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歌(组诗)

2017-06-10 11:20哨兵
花城 2017年1期
关键词:天黑洪湖废墟

哨兵

樱花,樱花

一到春天,樱花就如公元1938年10月的

日军,强占珞珈山的每个角落

在这所百年学府的文学院办公楼前

在侵略者的司令部

一到春天,请谨记我的诗歌美学——

樱花有多美,人就有多深的罪

过洪狮村夜闻丧鼓

悲伤无言以表。有没有谁和我一样

在洪狮村忍受整夜的丧鼓,天亮前

还围着洪湖花鼓戏,为村庄

守灵。这样你就能和我一样

听见汉语敲锣打鼓,在黑夜里喊魂

过积庆里

很多年来积庆里都是汉口的

心病,这片华中最大的慰安所旧址

夹在汉正街与六渡桥商业区中间

却沦为废墟。每回陪朋友

来这里,采访不多的幸存者

如何在积庆里幸存,穿过那条

混杂潲水和马桶味的里巷

我总能闻到地狱的气息。丙申冬

天冷得我直不起腰,我的朋友

担心那位韩国梨花女子大学

1938年的新生,扛不住这场奇寒

就从马尼拉开始,绕道新德里

苏门答腊和卡拉奇,飞抵我的城市

要在积庆里,为全球慰安妇里

最后的女知识分子,留存

遗照。而对于人类,我认为知性

与否,都一样。所以我不关心地球

只关心汉口,准确地说,是

积庆里。譬如:那堵矮墙

斑驳,垛口挤满苦楝,比上次来时

又矮了寸许。雪再大点

下场估计和韩国老太太一样

随时倒掉,消失得无踪

无影,仿佛从来就没有在积庆里

出现过;而那些破得几乎散架的日式

木窗上,挂有冰凌,有腐痕,有风

刀子样,划拉着20世纪

糊上去的报纸,有晾衣绳扯着照明线

如监狱高墙的电网,吓人地

扯着。有几台老式收录机,躲在

生漆门后头,咿咿呀呀,唱着

悲伤的楚剧,仿佛一群少女的冤魂

还被囚禁在积庆里……也算是心病吧

我的朋友,我已计数不清

有网络拍客、摄影师、纪实作家

专栏写手,甚至,有一夜成名的演员

在这片废墟,都已各自完成

伟大的作品。但我却从未见过一个

写诗的,在积庆里

抒情。仿佛阿多诺之于

奥斯维辛,积庆里

之后,汉口繁华

诗人满城,却从来没有

诗。丙申冬

与那位韩国老人相同,一旦风

裹着雪。从巷子尽头

轰隆隆地打过来,就有一队日军

端着三八大盖,轰隆隆

在我耳边踏响进攻的步子

武当哀歌

1

小女孩漂亮的粉脸蛋,从那位

年轻爸爸的身后探了出来。在金顶

他们一起守候云雾里的日出

却盯着我的脸。我跪在

神的脚下,一直在

低语,为生病的妹妹

祈祷。假如乳癌

像这場日出,在武当山巅

云开雾散,在人世

消失。我将像这位男人

放下工作,背着女儿

爬山,我将牵上妹妹

爬回比童年更深的时光

做妹妹的父親

2

隐仙岩像废墟

悬在半空。愿我可以找到密修者

一起忍受绝壁处的人生,忘掉语言和

妹妹的癌症。在云中,在栗子树与

女儿红间,愿我能用这堆乱石

重建倒塌的密室,恰巧容身

安魂

清水堡六章

1. 写于清水堡庙被改造为度假村之时

太多的重型机械早在开春就强渡洪湖

包围了这座庙。清水堡

已是废墟,难于回归孤岛

不为世界所知。照我看

十一月最后一个黄昏,霜打洪湖

也不能打消那台吊车与清水堡庙的紧张

矛盾和焦虑。两个工人

身披晚褛,攀上云梯喷巨幅广告漆

续写的却是战时动员令,如洒血书或

檄文,对着霜天

盟誓,要把那些明末年间的瓦砾

改造为度假村。三台挖掘机

在芦苇与蒿丛间穿插,早已发动

战争。每脚油门都能摧城

拔寨,在庙墙上轰出缺口和裂缝

而那尊镇寺的仿木关公请离码头之后

在冲锋舟上仍然渴望上岸,成为新菩萨

拯救洪湖。诗歌

该如何推倒汉语的殿堂

重塑新神?诗人们大多迷信混圈子

就能完成这种使命。但照我看

十一月最后一个黄昏,才是唯一的正途

霜打洪湖,我一个人

驾着三匹挂机,从城里开始

经付湾过挖沟子转金湾村,在天黑时

迷失。一只归巢的白鹭

却如指南针

闪闪发亮,一直往前引领我穿越

洪湖,抵达

清水堡。再往前

渣土车大灯如鬼火,在庙外

游荡,照亮残垣

断壁。直至施工警戒线外的霜地上

一堆破损的弥勒佛像拦住去途:若

真可以超度这个世界,来生

我甘愿变做它们。但这个黄昏我更想做

那只白鹭,在大雄宝殿的残廓间

在卤钨灯光底下,在废墟上

一直叫着,没把那些重型机械放在眼里

2. 黎明

天黑后我睡在被拆了多半的大雄宝殿

倚着空出来的神位,听到打桩机后面

那片芦苇荡里,隐约传来

木鱼声。风打残庙,也打响脚手架

空空的钢管。似呜咽

如抽泣,远远地

又像有人绕着这间残庙

彻夜诵经。我以为

那个天黑前就已上岸的老道姑

又回了清水堡。天快亮時

我一个人朝那个地方走去,两只

紫鸳,却从芦苇荡里

刺出来,越过打桩机和脚手架

奔着洪湖,噗噜噜,飞了

3. 悖论

早该拆了。这些年

在清水堡庙,除了那个

唯一的老尼,就是鹭鸟

黑鹳和芦苇;除了几尊佛像

就是施工队携带卷尺和经纬仪在丈量

苔藓和荒寂。这些年

在清水堡庙,除了住着洪湖

一百万颗人心,而人心是虚无

我从没见过香客,更不用谈与神相遇

而众佛之经我全都读过,却不知道

在说什么。但我知道度假村

老板们的想法,好好的一座庙

荒着,如同一个人

在洪湖鬼混,却不写诗。怪可惜的。

4. 摇摇晃晃

日落前塔吊拉下长长的黑影

横着清水堡庙的颓墙。霜风中

这个摇摇晃晃的大家伙,就真以为压垮了

那间佛堂。换种角度

拿一尊关公的眼光,打量

虚空,却是一口偃月刀的旧刃

在断檩和残廓间,撑着

某些摇摇晃晃的东西

5. 歉意

不在城里

寻欢,我就在清水堡庙

面壁,与洪湖

独处。子夜。醒来

步入一间掀了顶的房子里

破败的神圣。月照烛台

草垫,神龛,条椅,残柱。是我

在天黑前,见过的那间

佛堂。我抱紧双臂

折腰但不屈膝,就能扛着夜霜

洪湖的冷。算作向众神

離去致以诗人的歉意

6. 旧病

孤独

让人心灵手巧。天黑前那个老尼姑

坐在洪湖的反照里,倚靠庙墙边的垛口

补那件发白的僧衣。要是我能拜她

为师,一辈子守着清水堡

写诗,在语词间修行

就像怀着青年时代的残胃炎,尝试野莲

青蒿和自然主义。我也可以在世界

微小的光亮中

穿针引线

缝合那件旧裳,汉语的

旧病

责任编辑 李倩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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