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章”传奇

◆ 张仕德

“纪念章”传奇

◆ 张仕德

忆苦思甜敬老院

隔一道墙，柳林派出所东邻，是同乐县柳林敬老院。

这敬老院的前身，上世纪五十年代头几年，还是方圆百里有名气的三孝庙。哪“三孝”？一是穷秀才尝粪救病父；二是卖炭翁割股奉娘亲；三是小牧童自阉进紫禁城。“三孝”之中，数小牧童的事迹传诵最广，也就值得特别说道说道了。

小牧童姓李，十岁时，正逢大清王朝康乾盛世，但他家却一贫如洗。父母上有高堂二老，下有九个子女，累断筋骨，也填不饱十三个肚皮，因此常吃谷糠、草根、树皮、观音土。小牧童心疼父母，无计可施，忽然想到看戏时，常见太监穿绸挂缎、饰金戴银随侍皇上左右，想来也够荣华富贵了。那么，自己为何不能割了“小鸡鸡”，走进皇宫，当个太监，挣大把银子，让父母衣食无忧，活得快乐体面一些呢？主意拿定，小牧童竟然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躲进山洼，用割草镰刀割掉了自己的“小鸡鸡”，血染花草，疼死过去。被家人找见后抬回家中，在土炕上昏迷几个日夜才醒来……

小牧童进宫后，开始几年只是干些洒扫庭院、运水添炭、巡夜打更的粗活，月银一两五钱，月米一斛半。后因当差勤谨，聪明伶俐，职务不断提升，最后竟当上了养心殿总管大太监，四品顶戴，月银百两；另外，逢节、逢寿、逢生皇子格格，皇上后妃都有赏赐，远超俸禄；至于绸缎、貂皮、珠宝、朝珠等等，应有尽有，真大发了。其父母靠着太监儿子孝敬，置地百顷，骡马成群，盖起了雕梁画栋的深宅大院，吃香喝辣，起居有丫鬟伺候，还有后辈当上了知府县令，真是鱼龙巨变、荣宗耀祖，羡得这一方百姓恨不得把男娃都阉割了送进紫禁城。古往今来，人们一说太监，就一脸鄙夷愤恨之色，历数“阉狗”贪婪无耻、祸国殃民的罪恶，有几个人赞扬过太监蔡伦发明造纸之术、太监郑和七下西洋的功德伟业呢？不论别人如何议论，在柳林镇绝大多数人心目中，小牧童都是他们的荣耀，都是配受人间香火膜拜的大孝人物。

三孝庙，过去古木参天，亭阁幽雅。五楹正殿内，塑有三大孝子神像，金装彩绘，仪态端正。殿外朱红大柱上，刻有名人题写的对联，辞语诚挚，意境深远，曰：“三孝出古镇，虽逝犹生，碑石巍峨书内史；贤名泽乡里，春夕秋潮，应随金风传万世。”

斗转星移，风云变幻。而今，三孝庙已无踪迹，大跃进、人民公社时在庙里建起了敬老院，古木伐倒，香炉砸碎，都塞进了高炉炼了钢铁。十年文革，三大孝子一股脑成了孔老二的孝子贤孙，塑像砸了，牌位烧了，大殿拆了，砖瓦被社员拉去盖了猪圈。所幸者，风风雨雨，敬老院始终存在，只不过变了几次名称，最早叫天堂敬老院，继之叫反修敬老院、幸福敬老院、夕阳红敬老院，现在叫同乐县柳林敬老院，把镇字亦去掉了，意思是归县上直属了。然而，级别升格，面貌依旧，四周仍是锯齿一样的土墙，五亩大的院子，朽木条钉的大门，东西两厢，各盖一排单边砖木结构的厦房，隔成二十余间小屋，屋内盘炕，供老人们颐养天年。年代久远，厦房破烂不堪，快倒的墙用木椽斜斜撑着，漏雨的屋顶用油毡塑料布盖着，没玻璃的窗户用蛇皮袋子遮着，就是没钱修，有时连给老人采购米、面、油、煤的钱都没有。有人建议，咱是国家级贫困县，财政太困难，干脆撤了敬老院，不背这个包袱了。听说县委书记发火了，流下了眼泪：“八十万人口的同乐县，只剩下这一家敬老院，还要撤，良心何在？撤了，我们向列祖列宗、向老百姓、向后人怎么交代？无论困难有多大，敬老院不能撤！只要创新思路，扎实工作，发展经济，我们一定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其实，县上对此早有规划：发展旅游、弘扬孝道，在原址上重建三孝庙。那敬老院怎么办呢？也有规划，拆迁民居，征地十亩，紧挨三孝庙再建一座现代化的星级敬老院。老人上楼不方便，因此房子一律建成琉璃瓦屋顶的仿古式平房，每间屋子都有卫生间，配备中央空调、宽带、电话、沙发、液晶大彩电……院内建设假山、鱼池、九曲桥、八角亭，遍植树木花草。绿茵茵的草地上，要安装跑步机、双杠、转盘和吊环等健身器材。另外，还要有棋牌室、图书室、医疗室、小舞厅、洗衣房、桑拿按摩室、美容美发室。总之，要让每一位老人在这里快乐得像神仙，潇洒得像贵族，幸福得像熊猫，体面得像皇上，充分体味最美不过夕阳红，充分体现盛世的无比优越性。游客游罢三孝庙，可以直接到隔壁的敬老院参观，可以和老人谈天说地合影留念。当然，爱心人士也可以捐款捐物，给老人梳头、剪指甲、洗脚、按摩，这里头的重大意义，无论怎么估量都不过分。最起码的，游客们都会把所见所闻带回去，或者口耳相传，或者微信微博，定会传遍长城内外、大江南北，满天下的人都会知道，大西北黄土高坡上有个同乐县，同乐县有个古今罕有的三孝庙，庙旁有个天下无双的敬老院！那儿的政府多么亲民爱民，那儿的官员多么至诚至孝，那儿的老人多么幸福美满……

可是，五年过去了，时光已经迈进了新世纪，敬老院已有十八位老人怀揣美梦魂归地府，天堂美景还在蓝图上。

派出所的民警，常常隔着大墙，呆看那边的景色人事，心情复杂，无限感伤。所长金一梅隔墙观看，有时会暗自落泪：冬日，能看到几个老汉靠着南墙晒太阳，脱下棉袄，翻起裤腰逮虱，那指甲上挤得血淋淋的。雨天，能看到老人一盆一碗地朝门外倒水，咒骂房漏，老天爷欺负人。月光下，能看到老人提着裤子朝厕所跑，有的摔倒，有的拉在裤裆里了。秋风里，能看到一个老汉悲凄万分地吼秦腔：“老牛力尽刀尖丧，蚕把丝吐尽滚锅里亡”……每年九九重阳、春节，都能看到各级领导后面跟着记者，来敬老院送温暖，祝老人们节日快乐，健康长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有什么困难苦楚尽管说，千万别藏着掖着，千万别把人民公仆当外人。感恩知足的老人们，一句也不埋怨苦，一句也不讲困难，一个个热泪盈眶，一个劲儿摇着领导的手：“新旧社会两重天，托敬老院的福呀！”“共产党的官儿呀，真比骨肉还亲哪！”

有一日，金一梅又隔着墙头看敬老院，眼圈红了。教导员张孝天问她哭啥哩，她尴尬地一笑，说：“谁都有老的时候，咱老了，会不会和这些老人一样？”

警花好尴尬

金一梅、张孝天一前一后进了养老院。院长刘拐子老远就看见了，一瘸一拐笑着迎了上来。

太阳刚冒花儿，小鸟在绿树枝头啁啾。敬老院已不宁静，能动弹的老人们都起来了，在室外活动。有的端着尿盆，匆匆朝厕所走。有的满嘴白沫，圪蹴在台阶上刷牙。有的猫着腰在扫地，相互斗嘴说笑取乐。有的在空场子上踢腿甩胳膊，怪腔怪调唱秦腔《拾黄金》：“有为王出京来脊背朝后，没料想到把肚子放在前头，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满目凄凉的敬老院，此刻倒也不乏生活情趣和快乐。张孝天看金一梅还离十几步远，一见到刘拐子就是笑骂：“拐子哥，你无精打采，昨晚没干好事吧！嫂子跟我告状，说你越老越不正经了……”

刘拐子也笑骂：“刀疤子，没大没小的，金所长来了，也不严肃正经点，满嘴酸臭话，走，先到房子里坐坐。”

金一梅抿嘴一笑，说：“不坐啦，刘院长，你分配任务吧！”

今天，是柳林派出所的敬老爱民日。所里规定，每月的一号、十一号、二十一号，除了值班备勤办案的同志，其他人都要到敬老院义务劳动半天。内容是打扫卫生、侍弄花草菜畦、给老人理发洗澡，拆洗被褥，到厨房帮灶给老人改善伙食，给有病的老人请医生熬药，陪老人下棋解烦……只要老人需要，服务无所不包。从金一梅上任和张孝天搭班子开始立下这规矩，已经坚持三年多了。有同志提意见，咱乡里警察这么忙，正经事都干不完，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现在再加上这伺候老人，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挽笼头缰绳吗？还不把人累死？再说，全国公安系统有个爱民月，咱跟着爱民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自讨苦吃？上边又没有红头文件，又没开会布置，咱发明个敬老爱民日，人家会不会说咱标新立异、摆花架子、哗众取宠？为此，所领导没少费口舌，道理讲得能拉几火车，张孝天甚至拍着桌子发了大脾气：“谁嫌累，谁嫌敬老爱民日自讨苦吃，谁可以走！发大财去，升大官去，我张孝天决不阻挡！花点时间，为孤寡老人服务，是警察的本分，还提意见，到厕所提去……”

“警民一家亲，我这个烂院长，也没啥招待亲人！”刘拐子嘻嘻哈哈，笑得像弥勒佛，“前两天，弄了点好茶叶，走，沏上一壶。”

“该不是收的贿礼吧？你铁公鸡，舍得买好茶叶？”张孝天笑骂。

刘拐子正要接茬，十八号房间里响起了一个老汉的哭骂声。

揭开门帘，三个人非常吃惊，都脸红了。大炕上，躺着一位八十多岁的古稀老汉，已经瘫痪了十多年。炕头上，放着男用便盆。老汉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手指颤抖着正数落女民警史小丽：“你不把便盆塞到我屁股底下，我怎么拉？派出所张教导是你这样么？敬老院的老人拉不下屎，还跪在那里用手指头往外掏呢！哎呦，快点，我憋不住了……”

史小丽站在炕沿下，脸如红布，低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肩膀抽搐，竭力压抑着才没哭出声。此时见所长教导员都来了，再也忍不住，手捂着脸，踉跄着跑出屋，“呜呜”大声哭了。

史小丽是个长相甜美、一笑俩酒窝的姑娘，芳龄二十二岁，省警校毕业刚刚一年，在派出所当内勤。可别小看了这姑娘，内务工作干得有板有眼，文案上拿得起、放得下，写得一手好文章。更奇的是，还有一副好拳脚。柳林镇有个三进宫的街痞，强买强卖，横行霸道，诨号牛魔王。一次逢集，有个王老汉到镇上给老伴抓中药，不小心把痰吐在牛魔王的皮鞋上，王老汉赶紧用袄袖子去擦，牛魔王不行，要王老汉用舌头舔净。王老汉不舔，牛魔王就当街打得王老汉满地翻滚，头破血流，门牙都掉了。有人打110报警，当时所里没人，史小丽就去了。到了现场，史小丽一声怒喝住手。牛魔王一看，淫荡地笑了：“呦，女警察怪漂亮的，陪大哥玩一玩，大哥我就饶了这个老家伙！”说着，竟伸出脏手，要摸史小丽的脸蛋。史小丽怒不可遏，一把打落那手，警告道：“你再胡作非为，我就不客气了！”

“你不客气，还能把老子的球咬了？老子今天就教训教训你这个臭警察！”说着，就拉开架势，扑了上来。好一个史小丽，看着甜美绵软、斯文娇弱，这一阵子，却拳如闪电，抬脚似惊雷，一个黑虎掏心，就把牛魔王打得捂着肚子哎呦了。紧接着一个蛟龙探海，一脚踢到牛魔王的裤裆。牛魔王双手捂着裤裆，哭喊着：“妈呀，疼死了，疼死了……”满街打滚，惹得满街人哈哈大笑，拍手称快。后来，牛魔王因为抢劫被判刑，哭着说：“史小丽这个母老虎，把我的蛋蛋踢碎了，当不成男人了，要赔我！”人们至今提到这件事，还笑得牙酸肚子疼。

可是，文武双全的警花史小丽，毕竟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的黄花闺女，脸皮薄，碰到尴尬事，害羞害臊也就不足为奇了。

史小丽在屋外哭。屋内，张孝天没有迟疑，脱鞋上炕，揭开被子，放好便盆，把老汉抱起来放在便盆上。老汉有点便秘，脸挣得通红，哼哼半晌，才便完。张孝天扯了卫生纸，细细给老汉擦干净了，然后盖好被子，出去倒便盆。金一梅抢过便盆倒了，刷净，回到屋里，却见老汉老泪纵横，哭得正伤心。张孝天着急地问：“金老伯，咋啦？哪儿不受用么？我去请医生。”

张孝天一问，老汉哭得更凶了，又抬起手，左右开弓，狠扇自己的脸：“我咋不死……我咋不死哩……活得没皮没脸……能把人害死……”

张孝天赶忙拽住老汉的胳膊，劝：“金老伯，你不该这样！谁说人老了有病就是害人哩？后辈侍候孝敬你是天经地义的！”

老汉的哭声小了，紧紧抓住张孝天的手，好像怕飞了，说：“我不糊涂。我知道你两个，都是隔壁派出所的，一个是所长，一个是教导员，和敬老院亲！我混账，女娃娃脸皮薄，我咋能骂人家黄花闺女？我老混账……”骂着，又要抬手扇自己的脸。

金一梅连忙上前，把老汉的手拽住了，摩挲着，心酸地劝慰：“金老伯，你再这样，我们真的生气了！按年龄辈分，小丽能给你当孙女，孙女有错，别说骂，打几下也应该！你老人家一辈子不容易，枪林弹雨杀出来的老公安、老警察，革命的大功臣，身上有五处伤疤，一辈子没妻子没儿女，要不然，你还不是儿孙满堂幸福美满的老寿星？共产党为你养老送终，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后辈们不孝敬你，是忘恩负义，才是天字一号的大混账！”

这时，屋里已经挤满了人，个个心暖鼻酸，满肚子话不知道该说什么。刘拐子见张孝天眼角里已经迸出泪花，强装一笑，上前拉住他下炕：“刀疤子，这个事怪我！我忙昏头了，咋能把小丽分到这屋……我是第一个大混账！”

史小丽挤进屋里，走到炕前，对着老汉鞠了一躬，只叫了声“金爷爷”，便泪流满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别把伤疤当纪念章戴

不限于敬老爱民日，一有空，史小丽就往敬老院跑。来了，除过为老人们提供服务，她心里还有个小九九，搜集素材，为文学创作打基础。特别是富有传奇色彩的金老汉，更是采访的重点。

院长刘拐子曾十分自豪地对史小丽说：“你别小看咱敬老院，这儿呀，有老八路、老地下党、老劳模、老教师、老警察、文化馆的老学究，都是些活历史、活档案、活电脑、活典型……小丽呀，你是个女秀才，要是你写到老能写完，我把刘字颠倒过来写。就说这个金老汉吧……”

刘拐子告诉史小丽，金老汉大名金玉明，是同乐县解放初公安局治安股股长，被投靠国民党特务机关的土匪头子麻老五捅了五刀，其中一刀捅穿了下身，失去了生育能力。后来，他把新婚的媳妇硬是离了，说我一个人受罪就行了，何必还要搭上我最心爱的女人？他一辈子无儿无女，被政府送进了咱敬老院。金老汉立过一等功，还得过金盾荣誉奖章，是一个值得咱们永远敬爱的好警察。

看来，金老汉为了那个便盆事件，还在愧疚，见史小丽一进屋，就说：“小丽呀，那天我实在不该骂你。”

史小丽故意拉下脸，噘起嘴巴说：“金爷爷，你要再这样我就走了呀！”

金老汉才笑了，拍拍炕沿，让史小丽坐，说：“小丽，你采访我，我嘴笨，说不好，咱共产党坐江山不容易哪！”

金老汉其实嘴并不笨，他把那段难忘的历史讲得一波三折，惊心动魄。

同乐县是一九四九年六月解放的。中共同乐县委成立了保安科，不久易名为公安局。那时，反动政权留下了大量的残渣余孽，仅中统、军统潜伏特务就有五十余人，兴风作浪，搞暗杀、爆炸、暴乱等破坏活动，企图颠覆新生的人民政权。另外，还有散兵游勇、盗贼土匪、流氓地痞，他们杀人放火、抢劫绑架、强奸妇女，无恶不作。城乡的赌局烟馆、青楼妓院还在毒化社会风气。封建反动会道门活动依然猖獗，一贯道、瑶池道、庙道、玉皇道、金圣道还在欺压愚弄群众，聚敛钱财，造谣惑众，扰乱治安。县公安局在上级的布置下，先后大规模地开展了剿匪、反霸、肃清潜伏特务、取缔反动会道门，取缔赌馆妓院，镇压反革命等一系列斗争，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全县缴获机枪八挺，长短枪两千一百支，子弹三万余发，电台八部。

但是，剿匪进行得并不顺利。

同乐县自古多匪患。县城东六十里有黄河滩，芦苇丛生，港汊众多。县北有黄土大塬，沟壑纵横，草深林密。土匪强盗、绿林好汉，极易盘踞窝藏。清末民国以来，大一些的土匪多达十八股，著名匪首有范刮刀、雷三刀、杨黑虎、石阎王等等，光听名字就叫人头皮发麻，不寒而栗。这些大匪剪径劫财，风高放火，月黑杀人，最常用的手段是绑票，勒索不到钱财就撕票。民国十八年，商人梁某被绑票后，圈囚在红薯窖里两个多月，后用三千现洋五包大烟土才赎回性命。解放后，这些土匪并未停止作恶，为反革命破坏活动推波助澜。匪首麻老五和潜伏军统特务勾结，黑夜抓去村农会主任夫妻，严刑拷打，后砍头杀害，将尸体投入深井。

其他土匪在铁拳打击下土崩瓦解，纷纷落网，唯独麻老五几经抓捕，都被他逃脱了。落网的土匪说，麻老五腰挂双枪，百步穿杨，飞檐走壁，武功高强，狡猾机警，睡觉也睁着眼，一夜能转移几个地方。麻老五也夸下海口：“共产党能打败蒋介石，抓不住我！能抓住我的人在这世界上还没生出来！”气焰嚣张得不得了，把公安局上下气坏了。金老汉年轻时英姿勃发，血气方刚，在部队里当过侦察排长，化装闯过敌人的司令部，在狼窝里抓到过活舌头。听到麻老五的话，气得嘴唇咬出了血，发誓要是抓不住麻老五，除不了这个害，就回家给媳妇抱娃去。其实洞房花烛夜，突然接到命令要抓麻老五，他还没和媳妇同床共枕呢，哪里来的娃娃？

金老汉带着十几个公安战士，风雨不避，昼夜不息，在麻老五惯常出没的地方搜寻埋伏守候了七天七夜，终于在一个早晨堵住了麻老五藏身的一个崖洞。正在部署捉拿时，金老汉却突然发现远处一棵几丈高的树上，溜下一个人影，撒脚拼命朝西跑去，看身形很像麻老五。妈的，差点上当了，追！金老汉逢沟跳沟，遇崖跳崖，鞋跑掉了，脚被酸枣刺扎得鲜血淋漓，仍舍命追赶。越追越近，看清了就是麻老五。麻老五频频向后射击，一个公安战士被打倒了，金老汉的胳膊也受了伤。麻老五滚下了十几丈深的深沟，金老汉牙一咬也跟着滚了下去。在沟底，两个人翻来滚去，殊死搏斗。金老汉因胳膊受伤渐落下风，被麻老五压住了，他却一口咬住对方的耳朵。麻老五从绑腿里拔出匕首，一刀捅在金老汉胸口，一刀捅在脊背上，一刀捅在下身处。血染衣衫，疼痛钻心，金老汉仍咬住对方耳朵不放。千钧一发之际，战友赶到了……

金老汉讲完后，一脸苦笑，粗鲁地骂：“麻老五，狗娘养的！给老子身上留下了五块纪念章，让老子成了太监，绝了后，让老子活着比死还难受！”

金老汉默默地脱去了上衣，那些伤疤大小不一、形状不一，血光闪闪，真像记录历史风云、英雄风采的“纪念章”。

史小丽第一次看到这些伤疤，她只是感到伤心，觉得老汉一辈子活得憋屈、窝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要不然，老汉也是子孙满堂天伦之乐祖宗香火不断了。可现在，老汉只剩下这些“纪念章”……

史小丽看过《同乐县志》，对解放初期剿匪灭麻老五确有记述，但那只是寥寥百余字，提到金老汉，也只是“负伤搏斗、勇擒匪首”八个字。那么，记录英雄为新中国做出的巨大牺牲，就只有这些光照千秋的“纪念章”了！由此，她自然想起了派出所教导员张孝天，他脸上的月牙形刀疤，是一个凶恶的杀父罪犯留给他的；还有李云飞胳膊上的刀币形刀疤，是一个拦路抢劫奸污妇女的地痞留给他的……当警察，时时有流血，天天有牺牲，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那么，一代一代的警察，前仆后继，像金老汉一样，身上留下了各种各样的伤疤，难道不是记录正义、记录壮丽、记录光荣的“纪念章”！

文革十年，中华民族遭受巨大浩劫灾难的岁月，有人竟然拿老红军、老八路、老干部、老党员身上的伤疤开心发难，高喊什么不要把伤疤当成纪念章戴，真是不肖不孝子孙哪，不知道天下人间还有羞耻两个字！还是毛泽东说得好：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是重于泰山。金老汉身上的“纪念章”，许许多多警察身上的“纪念章”，难道不是屹立在天地之间的泰山？

“金爷爷，当时已经解放了，麻老五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你为什么还要舍命追赶他？你带伤和他搏斗，为什么就不想想自己的安危，想想你才新婚的媳妇？”

“不是没想，是不能多想！多想，心就怯了，腿就软了，手就发抖了，就要打败仗了！”

“金爷爷……”史小丽颤抖着声音叫了句，热泪就再也忍不住了。

苦夏送清凉

苦夏来了。

敬老院，酷热而尴尬。毒日头火辣辣挂在天上，整个院子都在燃烧。梧桐树肥大的叶子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蝉在声嘶力竭地苦叫，菜畦里的茄子、葱、西红柿……无精打采，没有一丝鲜绿和花红，连蜜蜂蝴蝶也懒得光顾飞舞，大黄狗躲在树荫下，伸出长长的红舌头呼哧呼哧直喘气，房子里热烘烘的，进去后呆上几分钟，臭汗就会泼了水一样朝下流……

人一老就怕热。老人们无论昼夜，都不愿呆在屋里，而是在院子里作息。酷热，仿佛使老人们忘了羞耻和文明，于是，院子里就出现了一道令人难堪的风景线：老汉们，全身都脱得只剩下短裤头，老婆婆们，能少穿就少穿，都赤脚片子，或坐在小板凳上，或仰在躺椅上，或铺张凉席睡在地上，摇着扇子，也不顾走不走光。

往年，每逢苦夏，派出所搞献孝心送清凉活动，给老人们送一些茶叶、清凉油、西瓜、饮料、仁丹。今年气候反常，特别热，金一梅和张孝天商量，变个花样，送空调派出所送不起，而且费电，敬老院也用不起，送雪糕冰镇啤酒饮料又伤脾伤胃，干脆每个房间送台风扇吧！用公款买不合适，也没钱，最后决定民警个人捐，你在商店买可以，从自己家里拿也可以，但不能用坏的次的充数，要保证每个老人房间都有风扇。若不够，所领导每人捐两台，算来也差不多了。

史小丽从家电城买了一台蝙蝠牌电风扇，全自动的，送到了金玉明老汉的房间里，插上电，把遥控板递到老汉手里，一按，电扇便摇着头飞转起来。霎时，房间里凉意扑面，清风习习，吹开了老汉的笑脸。

金老汉咧开没牙的嘴，说：“小丽，多少钱？爷爷给你。”

史小丽做个鬼脸，笑：“金爷爷，你把钱给过了。”

“啥时候给的？这娃，耍笑爷爷哩！”

“就是给了，你看！”

史小丽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张报纸，展开。

这是一张四开的《河西日报》，二版显著位置，登着史小丽写的文章《历史的不朽“纪念章”》，报纸还配发了编者按。

金老汉接过报纸，戴上老花镜，认真地看了又看，抖着白胡子，孩子似的呵呵笑了起来：“小丽呀，你真是个女秀才、大作家、文曲星，爷爷跟着你沾光了，名字和照片都上了报，变成名人了！”史小丽也笑着说：“你本来就是金光闪闪的大名人，是我跟你沾的光。文章发了有稿费，我提前给你买了一台电风扇！”

金老汉故意板起脸，说：“你把电风扇拿走，爷爷不要！你当爷爷是穷光蛋，爷爷肥着哩，你将来结婚，嫁妆钱爷爷全包了！”

史小丽脸一下羞红了，接着，又真像亲孙女一样忸怩一下，说：“爷爷，我还有事情求你哩！”

这事情颇难开口。“纪念章”一文在省报发表后，编辑先寄来了样报，随后又打来了电话，意思是，史小丽的文章观点正确鲜明，史料翔实，文笔鲜活生动，是一篇弘扬正能量、歌颂革命先辈不怕流血牺牲为人民谋幸福、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好文章。不足之处是，文章写到金玉明老人负伤时只有二十四岁，新婚之夜接到命令剿匪，和麻老五搏斗时身负重伤，然后坚决和媳妇离婚，终身未再娶，独身生活半个多世纪。这一段，写得过于简单，寥寥数语，一笔带过，给人们留下许多疑问：金老汉真的失去了传宗接代能力？离婚是谁先提出来的？离婚中有何曲折和风波？金老汉离婚的真实动机究竟是什么？金老汉内心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和折磨……这些问题，值得深挖，值得刨根问底。挖掘到位，写得精彩，更有分量，更吸引人，把人民警察的高贵情操、博爱精神、人性之美充分展现出来，估计会引起社会轰动，高层关注，文章评个大奖也有很大可能性……

对编辑先生诱人的评大奖、关注、轰动啦之类的言辞，史小丽也不十分眼馋。使她感到特别为难的是，她一个没结婚的姑娘家，怎么样开口问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家，当年是不是失去了传宗接代的能力，是不是因为这个走上离婚的路……而且，更为残酷的是，经过半个多世纪，金老汉本来心境已经平静了，痛苦已经淡忘了，伤口已经结疤了，自己旧事重提，贸然发问，这不是揭起伤疤，又往血淋淋的伤口上撒盐吗？这也太不近人情不尊重老人了！

果然，史小丽吞吐委婉地表达意思后，金老汉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白胡子颤抖着，树皮一样的老脸抽搐着，手在筛糠，眼圈红了，似乎要掉泪。

“算……算啦，咱不说这个了！”史小丽努力挤出笑脸，小声赔不是，“金爷爷，我给你洗洗脚吧，你脚趾甲又长了。”

史小丽端来一盆热水，把金老汉扶坐在炕沿上，把那两只枯柴一样粗糙的脚泡进水里，指缝、后跟、脚背……认真地揉搓着、抠挖着，那神情，真的像一个懂事的亲孙女，在给自己亲爱的爷爷洗脚。

史小丽自出娘胎，还没给爸爸妈妈洗过一回脚，可在柳林镇敬老院里，她已经给几个老人洗过了。记得第一次，一个刚进敬老院的老汉苦着脸、忸怩着硬是不洗。劝急了，老汉倔倔地说：“几十年不洗脚，惯了！垢甲厚厚的，不穿鞋也不怕瓦渣儿玻璃渣儿酸枣刺儿划破！”史小丽哭笑不得。她知道，农村一些老人一生大概只洗三回脚，呱呱坠地一回，新婚之喜一回，死了穿寿衣一回，不卫生不文明，可谁也不笑话谁，真没办法！史小丽劝着劝着，发了脾气：“你不洗也得洗，脚这么脏，这么黑，这么臭，敬老院的被子那么新那么白，你怎么朝被窝里塞？”脚进盆里，还没搓揉，水就成了黑糊糊的稠泥汤。连换了三盆水，水才有些清了。老汉脚上的污垢死肉太厚，抠得史小丽的指甲酸疼，也抠不下，气得想哭。没办法，她在外头窗台上找来一把生锈的镰刀片，刮！“刷拉刷拉”刮了一层又一层，一盆清水又变得又黑又稠了。洗完脚，史小丽的衬衫也湿透了。

现在，史小丽已经给金老汉把脚洗干净了。此刻，她坐在小板凳上，膝头垫块白毛巾，把金老汉的脚抱在怀里，开始剪趾甲了。可是，这剪趾甲并不比洗脚容易，似乎更难。为什么呢？金老汉的脚趾甲长得不一样，个个厚似铜钱，硬如铁板，而且前端弯曲，都深深地扎进肉里。要剪，必须用剪刀尖把趾甲从肉里剜出来。史小丽像一个手术医生，屏住呼吸，睁大眼睛，万分小心地操作着剪刀。

史小丽正忙着，突然，一颗豆大的滚烫的泪珠，滴在她的手背上，接着又一颗。

“金爷爷，疼吗？”

金老汉擦把泪，笑笑，哽咽道：“明……明天你来，爷爷让你看几样东西。”

“太监”的爱情故事

翌日，史小丽来到金老汉房间。

金老汉拿出几样东西，看得史小丽一愣一愣的：一个丝绸红肚兜，一件细布红裤头，一条线绳精编的红裤带，好像都用过，不太新了。那红肚兜上，绣着一汪碧水、几朵荷花、一对戏水鸳鸯，画面清丽有趣，充满爱意。那红裤头上，绣水、绣鱼、绣蝶、绣草，使人不由得联想起人间恩爱。那红裤带的两梢头，缠有金线，吊着穗儿，非常精致好看，好像这不是一条系紧裤子的物品，而是连心拴爱的定情之物了。

史小丽对本地风俗略知一二。大凡出嫁的女子，都会在夫婿的本命年，或者逢九的门槛年，如二十七、三十六，为夫婿缝制红肚兜、红裤头和红裤带。红色代表吉祥、兴旺，红色能辟邪、镇妖、祛病。有这几样宝贝，夫婿就会没灾没难、逢凶化吉、四季平安、百病不侵、婚姻美满、家和万事兴。痴情女子，大都会在肚兜、裤头上精心绣上鸳鸯鸟、并蒂莲，意在警告夫婿要忠于爱情，“裤带别乱解，野花别乱采”！

史小丽扑闪着美丽的大眼睛，期待金爷爷讲述红肚兜、红裤头、红裤带的动人故事。

金老汉长吁一口气，沉浸在回忆之中。

金老汉说，他那媳妇，水灵灵的，甜丝丝的，长相模样跟史小丽差不多，只是没有史小丽皮肤白，但眉心有颗美人痣，是他们那一块有名的俊闺女。媳妇名字也好听，姓孙，叫梅香。梅香和他一个村，青梅竹马，泥里水里，一块儿滚大玩大。放羊拾柴时，梅香想吃崖上那红艳艳的酸枣儿，他上崖去摘，胳膊被枣刺儿扎得血淋淋的。梅香心疼得直吹凉气，用嘴巴吸吮。他家穷，吃不饱，到地里割草时，梅香总是偷偷给他塞个馍，或是塞个热红薯。小伙伴们玩过家家，梅香只能给他当媳妇，谁要跟他争，他就瞪眼挽袖子，要和人家拼命。参军上前线那一年，梅香送了一程又一程，眼泪擦不干。他说，梅香，等我打败蒋匪军，就回来娶你。今辈子，天上仙女我都不要，你就是我媳妇！复员回来，在公安局当治安股长那一年，正好二十四岁，是本命年，梅香给他做了红肚兜、红裤头、红裤带。偏偏新婚那一夜，他没穿红肚兜、红裤头，没系红裤带，就叫狗日的麻老五给害惨了。

金老汉说，千刀万剐的麻老五，你捅我哪儿都行，咱俩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你哪怕把我捅死，我为革命牺牲，是烈士，也光荣！你不该用刀捅我下身，捅我的命根子，叫我活着比死还难受！到省城治，到京城治，都治不好，我眼睁睁活生生成太监。我是太监，我媳妇怎么办？她正青春年少，那么漂亮，那么温柔，那么手巧，那么心善，如花似玉，可却要活守寡，不是一天两天，不是三年五年，而是一辈子！没有夫妻之实，漫漫长夜，春夏秋冬，残灯摇曳，红烛流泪，叫她怎么熬下去？她将不能生儿育女，无儿膝下承欢，以享天伦之乐；年老之后，无儿孝顺侍奉；百年之后，无儿哭送坟园，烧香祭奠！这是多么悲惨多么令人肝肠寸断的情景！她是我最爱的人，我不能害她，要成全她，只有离婚一条路……

金老汉说，他提出离婚后，梅香哭了三天三夜，直哭得牛羊垂泪、鸟雀呜咽、天昏地暗了。她说，你不是太监，是我男人，真是太监我也不嫌！我生是你媳妇，死是你鬼妻，要离婚除非黄河倒流日头从西边出！他苦口婆心劝梅香，说，我是废人，跟皇宫里的太监一样，给不了你快乐，给不了你幸福，给不了你正常人的生活！你有做女人的权利，你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我不但是你名义上的男人，还是共产党员、复员军人、人民警察，不能自私自利，不能剥夺你神圣的权利！我爱你，爱到骨头里血肉里，为你哪怕粉身碎骨都愿意！正因为爱你，才要和你离婚！要是不爱你，要是虚情假意说爱你，我就会想尽办法死乞白赖地把你留在我身边，不准你离婚，不准你另嫁人，拖死你，苦死你，累死你，和你玉石俱焚，同归于尽！梅香呀，离了婚，你做我的亲妹妹，嫁了人，生下儿女，过继给我一个也行，把我叫亲舅舅也行，反正我算是有了后代，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在他的苦劝下，梅香终于松口了，但提出一个条件，他必须穿戴她做的红肚兜、红裤头、红腰带！穿破了穿旧了，她会继续给他做……

金老汉说，后来，他托媒人给梅香介绍了一个小学教师。为了稳妥，他详细打听，了解到该教师的人品好，学问好，脾气好，家里经济条件也好，梅香嫁过去，不会受饥寒之苦。接着，他又偷偷站在校门口，看清了该教师的长相穿戴，发现此人眉清目秀，温文尔雅，一表人才，和梅香十分般配，才放心了。临订婚前，他专门请媒人吃了一回饭，要媒人给那教师传话，梅香虽然名义上结过婚，但百分之百是黄花秀女，对方决不能歧视她，轻慢她，冷落她，虐待她，要一辈子恩恩爱爱，相敬如宾。梅香再嫁时，他花光积蓄，还借了钱，不但置办了全套嫁妆，还买了一辆解放初十分稀罕的自行车。梅香怀孕了，他像梅香娘家的亲哥哥一样，给妹子送杏、送石榴、送猪蹄、送老母鸡，只要梅香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就是他最大的幸福。

金老汉说，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梅香难产，医生回天无力，母子都死了。梅香临咽气，拉住他的手，哭着说，记住，要穿红……红肚兜红裤头……系红裤带……才能保你平安。霎时，天塌了，地陷了，他最爱的女人，他最亲的女人，离开了这个哭哭笑笑的世界！他恨自己为什么要叫梅香离婚，要叫梅香嫁人，要叫梅香生孩子，可是，千怪万怪，怪天怪地，也换不回他的心肝梅香了。有一阵子，他天天把红肚兜、红裤头、红裤带穿戴在身上，舍不得脱，舍不得洗，可穿破了怎么办？梅香走了，再没有女人给他缝制！于是，他脱下了红肚兜、红裤头、红裤带，洗净叠好，珍藏在箱子里，想梅香的时候就看一看。

金老汉说完了，可辛酸的老泪流不完，滴滴泪珠，洒落在那红艳夺目的红肚兜、红裤头、红裤带上。

史小丽被这个爱情故事深深震撼了。古往今来，歌颂爱情的文章、诗歌、戏剧、书画加起来，恐怕比大兴安岭的树叶还稠密，比腾格里大沙漠的沙粒还多，比黄河长江的水流还长。可是，谁见过如此凄美、奇特、回味无穷的爱情故事呢？赶快把它写下来……

人间大爱“纪念章”

《河西日报》刚登出史小丽写的《人间大爱“纪念章”》，金玉明老汉就魂游西天了。

在炕上瘫了十多年的金老汉，临终，粗重地喘息着，枯柴一般的手在空中挖抓着，奋力挣扎，竟然靠着被摞枕头坐起来了，口述后事。第一，他死后，不穿绸缎寿衣，要穿刚解放时人民警察的第一代黄色警服，佩戴金盾荣誉纪念章；第二，贴身要穿梅香给他缝制的红肚兜、红裤头、红裤带；第三，他火化以后，不要装骨灰盒，就埋在他逮住麻老五的地方，上边栽一棵枣树，将来枣子熟了红了，娃娃行人可以摘着吃；第四，他攒了十多万元，死后，两万交党费，两万捐给柳林派出所买电脑，两万给史小丽结婚置办嫁妆，剩下的都给敬老院，他欠老哥老姐的情意太多了。说完后，老汉似乎松了一口气，但却突然颤抖着伸出了一根指头，死死盯着史小丽，脸抽搐着，老泪汹涌流下来……

这一根指头是什么意思呢？是惦记小丽是单身一人，遗憾喝不上娃的喜酒了？是嘱托小丽给他办一件事，小丽还没办？是想留给小丽一件纪念品，没来得及？是想叮咛小丽好好工作，做一个优秀的人民警察？……围在炕下的人们，七嘴八舌，胡乱猜测，气得金老汉头疯摇着，喉咙里的痰呼呼作响，那一根指头颤得更厉害了。

院长刘拐子看出来金老汉的意思，把史小丽叫到屋外，为难而期待地小声说：“小丽呀，老汉的意思，他没后代，想叫你给他穿白戴孝，当亲孙女……”

史小丽想都没想，冲进屋里，把泪脸贴到老汉泪脸上，泣不成声：“爷……爷，你是我的亲爷爷，我是你的亲孙女，我给你披麻戴孝，烧化纸钱……”

金老汉长出一口气，脸上露出满足幸福的笑容，走了。

哀乐阵阵，泪雨纷纷。敬老院成了素白的世界。

在院子的空地上，用帆布、彩条布搭起了灵棚。灵桌上，用插屏镜装着金老汉的遗像，镜前摆放香炉、蜡台、供果、献馍，但没有像现在的葬礼一样赶时代潮流，在灵棚里摆放纸扎的豪华别墅、轿车、冰箱、空调。灵桌前，还意外地摆着三个麦草编的垫子，供人们跪拜。有人悄悄提醒大总管刘拐子：“老人是共产党员，人民警察，现在穿警服躺在灵床上，这样布置不协调，容易叫人说闲话！”刘拐子哽咽着顶了回去：“共产党员，人民警察也是人，老人把一切都献给了党，位子、房子、票子、儿子，一辈子啥都没落下，不能委屈他，有闲话就朝我来，我顶着！”

史小丽拟写的一副对联，特别醒目地挂在灵棚的两边：无子女，无遗财，无私欲，民警舍身鬼神悚，山河悲歌哭壮士；有至孝，有忠骨，有大爱，党员热血写春秋，天地永留纪念章！

史小丽穿白挂孝，连鞋上也蒙了白布。此地葬俗，直系下辈子孙，要在灵前铺的一层麦草上，席地而坐，昼夜守灵。有亲友来祭奠吊唁，男女孝子要陪哭、陪跪，礼毕还要给吊孝人磕头答谢。刘拐子做了变通，只让史小丽鞠躬，不要下跪磕头。史小丽不依，说：“既是亲人，就要按亲人礼数来！老人去了，不跪不磕头，能算孝子么？”张孝天圆场道：“老人家是人民警察，你也是人民警察，人民警察不兴下跪磕头，就按刘院长说的办，孝心到了就行了！”

起初，刘拐子给葬礼定下了一个原则，既要庄严隆重，又要从简节约。一，老汉是山东沂蒙人，为革命把尸骨撂在了河西，但他在老家究竟有些什么亲戚，住在哪里，一概不知，就不通知了。二，老汉1947年参军，是建国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按理应该通知组织部、老干部局、民政局、社保局、财政局……可这些大衙门，平时对老人也太淡漠了，老汉一把医药费发票还没报销呢！唉，还是通知吧，不通知是咱的错，通知了不来是他们的事！三，不唱戏不演电影不请乐人吹打，用录音机大喇叭放哀乐磁带就行了。四，敬老院经费紧张，吃饭控制在十桌左右，八菜一汤，两个荤菜，不上酒，不上烟，估计花费就在两三千元，这钱自己先垫上。

可是，随后葬礼形势的发展，把刘拐子的计划全盘打乱了！

首先，柳林镇异乎寻常地热闹起来了，一下子来了三帮乐人，三个秦腔眉户自乐班，一台皮影戏，一台吊线木偶，一支电影放映队，一支威风锣鼓队，还有一个西洋乐团，从敬老院一直排到东西南北大街上，各自搭台子占地方，摆开阵势，吹，拉，敲，打，弹，唱，舞，一霎间弄得锣鼓喧天，笙箫入云，戏声震耳，五彩缤纷，热闹得犹如正月十五闹元宵。此地风俗，人死是脱离凡尘苦海，升入天堂，丧事办得愈壮观愈热闹，愈能显示死者生前德高望重，贤名远扬，家境兴旺，子孙出众。热闹壮观是要大把花钱的，一帮乐人吹打一天，酒饭烟茶和谢礼毛巾被面除外，光现金报酬至少得两千。可今日怪了，没有一个乐人戏子班主找刘拐子谈价钱。越是这样，刘拐子越是心急，他怕人家事过后狮子大开口跟着要钱。但找来找去，班主们好像商量好的，一个腔调：“钱是凉的，人心是热的！一个老警察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地走了，我们难道要当钱串子？放心，无偿服务，连烟、茶、酒、饭都不要你刘院长出！”

其次，公安局一把手耿局长、蒋副局长意外地来到了灵堂。两位领导到隔壁派出所检查工作，一问情况，隔墙一看形势，就过来了。蒋副局长一见金一梅，脸就黑了：“人民警察穿白挂孝，像啥样子？请示谁了？”金一梅生气地一扭头，没搭理。耿局长不满地斜眼看了看蒋副局长，径自拈起三根线香，在蜡烛上点着，恭恭敬敬地插进香炉，对着灵前遗像，鞠了三个躬，那眼圈已经红了。走出灵堂，耿局长在史小丽拟写的对联下盯着看了许久，沉重地点了点头，然后掏出手机打电话，命令本局下属单位的正职副职，一律着装整齐，马上到柳林敬老院参加葬礼。

于是，不到一个钟头，院里就站满了警察。他们神情肃穆地列队向遗像默哀，三鞠躬，然后一个跟着一个向金玉明老汉的遗体告别，多数人都哭了。

令人欣慰的是，组织部、老干部局、民政局、社保局的人都抬着花圈来了。虽然来的都不是部长局长，都是些股长办公室主任，但毕竟代表组织，也足以告慰死者英灵了。令人特别高兴的是，宣传部林部长亲临灵堂。林部长是县委常委，副县级，把葬礼的规格一下子提高了。本来，刘拐子计划自己主持追悼仪式，由派出所金一梅所长致悼词。现在好了，他立即请示，请耿局长主持仪式，请林部长致悼词，两位最高领导稍加谦让，就答应了。林部长致悼词，神情悲痛，不停地摘下眼镜擦眼泪，声调哽咽地说不成连续的句子。他一度离开稿子，用了许多千古名句赞颂金玉明同志，如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如位卑未敢忘忧国，如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如愿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这些话引起了所有人的赞叹：难怪人家能当宣传部长，水平就是高。

最后，在捐赠金老汉遗产的议程上出了点意外。史小丽接了金老汉遗赠她的两万元嫁妆钱后，把持不住，竟对着遗像跪下去了，痛哭失声，磕了不计其数的头，接着把钱塞回刘拐子手中，说：“金爷爷的心意，我领了！但这钱，我坚决不能收，留给敬老院的爷爷奶奶们吧！”两个人推来让去，无法结局，还是耿局长擦把眼泪说话了：“刘院长，别再推了！警察，就是人民的孝子，史小丽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你就收下这份孝心吧！”这幕场景，又把葬礼推向了高潮，日后成了同乐县人最爱热议的一个话题。

大孝小孝的争议

柳林镇的三孝庙、新敬老院终于在旅游兴县、弘扬孝道的热浪中破土动工了。

但是，在重建三孝庙的过程中，却突然有人建议，在庙里的殿堂中，应该为金玉明老汉也塑一尊像。

建议理由，很难驳斥：三大孝子，固然可敬，但皆是孝养自己父母，和金老汉相比，只能算是小孝。就以“小牧童自阉进紫禁城”为例，不过是为了解除自己父母困苦当太监，而金老汉呢？为党、为国、为民，不怕牺牲，不幸伤成“太监”，但无悔无怨，大爱无私，奉献到死，是为大孝也！为小孝建庙塑像，而舍大孝不顾，岂非事理不明咄咄怪事乎？

驳斥言论，也有意思：这是重修古庙，不是建革命烈士纪念馆！今人、古人，不能混为一谈；共产党员、人民警察，也不能和封建社会的官吏太监混为一谈！照这样说，杭州重修岳飞庙，也该把杨靖宇、董存瑞、黄继光、焦裕禄的像塑在里边了？纪念仁人志士，我们学其精神，举其旗帜向前进，就是最好的传承和纪念……

施工，正在进行；争论，仍在继续。结论如何，大家拭目以待吧！

发稿编辑/张 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