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组诗)

2017-06-10 11:20叶舟
花城 2017年1期
关键词:天空

叶舟

出長安记

那一天,阴,间或微雨,

天空实沉,像一堆生铁的

秤砣,摇摇欲坠。

贫僧不才,借一辆泔水车

踅出了宫门,

净身离去。那一天,

我留下了锁钥、户籍、灵牌

以及半生积攒的书卷,

身轻如燕,不免

暗喜。长安城内

清水泼街,门面一新,

一些彩色的灯笼,攀援

上下,犹若盛唐的钢管舞女。

那一天,典当铺里

犹在质押灵魂,

价廉伤人,一些无辜的

愿景,无处皈依。

拐过街角,国营书店的

黑板上有一条告示:

“皇帝的最新语录

不日到货,欲购从急。”

那一天,王大人胡同的

污水管破裂,

一些私藏的字画、绸缎

和名刺曝于天光之下。

在农民银行门前,两匹

驴子鼻息沸腾,

口衔鲜花,

充满了爱恋;一盏烟的工夫,

一场公开的交媾,

传来了利好之消息。那一天

芹菜还是芹菜,

糜子仍是糜子,但一筐

新鲜荔枝的出现,

让三位快递小哥,

口吐白沫,当即毙命。

路经禅寺,箍桶匠

在修补木鱼,

铁匠却拔掉了山门上

的一丛明钉;而肥硕的

方丈闭目入定,

正在给波斯的一位

太太,疗治血压和月经。

朱雀大街一带,

鼻涕娃娃们点燃了炮仗,

无照经营的李麻子,也适时

踩开了爆米花机,

冲天一怒,

混淆風气。那一天,

泡馍店里发生了斗殴,

谁也闹不清一堆碗里

可疑的肌肉,

究竟来自天鹅、地鼠、乌鸦,

还是亲爱的羊群。

沿着一只蟾蜍的引领,

叩响门环,我找见了

海关总局的李靖

和红拂女,接下来的事情

便易如反掌,类似

他们眼中生动的私情。

那一天,风筝祥瑞,

带着蜈蚣、蜻蜓、风车

和“吾皇万岁”的标语,

占据了头顶。午时过后,

鼓号嘹亮,弦索高奏,

一场庄严的欢送大会

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拉开了序幕。那一天,

贞观三年,农历四月,

我闪身出走,

奔往西天。一抬头,

看见无限的云朵,仿佛

一卷广大而忧伤的佛经。

抱歉!那一天,我的

另一个我,我的幻影,我的

口舌,还在主席台上宣誓决心。

在高昌国问水

在此,我鞠躬致敬,

向这个干旱的国家,

借一个水囊,

一只瓢。

我要洗净白马,以及

来路上的全部荒凉,

并且让怀里的经书,

保持秘密的湿润

和光芒。

太阳若雪崩,照着

城堡、流沙,

众生和鸣禽。

我匍匐于天空这一面

干净的佛龛下,

开始问水——

哦,在悲伤的边疆,一定

有一匹隐忍的鲸鱼,

一座泪水的仓库。那时,

足够我们捡起一路上

的苦厄与怆然,

放下今生今世;

慢慢地,彼此冰释,

开始对饮。

哦,龟兹

姑娘不是妈妈生的,

好像桃树顶上结的。

哦,姑娘不是妈妈生的,

最好是遍地的野花开出来的。

那么多的歌舞,

那么白的腰肢和肚皮。

苏巴什寺不是泥土砌的,

可能地里长出来的。

哦,苏巴什寺不是砖头砌的,

一定是天上的佛陀降赐的。

那么多的僧侣,

那么嘹亮的法会和唱经。

冰山上的来客

用一只火镰

靠近冰山,却发现

羊群聚集,

在孵化一枚鹰卵。

在山腰的密室,

豹子出入,

披风戴雪;

因为一朵忧伤的

莲花,濒于难产。

蜻蜓来自夏季,

它脆弱的翅膀,恰好

可以丈量一个人

朝觐和皈依

的距离。天竺尚远,

有关恒河一带的平原,

鳄鱼横行,

彗星陨落;与这里的

冰封形成了反面。

山顶的湖泊忧伤如故,

野花成草,像寺里的

那一只净瓶,

熏香缭绕,

沐浴更衣;

一些游移的黑鱼,

来自经文,或者

人间的泪水,

从不曾凉却,诉说着

天庭以上的机密。

——如果仔細,便发现

此刻我站在了

须弥山的中央,依偎

在了如来的手心。

心经

每一步,我都繁华落尽,

走进秋天的肃穆。

每一步,我扶起了倾斜的笔画,

坍塌的字母,筑桥结筏。

每一步,从色到空,

从空到色,我看尽了虚无。

每一步生死的路上,

我学会了微笑,却从不说出。

沙河记

在沙河,可以遇见鬼——

孤身前来,

带着一种试探,

行礼如仪,向我请教

以下的词汇:卑劣,龌龊,

黑暗,诅咒,无力,

以及干旱的旷野上

那一场无名的

飓风。抱歉,我不能作答,

因为我只是一介

赶脚的僧侣,

至今也不曾

度化

自己。

但是,我攥住了鬼,

将这一块漆黑的

墨锭,慢慢

研磨成水。我蘸笔,

写下了黎明前,

最初一页,

光明的文字。

那一刻,我终于大病初愈。

辨识

白马身上的,不会是人,

乃一筐子佛经。

大象驮起的,不是佛陀,

更像一个穷人。

寺庙顶上的,不是月光,

其实是一阵甘霖。

须弥山下的,不是河水,

有可能是今生。

迎头面见的,不会是你,

绝对是我的天命。

札记

鹰和豹子是我的兄弟,蝴蝶

是姐妹;

倘若这一条大河

仍旧生动如许,那么

一尊神祇的诞生与沐浴,

便是施洗。

一千年间,我坐在水边——

那时的长安,

弦索不断,沽酒买醉;

那一个少年的我,

白衣妩媚。

当天空打开,我看见

如水的天命

鲜花怒放,而信仰的金鱼

远在西域。

这一生,我走在路上,

像一只仓皇的乐器,

时而卑微,时而啜泣;

但内心的轰鸣,

仿如颂唱,

从不停息。

刹那间

黑夜是永生的,即便

月亮

开成了一朵白莲花。

在最漆黑的山顶,

提灯西行,

突然邂逅了一只

抖擞的公鸡。

它一介布衣。

它独立。

它啄食着世上的

梦魇与疾病。

它顾盼自雄,

正在练声。

那一刻,我打开经书,

却看见一行偈语,

黎明初起。

蓝毗尼的偈语

我揭去一片阴影,点种,浇水,培土。

我看见世上的菩萨们长势优良,筋骨茂密。

我爱着这一丛药草,包括月亮和蝼蚁。

哭泣

来一场柔软的哭泣,多么不易。

我抱住自己,不让

天空看见,

即便凤凰拾走了我的

僧衣。我藏下的

那一盏灯,

油尽心枯,但眼泪

一定会让它燃起。

决不!我不会告诉

迎面而来的鸦群、虎豹、

罡风与雪雨,

包括每一个人微笑的

示意。我和这沉疴已久的

大地跌落一起;

一次秘密的疗治,可能

就来自广阔的哭泣。

有一次爱戴的哭泣,多么珍贵。

我代替月亮,站在

这繁星湍急

的头顶。我晾晒下

白马、佛龛、

经匣与偈语,

以及一条修远路上的

仓皇和败北。

是的,我还要吹响

一只凌乱的巨鹰,

揭开云朵,请它下凡,

去把普天下的鲜花

一一扶起。

我斟下一杯眼泪,突然

失手破碎,看见菩萨捡起了

人世间的全部荆棘。

旷原上

水,才是最逼真的问题。

上无飞鸟,

下无走兽,

当全世界的砾石

在此麇集;当经卷干渴,

天空像一卷寂灭的

羊皮;当高昌、龟兹、葱岭

和撒马尔罕一带,

出现了流火

与剪径;当太阳塌陷,

月亮和老鹰生死不明

之际;当芒鞋找不见方向,

一只火镰

难以靠近天竺

与波斯;

当大唐已远,那里的庶民

和皇帝黎明即起,

翘首引颈;当我身陷

广大西域,

匍匐于途时——

水开始退居其次,并不

构成问题。

逼真的是:佛影一閃即逝,

犹如昙花,

或者一枚

朝露,不可寻觅。

过河

这不是一次意外。

50本经书,以及

天竺和波斯的

奇花异果,

跌落水中。那一刻,

我在苍茫的人世上,

渐次枯萎。

我点灯,照亮天空

这一面佛龛,

开始了婴儿一样

认真的哭泣。

事实上,只是一次

尖锐的试探。

当道路漫长,秋天席卷,

一场喑哑的悲哀,

让我引舟如叶,

再次

过河。

《大唐西域记》

就此,我开始给皇帝

写一本书,陈述地平线上的

焰火,西域的开支,

以及游牧的氏族。

开始了,我必须给

帝国写一本书,渲染

梵音流布,万邦

来朝;仿佛一只巨鹰

扣住了地球,没有危卵

与猜忌,惟有鲜花传袭。

就这样,我开始给

修远的道路,给一册

崎岖的山河

写一本书;诉说一个人的

跌仆与泪水,其实

是秘密的叩首和供养,

有待时间的鉴定。所以,

我开始给一双芒鞋,一盏灯,

一匹晴朗的白马,

写下一本感恩之书;只有

它们知晓我光辉的败北,

包括一些暗夜的哭泣,并且

扶起我,掸落悲哀,

一路向西。因此,

我开始给坡下的

天竺,给恒河上的鱼群,

包括猴子与浆果,

缘起和明灭,写下一本

热带之书;请求这弯曲的

天空,埋下一个人

青春的骨灰,等待春风

和下一世的破土。

终于,我开始为佛陀,

为他一辈子荒凉的修为,

药草和银针,舍利

与僧衣,写下一本

世界之书;我闪身入内,

在书中开窟造像,并且

布置好月光、莲花、净水

与菩提;我曾经深爱的

一切,终于安然如故,

馨香扑鼻。必须的,我要给

天下的苍生,给炊烟和羊圈,

疾病与五谷,写下一本

治愈之书;不久之前

我们还端着一只只

清贫的饭碗,守望黄昏,

不弃不离;在这一场湍急的

生命当中,狭路相逢,

彼此默默記取。顺便的,

我要为自己写下一本

苍凉之书,因为一次引颈,

一次眺望,一番热烈的

追逐与爱戴,天空

将我带到了如此之远,让我

马革裹尸,残缺

不断,却又像一支滚烫的

墨笔,掏出了誓死的内心。

而今,我合上了书卷,

与佛陀比邻。——举目看见

这烂漫的人间大地,

众生诵唱,万法归一。

在译场

在这里,我扶起

呕吐的字母,眩晕的

音节,掸净它们身上

黯淡的灰尘。梦里

不知身是客,这些辗转

而机密的恩人,将代替我,

说出另一种灵魂的法则。

在这里,我捡起一片

残经,一句破损的偈语,

一只忧伤的木鱼。我在

长安买药,月下炼丹,

慢慢疗治好水土不服,

以及它们痉挛的身影。这时

的春雨,不过是一次苏醒。

在这里,我种下了佛陀

与菩提,并在辽阔的宣纸

和帝国的内心,浇水,

剪枝,培土,施肥。我知道

生命是一次遠行,如果

我梦见了天竺或西域,

我和每一颗字词,属于皈依。

在这里,月亮终年下雪,

秋风却带来觉醒,我用毛笔,

打落了树上的因果,

看见爹娘和普天下的人民,

开始面对观音。自此,般若、

众生、刹那、供养、解脱、

大千、圆满……来自佛经。

大慈恩寺

塔尖上的那一双鸟,

一只是慧明,一只叫空色。

塔顶上的那一扇窗棂,

外边是尘世,里头叫解脱。

塔身上的那一挂铁马,

后半夜惊魂,黎明前悄寂。

塔座上的那一丛野花,

前生是荆棘,下一世叫莲花。

塔基下的那一枚灵骨,

一半是玄奘,另一半叫唐僧。

诀别

向这一双芒鞋顿首,

曾经,它带走了我的青春,

抵达天边,埋下了

热情与骨殖。但没有人

知道一切底细,

哪怕世上的穷人们

打草编织,只有它

才适合我凄凉的出行。

向这一件僧衣顿首,

借着月光,抖落它身上

深刻的寒意。

即便乌鸦在此筑巢,

我仍然记得,那些农事

与桑麻,乃是一份养育。

其实,一个人最远的

半径,就是回到自己。

向这一具肉身顿首,

慢慢取出它经年呵护的

灯台,而后吹熄。

秋风是一次道场,

沐浴、诵念、脱缁,且将它

入藏于一座塔底。

如蒙恩典,千年之后,

犹有美和救赎的雁群。

向这一面佛龛顿首,

拨开云雾、流岚、闪电

与霹雳,喊醒天空,

为人世间打开方便之门。

那么久了,一个少年的奔跑

归入了日暮,又拿起

墨笔和天梯,去将明月

和经卷,逐一修复。

责任编辑 李倩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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