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和生活的互仿

2017-01-11 18:46末之
上海戏剧 2016年12期
关键词:吉尔罗森哈姆雷特

末之

若非打着“哈姆雷特外传”的别号,《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死了》一剧在上海的知名度和受众会大打折扣,没有莎剧《哈姆雷特》的剧情铺垫,恐怕观剧的迷惘也更多。因而趁着“2016上海国际汤显祖·莎士比亚戏剧节”,这部莎剧衍生作品有了很好的展现契机。英国当代戏剧家汤姆·斯托帕德(Tom Stoppard)从哈姆雷特假装疯癫引发新国王(即其叔父)的疑虑,王子让戏班表演隐射弑兄娶嫂篡位的戏剧,更让国王警觉,便委派王子的两个好友罗森格兰玆和吉尔登斯吞护送哈姆雷特前往英国,最终这两个言语荒谬、纠结逻辑的小人物阴差阳错地送了命。全剧情节的荒诞风格显然,罗森和吉尔这两个小人物的对话听来滑稽搞笑,实则巧妙隐喻了深层的人生选择问题和荒诞无奈的生存境遇。荒诞派戏剧与存在主义哲理息息相关,而这部戏也无时无刻不透露着人生轨迹中主观选择和个人自由的存在主义命题。

据说此戏1967年在伦敦公演后大获成功,由此成为现代戏剧经典作品,让剧作家一举成名。这是一部典型的莎剧衍生作品,王子成了配角,小人物得到关注。视角偏离,意义同样深刻,甚至更多了与普通民众的共鸣。看戏时,观众看罗森和吉尔不停抛掷硬币,大谈概率论,尤其是比照他们最终的死亡结局,觉得浑浑噩噩其实就是个人的自愿选择。表面看事件与事件之间充满了偶然性,其实荒谬的结果恰恰来自他们自己的生活点滴抉择和对外界的反应。从某种程度上,此剧不时用来与贝克特的《等待戈多》进行比较,被不少剧评人认为是从莎士比亚处脱胎换骨、引经据典,从贝克特处汲取了荒诞派腔调和哲思,巧妙借用了喜剧套路。

有趣的是,这两个人物在舞台上几乎难以辨别彼此,完全可以混淆,名字悠长难记,尤其转译为中文更是晦涩。不过舞台上演员一遍遍重复这两个名字,甚至滑稽地颠倒彼此,听来荒谬却潜藏深意,即这两个人物带着没落宫廷贵族的遗风,自然会谈古论今,大发世风不古的感慨,承担着最大份量的饶舌任务,喋喋不休,直到把自己和他人说得晕头转向,当然观众更是不断被绕晕了。他们的话语不是王子独白中生死的疑虑,而是意义的不断滑动,从一个个能指、所指的对应中拓展、开溜,让解构的非稳定性充满了整个舞台,目的就是为了让观众感到稳定意义的耗散,觉得不解和不安。台下的观众一定会感到难以释怀的疑惑和困顿,在情节的推进中,演员的叙述并没有显性的递进逻辑,尽管不少人手里拿着剧情简介,也明白故事发展的走向,可偏偏那些只言片语和情绪的表达似乎并不顺应情节,它们向观众抛掷而来,揭示的是一种超越时空的普适性感受与反思,即不断地刺激和质问人们:你们究竟如何看待自己的境遇和当下的生活?

同时,观众会不时回到《哈姆雷特》的困惑中,尤其当台上的两人以互问互答的方式梳理王子的困境:父王死了,身为独子的哈姆雷特即将成年,叔父迅速继位,立即娶嫂,父亲尸骨未寒……其实旁观者早已明了其中的关关节节,唯独台上两人在给出如此明晰的细节时却毫无自知的领悟。因而观众在此的关注点已然不是莎剧式的情节推演,而是人物对境遇的反应和思索。

存在主义的仪式性选择

从上话的舞台呈现来看,主创抓住了戏剧模仿生活的主旨,把剧作中存在主义的仪式性选择予以突出表达。罗森和吉尔不断地相互提问,甚至诙谐地展现问答中的巧妙逻辑和诡辩思维。然而他们所遇到的困惑仿佛是生活中无处不在的,例如,在他们被召入宫廷时,不免一遍遍疑虑:“我们究竟是怎么过来的,是自愿来的,还是被传来的?”这种游移不定,就像普通人面对生活中的意外时生发的自然情绪。

罗森和吉尔对话的逻辑也越发反应后现代社会文化的解构特征,如语义的滑动不定,前后关联的脱节,人物和所指事物的相互混淆,彼此缺乏辨识性,信息的混杂含混等等。尤其是戏中戏的效果,在很大程度上承担了后现代“元戏剧”的角色,即通过戏班领班与故事中各个角色的谈话,以诙谐活泼的方式揭示戏剧的构造、演出、效果,聚焦于生存本质的悲剧性,仿佛让观众看到了自己在生活中对于戏剧欣赏的评头论足和关注侧重。特别是哈姆雷特设计让戏班在新国王面前表演宫廷阴谋剧,而表演者强调必须采用哑剧形式,因为语言的消融恰恰对应了现实生活中言语不断制造误解和误读的弊病,而肢体动作会有效解决语言的不确定性。这种后现代的语言观点,在理解层次不同的观众中会产生不同的影响和思想触动。不过稍显遗憾的是,这出话剧中的“元戏剧”特色较原作删减和稀释了不少,戏中戏处理得较为简洁直白。虽则反思的深度降低,倒也更多了受众层面的考虑。

现实生活中存在主义的困惑被戏剧再现得淋漓尽致,即生而为人,因为各个节点的主观选择,形成了个人的生命轨迹。这种选择,被戏剧仪式化,得到了强烈的渲染。小人物在危机四伏时的感喟“我们一定生下来就有死亡的直觉”串起了由生至死的生命起点和终点,可是其中的道路,因为个人的一次次选择而呈现出不同的结局。例如,当罗森和吉尔陪着王子在船上,当两人看到国王克劳迪亚斯的手谕中让英国国王见信后处死哈姆雷特,他们震惊之后进行了一番讨论,共同选择了明哲保身的沉默,这一选择导致了王子报复式地修改手谕,最终让两人走向了死亡。在观众眼里,罗森和吉尔的结局有一种两人主动入瓮的感觉,他们最后的叹息“在某一个时刻,我们可以说不的”,正是表明,死亡是命运的必然,而这一必然的抵达却有着不同的促因,可以有不同的节奏和速度,不同的方式,甚至是基于对个人良心和道德的拷问。

现实的戏剧模仿

从全剧的舞台效果看,现实对于戏剧的模仿似乎更为显在,人物的夸张、虚幻感超乎现实,观众几乎无时无刻不意识到,这是戏剧的展现,是生活对于荒诞戏剧的模仿。剧中的反讽表现效果强烈,人们不时会想到《等待戈多》的荒诞语境,戏剧的互文结构明显。罗森和吉尔从抛掷硬币,连续看到不符合概率论的人头朝上开启全剧。这种公然对现实规律的挑战和颠覆,其实引发了人类企图寻求理性、意义、秩序的徒劳。戏中的两人不断提问、回答,并持续重复地进入这样的话语模式,其中抓住彼此弱点的重复、修辞、问句都富有艺术的隐喻特征,逐渐让人意识到,这样的追寻依循了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神话范式,无限的重复和努力最终抵达虚无和徒劳,这种存在主义的最终荒芜感旨在指向个人的选择,即西西弗斯可以选择不绝望,关注过程而非结果,可是戏中的罗森和吉尔也可以选择盲从。

基于生活模仿戏剧的意图,笔者对几位主演的演绎略有保留意见,尤其是罗森和吉尔之间的问答和疑虑表达,不少台词在句式上的变化起伏不够丰富,双方的对话转换在节奏上不够自如,总有偏颇之嫌。因而,不少经典台词反倒令人频频出戏,很难自然引入进一步的深层思索。原因或许在于表达上的细微语音语调的差异,这有点像相声中逗哏与捧哏交接上不抵自然纯熟的境界,于是语境的生成有了微妙的变异,意义的指向和观众反思的到达就显得困难许多。不过,在杂乱无章、莫名其妙的生活表象前的不知所措,演员还是表现到位的,而从不知所措到自以为是,似乎还欠缺一点点,没有把两者的关系彰显清楚,倒有点模糊含混,台词的意思表达出来了,效果并未一一到位,这是笔者观剧的感受。

不过此剧的舞台设计效果颇佳,由外及内的三层空间安排灵活呼应了剧情发展,仿佛在告诉人们,生活就是表演舞台,其中既隐藏着宫廷政治的复杂错综,又有戏班滑稽荒谬的人生展现,而最外层显在的则是罗森和吉尔两人对于生命理解的肤浅和自说自话。这种层层展现对情节开展具有递进效果。只是全剧尾声处,幕后时明时暗的人物展现,交代得不甚清晰,会让观众不明用意何在。其实原剧作的安排是通过哈姆雷特回宫后复仇场景的对应,以双重的悲剧终结来揭示命运荒谬无常和努力徒劳的虚无。在上话的表演中,剧终时幕后灯光亮起,德语的男声吟唱回荡在舞台上,纱幕前两个小人物生命终结。我个人的解读是,当两人明白自己最终陷入了悲剧的不幸,却无力抗争,只是强调自己原本可以不死,最后双双被处绞刑。主创的意图是以戏剧高于生活的理念,力图揭示思想层面的领悟。效果如何,也就见仁见智了。

全剧的亮点在于戏中戏的展现和讨论,尤其是戏班的领头不断强调我们所见即真实,即便吉尔坚持说戏子们哪怕在悲剧中死了上千回,但是他们依然只是假装,不懂何为真正的死亡。此时他顺势夺过对方手里的匕首一把刺入,于是周围瞬间安静下来,等舞台上下的惊愕在寂静中酝酿足够后,戏班的戏子们忽然鼓起掌来,而倒地的死者再次站起,并透露了匕首的奥秘,四周一片哗然,观众俨然成了这哗然氛围的参与者,这一刻,剧场的“第四堵墙”已然拆除,人人都仿佛入戏,在自由意志、命定、荒谬中不断纠结。于是,观众在关注两个小人物命运的同时,也参与了对戏剧演出的批评思索,甚至有不少戏迷或戏剧研究者从另一个维度反思了悲剧,再次审度莎剧《哈姆雷特》,因而必然也反观了生活和艺术的距离。从某种程度上看,这部戏给观众的感觉或许更多是关于戏剧批评,而非情节。

我们或许会觉得大臣波洛涅斯在剧中的愚钝痴呆出乎常规,也许也会觉得扮演罗森的演员年纪偏大,明显不像是王子的同学好友,可是当现实的戏剧模仿意识深入观赏过程,这一切的夸张和荒诞似乎都迎刃而解。有趣的是,原剧作中罗森和吉尔有一段关于中国文化典故庄周梦蝶之说的讨论,不知主创出于何种考虑将其删减,其实此处现实和梦境、真实和虚构的模糊界限的讨论,关于如何界定疯癫、因果,是一个富有隐喻的环节。

当然,时空和文化背景的差异让这部戏自有其不同的诠释意义,我也常常站在另一个视角想,即便演员或观众并没有深刻理解作品,但是声音和演绎出来了,解读的权利和自由也应运而生,这应该也是一种存在主义所言的主观选择自由吧。艺术和生活,幻想与现实,虚构和真实,其中的界限已然模糊,究竟是戏剧模仿生活,还是生活模仿戏剧,这些疑问始终会延宕在表演的过程和生活的持续中,我们看戏,看戏中人物谈戏,也在剧终后继续谈戏。

(作者本名张琼,复旦大学外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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