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与白玫瑰
——传奇《燕子笺》中的女性意识解读

2017-03-10 01:36
关键词:行云白玫瑰红玫瑰

(安徽大学 艺术学院,安徽 合肥 230000)

红玫瑰与白玫瑰
——传奇《燕子笺》中的女性意识解读

陈雨婷

(安徽大学 艺术学院,安徽 合肥 230000)

传奇《燕子笺》讲述了风流才子霍都梁与二位“云娘”之间奇妙的爱情因缘。这种“拥双艳”的梦想承载着男性对女性的双重欲望,如同张爱玲笔下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一个带来热烈,一个守住圣洁。细细解读其中透露出的女性意识,可以窥探到在封建男权社会背景下,女性情欲意识的觉醒和成长,以及她们对常规的打破与自我的表达。

《燕子笺》;晚明;女性;情欲

张爱玲在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写了佟振保生命里的两个女人:热烈的情妇——红玫瑰,圣洁的妻——白玫瑰,两朵“玫瑰”承载着男性双重欲望的理想世界:风花雪月的性爱与门当户对的婚姻。而这种双重理想不仅存在民国时张爱玲的笔下,明末时期阮大 在传奇《燕子笺》中写了风流才子霍都梁生命里的“双艳”:华行云与郦飞云,一个是娇媚行首,一个是贞洁千金。在张爱玲小说中最终两朵“玫瑰”戏剧化的红白转换,男主人公并未获得他理想中的圆满情欲世界,而《燕子笺》中的二位云娘最终的“争诰”也给该传奇着上了一层女性主义的色彩,虽然最终阮大 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但笔者不经发问:她们就一往情深真地甘心屈从于男性的风流多情吗?封建父权社会的禁锢里,女性是否也有对自身的情欲世界的追求呢?而在晚明的自由之风中,女性又是如何进行自我意识的表达的呢?本文将围绕《燕子笺》中双旦“争诰”情节和二位女主角的形象塑造来解读其中的女性意识。

一、“双艳”争诰——女性的反抗

“拥双艳”自古便是风流文人的梦想之一,最早可追溯到神话故事中的舜与娥皇、女英,随后又大量存在于元明清文学中,如《琵琶记》中的蔡伯喈拥有忠贞的结发妻子赵五娘与贤德的相府千金牛小姐;《白兔记》中的刘知远先有李三娘为妻,后又被岳节度使招赘为婿;《金雀记》中晋潘岳得到王孙之女赠金雀喜结良缘,后又娶名妓为妻等等。这种“一夫双美”模式同样出现在传奇《燕子笺》中,霍都梁先与名妓华行云山盟海誓,后又在重重巧合与误会中,与贾府中的郦家千金相遇并定下婚约,最终霍高中状元,三人相聚。但在传统的大团圆式结局中,情节走向并未如传统文学作品中两位女主识得大体,互相谦让,共侍一夫,阮大 在最后一出“诰圆”中设置了一段精彩的二女争诰情节。

当霍都梁沉浸在自己“富贵风流两擅场”[1]620的成就感中时,两位云娘却互不相让,郦飞云道:“一鞍一马正相当,那有侧出的行云倒要恋楚王?”[1]620华行云呛声:“怎生别岫的飞云又把神女抢?”[1]621孟妈妈来劝和:“做官的人,两三房家小,是人家有的。”[1]622谁知郦飞云并不买账:“妈妈,好不晓事!说甚么大作小?”[1]623孟婆劝华行云也被反驳:“好笑,好笑!甚么大,甚么小?”[1]623笔者认为,这一场争诰的戏,表面是为了争夺名份,本质上是对风流文人的情欲理想的质疑,对男权社会的婚姻中女性只能卑躬屈膝,委曲求全的公然挑战,更是女性主动表达自我意识与情感追求的萌芽。在此之前的文学作品,大多强调的是女性的忠贞不渝和三从四德,很少触及到男性在婚姻和爱情中的忠诚。然而在《燕子笺》中,“她们争诰封背后的实质是对男性情感专一的要求,以及对霍都梁曾经承诺的质疑……她们的争执实质是把多情才子霍都梁推上了情感的审判台。故事虽然最后以皆大欢喜作结局,但它留下了对男性情感的承诺与责任的拷问。”[2]而在这反抗与拷问的背后,与晚明时期的社会风气和文化思潮密不可分。

但在这情欲世界里,绝大部分是由男性主导的“情欲”,女性的意识被忽略。“在男权制的社会里,女性气质、理想女性同男性气质、理想男性相比则是次等的。当然,女性的价值也不是完全被否定的,女性的美丽被视为男性性欲的对象。”[7]如张笔下的振保,自以为是情感世界里的主人翁,需要“红”与“白”来为自己的风流着色,那么女性就甘心屈从吗?因此,《燕子笺》里的双艳争诰,就是当时的女性对男性“爱情霸权”的最好反抗,女性对自己的情欲开始有所表达,对男性的忠贞提出质问。晚明这股自由开放的思潮之风,不仅驰骋在男性的胸膛,也撩到了女性的心尖。

细读《燕子笺》,可见霍都梁是当时文人理想中的完美形象,他是“扶风才子,嫖姚后裔”;[1]484名妓华行云对他念念不忘,要以身相许;千金郦飞云只见着了画中人,便相思成疾写词寄情;损友鲜于佶嫉妒他艳福不浅,满腹文章;恩师秦若水爱惜他是个文武全才;节度使贾公赏识他聪明磊落,胜过孔璋。可如果从女性的视角出发,这样一个理想人儿真的是如意郎君吗?在第十六出“驼泄”中,孟婆婆一眼便看出霍都梁的病是因郦飞云而起,“你有青楼红粉,那隔墙花怎去轻窥?”[1]532此时的霍虽和华行云生活在一起,却因郦相思成疾。在第十九出“伪缉”中,霍都梁和华行云对着观音像山盟海誓,但随后又说:“倘若遇着那题笺的人儿呵,莫怪裴航,除非题笺窈窕,双杵捣玄霜。”[1]542一边要与华结为夫妻、永世相好,一边又为自己念念不忘的词笺美人留个后路,真可谓“两不误”!

文人多情,美人专情,这种不平等的爱情观最终在最后一出“诰圆”中得到了质问和挑衅。两位云娘几乎是水火不容,刀锋相见,郦飞云宁可青灯古佛,也不愿与他人分享丈夫:“甘相让!奴家只取下我当日观音像,去长斋念佛,做在家出家的尼姑罢!”[1]621而华行云则将心声吐露的更为直白:“甘相让!奴家也只取下当日的春容,甘心裙布钗荆,空房独守。这画上郎君,想是不变心的,与他做一答罢!”[1]622想这“不变心”三个字,道出了当时多少女性的心声!这种“甘相让”曾经应是妻妾之间的不争不妒,但《燕子笺》里却反其道而行,可见在男情女爱中,女性开始反抗,她们对男性的忠贞有所要求,对男性风流多妻的现象感到不满。诚如胡适先生所说:“贞操是一个‘人’对别一个‘人’的一种态度。因为如此,男子对于女子,也该有同等的态度。若男子不能照样还敬,他就是不配受这种贞操的待遇。”[8]因此,若只是以“争名份”的视角来看这一场二女争诰,未免显得浅薄了,虽阮大给了一个团圆的结局,但仍可以从中窥见晚明时期闪烁着的女性主义光辉。

二、华行云——红玫瑰的平等追求

张爱玲小说中的娇蕊是一朵热烈的“红玫瑰”,她隐喻着男性对情人全部的幻想: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妇人,有着孩童的稚气与任性,却又是满腔热血与真情,令男性心驰神往。而《燕子笺》中的那朵“红玫瑰”,就是华行云。

然而在《燕子笺》中,华行云虽然国色天香、聪慧可人,但由于她的妓女身份,他人对她是轻视的。在“双逅”中,要与华行云平起平坐令郦飞云极为不满:“恐你别路风流,忘了正道因缘。”[1]612如果说郦的轻蔑还带有争风吃醋的成分的话,其他人的言语则更为真实。大团圆后,贾老爷对郦尚书道:“年兄认了行云做女儿,略略难为老年兄些了。”[1]612可见他认为郦家收养一个妓女,是抬举了她的。还有一处是在“诰圆”中孟婆劝她不要与郦飞云争名份:“云娘,从良的有,那有你这般,一从就从着个状元!郦老爷、老夫人又把你做亲生的一般看待。你也够了,百凡省事些罢!”[1]623孟婆作为一个女性,本身接受了男权社会的价值观,又反过来用这种观念去劝导华,半是受害者又半是同谋。而最典型的是在“拒挑”中,觊觎华行云已久的鲜于佶趁机想要霸占她:“你们门户人家,弃旧迎新,呼张抱李,原有旧规的,何必如此拘执?”[1]554在鲜心里,他并非真心喜欢华,只是觉得她是个轻浮的妓女,自己也可以在她这里占些便宜。鲜代表着大部分男性的视角:对妓女充满情欲的幻想,但又觉得这种诱惑是低级的,不值得尊重的。就像张笔下的振保,在巴黎嫖过之后又觉得“和她在一起的三十分钟是最羞耻的经验。”[10]107因此,他人对华行云的评定,都与她自身的品德、才华无关,只因她生而为“妓”的身份,决定了她的命运就是低人一等,热烈奔放的可爱、敢爱敢恨的珍贵、机智过人的难得,都被掩盖在这样一种社会符号之下,像是耀眼的光火被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纱罩。

但娇艳的“红玫瑰”自有筋骨,华并不屈服于这种社会身份,她不仅一心想要从良,还要为自己的平等发声。面对鲜的调戏,她态度坚决,连道三声:“请,请,请!”[1]554在与郦飞云的对势时,她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婚姻之道,何分门户大小?但论聘订后先。”[1]621在她的爱情世界里,并没有配不上状元霍郎,也与千金小姐没有什么两样,人人都是自由平等的。华行云在霍都梁并未高中,甚至遭缉拿潜逃时能够相依相伴、不离不弃,那么为何霍金榜题名之后她不可以共享荣华呢?人的感情没有高下之分,对男女性的双重标准,本身就是极不合理的,而在三百多年的封建社会里,华行云这份跨越社会赋予的身份符号的追求,发出内心真实的呐喊更显得弥足珍贵。

三、郦飞云——白玫瑰的情欲觉醒

振保第一次看到孟烟鹂时,就对自己说:“就是她罢。”[10]134孟与他门当户对,乖顺怯弱,如同医院里的白屏风,像是什么也没有经历过。她忠心耿耿的爱着振保,因为“她爱他,不为别的,就因为在许多人之中指定了这一个男人是她的。”[10]136这也是旧社会沉默的大多数女人的命运,在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下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归顺终生。虽然人类在文明时代已经开启了专偶式婚姻,但“专偶制从一开始就具有了它的特殊的性质,使它成了只是对妇女而不是对男子的专偶制。这种性质它到现在还保存着。”[11]62而古时的婚姻往往是由阶级地位来决定的,是一种权衡利害的婚姻,由于女性处于被压迫阶级,因此“妻子和普通的娼妓不同之处,只在于她不是像雇佣女工做计件工作那样出租自己的身体,而是把身体一次永远出卖为奴隶。”[11]73从这个视角来看,如果没有自我选择爱情的权利,为妓为妻并没有什么不同。

《燕子笺》一开始的郦飞云,与孟烟鹂一样,是一张纯白的生宣,是焚香拜佛、读书诵经的千金小姐,是晚明传奇中的闺阁少女群像。她们往往美丽且有才情,也正是因为受过教育,从而更容易在封建伦常中觉醒,如同看似幽静的池面,稍一撩拨,便难以平复。杜丽娘是典型代表,因梦见柳梦梅而心生情愫,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甚至生可以死,死而复生。这类似的爱情开端出现在《燕子笺》的第九出“骇像”中,阮大巧妙的借梅香之口形容了霍的容貌俊美、风流倜傥:“你看他点眉峰螺黛匀,你看他露春纤约斜领,你看他满腮涡红晕生,你看他立苍苔莲步稳,要包弹一样儿没半星,逞风流倒有十分的可憎。”[1]508郦飞云想要留下画,但此时的她仍有所顾忌:“恐爹妈看见,不当稳便。”[1]508梅香看出了小姐心思:“若是小姐自己看,只怕正好不多哩。”[1]509而郦真正开始觉醒是在第十一出“写笺”中,阮大用了“扑蝶”这个意象来表达她心中的情窦初开。原来端庄安静的闺阁小姐露出了小女儿的痴憨态:“呀!这一对蝴蝶儿,怎么飞得如此好?只管在奴家衣上扑来……呀!怎么又在裙儿上旋绕?欲去又飞还,将粉须儿钉住裙钗线。”[1]511无独有偶,在《红楼梦》中也有一场“宝钗扑蝶”,素日稳重的宝钗见着了春日里的蝴蝶,也忍不住欲扑来了玩耍:“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穿花渡柳,将欲过河,引的宝钗蹑手蹑足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总不曾扑着。”[12]郦飞云和宝钗素日都是守规的千金小姐,但毕竟是二八年华,怎个不春心萌动?此时的郦飞云再看春容图,更多了几重心事,便写诗遣春思。虽因时代局限,女性无法走出闺阁,但扑蝶玩耍,寄相思于词笺,已可窥这朵“白玫瑰”开始有了生气和色彩,女性的情欲意识,在打开春容图的同时,也一并开启。

在第十三出“入围”时,郦飞云已相思成疾,得了伤春病。以今人的眼光来看,这是可悲的,女性在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却被钉在三纲五常的十字架上,男性可以游山玩水、追逐功名、妻妾成群,女性却连最基本的情欲都被扼杀了,像一尊木偶一样失去了原始的生命力,更像批量生产的商品一样被男权社会刻画上了统一的审判标准,她的价值需要男性来赋予。在整个社会对女性形成这样一种“刻板印象”的大环境下,女性变得毫无自我意识,这是极为可怕的:“它们使被刻板印象化的群体成员的个人认知能力的独立性受到影响,它们压垮这些个体,使他们陷于其间无法自拔,并拖着他们前行的脚步。”[13]而当女性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时,这种个人信念便与刻板印象产生激烈冲突,在被封建礼教束缚的封建社会,女性的这种心理斗争的外部转化的第一个表现,就是“伤春病”。三百年后张笔下的孟烟鹂则更为大胆,在丈夫处得不到温柔,便将自身的情欲需求转嫁在裁缝身上,振保一直理解不了自己的妻子为什么出轨:“我待她不错呀!我不爱她,可是我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10]144其实这就是男性对女性形成的一种“刻板印象”:女性嫁给自己,便要三从四德,忠心耿耿——不管男性如何待她。

到第十八出“闺痊”时的郦飞云已经有了正常的情欲感知,不是那个焚香拜佛、清心寡欲的木头美人了,后虽在卞婆婆的劝慰下嫁给了卞参军(霍都梁的化名),但那幅春容图上的情郎,已在郦心里生根发芽,挥之不去。“白玫瑰”的情感归属,不再是因为他人的指定,而是有了自我的选择与诉求。虽然在那个封建的社会里,郦飞云还无法挣脱出被他人掌控的命运,但内心深处的情欲觉醒已无法阻挡,而终有一天,这种内在的信念会挣脱外部的牢笼,如一只春燕,飞向深宅大院的高墙之外。

长期以来,女性群体在男性话语权的掌控中,情感意识都处于一种“空白之面”的生存状态,但在阮大的《燕子笺》中,“红玫瑰”华行云与“白玫瑰”郦飞云的反抗是对这种沉默无语和刻板印象的打破。通过对二女“争诰”情节和双美的形象塑造的解读,可以看到她们身后的女性主义的影子,虽然这种自我意识的觉醒和追求还只是处于微微萌芽的状态,但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值得关注和赞扬。因此,从女性的视角出发来看《燕子笺》,在晚明传奇里,它具有了独特的价值和意义。

(责任编辑 远 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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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4

A

1671-5454(2017)02-0056-05

10.16261/j.cnki.cn43-1370/z.2017.02.014

2017-02-21

陈雨婷(1991-),女,安徽宣城人,安徽大学艺术学院戏剧与影视学专业2015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戏剧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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