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终于让我明白 [组诗]

2017-06-19 19:27荫熊
诗潮 2017年6期
关键词:故乡

荫熊 焱

时间终于让我明白 [组诗]

荫熊 焱

我记得某些瞬间

十六岁那年,我做了一个大手术

全麻后醒来,下午的阳光正端着颜料

涂抹着窗口的画板。树枝上的鸟儿正拉着琴弦

唱出大海激越的潮音

我欣喜地摁住心跳:多好啊,我还活着呢

多年后,我在悲伤中喝得酩酊大醉

夜半醒来,头疼若绽开的烟火

窗外的灯光仿佛胜利者不屑一顾的讥讽

大街上,疾驰的车辆掠过了呼啸

宛如旋涡中荡起的波涛

我沮丧地问自己:哎,我为什么还活着

再后来,很多年一晃就过去了

我记得某些瞬间,全都隔着茫茫的生死

镜子

第一次看到镜中的自己

是在那个嗷嗷待哺的春天

唇边的细绒毛变成坚硬的野草

眼角的鱼尾纹搅起细微的浪花

是鬓边的一缕白发告诉我天亮了

而我做了一宿迷乱的梦

许多梦境我都记不清了

只有镜子知道,可它一直挂在那里

始终沉默不言

是他们扶住了我

悲伤时,是酒

扶住了我

奔跑时,是风

扶住了我

我有浩大的寂寞,疼会扶住我

我有绝望的落魄,爱会扶住我

是鬓边的白发扶住中年的霜降

是额头上的皱纹扶住脚茧上的花朵

而岁月总是悄无声息地伸过来一双手

把我膝盖上的伤痕细细地抚摸

这人间到处是坍塌的道路

一个个的背影走得歪歪斜斜

纷纷从良心的天平上跌落

我庆幸我还有文字,为我扶住了灵魂的秤砣

我一直在等一封远方的书信

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一封远方的书信

我一直在等一辆邮车穿过晨曦的丝绸

裹住晚霞火辣辣的热吻

我一直在等一枚信封里缄住的呼吸

写信的人在远方送上波浪般起伏的心情

我一直在等那几页薄薄的信笺

沿途为我捎来流水的歌谣和月光的梦境

想想曾经书信往来的日子,恍惚间已成隔世

我怀念方方正正的楷书,就像淬火的铁

在清水中抱紧铮铮的骨气

我怀念行书如飘飞的细雨

明月的杯盏斟满了清风的影子

我怀念狂草上的墨迹涌动着泥沙俱下的水声

我从浪花中捡起一片片闪光的鱼鳞

现在秋日正深,我鬓边的青丝

已染上了薄薄的霜迹

我手机上的短信、微信中的低语

都抱不紧鸿雁的一声脆啼

只有岁月在不停地幻变,不停地催促着人心

多快啊,这年岁又悄悄地增添了寒意

叶已落下了数秋,花已开过了几许

我还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一封远方的书信

就像这苍茫的人生,正在经历着颠沛流离

动物园

牢笼里的狮虎豹,像温顺的小猫

一日日地,消耗着生命慵懒的孤独

围栏中的羚羊、骆驼和斑马

伸长的脖子,嚼不动饥肠的辘辘

只有假山上的猴子,为了游人们施舍的糖果

还在变着花样翻跟斗

我听到游人中发出的尖叫和欢呼

像相机的闪光

穿过动物们哀伤的瞳孔

而我们风尘仆仆,只为了满足

内心里拿一份猎奇逐异的私欲

我原本提着绣像的笔

只是我已不知道

我是该画人,还是该画动物

因为我看到的动物已变成圈养的家畜

我看到的游人却在心里奔跑着豺狼和老虎

遗孤

地已荒芜,人已远走

在我日渐凋敝的故乡,苦寂的时光

落满苍凉的铁锈

多少人从这里出发,就不再回首

多少风刀雕面,白霜染头

南归的候鸟也叫不碎那一声离愁

多年来我走过异乡的车站、机场和码头

走过十万里山河的花开、月明和水流

我羡慕那些年年迁徙的候鸟

北方的家园、南方的巢穴

都在冬暖夏凉地为它们守候

我羡慕那些坚守土地的农人

生时有一缕炊烟迎接啼哭

死后有三尺黄土埋葬白骨

就连那些叶落归根的人,那些

魂还故土的人,他们都比我有福

故乡的怀抱,终是容纳了他们流泪的乡愁

而我颠沛半生,从高原辗转盆地

从谷雨穿过白露,故乡只是一个疼痛的名字

一场入骨的旧梦。我已无途可返

我已成为她无人疼爱的遗孤

时间终于让我明白

层层的梯田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顶

像岁月中无数分岔的小径

春天的油菜花捧起大地汹涌的黄金

秋天的稻谷点燃生活浩瀚的火焰

多少年我穿梭其间,延绵的群山撑高了天空

弹丸的村庄宛若低低的盆景

我总是向往着远方水天一线的大海,劈浪的桨

裹着海水的蓝丝绸翻身。更远的地方是无边的草原

疾驰的马蹄打开月光的容颜

当我在外漂泊多年,见惯了大海和草原

我在某个秋日返回故乡,蓝天拉着大海的帷幕

群山织着草原的裙子。层层梯田已有部分荒芜了

但起伏的稻浪,仍在风中翻滚着波涛

仿佛生存的手掌刨开沙砾,淘出生活沉甸甸的金子

风端着颜料,为走动的牛马

收割的乡人,调和成写意的线条

多么愧疚呀,时间终于让我明白

我的乡村有着斑斓的大美,只是作为故乡的叛逃者

我已不配接受这人间丰腴的馈赠

不配献上我廉价的爱与赞美

该拿什么来赎罪

人们磨快了刀

把猪宰了,把鸡宰了

把羊也宰了

作为他们赎罪的祭品

或者,作为他们许愿的供品

摆上了神案

我常常想:也许有一天

这世界会出现一个新物种

在他们要赎罪的时候

在他们要许愿的时候

他们也磨快了刀,把人宰了

然后作为祭品供上神案

雾霾

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那些在雾霾中匆匆忙忙的身影

仿佛是在坟场里游荡的幽灵

有时候,我会抱紧身子

一张张口罩闪过

我担心,他们是不是要蒙面索命

站在三十楼高的房顶,我看不清大地上的事情

眼前若隐若现的高楼,仿佛只是一场幻影

但我看清了,正在一点点地溃烂的良心

无数的我,正在麻木地袖手旁观

正在麻木地无能为力

此时我的母亲卧病在床,咳嗽不息

几十年里,她以坚韧的骨头熬过了饥荒、灾难和穷困

却不知道该以怎样一个强大的肺

彭宇作品《在水一方》

来熬过这个严酷的冬天

送女儿出门的时候,在街边

两只狗戴着口罩,穿着新衣

正在蹦蹦跳跳地撒欢。我相信

它们一旦站起来,就是人形

我再一次茫然四顾,再一次确信无疑

——这真的是人间

我错过了那些爱

母亲生我的时候已经三十六岁

成熟的风韵宛若九月沉甸甸的稻谷

并在生活逼仄的催促中,迎向冬天的早雪

我爱她

但却错过了她青葱的韶华

妻子认识我的时候已经二十二岁

窈窕的青春仿佛姹紫嫣红的三月

满世界都是阳光的水银和纯金的鸟鸣

我爱她

但却错过了她玲珑的童年

年过三旬,我在秋天的黄昏等来女儿的降生

她多小啊,一粒白嫩嫩的芽孢

将在岁月的风雨中拔节,结出她十岁的骨朵

开出她十八岁水灵灵的鲜花

我爱她

但将会错过她白发苍苍的暮景

生命终将在最后放手——

我爱她们,这一生已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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