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校本《舊聞證誤》衍文發覆及其他

2017-01-28 14:12
隋唐辽宋金元史论丛 2017年0期
关键词:太宗

康 鵬

中華書局1981年出版的唐宋史料筆記《舊聞證誤》卷二末尾,有一段四十餘字的衍文,大象出版社2013年版《全宋筆記》第六編第八册所收《舊聞證誤》亦有此誤,兹迻録於下:

《遼史·國語解》,遼制,宰相凡除拜,行頭子堂帖權差,俟再取旨,出給告敕,故官有知頭子事。(出《陰山雜録》。脱心傳按語。)

《舊聞證誤》係南宋史家李心傳所作,原書十五卷,明時亡佚,清四庫館臣自《永樂大典》裒輯百餘條,重新釐定爲四卷。蜀人李調元旋即將新輯本收入《函海》叢書,刊行於世。此後諸家多以《函海》本爲基礎,重新校訂刊印,較爲著名者有張丙炎《榕園叢書》本、繆荃孫《藕香零拾》本。由於繆氏校勘精審,復從錢塘丁氏影宋本殘卷輯出三十條,另爲《補遺》一卷。故中華書局點校本即以《藕香零拾》本爲底本,參以《函海》本和《榕園叢書》本;《全宋筆記》本亦以《藕香零拾》本爲底本,參校《四庫全書》本、《函海》本、《榕園叢書》本。除去《四庫全書》本,以上諸本皆收有“《遼史·國語解》”條。

然而問題在於,李心傳乃南宋時人,卒於宋理宗淳祐三年(1243)。而《遼史》成書於元至正四年(1344),《國語解》乃元代史臣新纂,此前並無名《遼史·國語解》者。心傳之作與《遼史》成書時間相差逾百年,《舊聞證誤》原書顯然不可能收録《遼史·國語解》的内容,故輯本該條必爲衍文無疑。今檢文淵閣、文津閣《四庫全書》本《舊聞證誤》*因本文所引條目之文淵閣、文津閣《四庫全書》本文字皆同,故下文將兩閣本合稱爲《四庫》本。,均無是條。大概是因爲四庫館臣在檢核過程中,發現了這一訛誤,隨即删去。而早先傳播於外的輯本,則因仍舊誤,廣爲流傳。那麽,最初的輯本爲何會誤收此條衍文呢?

《舊聞證誤》卷二“《遼史·國語解》”條的上一條謂:

孫叔易言,嘗見監朱僊鎮使臣云:“少日作吴沖卿丞相直省官,親見元豐中郭逵討交阯,以重兵厭富良江,與交人止一水隔。沖卿忌其成功,堂帖令班師。逵逗遛不進,交人大入,全軍皆覆。逵坐貶秩。侔儲沖卿孫也,大觀中以左道伏誅,蓋天報之”云。(出王明清《揮麈後録》)按《國史》,郭仲通以南伐得罪,詔獄窮治,後得丞相書云:“安南事宜,以經久,省便爲佳。”時丞相已病,由是憂畏而薨,未嘗下堂帖也。蓋沖卿本意不欲取交州地,爲得之不足守而勤供費耳。使仲通成功,丞相必受上賞,又何忌邪?況班師大事,不得旨而下堂帖,丞相且獲罪不輕。詳見心傳所著《建炎以來繫年要録》。

據此可知,“孫叔易言”條與“《遼史·國語解》”條所言皆與“堂帖”有關。是故,筆者推測這兩條很有可能均輯自《永樂大典》之“堂帖”事目,且二者前後相承*據《連筠簃叢書》本《永樂大典目録》卷一六,“堂帖”當收入卷二二八五二或二二八五三“帖”字韻之“事韻”下,惜此兩卷今已亡佚,無從考核。參見《永樂大典》第10册,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718頁。。四庫馆臣在蒐輯時,誤以首尾相繼的兩條爲一,遂將“《遼史·國語解》”條一併抄入《舊聞證誤》。《函海》本據以刊行的早期輯本,當即如此,故《函海》本“《遼史·國語解》”條並未另起一段,而是繫於“孫叔易言”條内。後人重新付梓,方纔分作兩條。行文至此,《舊聞證誤》衍文之原委,已昭然明矣。

又,《舊聞證誤》“《遼史·國語解》”條“俟再取旨”之“旨”字,原誤作“二日”,中華本及《全宋筆記》本均據《遼史》卷一一六《國語解》改正。然百衲本、明抄本、南監本、北監本、乾隆四年殿本《遼史》及《永樂大典》卷五二五二引《遼史·國語解》皆作“二日”。中華書局在校點《遼史》時,方纔據《遼史·營衛志》改“二日”爲“旨”,並出校説明。故兩種點校本《舊聞證誤》據《遼史》之《國語解》改字,亦有不妥之處。至於諸本皆誤“旨”爲“二日”,蓋因“旨”之俗字有“皫”這一寫法*參見《新加九經字樣》匕部,《後知不足齋叢書》本,葉19a、《宋本廣韻》卷三上聲·五旨,中國書店,1982年影印本,227頁。,而“皫”極易被誤認作“二日”,遂有此誤。

清人纂修《四庫全書》時,曾大肆删削、竄改諸書中事關夷狄、胡虜等違礙文字,故遼金元史界對《四庫》本的重視程度遠不如其他版本。近年李偉國、尹小林先生以廿四史爲例,揭示四庫本在校勘上特有之價值,足應引起時人對於《四庫》本之重視*參見李偉國、尹小林《重審〈文淵閣四庫全書〉中“二十四史”之價值》,《學術月刊》2013年第1期,142—148頁。。就輯本《舊聞證誤》而言,因其原係四庫館臣所輯,故而在校勘上,或以《四庫》本爲底本,參以影宋本殘卷爲佳。除去上文所言“《遼史·國語解》”之衍文條,另有數條可證《四庫》本爲優,特臚列如下:

1. 《舊聞證誤》卷二“熙寧六年,北人遣蕭禧來議地界事”條謂八年三月己酉,“又遣内侍李舜舉諭以長連城、六蕃嶺許之”。“長連城”,《函海》諸本皆誤作“長城連”,惟《四庫》本作“長連城”。

2. 《舊聞證誤》卷二“熙寧中王和甫尹開封”條稱“上遣内侍馮宗道監鞫,斬永祚於市”。“馮宗道”,《藕香零拾》本、《四庫》本作“馮宗道”,《函海》本、《榕園叢書》本作“陳宗道”。中華點校本、《全宋筆記》本皆出異同校,未下斷語。按,此事亦見於《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三二五元豐五年四月壬子條小注,内容雖與《舊聞證誤》略有出入,然内侍爲“馮宗道”殆無疑異。此外,熙豐時期之“内侍馮宗道”在宋代史籍中屢見不一見,故知《四庫》本之“馮宗道”無誤。

3. 《舊聞證誤》卷三“按孟富文以辛亥九月”條之“後五日,富文即除參知政事”。“富文”二字,《函海》諸本皆誤作“宣文”,唯《四庫》本作“富文”。

4. 《舊聞證誤》卷四“紹興己卯,陳瑩中追述忠肅”條“先丈何事得罪秦師垣耶”。“先丈”,《函海》諸本皆誤作“先又”,惟《四庫》本作“先丈”*以上諸條校勘情況,可參見《全宋筆記》本《舊聞證誤》,大象出版社,2013年,385、387、404、409頁。。

影宋鈔本《舊聞證誤》今殘有卷一、卷二兩卷*參見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毛氏汲古閣影宋本,索書號08131;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影抄愛日精廬藏影宋本,典藏號SB/915.107/4032。,其中卷二有一段文字與輯本《舊聞證誤》出入頗大。影宋鈔本《舊聞證誤》卷二“太宗初即位”條云:

太宗初即位,放進士榜,欲置張文定公齊賢於高等,而有司偶失,掄選第三等之末,太宗不悦。有旨一榜盡與京官通判。文定得將作監丞、通判衡州,不十年,果爲相。按: 《會要》太宗所取進士,太平興國二年吕文穆蒙正榜凡百人,第一等除將作監丞(原注: 今之宣義郎),第二等除大理評事(原注: 今之承事郎),並通判諸州。三年胡祕監旦榜七十三人,五年蘇參政易簡榜百一十八人,皆倣此例。道輔謂以文定故,一榜盡與京官通判者,謬也。文定實吕文穆榜第一等及第,是時止分兩等,安得有第三甲也?後十五年,文定乃拜相。*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影抄愛日精廬藏影宋本《舊聞證誤》卷二,葉5a—6a;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毛氏汲古閣影宋本《舊聞證誤》卷二,葉5a—6a。

輯本《舊聞證誤》卷一同條則云:

太宗初即位,張齊賢方赴廷試,太宗欲其居上甲,而有司偶失掄選,置於丙科。帝不説,有旨,一榜盡與京官通判。文定得將作監丞,通判衡州,不十年,位宰相矣。(出邵伯温《聞見前録》)按: 《會要》太宗所取進士,太平興國二年吕文穆蒙正榜凡五人,第一等除將作監丞,今之宣義郎;第二等除大理評事,今之承事郎,並通判諸州。三年胡祕監旦榜七十三人,五年蘇參政易簡榜百一十八人,皆倣此例。邵氏謂以文定故,一榜盡與京官通判者,謬也。文定實吕文穆榜第一等及第。是時止分兩等,安得有第三甲也?後十五年,文定乃拜相。*《舊聞證誤》卷一,中華書局,1981年,7頁;參見《全宋筆記》第六編第八册《舊聞證誤》卷一,363頁。

兩相比照,影宋本心傳按語前文字與輯本《舊聞證誤》所引《邵氏聞見録》相差甚夥。惟影宋本脱書名出處,檢諸史料,知此段文字蓋出自魏泰《東軒筆録》,是書云:

太祖幸西都,肆赦。張文定公齊賢時以布衣獻策……至太宗初即位,放進士榜,決欲置於高等,而有司偶失,掄選寘第三甲之末,太宗不悦。及注官,有旨一榜盡與京官通判。文定釋褐將作監丞、通判衡州,不十年,累擢遂爲相。*魏泰《東軒筆録》卷一,中華書局,1983年,4—5頁。

其中“掄選寘第三甲之末”、“不十年,累擢遂爲相”兩句,朱熹《五朝名臣言行録》引《東軒筆録》作“掄選第三甲之末”、“不十年,果爲相”*朱熹《五朝名臣言行録》卷一,一之七“丞相張文定公”條,《四部叢刊初編》本,葉1b—2a。,與影宋本《舊聞證誤》同。

又,影宋本心傳按語稱“道輔謂以文定故”云云,道輔恰爲魏泰之字,亦可證明影宋本文字出自《東軒筆録》。

此一異文説明影宋本與輯本《舊聞證誤》當出自兩個不同的版本系統,影宋本系統或許更接近《舊聞證誤》的最終定稿。蓋因《邵氏聞見録》成書於《東軒筆録》之後,心傳最初所採係邵氏之書,後發現出處更早的魏氏筆録,復又改之。

又,輯本《舊聞證誤》謂“吕文穆蒙正榜凡五人”,據影宋本,“凡五人”當爲“凡百人”之誤,兩點校本皆失校。

因筆者參與陳智超先生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宋會要》的復原、校勘與研究”,故平日對於《宋會要》之佚文多有關注。李心傳曾編纂《十三朝會要》(《國朝會要總類》),對於宋代《會要》自是瞭然於心,今從輯本《舊聞證誤》摘出與《會要》相關者*《舊聞證誤》卷一“太平興國六年九月,以石熙載充樞密使”條引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稱“《實録》、《會要》,不帶檢校官乃自錢惟演始”,因此文非出自心傳之語,故不録。又,卷三“熙寧法,宗子出仕者”條,僅有一句“建炎指揮見《中興會要》”,未引《會要》之文,故亦不録。,以備他日之用。

1. 《舊聞證誤》卷一“唐至五代國初,京師皆不禁打繖”條,心傳按語引《會要》云:“國初惟親王得張蓋。太宗時,始許宰相、樞密使用之。”*《舊聞證誤》卷一,中華書局,1981年,1頁;《全宋筆記》第六編第八册《舊聞證誤》卷一,357頁。

2. 《舊聞證誤》卷一“太宗初即位,張齊賢方赴廷試”條,心傳按語引《會要》云:“太宗所取進士,太平興國二年吕文穆蒙正榜凡百人,第一等除將作監丞(原注: 今之宣義郎);第二等除大理評事(原注: 今之承事郎),並通判諸州。三年,胡祕監旦榜七十三人;五年,蘇參政易簡榜百一十八人。”*《舊聞證誤》卷一,中華書局,1981年,7頁;《全宋筆記》第六編第八册《舊聞證誤》卷一,363頁。部分文字參校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影抄愛日精廬藏影宋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毛氏汲古閣影宋本《舊聞證誤》卷二同條,葉5a—6a。

3. 《舊聞證誤》卷一“縣吏受郡事而下之縣者”條,《舊聞證誤》引《演繁露》謂:“《皇朝會要》: 唐藩鎮皆置邸京師,謂之上都留後院。大曆十二年,改爲上都知進奏院。”*“《皇朝會要》”,今之《演繁露》作“《國朝會要》”,參見《全宋筆記》第四編第九册《演繁露》卷一二“知後典”條,大象出版社,2008年,99頁。心傳按語引《皇朝會要》云:“宋初緣舊制,藩鎮皆置人爲進奏官,軍監、場務、轉運使則差知後官,或副知掌之。太平興國八年,汰進奏知後官,存百五十人,並充進奏官,罷知後官之名。咸平五年,復令進奏官各置守闕副知一名。”*《舊聞證誤》卷一,中華書局,1981年,8頁;《全宋筆記》第六編第八册《舊聞證誤》卷一,364頁。又,“太平興國八年,汰進奏知後官,存百五十人,並充進奏官,罷知後官之名”句,可參照《宋會要輯稿》職官二之四四“太宗太平興國八年,命供奉官張文粲、王禮就相國寺行香院集進奏知後官二百餘人,選百人。文粲等以州郡稍多,選人恐少,遂簡閲得李楚等一百五十人並充進奏官,掌二三州,罷知後官之名。其不中選者,補爲副知”。

4. 《舊聞證誤》卷一“朱希真云”條,心傳按語引《會要》云:“太平興國二年,命學士李明遠、扈日用偕諸儒修《太平御覽》一千卷、《廣記》五百卷。明年,《廣記》成。八年,《御覽》成。九年,又命三公及諸儒修《文苑英華》一千卷,雍熙三年成。與修者乃李文恭穆、楊文安徽之、楊樞副礪、賈參政黄中、李參政至、吕文穆蒙正、宋文安白、趙舍人鄰幾,皆名臣也。”*《舊聞證誤》卷一,中華書局,1981年,9頁;參見《全宋筆記》第六編第八册《舊聞證誤》卷一,364—365頁。“九年,又命三公及諸儒修《文苑英華》一千卷,雍熙三年成”句,可參照《宋會要輯稿》崇儒五之一:“太平興國七年九月,命翰林學士承旨李昉、學士扈蒙、直學士院徐鉉、中書舍人宋白、知制誥賈黄中、吕蒙正、李至、司封員外郎李穆、庫部員外郎楊徽之、監察御史李範、秘書丞楊礪、著作佐郎吴淑、吕文仲、胡汀、著作佐郎直史館戰貽慶、國子監丞杜鎬、將作監丞舒雅,閲前代文集,撮其精要,以類分之,爲千卷。雍熙三年十二月書成,號曰《文苑英華》”。

5. 《舊聞證誤》卷二“至和元年九月,吕溱、王洙並爲翰林學士”條引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稱“故事,翰林學士六員……洙蓋第七員也……議者非之”。心傳按語謂“《三朝會要》云: 學士無定員。燾所云蓋據王岐公《續會要》所書爾”*《舊聞證誤》卷二,中華書局,1981年,24—25頁;《全宋筆記》第六編第八册《舊聞證誤》卷一,379—380頁。。《宋會要輯稿》職官六之四六引《兩朝國史志》稱“(翰林學士)承旨不常置,以院中久次者一人充。學士六員,掌大詔命”,其後之文則謂“承旨,唐置,以學士第一人充,今不常置。學士無定員”。據心傳所言,“學士無定員”的説法似出自《三朝會要》。又,職官六之四九謂“(至和元年)九月,翰林學士楊察爲承旨,知制誥吕溱、王洙並爲翰林學士。故事,學士六員,今洙爲第七員,蓋宰相過除也”,與李燾所言相合,故此段記載或有可能源出王珪所上之《國朝會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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