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的澎湖湾”

2017-08-01 22:19贺虎林
黄河 2017年1期
关键词:姥姥家姥爷姥姥

如果问我这一生,对哪个地方最一往情深,我想该是我外婆的“澎湖湾”了。我所有的乡愁,几乎一多半在那里。我平生第一次踏上故乡的土地,就是投进它的怀抱。

那是1961年仲夏,我随小姨坐了两天汽车,一夜火车,从太行山的最南端,回到晉西北吕梁山中的故乡。那时的交通就这么落后,搁如今的话,也就六个小时的车程。当时小姨刚师范毕业,等着分配工作,便受外婆之命,赶到千里之外的晋城看望我们。她是我们家遭逢父亲冤狱之灾后,第二个去看望我们的亲人。第一位是大舅,在灾难降临的第一时间,即从北京赶过去。

然而小姨来了不久,就接到分配工作的通知,需要回去报到了,便将我顺便带回老家。当时带我回去,有两个原因:一是以慰藉姥姥姥爷的牵挂。爸爸成了“反革命”,被押在大牢里,我们母子五人,孤零零漂泊在异地他乡,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谁知道母子几个,每天是怎么恓惶地活着。那时又是三年困难时期,很多人都饿得要死,母子几个别都饿死在他乡吧。姨姨跟姥姥姥爷说,她到达我们家那天,母亲和我、二弟都去高炉渣坡上捡废铁去了,家里只剩下三弟和大妹妹。她进了大门,看见两个孩子趴在一个猪栅栏上,小手伸进圈里够吃猪食槽底下的烂菜渣,伤心得抱起来嚎啕大哭。那时我们早已被赶出钢厂家属院,借栖在附近农村一个养猪的院子里。这样的惨状,姥姥姥爷知道了,怎能不百般的牵挂揪心?可是又不能都来看我们,山高路途远,只好选我做代表,回去省省亲。二是也让我回老家认认门,那年我已经十一岁,还没回过故乡呢。

出长途汽车站,是一截尘土飞扬的沙土街道,小姨管它叫新关,一端连着个城门洞,一头通向老城。小姨说,出城门洞走十五里,就到你们村。朝相反方向,就是姥姥家村子。然后带了我,穿过新关,来到一条不足百米长的拐把子石头街面上,告诉我这是老城,说带我看一看,顺便和同学借辆自行车。

街道很窄,一辆卡车多一点的宽度,路边十来根碗口粗的木头电线杆,安着一盏斗笠似的上绿下白的罩子灯。电杆下稀稀拉拉有六七个商铺,一个百货商店,一个新华书店,一个日杂店,一个副食品店,还有一个饭店,一个生产资料门市部。我的心就有点冷了,这么寒碜的县城啊,像个坐在太阳底下捉虱子的乞丐!虽然我已经很落魄了,但是看着这样的故乡,还是大失所望。县城都这么寒酸,姥姥家会是怎样的啊?

小姨带了我,出另一个没了穹顶的土城门,再踏着石头跳过一条河,小姨叫它东河,然后沿砂石公路一路向北。公路东侧,是一溜庄稼带,西侧路基下,是一片沙滩。沙滩低处是一条宽阔的河流,哗哗哗与公路比肩而行。时间不长,不到二十分钟吧,姨姨就跳下车,带我走下公路,然后走向河边,一边挽裤腿一边对我说,对岸就是姥姥家。

我定定神,抬眼向对岸望过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堵土山梁,蓝天白云下,远远地屏障一样插向天际。上面一个圆弧又一个圆弧,三五一簇,灯笼似的从山顶直挂下来,周围是一团一团的墨绿。从山脚到眼前的河滩,也是一片墨绿,如湖如泽,至少一两千米宽。熏风起处,飒飒飒碧波荡漾,和脚前哗哗的河水,汇成一出浩大交响曲。我皱巴巴的心,呼啦一下松展开来,有了点小小激动,于是放声喊:故乡啊,我回来了!尽管我在那天之前,还没喝过家乡一滴水,没尝过家乡一粒米,但是我的血管还是有些贲张。我的根在这里啊,我出生得再远,也是故乡的儿郎。

河水浑浊,看不见底,刚走几步就没到腰间,裤腿等于白挽了。河面看似平缓,脚下的泥沙却刚踩着就出溜出溜漩走了,吓得我不住地叫姨姨。小姨扛着自行车,一手拽了我,起先还鼓励我,看我喊急了就说,男子汉呢,怕什么?你大舅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当八路打鬼子了!臊得我至今想起来都脸红。

到达对岸,我浑身湿透,不知道哪是河水,哪是汗水,是冷得打颤,还是吓得打颤。小姨说,脱下来拧拧,免得叫你婆爷看见了心疼。然后,领我钻进青纱帐中隐蔽的进村小道。天仿佛一下变暗了,等再度豁亮起来,我们已经站在村口。一面明镜似的水池,蓦然直逼眼底,把我整个心扉照了个豁亮。几声亲切的带着颤抖的呼唤,自头顶飘下。

我几乎是飞奔上那个十来米高的土台子的,一下扑进姥姥的怀抱,泪水瀑布一般倾泻而下。姥姥抚着我的头发、脖子、耳朵、脸蛋,一声声地唤着,我的心肝宝贝,我的心肝宝贝啊!旁边一个老女人说,还是骨血亲啊,从来没见过婆,竟能一眼就认出来!随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来,让爷瞅瞅俺孩。姥姥松开手,把我推给一个高大壮实的男人,我猜是姥爷,但是怎么叫“姐爷”?还有姥姥,怎么叫“姐婆”?姐姐的婆婆?多怪异多别扭的称谓。从太原到晋城,大家都是叫姥姥姥爷的,怎么忽然唤起“姐婆姐爷”来了?

外公一双大掌紧紧抱住我的手,还觉不过瘾,又弯下身,卡住我胳肢窝,“喔哟”一下将我抱起,像抱个三岁的孩童。叫我一时很不好意思,赶紧把脸藏在他的颈弯里,他那粗而卷曲的络腮胡,刺得我脸颊直痒痒。吔吔吔吔,看看看看,还是旁边那老女人的声音,看爷把大外甥亲成个啥了!后来我知道了,她是外公的本家堂嫂子,我也该唤她婆的。

从小就听母亲说,外公不咋爱说话,多咱都用行动表达。说孩提时,他们姐弟六个,吃饭的时候,有不顺口不好吃吃不下去的时候,就颠颠颠跑到父亲跟前,说,爹,我吃不下了。外公说声“倒运的”,便把碗支出去,将儿女们乱七八糟的剩饭,呼嗵倒进自己碗里。母亲说,外公总是那么温厚宽怀,最严重的训骂,也就是“倒运鬼”三个字。即使在恶毒的场合,外公盛怒了,也最多喝一声“把你祖宗的”而已。

外公抱着我走进院子,进街门的时候,脑袋差点磕着门楣上嵌着的“光荣军属”牌匾。进得家门,将我放在土炕上,反手拿个大铜瓢,伸缸里舀了半瓢水,一仰脖咕嘟咕嘟灌下去,摸一把唇髭上的水珠子,笑着问我,俺孩喝不?小脚的姥姥已经跟进来,一把夺下姥爷手中的水瓢说,糊脑油,孩敢跟你一样喝冷水?姥爷嘿嘿地笑,紧一紧腰里的蓝布腰带,说,那秀儿给孩烧点水,我还得去梁上犁地,牛跟犁耩还撇在地里。我方才注意到,姥爷后腰带上别着枣木牛皮鞭。

窑里院外熙来攘往,外公家族所有在村的亲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迎接外公外婆孙辈里最长的外孙。连族表兄瞎子宝元,还有他老得不能动了的奶奶,都叫人背上来了,盘腿坐在炕上,拉了我的手赞叹,哟哟哟哟,真叫个俊啊。像他娘,像冬冬,不不不,更像他大舅,更像咱秋生,养儿像娘舅呃。这样的表达一而再再而三,让我有种林黛玉初进荣国府的恩宠。整整半下午,我都被包围在巨大的亲情里,被陌生的亲戚们推来拉去,羞涩得一迭声唤着“爷、婆、舅舅、姨姨、表哥、表姐”。一轮刚完接着又是一轮,这个说鼻子,那个说眼睛,才躲到姥姥身后,大门口又有人高咙大嗓地涌进来。姥姥说,是沟南里你大爷家的人来了。

那夜我睡得很晚,都不知道几点睡着的。许多表亲一直不走,继续跟外公外婆聊天,不住地问这问那,晋城在哪个省,离咱老家有多远?那里的人都种啥吃啥?吃辣椒不?吃莜面不?吃山药蛋不?许多问题都重复若干遍了,兴致还不减。次日早晨,我醒来时,姥姥姥爷都不见了,小姨也不见了,土炕上只有我和表妹。

我是被一个离奇的梦唬醒的。我梦见了二弟,梦见他像柳毅一样,从一个水塘不像水塘,水井不像水井的地方冒出来,怀里还抱着一条鱼,一条偌大的鲤鱼。待我接了,正要引他来见姥姥,他却回身又跳進那汪水中。惊得我大叫一声,张开眼看,哪里有二弟,急急穿了衣服就朝门外跑,院子里也不见一个人。我跑出大门,径直跑到昨天看见的那口明镜似的水池边。

那是个半圆形池井,屈身在厚厚的黄土底裸露的一块砂石岩下面。石崖高约七八米,像个大桥墩,底下凹进去六七尺,阔约丈许,仿佛一个小山洞,张着蛤蟆嘴的形状。形似下巴的部分,人们用方石垒砌了个弧形池沿,地面也横七竖八铺了砂石板。池下的蛤蟆喉咙和舌头底,汩汩汩喷吐出大大小小的珍珠般的水泡泡,将池井漾得满满当当。我下意识伸长脖子,朝池井底下瞧,幽碧的水中映出几张男孩女孩的脸,笑嘻嘻地好奇地瞅着我。其中一个忽然说,表哥,你寻啥哩?我认出来是昨天见过的一个小男孩,比我还小一点。我怔忡半天,带点癔症地问一句,看见个男孩跳进去了吗?他们咯咯咯笑道,大清早的谁会跳井里?鼠(水)会冰死他。说得我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尴尬地挠挠头,脸红脖子胀地顺一条∑字形坡道爬上去,站在那块巨岩顶上。

底下挑水的孩子们继续笑我,这时我完全清醒了,不好意思瞅他们,就昂了头四处观望。前方那片青纱帐,氤氲在一派岚烟里,一声声古老感伤的布谷啼从深处传来。一条石板砌的水渠,将池井与一片水塘串起来,水面有四五个篮球场大,成群的紫燕呢呢喃喃掠过水面,翅膀剪出一圈圈涟漪。我的身后,是昨日看到的那座屏障似的山梁,陡峭兀耸,坡度至少三四十度。那些远看一簇一簇的圆弧,是人家的土窑洞,有的破败,有的齐整,有的用青砖接口了瓦灰的窑面。我大致数了数,约略六七十户,稀稀落落镶嵌在高高低低一个接一个的土台级上。有曲里拐弯的黄白之字形的羊肠道,将它们一级级串联起来,到了山根儿下,条条蛇形小道拧在一起。姥姥家的院子,就坐落在北边第一条蛇道的最下端,出院子下个牛角弯小土坡,就是连接另外两条蛇道的村道。昨天下午,姥姥姥爷和其他亲人们,正是站在院门外的土台上迎接的我。台面四五丈长的塄畔上,长着七八株鳄鱼皮枣树,挂满累累青果。再向上望,所有之字形蛇道的旮旮旯旯,都挤满这样的枣树,和一堆一堆的红扫帚苗,浓稠浓稠的绿,浓艳浓艳的红。多美的山村啊,我从心底发出一声赞叹,不禁想起杜牧的两句诗:“回望长安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然而只是一瞬间,我即又陷入伤心之中,先前的那个怪梦又萦绕在心头,便想起可怜的弟弟妹妹们,还有可怜的妈妈,囹圄中的爸爸,他们都还在晋城忍受痛苦,忍受煎熬。甚至想,弟弟不会真的跳了水坑水井吧?

姥姥拍打着蓝围裙从院里走出来,瞭见了我,说,俺孩早早地站井垴畔作甚?快回家来,姥姥给你做好吃的。我沿了牛角小坡朝上爬,一边揩去眼角的泪水,但还是被姥姥看出来了,俺孩咋哭了,才回来就想家?我说没有啊姥姥,可是却控制不住真的嗷嗷哭起来。姥姥搂住我,撩起围裙给我擦眼泪,一边说俺孩不哭,俺孩懂事了,姥姥知道俺孩想娘了,姥姥这里也是家啊。

不知道是我的那个怪诞的梦应验了,还是姥姥的这句话竟如一句谶语,几天后,果然收到从晋城寄来的信。信很短,是二弟歪歪扭扭写的:“哥哥,我们被厂里下放了,逼全家回老家去,妈妈叫你和舅舅赶快来,接我们回去。”

又是晴天一个霹雳!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外公外婆和二舅三姨商量,你姐夫身陷牢狱,家里没了男人,靠你姐一人在那里撑持也着实艰难。何况王法大如天,人家政府叫你走,焉能抗过人家?回来就回来吧,穷家穷舍众亲戚帮衬着,就是活不了,死也死在老家。不几天,妈妈和弟妹们就被二舅接来了,在外婆家小住一段日子,待我们村里收拾好了住处,就搬回村去了。

我们村距离姥姥家,习称三十里,不像姥姥村那么有水有河有坪地,全是山区,在号称南梁的山顶上。尽管解放前后,我们村在离石县也算有名的村子,有谚云:“南梁数得新舍窠,平川数得马茂庄”,而实际上这俩村有名,也就是因为村里出过进士。当时,虽说我们这个村是名村,却连一个完全小学都没有,整个公社都没有,要到二十里外的田家会公社去读书。于是,姥姥义无反顾地决定,将我留在她身边,到附近一个村的完全小学去上学。姥姥舍不得让她大外孙受罪,耽误了前程。

我便在这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待下来,姥姥家果真成了我的家。并且,正是在姥姥身边那一年多的日子,让我之后多少年,总把姥姥那里当成我唯一能将心安放下来的“家”。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我留在姥姥家读书,给姥姥姥爷增加了多少艰难困厄。

第一等艰难的是粮食匮乏。那年正是三年困难时期的第三年,不仅家庭,集体也快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全国人民都在勒紧裤带跟国家一起渡难关。我记得那年秋天,姥姥家分到的粮食,半干半湿连皮带糠还不到二百斤,再就是几十斤山药蛋,也要折合成口粮。老俩口全年的口粮满打满算不足三百斤。我很奇怪,看见满山满川的庄稼,却到收获的时候,打下的粮食竟这么少。若干年后,我大学毕业,当了党校教师,从资料里明白了,当年的集体化大呼隆,当年的农村统购统销政策,当年的工农产品价格“剪刀差”,让广大农民付出巨大牺牲。这里不说它了,还是说姥姥姥爷吧。姥姥姥爷分那么点粮食,还要四个人来吃,除了我还有大表妹。那年台海风云紧张,大舅从北京调防到炮击金门的福建前线,就把年仅四岁的女儿丢给奶奶抚养。还有二姨的大儿子二儿子,隔一段也要从汾阳来外婆家住住。还有住一个院的二舅的大女儿,也要时不时蹭吃蹭喝,都是一样的孙女,姥姥不能不管。

每天两顿饭,基本都是小米稀饭窝窝头,蔬菜除了酸菜,就是咸菜,秋天的时候,能吃到盐拌茴子白和炒土豆丝,已是很幸福了。稀饭稀得米粒能数见,窝头粗得多半是米糠,但是尽管这样,姥姥和姥爷也不是顿顿能吃饱的。姥姥每顿饭都是等我们吃得差不多了才端碗,而姥爷呢总是蹲在后窑掌的柜子腿跟前,端着碗磨蹭来磨蹭去,等我们吃饱了,才站起来把锅里剩下的盛自己碗里。

姥爷人生得壮实,一米七八的个头,农活又是一把好手,犁耧锄耙样样都是全村顶尖的。人又勤快,不耍滑不刁蛮,所以生产队总是派最苦最重的活给他。可吃不饱饭怎么能扛得住?记得一次姥爷在山上犁秋田,我给他去送饭,看见姥爷坐在地头好像吃什么,走近一看,姥爷在啃吃地里落下的山药蛋。我说,姥爷,土豆不能生吃,会闹肚子的。姥爷说,能吃,没事。还有一回,也是犁田,也是送饭,我到了地里,发现姥爷正将热牛粪里没消化了的玉米粒,一颗一颗拣出来用黄土搓净……

我要写信把看到的告诉大舅,却被姥爷阻止了,你舅在打仗呢,别叫他牵记。还哄我说,爷拣牛粪里的豆豆,是回来喂鸡的。但我还是悄悄告诉了小姨,急得小姨抱怨了娘抱怨爹,最后连我也教训了一顿,这么大了不懂得心疼姥爷,姥爷饿垮了,谁來养活这个家?然后,她把在学校省下的白面拿回家,叮嘱姥姥,这点面只许贴补俺爹!可她哪里知道,那点白面姥爷几乎吃不着,跟前有大孙女二孙女大外孙,哪能眼巴巴瞅着只给外公吃啊。而况,那个年月,白面都是留给亲戚,留给下乡干部吃的。我们老家是高寒地区,很少种小麦,所以农村普通人家一年也吃不上一顿白面。记得去得最多的是三妗子,三妗子当时还是个准儿媳,三舅还未将她娶过门来。每隔一段时日,她接送她姐姐路过姥姥家时,就顺便上门看望一下未来的婆婆,姥姥便把攒下的白面做给她吃,炒土豆丝擀面条。姥姥的土豆丝切得又细又匀像挂面,用蓖麻油(那时只能吃到蓖麻油)花椒叶炒出来,满窑洞都是诱人的香气,馋得我和表妹嘴里咝咝流口水。三妗子吃的时候,说给孩子们也捞上。姥姥说不急,等他爷回来一起吃。三妗子吃完离开后,姥姥把剩下的核桃大的一团面擀开,揪成黄豆大的小疙瘩,或切成龙须面一样细的条,煮给我们吃。我说,不是等姥爷回来一起吃吗?姥姥说,这点面,不够你爷塞牙缝。俺孩们吃吧,俺孩们长身体呢。

当年为了解决吃的难题,姥姥姥爷几乎想尽了办法。姥爷把街门外塄畔枣树上的叶子都捋光了,晒干了磨到炒面里。枣是甜的,枣叶却很苦,但是姥姥说,枣叶跟枣儿一样能抗饿养身体。树上的枣儿却不敢摘,因为都归集体了,摘了要处罚的,落到地下的也不准捡,村干部像狼一样盯着。

记得为了吃,姥姥和村干部不止一次发生激烈的冲突。一次下过雨,大红枣儿落了一地,表妹馋得不行,捡了一把吃,叫村干部瞅见了,非要罚姥爷款。姥姥说,俺孩小娃娃,解不下你们的灰规矩。再说了,枣是自己掉下的,又不是俺孩上树去摘的。村干部说,掉下也不行。姥姥说,掉到地上烂了可以,人吃了就不行?村干部说,烂了也是集体的。姥姥说,这树本来就是俺栽的,你们一句话说归集体就归集体了,讲理不讲理?村干部却依旧不依不饶,非要罚十块钱。当时的十块钱,能买一百斤红枣。姥爷说,给了他们吧,别和这些没人味的动肝火。姥姥发怒了,便拿了根木杆子,照着枣树敲下去,说罚就罚吧,十块钱就拿十块钱的东西!还有一回是秋天,我给犁田的姥爷送饭去,姥爷把从瞎鼠(鼢鼠)窝里犁出来的山药蛋,装进饭盔盔叫我带回家,并且特别叮嘱我,如碰上村干部拦住了,就假装跌倒把盔盔撂沟里去。不料真被村干部拦住了,我来不及把饭盔盔扔下沟,就被那村干部一把抢过去,然后把我带到大队部,吼着叫姥姥去领人。姥姥去了,问明了原委,拉起我就走。村干部拦住不让走,姥姥责问他凭甚不让走?村干部说,你外孙偷集体的粮食。姥姥说,集体的粮食咋搁瞎鼠窝里了?村干部说,瞎鼠偷了没办法,人偷了就不行!姥姥一把拽住村干部,走,我跟你去公社,去县里,叫上面评评理,瞎鼠吃了没事,人从瞎鼠嘴里捡回来就犯法,天底下还有这么混账的道理?

然而更大的冲突,是军人的自留地。当年国家政策规定,给现役军人一点自留地,算作是对军人家属的优抚吧。村里原先给大舅分了一份,我回去的那年,三舅从山西音乐学校参了军,又给姥姥分了一份。但是到了秋天,村干部晚上却派人把大舅那份田里的谷子偷偷割走了。姥姥去找村干部,村干部说,你家秋生是军官,军官是不能分的。姥姥说,这是谁规定的?拿出你的夜哭单(指文件)我看看。村干部说,文件是你随便看的?姥姥说,你拿不出来,说明你有鬼!再说了,我家秋生当军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打共产党坐了天下我家秋生就是军官,怎么以前能分,现在就不能分了?问得村干部无言以对,蛮横地说,有本事你找县长去。姥姥说,你别拿县长吓唬我,别说县长,省长我也敢见他。我就不信我儿扛枪打江山,打下江山了你们坐江山还欺负老百姓。那村干部说,秋生娘,你不要以为你家秋生是军官,就不尿人,县官不如现管。姥姥说,我就知道你肚里藏着坏水!

那村干部和姥姥俩人像在打哑谜,虽都没把话挑明了,但是我知道他们话里是啥意思。姥姥的村子叫赵家庄,当年村里流传着一句话,“赵家庄里没姓赵,张王两家一直闹”。说的是赵家庄村的两大族姓,多少年来一直矛盾不断。瞎子表哥宝元告诉我,一切都是缘于土地之争。赵家庄村子不大,土地也不多,但是有那么几百垧河滩坪地,那是保命的铁饭碗。解放前,谁家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再败家也舍不得轻易卖掉,就有操鬼心的想霸占别人田产,想霸占田产的村干部的王姓家族里,土改时被镇压掉俩兄弟,罪名不是地主老财,而是恶霸。宝元表哥说,那俩龟孙子就是为了霸占别人家水地,黑了心眼打死咱张家人的。

解放后土地归集体了,但张王两家的宗族斗争却还在继续,说不来是宗法绑架了权力,还是权力利用了宗法。可姥爷他们张家人,却怎么也斗不过王家人。宝元表哥说,也不是咱张家人口少,也不是没人才,两族人大多是受苦汉,要说还数咱张家有出息的人多。别家不说,光你婆家,你妈你爸,你二姨二姨夫,你大舅三舅三姨,都在外头给公家做事,都是吃皇粮的。你大舅还是军官,老大的军官。可是,就是奈何不了王家。王家也有在外做事的,人数并不比咱张家多,可人家是在县里当干部,教育局商业局供销社。官虽然不大,可能动用了人,下到公社干部,上至县衙干部。所以赵家庄的村干部,转来转去都是王家的人。狗日的们当便当吧,还要欺负咱张家人,好像不欺负张家人,就对不起他祖宗似的。你说这狗日的们赖不赖?

然而,姥姥是那种场面上不让须眉的女人。尽管姥姥没文化,尽管姥姥是小脚,但是姥姥识大理,明道义。人也长得标致俊朗,用“风神秀彻”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高阔的额头下,一双眼跟那池井水一样幽彻透明,头发总梳得整整齐齐,一个好看的圆髻盘于脑后。那一天,那个王姓村干部和姥姥争执到后来,竟然攻击姥姥说,秋生娘你不要摆功,你家大女婿旧社会是啥人?如今还坐在共产党的牢里呢!姥姥不慌不忙地回应,我女婿旧社会是啥人?是往高处走的人。我女婿旧社会没杀过人,没害过人,没抢过打过人,解放了没被镇压,还当了工程师。旧社会新社会,哪个社会的好人不是往高处走?只有歹人才杀人抢人坑害人。再说了,我女婿坐牢关我家秋生甚事?哪条政策说我女婿犯事了,我儿也要跟着连坐?说得那村干部张口结舌,最后竟口出毒咒,连坐不连坐吧,你也别抖威风,说不定哪天半空中飞来颗炮弹,嘣地一家伙就灭了。姥姥一听就气炸了,指着那家伙骂道,你个现世报,共产党咋瞎了眼叫你当干部。你口吐黑毒丧尽天良,不出仨月,不跌水库里淹死,窑塌了也活活埋了你!

我当时就在场,听了也气得直咬牙。听姥姥说,大舅十三岁就跟着姥姥的三兄长参加了八路军,去哪了都不知道,让她整日提心吊胆。一九四五年解放军解放离石城,还没打掃战场呢,姥姥就叫姥爷跟着支前民工,在一堆堆死人堆里翻找。后来收到大舅的来信,才知道他安然无恙,接着又上了解放战场,继续跟死神打交道,姥姥姥爷心悬在刀尖上,日日神魂不宁,盼儿的平安家书。战火纷飞的岁月,一封家书给牵肠挂肚的父母,要带来多大的慰藉,真是家书抵万金啊。解放后安宁了几天,大舅就又奔赴朝鲜战场,从朝鲜归来又到了福建前线。可这个歹毒之徒,偏往姥姥的心尖上戳,怎能不叫姥姥恨得生吞活剥了他?

孰料一年后,半夜一场暴雨,那家伙的窑洞真塌了,把他埋在了里头。村里人欢天喜地说,秋生娘真是金口玉牙呀。姥姥说,甚么金口玉牙,是天理不容!说罢长叹一口气。

我知道姥姥为何叹息。我曾不止一次见过那些族人在外公外婆面前撺掇,说咱秋生要能回来一趟就好了,咱秋生的官比他们王家的大多了。王家那几根葱,多大点狗屁官官,不及咱秋生一根毫毛。但姥姥从没应承过一声。我也曾想给舅舅写信告诉他村里发生的这些事,想叫舅舅回来给姥姥争口气,给姥姥求个公道,但都被姥姥姥爷制止了。我听到姥姥好多次跟族人说,这世道人心咋就这样呢?放着好好的日子不安安生生过,非要没事找事,非要跟人过不去!你争来我斗去,啥时有个完?这就是姥姥,一个没有文化的小脚村妇的境界,令大老爷们都汗颜。

现在想起来,那些年姥姥姥爷为我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担了多少委屈,实在是身心两憔悴。那年姥姥才四十六岁,看上去却像六十多岁,经常听见姥姥说头疼身困,然后要么额头上拔个火罐,要么箱子里取片镇痛片服下。而饥饿加劳累,让身板高大的姥爷,每天进门都打摆子。一天,姥爷从池井挑一担水,爬一个小坡歇一歇,再爬个小坡又歇一歇。可我刚回来那阵儿,有时候见姥爷扁担都不用,提溜两桶水一气就回了家,跟少林武僧练功似的。可现在身体太差了,连吃饭的时候,蹲在地上靠着柜子腿就睡着了。急得小姨都哭,说爹从来没这样衰弱过,说还是叫我回村去吧,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姥姥却坚决不同意,说他已经老了,俺孩还小,念书事大,一辈子的前程呢!

我在姥姥家读的六年级,上的水西村完全小学,距姥姥家五六华里。说来也不算远,顺姥姥门前的山根一溜南行,爬到一个山鼻梁的半腰,进入一座庙堂便是。教室设在没有搬掉神像的神殿里,四海龙王瞪着铜铃大眼,狰狞地盯着大家。庙下是从姥姥门前淌过的那条河,从北面的方山县流来,经过这里直奔离石县城,在北门处与东来的东川河汇合,向西南拐个老牛湾,再与中阳县流来的南川河汇合,接着一路向西,经过姥姥的娘家李家湾,径奔柳林镇(现在是柳林县),最后直下军渡口,浩浩荡荡地注入黄河。我说不清这条取名北川河的大河,在山西境内的黄河支流中能算第几条大河,我只是亲眼见过,一到夏季发大水的时候,河水漫到姥姥家下面的村道上,三四里宽阔的一片河滩坪地,几乎被夷为烂泥塘。我上学的路上有几条沟,每次下大雨都会山洪爆发。一天下午放学后,突降一阵暴雨,我被狂泻而下的山洪挡住去路,黄稠的洪水卷着碌碡大的石头冲出谷口,叫人看得惊心动魄。天渐渐黑下来,我无计可施,正要挽起裤腿过河,被一声断喝止住了,姥爷挥着放羊铲边喊边赶过来,俺孩千万不敢,等水退些了,爷过去背你!也就是那一次,学校低年级的一对小姊妹,在另一条山沟里被山洪吞噬,一个卡在一座山神庙下,一个横尸在学校门前,叫我后怕了好些日子。以后每逢下大雨,姥爷就戴着草帽,拄着放羊铲来学校接我。

然而让姥姥姥爷操心更多的,却不是天灾而是人的侵害。我很惊异当年的那些同学,为什么那么不喜欢读书?不但自己不喜欢,还厌恶别人读,尤其是嫉妒学习好的,我就是受害者之一。起初,我以为是他们听不懂我的话,我也听不懂他们的话造成的误会。他们的话真是难懂,说“下”是“哈”,说“水”是“鼠”,说“下课了下楼喝口水吧”,是“哈克啦哈喽河口鼠哇”,听得我经常哈哈大笑。他们就责问我笑啥?狗日的想挨×斗!那时候上早自习,早自习主要是背课文,谁背完谁就回家吃饭。常常是我回家吃完饭又返回学校,教室里还有一堆学生在那里咿咿呀呀地背。于是经常在放学的路上,或者我吃完早饭返回学校的路上,被他们截住往脖子里灌土,要么抢了我的书包挂树上,甚至把我掳进庄稼地不许去上学。

起先我不敢告诉姥姥,既怕她难过生气,又怕遭到更大的报复,“敢告诉老师和你婆,我们就黑做了你!”直到有一天,我被他们打出鼻血,偷偷在池井上洗血的时候,被姥姥瞧见了,才再无法隐瞒下去。急得姥姥又是心疼又是骂,可她又能把那些野小子如何呢?只好每天上学放学的时候,站在街门外瞭我,有几次我该回来了还没回来,便小脚颠颠颤颤地走了一里多去接我。

现在听起来都是些琐事,但是当年姥姥却为我的学业操碎了心。如今我也做了爷爷姥爷,孙子外孙哪怕有一点磕碰,都心疼得能抱一上午。想一想当年,姥姥会心疼到何种程度,常记得冬天天不亮,姥姥就起床生火,后晌天都黑下来了,还站在街门外瞭我。姥姥说耽误了啥也不能耽误了学习,对儿孙的学业一向看得很重。姥姥生养了六个孩子,头四个孩子上学的时候,因为村里还没学堂,就和族人共同请了私塾先生,教孩子们识字念书。可惜的是当时遭逢战乱,日本鬼子占领了离石,整天扫荡清乡,闹得大家每天“躲反”。但是日本鬼子一投降,姥姥就送小女小儿去学堂读书了。所以解放后除了二舅,姥姥的儿女几乎都成了公家人,这在当年的赵家庄是绝无仅有的。

姥姥无论如何都不叫我的学习有闪失,我也没有辜负姥姥的期望,次年便以优异成绩考上离石当时最好的中学。记得发通知那天,班主任王涛老师亲自送到姥姥家,竖着大拇指跟姥姥说,你外孙是个好“材底”,将来一定有大出息。姥姥高兴得喜泪直流,一个劲地说对对对,俺孩吃着糠炒面,也能做状元啊。姥姥说的是考前那天的事,姥爷往返六十里去我们村接我回学校,仓促间只给我带了一袋糠炒面。

然而高兴了不久,大家就又犯了愁,我没有钱住校,怎么办才好?没钱住校的话,只能当跑堂生,可是又跑哪里呢?继续住姥姥家吧,实在于心不忍了。跑我们村吧,十五里的路远且不说,关键全是山道,出城钻一条十里长深沟,然后再爬一座山。没有公路,也没有车马道,只有弯弯坎坎的小路,连自行车都不能骑。每天天不亮,我就得动身,天黑下来了,还走在两山夹峙的深沟里。一路上是阴森森的灌木庄稼,不时有一两声鸦啼砸进空谷,仿佛身陷阎罗地狱。夏天还好一些,一过秋分昼短夜长了,两头几乎不见天日,孤零零地走在山道上,毛发都一根根竖起来,衣服里头都湿透了,外面却冻得伸不出手。偶尔还有狼狐出没,呼的一条黑影从前方窜过,刷啦啦钻进庄稼地或者乱坟岗。于是姥姥说,俺孩还是来姥姥家吧,姥姥熬死也不叫俺孩受那份罪了!如此,我便冬天住在姥姥家,夏天住在我們家,日日步行三十里,只吃两顿饭,三天打鱼两日晒网地维持了一年,直到爸爸出狱把我们接走,才结束了那段艰涩的日子。

姥姥的心似乎从此放下来,女婿解除缧绁了,女儿全家团圆了,生活又有依靠了,外孙也可以安安稳稳上学了。我随家转学到了晋城一中,那是一所全省拔尖的中学,记得我读初二的时候,学校校庆喊出的口号是:“踢开北大门,结队进清华!”并把口号刻成对联,镶嵌在学校礼堂前,时时激励每一位学子学习。第二年,我又以力拔头筹的成绩考入本校的高中,我立刻写信告诉姥姥姥爷,小姨回信说他们高兴坏了,说姥姥这两年的心血没白费,说俺孩是进士的后代,将来也一定能中了进士。我读着信又欣怡又鼓舞,却又不免戚然,姥姥姥爷决想不到,我是在怎样一种环境里,取得这样的成绩的。我没敢写信告诉他们,自从来了晋城,我们全家一直栖居在一座颓败茔墓的享堂里。是一个国民党将军的陵寝,据说这个将军生前遭受阎锡山暗害,死后却隆享恩荣。陵园规模很大,占地不下三十亩,有神道有翁仲,但是都被刨了砸了,只有享堂和配殿残存下来,一个做了小学校,一个被我家借住着。每次星期天回家,看着那个被掘墓扬棺的大坟坑,心头总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往上涌。从来不敢跟同学们说,我家住在哪里,更不敢带他们去玩。独处一隅时常常想,还是住在姥姥家幸福,虽然那么穷那么饿,虽然那些野小子也欺负我,但是至少他们不骂我“小反革命”,不像这里的学生,动辄就说我是“黑五类子弟”,动辄就翻我的“老底”,并且添油加醋地渲染。什么我父亲用大铁盖把烟囱捂住造成高炉爆炸,什么我父亲在设计时就给炉膛里安装了定时炸弹,让我的脑袋时常像箍着一个紧箍咒一样。往往这些时候,我就特别思念远方的那个土院子,那孔土窑洞,眼前就浮现出街门前姥姥翘首瞭孙的银丝婆娑的身影,以及土台下那幅温暖的晨耕暮归图:出圈归园的耕牛,黄的、黑的、白的,披着朝阳或沐着晚霞,哞哞地叫着到池井上饮水。壮牛伸长脖子俯在水面吱儿吱儿畅饮,小牛犊在母牛身后撒欢尥蹶子,踢翻了井边的水桶叮咚乱滚。农人们一边抽烟搭讪一边挥舞着烟袋驱赶吆喝,还有人解了白羊肚手巾蹲在水渠边盥洗。

多么祥和安宁啊,为什么不能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天下皆如此啊?为什么非要凄风苦雨你敌我友你死我活呢?想着想着,泪水就模糊了我的双眼。

就在我高中第一学年即将结束马上开始升级考试的时候,某官媒发表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提出要“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果然不几天,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糊满校园,接着开始揪斗老师,一个个平时很受尊敬的教师,突然都变成了十恶不赦的妖魔鬼怪,头上戴着纸高帽,胸前挂着大纸牌,一排排押解到礼堂门前,拳打脚踢,下跪“喷气式”……我躲在老远处观看,周身不寒而栗。然而不久,一份“揪出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双料反革命分子狗崽子贺虎林”的大字报,赫然张挂在礼堂门前的两株杨树间,顿时吓得我魂飞魄散,撒腿跑出恐怖的校园,躲到学校后面的一个小树林里两天没敢回学校,也没敢回家。等到第三天我悄悄回去的时候,还是遭到一伙同学的揪斗毒打,将我的被褥扔出宿舍,脖子上挂了一块牌子:“勒令滚出无产阶级学校!”

我就这样被赶出校门,这是我第三次被学校“开除”,前两次是小学时候爸爸被捕之后遭受的。我回到了家中,回到那个苟且于荒凉茔园里的家。二弟也被学校“开除”了。爸爸鼻青脸肿的,每天回来不是拐着腿,就是捂着胳膊。母亲整日以泪洗面,两个不懂事的小妹妹,跟着母亲一起呜呜哭,一家人惶惶不可终日地捱着。

学业从此中断,每天和二弟三弟倚在陵园的残垣断壁下,听岭下钢厂大喇叭声嘶力竭地广播,“5.16通知”,“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我的一张大字报”,直到有天几个同学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们对我说回学校吧,我们要去大串联。我怀疑他们是不是诓我,骗我回学校继续批斗我?他们笑着说没事了,红卫兵都走光了,没人管咱们了。然而学校已经不成学校,虽没我家住的荒陵萧条,但是已然一片狼藉。我们做了一面红旗,上面印着黄色的“星火燎原战斗队”,然后背起行装向井冈山出发了。

这是我在“文革”时期最“革命”的一段时日。我天真地以为,从此自己就成为革命阵营中的一员了,再不是“黑五类的狗崽子”,“地富反坏右的孝子贤孙”,“小反革命分子”,而是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的接班人。一路上,我像放出囚笼的夜莺,不停小声哼唱或高歌革命歌曲,“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革命时代当尖兵”;又像脱缰的骏马健步如飞,总是走在队伍最前边,还时不时帮掉队的“战友”背行李;遇见北上的串联队伍,我会停下脚步立正敬礼;看见路边蹒跚而行的老奶奶老大爷,我会上前热心地搀扶他们一程……我第一次感到,当一名“革命者”是多么幸福自豪,“跟着伟大领袖闹革命”,果真热血沸腾虽苦犹荣。可是“长征串联”返回学校后,直到一九六九年腊月二十八,当夕阳叹息着从那个土城门头上一点点燃尽,我们被姥姥家的族亲们一个个抬下卡车,麻木僵硬地站在离石新关那条萧瑟依旧的大街上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小反革命”。

爸爸再次被“无产阶级专政”了,不过这回不是关进监狱,而是被“清理出阶级队伍”,押回原籍交群众劳动改造。全家人也被一同遣返,我们又丧魂落魄地回到了姥姥姥爷身边。

押送的解放牌卡车卸下我们就绝尘而去,屁股后丢下一股黑烟。舅舅说,姥姥叫你们先到赵家庄歇几天,过了年再往回搬。父亲说直接回村吧,他还得去公社武装部挂号。

随后的那个春节,我们一家人蜷缩在一孔生产队做仓库的土窑里。朔风张牙舞爪地撕扯着窗上钉的化肥塑料包装袋,浓烈刺鼻的霉味呛得人几乎窒息。母亲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赵家庄先住几天,你们父子俩却不肯去。我听了心里难过极了,我何尝不想去啊,姥姥对我多亲!但是我觉得实在没脸再见姥姥,我想爸爸也是不想叫姥姥姥爷看见我们这般落拓潦倒的惨状。

不想正月初二,姥爷就偕二舅三姨以及诸表弟表妹上门看望我们来了,父亲唉声叹气地向姥爷赔不是,说自己没把这个家带好,给老婆孩子带来这么多灾难,给岳父岳母添了数不清的愁烦。姥爷却安慰他说,世事谁能料得到?不要丧气,人活在世上,除了死路,都是活路。

从此,我开始了前后长达十年的農民生涯。

艰难困苦自不必说了,我们村的自然条件,要比姥爷家差得多,一言以蔽之,叫地无三尺平,路无一丈直。全村上千亩土地,尿布条一样分布在大小七八个山头的沟沟梁梁上。每天出工,不是上坡就是下坡,上工带上工具挑担粪,收工不是挑庄稼就是挑秸茬。我又从小没种过地,农活几乎什么都不会,连走在羊肠小道上都战战兢兢。艰苦繁重的劳作也罢,卖死力气苦熬也好,难熬的是受不完的人格欺辱,我们兄弟俨然也成了被管制分子。除了下雨下雪天,一年四季累死也不允许歇一天,病了都不准假,除非躺炕上不能动了。外出更不允许,一次舅舅捎话来,说姥姥住医院了,村里都不准我假。

回乡的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七零年,收音机里传来招收工农兵大学生的消息--那个四管半导体收音机,是我初中学物理后自己安装的,回乡后的那些岁月,我就是靠它维系着与外界的联系,知悉少得可怜的国内外大事——我虽深知自己的身份和处境,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去公社报名试图一逞,因为当时全公社只有我一名高中生。我们公社是个小乡镇,全乡仅有三千人,自解放以来没出过一个高中生。公社主任用近乎戏弄傻子的口吻问,你也想报名?你说说你属于工农兵的哪一类?我说,我属农。公社主任说,你也属农啊?你是什么农?我说农民啊。他鄙夷不屑地哈哈大笑,我们招收的是贫下中农的农,你是吗?嗯?你是地主富农的农,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然后那年,公社推送了某村一位只有小学文化的“铁姑娘”,第二年就被大学以神经衰弱为由劝退回来。

隔过一年,全县选拔招收一批民办教师,我又报了名。我参加了考试,并以全县第一的成绩上榜,然而最后的结果却与我无缘,原因自不必说了。不过,我却因此在离石教育界小有了名气,公社中心校的吴校长(当年叫指导员)起了爱才之心,便想方设法要起用我,但是公社怎么也批不准。恰好那年,公社中学的一位女教师生产,指导员就借机聘我做了代教,除了代初一的数学,还兼全校的体育课音乐课。同学老师都非常喜欢我,深山里的学校第一次建起了篮球场,第一次开展了“六一”歌咏赛,第一次获得参加县运动会资“格。然而孰料一场“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冰雹,把“文革”后期好不容易稍有复苏的教育园地又砸了个稀巴烂,我的教师梦也就此破灭。公社书记来学校宣布决定说,决不能让黑五类的孝子贤孙占领我们无产阶级教育阵地,决不允许把我们贫下中农子弟培养成资产阶级接班人!

我又握起了锄把。但我不死心,试图通过文学创作,走出一条生路来。我在劳动之余,伏在油灯下不停地写,拼命地写,然后用水利工地上捡来的水泥纸袋糊成的信封,请乡邮员一封一封寄出去。终于有一天,收到了《山西群众文艺》编辑部的来信,说我的稿件被采用了,并且通知我,到省文化馆参加创作座谈会。我赶紧去向村支书请假,村支书却冷冷地说,秋收呢,不准假!我只好去公社,公社主任也是同样的答复。我不服气,再去找县委,还写了份书面请求,说我为繁荣社会主义文艺阵地,反映学大寨,歌颂工农兵,为什么不许我参加座谈会?然而我的请求石沉大海,眼看座谈会都快结束了,还未能成行。那年冬天,公社却叫我给公社自编自导几个节目,参加县里地区的农村文艺调演。我虽然无奈,也抗拒不得,只好负气领命,竟获得全地区调演二等奖。第二年,我又接到《山西群众文艺》编辑部的创作会通知,村里和公社非但继续阻挠我,还扣押编辑部寄给我的杂志,我去问他们,他们竟然说,我们有权审查。我咬了牙直接去找县委书记,县委书记说,你就是给咱离石拿了奖的那个小伙子?我说是啊,他便拿起电话操着昔阳口音给公社书记说,你们不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那一年秋天的雨水似乎特别多,我冒着淅淅沥沥的秋雨,从村里赶到县城,再乘长途车赶到太原,终于诚惶诚恐地跨进侯家巷一号编辑部的门。于秀芳老师热情地接待了我,一边帮我擦头上的雨水一边说,我们担心你今年又来不了啦。我把大致经过说给她,她的眼睛红湿了。几天后,一个惊雷从北京传来,使座谈会陷入悲哀之中。十几天后,我们和太原市民一起站在泥泞的五一广场,参加毛泽东主席追悼会。天空下着毛毛雨,人群里一片抽泣声。我也悲从中来,不知道今后会是什么命运,真乃秋风秋雨愁煞人。再往后,传来“四人帮”倒台的消息,当时我正担着粪桶在县城买粪。

过完春节,工厂来人把父亲接回了晋城。我想,或许春天到了。是的,春天的确姗姗地来了,然而春寒依然料峭。也就是这年,先是吕梁文工团来人,要招我入团当编剧,他们是看了我在《山西群众文艺》上发表的稿件和全区文艺调演的节目寻找到我的,但是遭到了公社的严词拒绝。随后是中央决定恢复高考,我毅然报名参加了考试。然而令我绝然想不到的是,我以优秀的成绩被一所重点大学预录取后,却被政审刷了下来。消息是县教育局一位有正义感的同志透露给我的,要我赶快找有关部门。我找了教育局长,局长说没办法,村里和公社的政治鉴定意见他们没法推翻。我问写了些什么,他说这不便透露,你自己去想吧。我马不停蹄地去找公社,公社书记说,你想翻天了是不是?你以为毛主席死了,你就能翻了天?

真是莫名其妙!当时我诅咒,这样的干部,简直是撒旦!我就是要一个学习的权利,怎么是翻天?我何尝想过要翻天?我要翻什么天?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一直受着红色教育,做梦都想做一名古今贤人。要不是爸爸罗陷牢狱,要不是发生文化大革命,我咋会落得如此境地?我实在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把我认定为敌人?为什么要无端地压制我?我去哪里说理啊,去找谁说理啊?我能去的地方,只有姥姥家,我能倾诉的人,只有姥姥姥爷。

那些年,每次遇到挫折打击,我就跑到姥姥家,像大病了一样在炕上睡两三天。我想说给姥姥姥爷,可又不能说给姥姥姥爷,他们都那么大年纪了,已经苦了一辈子,为儿孙操了一辈子心,受了一辈子惊恐,我咋忍心继续折磨他们?我也不想跟父母说,甚至一度还很恨他们,恨父亲为什么出生在那样的家庭,而不是姥姥这样的家庭?恨母亲为什么嫁给父亲这个国民党,而父亲为什么不像大舅一样参加八路军?有好几次,我苦闷至极,一个人坐在姥姥门前的水库边,绝望得想纵身跳进去。

姥爷安慰我说,孩儿,日后路长着呢,挺直了腰朝前走!

姥姥也说,孩儿,天眼总有睁开的一天!

可是天眼什么时候才能睁开啊?我已经二十七岁了,已经走过二十七个春秋,人生有几个二十七年?这一回我不能等了,也不能忍了,我要奋起抗争。于是,我给当时的省委书记王谦同志写了一封信,陈述我的冤情,请求帮助。王谦书记批转了我的信,要求离石县委认真调查落实。当时的县委办公室主任裴启华同志转达给我,要我耐心等待。可是,第二次高考报名业已开始,我在焦虑等待的忐忑不安中,再次报名走进考场。

临考前,为脱开繁重的劳动集中复习几天,我到姥姥家住了一周。请假时村支书继续刁难我,说你就是文曲星下凡,粪扒牛(屎壳郎)也变不成花蝴蝶!我愤然斥曰,我就是踢一辈子牛屁股,也要舒舒展展做人!这回,你准我也要走,不准我也要走!记得那七天,姥姥也是憋足了劲尽心服侍我,她替她外孙高兴啊,她外孙终于有出息的机会了。不过也替她外孙担忧,外孙毕竟废学十载,能否蟾宫折桂?我没有将第一次考中却被“腰斩”的屈辱告诉姥姥,怕她老人家急火攻心,“那龟孙支书真没人性,咒俺孙孙舔一辈子牛屁股……”打那天起,姥姥给我精心做老家最好吃的饭菜,枣糕、油糕、白面揪片、记心面火烧(馅饼);把打鸣的大公鸡也叫姥爺杀了炖给我吃;每天把街门关得紧紧的,不叫任何人打搅我;怕姥爷打呼噜,打发姥爷睡到放杂什的小房里。

大考之日眨眼就到,临走的前一天,发生了件有趣的事,可把姥姥喜晕了。二表弟逮到一条水库里飞出来的鱼,足有六七斤重。姥姥说这是鲤鱼跳龙门呀,这回魁星爷保准点俺外孙了。说罢亲手给我做了餐红烧鱼,说是她在福建大舅家学来的手艺。

高考结束后,是如坐针毡的漫长等待,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跑了三十里山路,第一时间报告给姥姥,姥姥眼眶里漾满喜悦的泪水,一个劲地催我快写信告诉舅舅和姨姨。从来很少激动的姥爷,竟从箱子里翻出两枚过年剩下的爆竹,走出街门朝天射出两声欢庆的礼炮。全村的人都被惊动了,这老汉不年不节的发啥神经?姥爷大声说,俺外孙中进士了。

那年,离石全县只考中四个人。毫无疑问,这是我这一生送给姥姥姥爷最珍贵的礼物。姥姥姥爷终于可以心安了,他们为我牵肠挂肚了整整十八年啊!

记得从我六岁半进学堂,国家就批判一句话:“学而优则仕”。但是几十年了,这个“封建余孽”,就是打不倒砸不烂,只是现在人们对“仕”的理解,不再局限于“官宦”罢了,进入一个行行出状元的好时代。当年可不行,不通过“鱼跃龙门”,几乎无一出路。当年所谓的就业,叫参加工作,就是参加到农村以外的行业中,取得一个公家人身份,领一份薪水,占一个城镇户口,吃一份供应粮,我们老家叫吃细粮。其余的,就是“天然”的身份,“天然”的职业,“天然”的吃粗粮,“天然”地和土坷垃打一辈子交道。说起那段历史,现在的年轻人几乎是听天书。尽管现在的农村娃,仍然要靠这条天路才能转变身份,才能走出大山。

我当年拼死要跳出畎垄,逃离家园,也是为了转变身份,为了走出大山。可是,当我一旦跳出苦难,又突然发现,我是多么留恋故乡,尤其是姥姥的“澎湖湾”。记得那年,一曲《外婆的澎湖湾》满校园盛传,我第一次听到就心潮激越,心就随着歌声飞到了外婆身边,飞到了那个亦如澎湖湾又胜于澎湖湾的小河村。也有蓝天浪花,也有月下沙滩,还有枣林斜阳,还有夏日鸣蝉……

四年大学生活很快结束了,我以满腔热忱投入到来之不易的工作中去。我被分配到吕梁地委党校,如愿以偿地做了一名教师。学校设在距离县城几十公里的大山里,是“文革”时期外交部的“牛棚”五七干校,撤走时移交给了吕梁行署。我不以为意,依旧欢欣鼓舞。那是一个拨乱反正的年代,党校教育也面临改革,我便在教学之余到农村工厂去调查研究,去倾听百姓的呼声。最长的一次,是我沿黄河在吕梁境内的一段徒步考察,北起兴县的木崖头,南至石楼县的辛关渡,历时一个多月,行程四百公里。坐在土炕头上,吃在百姓家,听他们讲述土地承包责任制的好处,听他们诉说改革的阻力和困难,然后写成若干调查报告,发表在各级刊物上。

我也没忘记报答姥姥姥爷,记得领到第一份工资的当天,就跑到赵家庄将其中的一半(二十五元)给了姥姥。姥姥起先不要,后来接下说,就这一回,以后再不能了,只要你过得好,姥姥就满足了。自那以后,姥姥真的再不要我的钱,我只好每次去时给她买点好吃的,给姥爷买点烟酒。

工作三年后,有一天我被地委组织部叫去,说新来的地委书记海选办公室主任,相中了你。我很诧异,我这个曾经的黑五类子弟,梦都不敢梦做官,哪敢妄想进常委楼。组织部的人说,这是组织的决定,你回去准备一下吧。时任党校校长的王老不想让我走,集他当三十二年县委书记的体会,语重心长地劝我说,你还是别去好,而且党校很需要你这样的人。然而我还是去了。不过随后的历史证明,王老说的是对的。这位曾经被授予焦裕禄式县委书记称号的老干部,“文革”时候差点被斗死,晚境也很恓惶。可是我当时年轻气盛,终未把老先生的话听进去。到了地委,更是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常常通晓写报告,写讲话,起草各类文件,最紧张的时候,睡在办公室,夜以继日地干,连去看望姥姥的时间都需要“挤”。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领导走马灯一样新旧交替,我的苦恼也与日俱增。复杂的人际关系,无穷的繁文缛牍,装腔作势的纲领口号,装模作样的官痞文章,更有潜滋暗长的不良风气,如履薄冰的宦海潜规,让我深感身心疲惫。到了这种时候,我一有空闲就想去找姥姥姥爷,好在他们跟前清静一下。

每次去了,姥姥姥爷总说,俺孩这一段不忙了,怎么来得这么频?我说,我想姥姥姥爷啊,你们年龄越来越大了。姥姥是有心人,便绕了个弯说,俺孩能有这份工作不容易,不要因为看我们耽误了工作。要学你大舅,把私人公家摆清楚。我说姥姥,我摆得清楚的,你不是一再说我,要当个好干部,不要学那些灰鬼,拿着纽襻疙瘩大点儿权,就横竖欺负老百姓。

我是在安慰姥姥,也是内心的真实独白。每次来了姥姥家,或安坐在峥嵘旁逸的枣树下,或流连在云影天光的池井边,有时还登上村庄的高峣处,盘桓于嵯峨参差的窑洞间,纵目山下澄碧回环的大河,缨穗纵横的原野,一时便觉闲愁悉荡。偶尔还会遐想,将来退休了,或者干脆提前归隐了,就来姥姥这里安家落户,日日陪伴着亲爱的姥姥姥爷,种种菜,浇浇花,除除草,施施肥,晒晒太阳,唠唠家常,喝着没有污染的甘泉水,沐着没有雾霾的山野风,起看云裳西楼月,卧听蛙鼓雁回声,那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我先后“伺候”了五任地委书记,越到后来这样的念头越强烈,然而没等到我挂印归隐,姥姥竟提前驾鹤西去了。

姥姥是1992年去世的,之前身体一直还好,伴随她多半生的毛病,就是有点高血压。这也是姥姥生理上留给我们的“遗产”,母亲、大舅、二姨、小姨,还有我和三弟,都患有高血压症。可是当年,大家似乎不懂得高血压病的厉害,姥姥也从来不当回事,觉得头疼不适了,吃个镇痛片就支撑过去了。那个年代,镇痛片仿佛是全国人民的万能良药,而且还真管用。

姥姥是秋冬之交的一天突然病倒的,从此卧床不起。在七个月的二百多天里,姥姥榻前始终一堆人,儿子媳妇孙子外孙,尤其是我们这些外孙们,几乎都在姥姥家寄居过。二姨五个儿子,四个曾在姥姥家跟二舅学木匠。三姨因婚姻颟顸,几个孩子也都寄居在外婆家。还有大舅三舅的孩子。姥姥的父母死得早,十三岁兄长就将她嫁给姥爷,十四岁就生了我母亲。姥姥差不多做了一辈子老保姆,先是自己的三儿三女,然后是一个孙子一个外孙地伺候月子,大小二十七八个,绵延了几十年。把我们一个个拉扯大了,姥姥的一盏油灯也耗干了。

记得最后的两个月,除非出差下乡,我几乎天天下班后都去守着姥姥,炕上桌上厨台上垛得满满的食品,姥姥已经吃不进去什么,每天以流食为主。過去我们从姥姥姥爷嘴里“抢”走了多少好吃的,现在回报来了,姥姥却什么都吃不下了,真是叫人肝肠刀绞。最后那几天,我带来了自己加工的西瓜罐头(那年月市场上还不像现在四季有鲜蔬,大家都用蒸馏法加工时鲜罐头),一勺一勺地喂姥姥,姥姥居然吃下去一大瓶,叫我既欣慰又辛酸,这是姥姥生前最后一次吃我孝敬她的食物。但是她已经不认得我了,不认得她疼爱了一辈子的大外孙,我眼泪汪汪瞅着姥姥一点一点咽下去,咽下我对她老人家无尽的爱怜和眷恋。三天后,姥姥永远离开了我们,告别了这个让她牵挂了一生的大家族,告别了爱恨情仇如江如海如烈火如莽原的人世,像一团烟云轻轻羽化而去,到月宫找她的同伴小兔子去了。那年,姥姥虚岁七十七……

姥爷比姥姥的寿数高多了,姥爷本来比姥姥大七岁,还多活了九个年头。那九年,大家都要接姥爷去自己家尽孝,但是他不去,就一个人过,一个人住在那孔和姥姥相依为命了一辈子的老窑洞里。那窑洞是解放前兄弟们分家时分下的,劳作了一辈子,最后还是这一眼窑洞。

我曾几次要接外公去我那里住,但是好说歹说,他就是不去,连一晚上都不住。他说我儿子闺女家都不住,怎能住你外孙家?我说我和儿女一样亲姥爷呀。姥爷笑着说,儿近孙子远,外孙差下一大截。嘿嘿。这话姥爷以前也常说,姥姥也常说。姥姥还说,外甥是狗,吃了馍馍扬长走。都是小时候逗我们的话,也是我们老家流行的俗语。其他儿女外孙,也抢着要接姥爷去住,姥爷也一样拒绝。这就是姥爷的秉性,一位本分的庄稼人,落落大方宽容厚道地生活,如他走路的样子,迈开长腿一漾一漾的,不急不火,像峰骆驼稳稳实实。外公从来不搭脚力,连牛车马车都不坐,说牲灵是干活的,人也是干活的,凭甚人要坐上去叫牲灵拉呢?自行车也不坐。记得那些年我们这些孙子外孙们,常常要骑车子带他,不管是进城还是赶集,但他一步也不坐,就凭两条腿走路,多远的路都是走。后来我到了地委机关,有时候有车要接送他一下,他也坚决不坐,说,孩儿,咱不占公家的便宜。那会儿姥爷已经八十好几了。

姥爷一个人住在土窑里,陪着姥姥丢下的一盆柳叶桃,一盆无花果,一盆赏石榴,过得很自在。身体硬朗,头脑也清醒,不像我父亲,九十岁就糊涂了。而姥爷没有,临走都很清楚,只是喝了酒会犯困,一犯困就不做饭不吃饭。九十岁那年差点走了,当时老衣都给他穿好了,但是母亲不管那些,仍给姥爷蒸鸡蛋羹喂牛奶,白天晚上守着老爹爹。没想到,姥爷居然脸色又渐渐红润起来,不到十天竟然能下炕,又过了半个月恢复如前,便撵着大家走,都回吧都回吧,你妈说我阳寿没尽呢。打那以后,大家责成二舅的两个儿子,每天轮流给爷爷做饭,晚上陪爷爷睡觉。最后几年,姥爷每天还能像过去那样,家里聚拢一堆人推牌九。全村的人都喜欢到姥爷家打牌,脱鞋不脱鞋挤满一炕。姥爷也打而且是好手,输时候少赢时候多,钱也算得清,给不给是你们的事,你们看着办吧。不管输了赢了,有人还捏过姥爷的酒壶蹭两口。姥爷像弥勒佛笑着说,倒运的,不给钱还蹭我的酒。

但是姥爷喝了酒,还是不吃饭,两个表弟也没办法。如此时间一久,姥爷的身体便一天天衰下去。终于有一天,一个阳春的上午,姥爷喝了酒,身体有些冷,一人坐在火炉前。火炉一夜烧空了,有余烬没温度,姥爷的手伸进炉膛里,抱着酒壶慢慢睡了过去。大概姥爷觉得,他该去陪姥姥了,觉得到这个年龄,这个世界上,可留恋的少,可撇下的多了……

转眼十二载了,今夜月光如水,枕边有台湾诗人余光中的诗集,信手翻开,《乡愁》又在眼前:“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早已烂熟于心,但今夜读来,犹字字如锥。固然深沉似海,又怎能淘尽我无尽乡愁?矮矮的坟茔,姥姥去了里头,姥爷去了里头,大舅去了里头,二姨也去了里头。好在爸爸妈妈还在外头,老爸已经九十四岁,老妈也八十七岁了。母亲说,你姥姥要是活着,今年整一百岁了。我说是。母亲又说,你姥爷一百零七岁了。我说是。母亲最说,听你二舅唠叨,赵家庄并到市里了,你姥姥家的窑院要推平了,泉子井也要填了。

我泫然垂首,不知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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