桌的人议论朝政,好几处都让温庭筠不甚明白。但有一点他听得很清楚,他听到了“驾崩”一词。他又见堂上旅客服饰新奇,像是短短几日,就改变了着装的风气。

他问马房的人如今是什么岁月。对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是咸通元年。

肆 月下辞

“到了今天,连咸通元年都成为历史了。”温庭筠说。

子夜已过,但对于平康坊这样的场所是没有夜晚可言的,过了子时,各处楼阁轩馆仍然要比先前安静许多。温庭筠饮尽杯中茶水,让尺素早些就寝。

“山中一天,人间一年。恐怕,鱼玄机真的不是凡人,有些事真的是玄机不可泄露。至于我所听说过的那些坊间传奇,极有可能是造谣生事者编撰出来的无稽之谈吧。”已经入夏多日,尺素送温庭筠下楼,见院中荷枝摇曳,月影细细碎碎坠入幽暗的池潭之底。

温庭筠请她留步:“不。重新回到红尘之后,我与她经历过的那些事,大多与你们道听途说的旧闻是吻合的。这个,我有空再与你细说。”

借助于温庭筠的诗名,鱼玄机开始在长安的交际圈中崭露头角。大家议论纷纷,说温先生闲云野鹤般的人,阔别七年,居然得到了一位风致不俗的佳人陪伴在侧。更重要的是,七年过去了,温庭筠的面目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不仅没有老朽,还比以前更加清奇。

一位名叫绿翘的艺伎刚刚过了及笄之年,初生牛犊不怕虎,大胆调侃:“所谓相濡以沫,得到情爱的滋润,便如同花草受到雨露灌溉。那么,温先生梅开二度重返青春,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情爱”一词铿锵响亮,像深夜里的一贯爆竹。温庭筠的目光投向鱼玄机。她斟酒的手停止了倾斜,微微向艺伎绿翘望了一眼。看不出是生气还是感激。

散席后,一勾淡月天如水,温庭筠和鱼玄机并肩在长街上走了很久。他们都觉得,有些事,到了确认的时候。温庭筠说:“这些天以来,关于我们的关系,我听到过很多的议论。有人说你是我的女弟子,有人说你是我的妹妹,还有一种比较恶毒的说法,说你是我的私生女。我希望你不要被这些其心可诛的流言所中伤。”

鱼玄机停住了脚步,桥上灯火阑珊,一道月痕铺设于水上:“最普及的那种说法,难道被飞卿你自动过滤了吗。”起初她叫他先生,恭谨客气。后来叫师傅,多了一层熟稔亲切。再后来,她直呼其名,或者叫“飞卿”,他的小字。

温庭筠不敢驻足与她对视,再度前行:“不。是我从来不敢有这样的非分之想。你正值如花年华,但我已经是日影惨淡。你要去追求自己的幸福,而不是把大好的时光浪费在我的身上。”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是我出现得太迟了。”然而,她已经用尽全力。她没有办法让他回到盛年,就让自己尽快长成,让世人转瞬老去。但即便这样也不能扭转局面,因为他的心是她触碰和撼动不了的。

马蹄达达,叩问着每一块砖石。

“你是什么人。”温庭筠早已封锁不住这份困惑。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个世界上,历来都因果循环,恩怨相报。当然,你无从想象,我的突来乍到,只是为着你的举手之劳。”鱼玄机的笑容里有一段沉沉的倦意,好似花开良久,已无争艳之兴。

月影逐渐暗淡。

温庭筠低头冥想,待到神思回转后,鱼玄机的倩影已然不知去向了。

伍 宴光转

夏至之夜,尺素受邀出席宫中的赏莲乐宴。依循往年规制,内廷将夜宴安排在了太液池上。纵然远离庙堂多时,念及温庭筠与尺素的私交甚笃,曾经在国子监共事的同僚也顺道派发了请柬给他。

席上,尺素献舞,与太乐署的一位女箫手配合着完成了表演。尺素的裙衫是白色的,镶有密集的银色丝线,袖口和衣襟处染有一点淡淡的朱砂。舞步回旋之间,恰若瑶池莲花盛开,出尘高华,娉娉袅袅,博得座下一片喝彩。

“每当驸马们聚集在一起,本宫和诸位姐姐都会听他们议论起平康坊。尤其对一位名叫尺素的艺人大谈特谈,说是如何如何不同凡响。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今日有缘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至于温先生,能接二连三虏获红颜知己,结得忘年之交,想必更是高人。”昌宁公主是今上诸多的爱女之一,酒后更衣,在池阁边见温庭筠凭阑远眺,遂漫步过来闲谈。

温庭筠不明所以,连称公主谬赞。

“不知是巧合还是先生拥有执着的品位。从面相上看来,尺素和玄机竟然有几分相似。难道先生没有忘记故交,对新人只是肤浅的寄情而已?”

温庭筠大惊:“公主认识玄机?”

昌宁公主的侍女从内室搬了两张座椅来,她和温庭筠在水边落座:“不仅认识,而且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昔日咸宜观香火鼎盛时,本宫常常去和她秉烛夜谈。我们之间有很多话题——茶道,花艺,妆容,布料,哲学,诗歌,情爱。先生应该还记得,有一晚,你拒绝了玄机的美意。自此,她脱离了你的视野。之后,关于她的事,对先生来说,应该只是些零星的碎片。如果今时今日先生还有兴趣想知道那些年,在玄机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本宫愿意分享给你。”

据昌宁公主说,鱼玄机从未离开长安,只是她巧妙地避开了一些会和温庭筠碰面的机会。她化名幼薇,大易昔妆,改头换面,在各种衣香鬓影的场合中游刃有余。

戊寅年,书生李亿考中了状元,发榜当日,高头大马,一日看尽长安花。晚间,盛摆绮宴,力邀各界名流到场答谢。金榜题名,难免得意,豪饮大醉,李亿在酒肆外一通呕沥。抬头见水面月华清圆,虚光浮动,一位女子依水而立,衣衫绝整,容姿不俗。

鱼玄机问李亿:“听说你和温庭筠温先生是多年老友。”

李亿点头称是。

“他一切都还好吗?”

李亿说他还和往常一样。喝酒,弹琴,画画,吹笛,只是诗作比之前一阵要少了很多。“好像是辜负了什么人,以致郁郁不欢,鲜有佳句。”

鱼玄机眼波潋滟,几乎不可察觉地微笑道:“今日状元高中,我空手而来,实在罪过。如果状元不弃,我愿以身作薄礼,侍奉左右,寒暖不辞。”

功名已取,又得佳人,李亿大喜过望,拍手称快,说一定是同时得到了文曲星君和月老的垂青。

温庭筠不由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难道,李亿的那位妾室就是玄机吗?”

昌宁公主依旧目视前方,岿然不动地欣赏着动听婀娜的乐舞:“玄机擅长易容之术,你没能认出她来,不足为奇。对她来说,能入侍李亿的府邸,在你登门造访时远远看上一眼,就已经足够了。”

陆 忆匣秾

昌宁公主记得鱼玄机曾说过她并没有在状元府逗留太久。

从表面上看来,是李亿的原配夫人来到了京中,河东狮吼,妒妇有所不容,驱逐她离开了府邸。其实真正的原因在于鱼玄机自身。“她打算离开长安。而离开长安之前,她很想还原本来的身份再见你一次,或者说,是最后一次。”

她选择出家做一名女道士。

长安的头号新闻很快传遍了每一条巷陌。谁都无法想象,废弃已久的咸宜观迎来的新主人正是淡出多时的鱼玄机。扼腕叹息的同时,无论是否善男信女,众人纷纷入观进香,一睹久违的芳容。

鱼玄机没有什么变化,还和以前一样颀长美艳。唯一有所不同的仅仅是她的着装,由一袭缁衣取代了往日的绫罗绸缎。她持着一支拂尘傲立钟台之上,目光如炬,筛选着攒动的人头。她当然是在等一个人,她相信他听到消息,一定会来。

她从春天等到了秋天,从繁花似锦等到万物凋零。

“但你迟迟没有出现。”昌宁公主气愤而幽怨地望着温庭筠,那样的目光像是要替挚友复仇。“是你觉得没有面目再见她了吗。”

“也许是近乡情更怯吧。明明一别多时,很想去问候一声,结果却束手束脚。”温庭筠说他中秋之夜其实曾去咸宜观拜访。如他所料,当晚每家每户都团圆在家中过节,观中一片寂静。庭院里放着一架花几,几上置有一只香炉。廊下有一个青衣侍女穿梭来去,不停地往竹匾中置放拜月的贡品。月饼,石榴,菱角,莲藕。

侍女对着内室徘徊在灯下的身影唤道:“已经置办好了。”

“那你就早些休息吧。”里面的人说。

侍女走后,只余一院明月。他站在氤氲的香雾中注视着灯光中往复的淡影。它像是纸上一点溃散的墨迹。他一再地压制着叩门的冲动,一步一步地后退,后退。

人与人之间的情义有时简单得宛如窗棂上的日光,有时又比密林里浓郁的迷雾还要复杂。他爱着玄机,他也知道玄机爱着自己,但除了这个世界的道义之外,他还感到一股无形的阻力。它强行在他们之间划出鸿沟,擅越雷池就万劫不复。

最后的节目是春日新入宫的一批采女联袂献上的歌舞《落九天》。众女衣着鲜艳,容颜美妙,有的提着竹篮焚花散麝,有的抱着琵琶款拨银弦,有的吹着横笛十指纤纤,有的打着绢伞恐驾风去。凌波微步,不一而足。

昌宁公主说:“看起来真的很像是天上的仙子随银河流泻而来,坠入了凡尘。”

不知为何,温庭筠总觉得尺素会乍现其中,由她们众星拱月,好艳压群芳。到最后,众女散去,宾客也依次离席,一座歌台陷入黑暗,他才意识到,尺素出现,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觉。“敢问公主,玄机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她到底是什么人。”

“她是本宫的朋友,自尊但不乏勇敢。”

昌宁公主问他是否还记得中秋夜在月下布设祭礼的侍女。温庭筠回忆了一下,说记得,而且还很面熟。昌宁公主说她就是艺伎绿翘,因缘际会,成了槛外一员。

“绿翘尚还流落在长安。如果你需要真相,她就是最好的揭幕者。”

柒 落水石

皈依后的绿翘摒弃了往日的娇俏,变得和煦而沉默。她把一束柳枝插入净瓶之中,对温庭筠说:“温先生,你来得太迟了,观主已经不在人间了。”

温庭筠的心一下子皱成了一泓春水的縠纹:“我知道,很遗憾。”

“观主用尽了一切办法,但你就像人间蒸发一般杳无音讯。”绿翘说鱼玄机放浪形骸,高张艳帜,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堕落的污名传到他耳朵里,以激将之法引诱他出现。不见奏效,她又苦研诗文,咏出绝句,公然挂出“诗文候教”的招牌,无非也是希望他像当年的她一样,在门外高声对接,复而相见。

他还是不曾露面。

最后,她让自己陷入了一宗悬案,替一个杀人越货的逃犯背了黑锅。她亲眼看到那个人在月下杀了人,抛尸咸宜观后院,却对闻讯赶来的京兆府俯首认罪。

次日的长安城再度沸腾,大家对鱼玄机已经到了爱而生畏的程度,毕竟她总会传出一些叫人匪夷所思的讯息。

“假如,你知道她快要被执行死刑,你还不去见她,那么她就可以不留任何幻想大大方方地离开了。她不觉得伤感,这人间已让她没有挂碍。”绿翘的眼中涌上了泪水。

“我去了,我离羁押她的那间牢房只有十步之遥。可是,要想不陷入别离的悲恸,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别离。”温庭筠只是通过刑部的人联系到了刽子手,酬以重金,希望他不要让她过于痛苦。“玄机的墓在哪里。”

“她没有墓。”

“那我该怎么吊唁呢。”

“明天黄昏会有一场雨,雨后请到咸宜观来吧。”绿翘说她生前最爱雨后外出,或许,在雨后湿润的空气里,会有她浮动的余香。

捌 谪仙子

咸宜观始建于遥远的开元年间,是咸宜公主斥资建造的道场。安史之乱后香火日渐衰败,直至鱼玄机入驻,它才门客络绎,重归兴旺。可惜好景不长,鱼玄机的离去,让它重新凝聚起来的人气再度瓦解。绿翘推开门扉,见观内早已是蛛丝摇曳,蓬草遮头。

走过鱼玄机的窗前,温庭筠看到她旧日使用过的七弦琴早就松散垮塌如一截枯木,镜台前置放的妆奁也已染上厚厚的香尘,她的道袍和低垂的帷幔一起在潮湿的风中飘摆。

“既然已经来了,就请和我一起去大殿随喜吧。”绿翘一路指引,领着温庭筠进入正殿。温庭筠仰首而瞻,见殿上供奉着两位仪容端雅的女仙。一位着青衣,双鬟斜飞,美目顾盼,秋水盈盈,眉眼之间含着恩慈笑意,让人如沐春风。一位着缁衣,华髻高耸,蛾眉如画,凤眼低垂,像有无限心事,却只拈花不语。

温庭筠对着缁衣的那一位凝视了许久,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但仙凡有别,他一介蝼蚁,绝不会有遨游仙界的机遇。

“请恕我才疏学浅,这二位仙子究竟是何方尊者呢。”

绿翘引燃一束香递给温庭筠:“先生只需参拜即可,对于人类以外的存在,我们往往是不可以直呼其名的。”

温庭筠热泪盈眶:“那么玄机呢,玄机又是谁。”

“难道先生你忘了你收藏在栎山别馆中的那幅美人图了吗。等你回到栎山之后,一切谜题便自然而然能解开了。”说完这些,绿翘就把他推出了殿外。在一团亮的看不见一切的白光中,温庭筠听到重门关闭的巨响。

等到周遭能够看清时,咸宜观已然不复存在了。

眼前是一望无尽的桑田,盛夏的稻子碧绿清透,水岸细风吹来,一阵沙沙响声。

玖 美人恩

美人图上的女子就是那一日在咸宜观大殿上所看到的缁衣仙人。这一点,温庭筠在反复研究后可以确认。

“难道鱼玄机就是这位仙人吗。”尺素自上而下,好奇地浏览着画卷。

“可她为什么和画上的女子并不肖似。”温庭筠不解,一直在若有所思地摇头。

“也许就像昌宁公主所说的那样吧,她非常擅长易容。况且在人间游戏的仙子,是不会让凡人得窥她们的真容的。”

关于咸宜观里的两座彩绘塑像,坊间的说法不一。有人说,那是西王母的两位弟子,九天玄女和萼绿华。也有人说,缁衣者是鲤鱼化身,青衣者是水中的藻荇。

落叶满长安,秋天的清寂和萧索席卷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温庭筠临窗远眺,发现街市上的人少了很多。他的内心空荡荡的,像一间搬掉了所有家私的房间。

他想,避开玄机的真实身份不谈,她为什么会来到他的身边呢。

在栎山雾霭沉沉的清晨里醒来,他蓦然忆起了梦中出现的玄机。敛眉垂袖的她一步步向他走来,讲述因果和恩怨,说她的突来乍到是因为他的举手之劳。想来,事情的起端就是在淮南的那一晚,他从炉火中救出了画轴吧。一个无意之中的善举,让她降临到这个时空。

不久后的霜降时节,温庭筠收到了尺素的来信。

信函被放置在一个鱼形的乘信匣里。信中,她说自己即将远行,又因路途遥远,需要立刻出发,不能前来辞行。故而修书一封,以慰离情,并感激他一直以来的陪伴和指教。

貌若玄机的尺素一走,和玄机有关的记忆大概就要告一段落了。可是,如果在寰宇之外真的有她的存在,他很希望故人可能轻轻地入梦而来。种种未曾宣之于口的话,他要在梦中做一个详尽的表达。

当洁白秋霜盖满了漫山遍野的树丛,肃杀寒气逼进内室的时候,温庭筠却没有阖上窗闼。这是玄机教授给他的方法——春花秋月入诗篇,白日清宵是散仙。空卷珠帘不曾下,长移一榻对山眠……

责编:斑马

猜你喜欢
尺素温庭筠玄机
水边的紫檀靠椅
秋枫
蝶恋花·秋日忆双亲
傲骨
原来你并非不快乐
傲骨
图象藏玄机abc探奥秘
唐朝“作弊高手”温庭筠
咸阳值雨
尺素忆事:塞林格与海明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