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乳殇

2017-01-27 11:25胡述武
侨园 2017年11期
关键词:汤包包子病灶

文 胡述武

母亲的乳殇

文 胡述武

二十一

家里那间大房给我结婚用了,父亲和小毛借住在其他地方,三毛住哪里呢?我这个弟弟小我8岁,从未与母亲分开生活过,母亲也离不开他。母亲安排他与自己住小房间,打地铺。在母亲床边地板上,展开席子,铺好棉垫,放上被褥,晚间伸开,白天卷起。我们不忍心,怕他睡不习惯。母亲替他说,没事。三毛已经憨憨入睡,在母亲床边,犹如蜷缩在母亲的怀抱里,屏息静听熟悉的心跳,和着窗外碎碎的树叶声,啾啾的鸟鸣……这一切多么亲近。

二十二

1979年春,妻子有孕在身。可能是体能变化,多日便秘不下,又不敢死撑,难受的昏厥过去。是母亲凭经验用热毛巾敷肚,亲手抠干结的便坨,妻子顿时轻松,至今感念。不久,我母亲“赶”妻子回娘家住了,理由是担心妻子上下这边的楼梯不安全,另外,离病人的环境太近怕影响胎气。妻子临走还带上一大包婴儿的衣物和屎布尿片。母亲上街买新棉布自裁自做,最后烫洗整理一遍。其实,谁也没有说用什么不用什么,但我母亲在意。

我后来正式到省局上班,但出差频繁,与母亲相处并没有增加几许,多是来去匆匆,时有捎回一些土特产。有一次我带回来两条大鱼,我放下鱼,没说上两句话起身就走,人到楼梯口,母亲把我叫回,她望着我,只说一句:“你去忙吧,不要总带东西回来……”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这样的时候一多,我感到有必要多留一点时间了。有几次我特意多待一会,坐下来与母亲

二十三

房子问题仍是家人的心病。我虽然搬出去住了,但两个弟弟已经长大。心急时埋怨父母,工作了几十年,连窝也没有盘好。父母也曾后悔,调动一处搬一处,每况愈下。申请住房的报告打了多次,都有点讨人嫌了。希望又偏偏在那个时候闪光,卧床难起的母亲听了喜讯,长长喘了一口气说:“这就好了,房子下来赶快搬过去,我就不用了,就在这里……这就是她的决定,为此我们还有过争论。不过,终归全家是高兴的,高兴了好一阵子!

母亲似乎体味了几年的惬意生活,我相信,那一段日子,也可以说是她一生非常快乐幸福的日子。纵然那种幸福快乐带着病患的沉重阴影,但毕竟是由衷的幸福快乐!

二十四

母亲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一切无可挽回。而最痛苦的是,自己无法表达这种感受。后来,家里人的一些异动或不一样的目光,都会像一把利刃,在剜割着母亲的肉体,同时也深深地伤灼所有人的心。那时母亲和我们最大的需求就是安宁,避免打扰。

此时再去医院,无论哪家,都觉得不太合适了。当年的医院条件,也不好收留这样的患者。我们在街道卫生站请了护士,隔日上门输液。母亲自己清洗病灶换药敷贴,一直坚持到最后。她在做这件事时是要让身边的人走开的,恐怕是担心我们看到病灶的状况伤心或心惧吧。而这对她来说,已经见怪不怪了。我曾强烈要求看母亲换药,也曾悄悄地察看过她的病灶处——那些凸凹不平硬如岩石的癌肿在不断地放大,新的肿块在拼命地怒放。原来柔软温润的部位,变成一个很大、类似花菜状的癌体。特别让人心乱的,还不是换药时散发出的药水气味,而是最后那个夏天,偶尔发现有一两粒白色的软体,在病灶底部母亲很难看到的地方蠕动。我故作镇静地用一团药棉抹去蠕动的物体……

白天里已经告过急了。我提前下班回复兴路,妻子也抱着皓皓赶轮渡过来。母亲在我们的声声唤中睁开眼,呆滞地看着,嘴唇动了动,听不见发声,眼睛又合上。我抱着皓皓靠近点,让儿子喊奶奶,可惜他还不会咿呀学语。母亲又睁开了眼,手动了几下,示意离远一点。我知道,母亲一直执意不去抱孙子,是怕自己身体的气味侵扰婴儿,怕自己的病态吓着孙子。我忽然发现母亲的眼角沾着干涩的泪渍,顿时悲从中来,泪水满眶……母亲难道真的就不痛吗?

二十五

在一段日子里,我想母亲一定做了最坏的打算。比如说摆在她的床头侧处的那套崭新的寿衣,从内衣到外套,裤子、袜子、布鞋一样不少,整整齐齐摆在她的身边好长时间。我们竟然没注意,或者注意到了只当没看见,也不去问。显然,母亲已做好足够的准备。而我们心照不宣,事到临头还是惊慌地手忙脚乱。

母亲平躺在床上,被子盖着的身体只有干瘪的一层,头发还显黑色,却已稀少,杂乱地拂落在枕头上,围衬着一张萎缩得很小的脸庞,脸色苍白无光,气如游丝。舅爷连声叫着:“洪兰,洪兰……”母亲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桃姨当过医生,设法施救。我们不忍心母亲再苦熬,请求放弃。虽然家人都有思想准备,这一刻仍然无限哀伤。似有感应,皓皓突然惊醒,大声哭闹,声音穿透了夜墙……

桃姨和唐姨(我母亲的表妹) ,为母亲擦净身体,换上新衣、新袜、新鞋。她们看到,癌肿已在母亲体内转移,背上腰间都能看到硬结。好在母亲直到断了最后一口气,模样还是安静的。

二十六

学校想派老师和高年级同学代表开追悼会的想法,被父亲和我婉言谢辞了。我们知道,母亲一直都主张为人师表和身教重于言教。对她来说,自律和宽厚是一种常态。

曾有这样一件事,60年代初,母亲领着我们三兄弟,到汉口江汉路的“四季美”吃汤包。那是一个阳光充足的星期天,汤包店顾客盈门。母亲安排好了座位,嘱我照顾好弟弟,就去排队买票取汤包。几笼各有特色的汤包端上桌,母亲又去拿香醋碟。这时,一个要饭的小子窜到我们桌边,先是朝一笼包子吐口水,然后抓起一个包子就往嘴里塞。我们吓呆了,竟然看着他被包子汤馅烫得张嘴直哈气。母亲跑过来不打没骂,而是用眼神止住了小子的蛮动,还让他带走了那一笼沾了口水的包子。

我还知道,当年在广埠屯小学任教的一位老师,其爱人是农村户口,有两个孩子,家庭贫困。我母亲带着3个男孩生活,家中的财政本不宽松,还是借给这个老师15块钱和35斤粮票,而且一借就是数年未还。母亲病倒后,我曾多次向母亲提起这事,她总算给那位老师写了信,称因病急需花钱。不几天,那位老师领着夫人上门看望我母亲,表达了歉意,偿还了粮票,仍无力还钱。母亲体谅地送客,再也没有催要。

那日清早,我的几位同学赶来扶丧。他们与我患难与共,一起长大成人。我们一起抬起母亲的担架,放轻了脚步,抑制着呼吸,稳稳地走下转弯急绕又陈旧不堪的楼梯。众人从教堂建筑的背后,通过开在巷子里的小铁门,上了停候在那里的灵车。家里准备了鞭炮,亲戚同事也送了鞭炮,一起都带上到殡仪馆再点爆,我们没让出殡时炸。这个时间,学校的大门刚刚开启,已有学生和老师在操场活动,我们不想惊动他们……这是1980年的9月1日,星期一,新学年开学的第一天。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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