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荒诞中拷问存在的意义

2017-08-09 18:26邓全明
雨花·下半月 2017年6期
关键词:万泉范小青王村

邓全明

范小青在接受傅小平的采访时曾说:“我喜欢人与人之间的微妙的感觉,这种细腻的关系,一直深入到肌理细纹里的,深入到骨髓里的”,①这道出了范小青一以贯之的一个审美倾向:她喜欢洞察人情世故,擅长在人性之细微处下工夫,以极具现实感的方式营造她的艺术世界。施战军将范小青的小说称为“当代世情小说之翘楚”②,大体也是指范小青小说的这一审美特征。世情小说的一个突出特点是作者与作品中的人物保持同等高度的叙述眼光,和人物一样在小说世界浮沉、逐流,而不愿意跳出作品,以居高临下的眼光评判他的人物、他描写的世界。以《裤裆巷风流记》和《女同志》为代表的范小青前期小说,确实带有浓厚的世情小说的色彩,不过,从创作《赤脚医生万泉和》开始,范小青世情小说审美倾向发生了改变:高度仿真的原生态的世情被较强符号化“第二自然”代替,而荒诞、混乱、无序成为第二自然的主色调。这标志着范小青小说创作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一、《赤脚医生万泉和》:主体被悬搁的悲剧人生

作为范小青进入新的创作阶段的第一部作品,《赤脚医生万泉和》延续了范小青小说从细处落笔、从人情的细微处反映历史大潮流的风格:通过一个乡村医生的命运和江南水乡一个名叫后窑村的村庄医疗事业的发展史,展示建国后半个世纪中国政治的风云变幻和历史的起起落落。不过,与以前的小说不同,《赤脚医生万泉和》的荒诞性明显增强。《赤脚医生万泉和》的荒诞性突出体现在主体被悬搁的生存事实上。人的主体性是自文艺复兴后的人文主义对人的一个基本预设和价值原则,人可以自由地选择、按照自我的选择实现自我的价值是人的主体性的重要内涵,而万泉和最大的悲剧在于他的主体性被悬搁、强暴。万泉和的人生理想是成为一个木匠,然而,命运弄人的是,他这样一个没有医生的资历、能力,也没有意愿做医生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到医生的位置。万泉和第一次成为医生,是他的父亲一再在队长前面叫苦,要求增加一名医生,而后窑村又没有合适的人选,队长裘二海便让他做医生。尽管万泉和本人、还有他的父亲坚决反对,“他就是政策,他就是道理”③的裘二海全然不理会,更有愚昧的村民以为父亲是医生、儿子就能是医生,也坚持要他做赤脚医生。万人寿瘫痪、涂医师回到镇医院后,万泉和有了结束赤脚医生生涯的机会,但裘二海半是赖皮、半是无奈,让万泉和继续一个人坚持把合作医疗社挺下来。农村土地承办到户后,万泉和作为那个时代特殊产物的赤脚医生的身份也随着时代的远去而失去,万泉和理应结束强加于他的医生生活。但时代再一次和他开了个玩笑,在万小三子和马莉的绑架下,万泉和再次成为乡村医生。万泉和在爱情上也遭受了类似的命运。万泉和先后爱过三个女人:刘玉、裘小芬和许琴英,这三个女人也都曾对万泉有意,但鬼使神差的是这三个女人都离他而去:刘玉因为与医疗所的退伍军人吴宝有染而远嫁,裘小芬因为恶心万泉和做人工呼吸吸到病人的痰而远去,许琴英因为万泉和屡次爽约而离去。万泉和和马莉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他也不喜欢马莉,马莉却像狗屎一样粘着他,甚至阻止万泉和和刘玉的“和好”。被强加的还不止这些:刘玉不仅欺骗了万泉和,还把自己的两个孩子强塞给了他。万泉和的人生,始终是被强加的,想要的人生不能要,不想要的却被强加而不能不要,主体丧失、无可挽回的人生困境陡然增加了作品的荒诞色彩。但《赤脚医生万泉和》不想在此止步:它还要表现人在无法选择的荒诞中的主动选择。深入万泉和的受难后,我们会发现,他也并非完全被动,而有主动受难的因素。无论是“文革”时代的裘二海的政治压力,还是改革开放时代万小三子的经济诱惑,万泉和都不是完全没有躲避的可能,他之所以承担起那份可能不能承担起的沉重责任,多少有点殉道的意味。既然在那种特殊的情况下——无论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虽然他也不是理想的人选,但既然没有更好的人选,他也就不再推三阻四了。在这过程中,万泉和也有过动摇,有过困惑,但最后,他终于达到了孔子所说的知天命的人生境界。作品最后写到后窑村民出钱,再次成立医疗所,但没有医生,村民们再次将目光投向万泉和,他经过一阵慌张、逃跑之后,终于平静下来,灵魂也回来了。我想,如果村民们真的需要他再次牺牲,他也只好平静地接受天命——这个天命并不是上天,而是某种历史的特殊机缘。从中,我们不难看出,看似智力不及一般人的萬泉和身上,却有着人的高尚之处,人之所以成为人的沉甸甸的东西。这也表明,范小青转向之后,基本价值取向还是没有大的变化。

二、《香火》:信仰崩溃之后的空洞人生

《香火》仍具有较强的生活质感和史诗性:从一个寺庙的兴衰和一个村庄村民信仰的嬗变展现了后社会主义时期广大农村农民的思想史、心灵史。同时,《香火》也是一部具有较强的形而上色彩的作品,它揭穿了宗教、信仰的实质,将人类放逐到了无意义的荒原,让人看到了荒诞的存在。《香火》中的那个没有出现名称的村子和古老中国的许多村庄一样,你或许可以说它愚昧、落后,但不可否认,它原本有着自己的精神家园——太平寺和阴阳岗。虽然小说没有写到,在“文革”破“四旧”之前,那里的村民如何信奉太平寺的菩萨,如何供奉自己的祖先,但从他们极力保护菩萨和祖坟的举动中——老屁、四圈等村民自告奋勇承担了保护菩萨的责任,我们不难推测太平寺和太平寺里的菩萨、祖宗在他们的精神世界有着什么样的位置。当政治运动来临时,这些村民无法和强大的国家机器对抗。最终,太平寺还是关门了,阴阳岗的祖坟还是被夷为平地,种上水稻。敲菩萨、毁寺庙、掘祖坟事件产生的破坏作用,远不止禁止村民们信奉菩萨和祖先那么简单,而是让他们看到了信仰的虚幻性。以前,村民们敬畏菩萨、供奉祖先也不一定是出于十分虔诚的宗教信仰,或许只是一种习得的传统、思维定势所然。不管是习得的行为还是虔诚的信仰,有一点是相同的:菩萨和祖先是不可冒犯的神灵,一旦冒犯,就会带来毁灭性的灾难。故此,谁也不敢冒险去冒犯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灵,对依附于菩萨、祖先的那些甚至不知所以然的信条、教义也保持程度不等的敬畏之心。“文革”中的造反派借助新生政权的革命性力量,亵渎了这些村民们从来都不敢亵渎的神灵,让村民发现了一个事实:神灵原来并不存在,即使存在也不是神圣不可冒犯的,也不能为他们提供任何保佑。神灵或者说神灵的权威不存在了,依附于他们的信条、教义也失去了合法性,变得虚妄不实了。老屁说的“尊敬菩萨有屁用,菩萨又保佑不了我”④突出反映了村民心灵的变化:神没有了,这世界没有什么可害怕、敬畏的了。中国历史上并非没有这样的宗教灾难,如中国历史上曾发生过多次灭佛运动,但灭佛运动只是以一种神代替另一种神,而不是灭掉神灵本身。解放后的灭神运动去除了原先所有的神灵,但并没有造新的神灵。《香火》中除了写菩萨、祖先为代表的民间信仰外,还写到大传统——新的意识形态中的信仰。烈士陵园的主任是一个符号性很强的人物,他不辞辛劳地寻找烈士的后代、维护烈士陵园是他信仰的突出体现。与主流意识形态完全抛弃传统文化不同,他按照传统的思维模式,将文化中“大传统”与文化“小传统”结合,如他认为烈士无所不知,实际上是将他们神化——与孔子、关羽的神化类似。烈士陵园的主任企图像过去一样,将新政权的神加入到诸神系列,以达成民间信仰与官方信仰的统一,保持信仰的连续性,但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新的政权信奉唯物主义,有信仰但没有神,没有神的信仰似乎失去了进入民间信仰的通道——两者之间的统一性被破坏了,其结果是无论国家信仰还是民间信仰影响力都大大弱化。神灵的消失,并不是当代中国一个国家的事,其实,西方早已惊呼“上帝死了”。上帝死了,人被抛弃在没有意义、没有归宿的荒原,这正是人世的荒诞所在,也是现代西方形形色色的各种现代派艺术热衷表达的生存本相。《香火》向我们揭示的正是这样的世界,虽然香火的村子里还有阴阳岗,还有太平寺,但那都是用来赚钱的工具,与精神的家园没有关系。精神家园没有了,村民们该如何去生活,中国人该如何面对传统神灵被摧毁之后的价值荒原,这正是范小青所担忧的。

三、《我的名字叫王村》:没有真实的荒诞世界

2014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我的名字叫王村》是范小青现代派色彩最浓、也是对现实最为失望的一部作品。《我的名字叫王村》的故事情节非常简单:“我”及家人因为弟弟是一个精神病人给家里带来诸多麻烦而决定将他抛弃,把他抛弃后又因为有名的——外界的道德指责和自我良心的谴责——和无名的——既然无名当然也无法言说——理由,费劲周折寻找弟弟,最后把弟弟找回来了,却不能确定找回的是不是自己的弟弟。关于这一情节的叙述伦理,范小青说:“我在小说中反复使用‘我就是我弟弟,‘我不是我弟弟,‘我就是我,‘我不是我之类的绕口令似的迷径,应该是通过这种设置,体现现代人迷失自己、想寻找自己又无从找起,甚至根本不能确定自己的荒诞性”⑤。从中可以看出,范小青将荒诞性作为这部小说主要的叙述伦理。何同彬对此有不同的理解,他将重点放在了不确定性上。在《静默与无名的‘问题性——〈我的名字叫王村〉读札》一文中,何同彬写道:“‘不确定性是后现代哲学描述当代社会的一个基本判断……《我的名字叫王村》的确以其异质、断裂、矛盾和丰富的可能性完成了一次纯粹意义上的‘不确定”。⑥对于何同彬来说,《我的名字叫王村》不确定性才是现实的本质——包括荒诞性。人或者说现代人有没有本质,有没有精神家园,这一作者要追问的问题在“我”寻找弟弟的路途中逐渐展开。一开始,无论是对王全自己还是他的熟人,王全是不证自明的,他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他没有精神病,有精神病的是他的弟弟。但随着寻找弟弟情节的发展,他逐渐变得不真实了。先是江城救护站的工作人员认为他就是他弟弟,后来他村里的人把他当作了他弟弟,甚至他的家人也认为他精神不正常了甚至他就是他弟弟。于是,王全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合法性危机——他不是他自己了。最后,王全终于找回了弟弟,他的合法性似乎无可怀疑了。但事实并不是这样:他是找了一个弟弟回来,但找回来的弟弟却不承认自己是他的弟弟——找回来的是不是他的弟弟却得不到确认。正如有论者指出的那样,弟弟是一个象征符号——“寓意着当代社会在片面追逐现代化和城市化的情景下,人们丧失了自己的主体性”⑦,失去弟弟,是自我的迷失,寻找弟弟,是寻找迷失的自己。最后无法确认找到的是不是弟弟,是否有弟弟,其寓言意义则是人是否真的有自我,真的有本质。最后叙述人对于王全找回的是不是他的弟弟、小王村是不是过去的小王村这些问题,并没有告诉我们肯定的答案。一切都笼罩在不确定性中——真实与不真实的荒诞中。《我的名字叫王村》的荒诞主题也体现在无处不在的生存悖论。王全历尽千辛万苦找回了弟弟,弟弟却不承认他是王全的弟弟,更令人沮丧的是:弟弟回家了,家乡小王村却不见了。“小王村的人个个都在家里,却没有了家,我弟弟—直在外面混,却偏偏他有个家”。⑧“我弟弟是个病人,他们却不敢说他有病”⑨,我不是病人,总是被人怀疑有病。“我告诉她我弟弟是老鼠,她走了,分明是嫌弃我家有一只老鼠;后来我再告诉她老鼠丟掉了,她又走了,又好像她对我丢掉弟弟有很大的不满”⑩。这些都表明无论是“我”还是小王村的存在,都是一个悖论。另外,《我的名字叫王村》中各种光怪陆离的乱象,如“我”行将就木的父亲忙着结婚、结婚,村长和王图是“一对夫妻一个家庭”也在展示存在的荒诞性。

四、荒诞中存在意义之拷问

从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范小青近期小说的荒诞色彩越来越浓,特别是《我的名字叫王村》俨然一部演绎非理性思想的、典型的现代主义作品,与她前期作品的主题迥然不同。其实不然,范小青近期三部作品确实展现了世界的另一面——荒诞、虚妄、无意义,但笔者并不认为范小青在演绎存在主义的世界是荒谬的主题。笔者更倾向于认为:范小青小说虽然展示了世界的荒诞性,但并不一定就认为世界的本质是荒谬的。何同彬反对将《我的名字叫王村》看作卡夫卡《城堡》式的寓言,也反对将其视为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而愿意以“不确定性”来归纳作品中的种种乱象。笔者以为,何同彬认为范小青小说虽然表现了世界的荒诞性,但未必就是表现世界是荒诞的主题:在前者,荒诞可能只是世界诸多属性中的一种,在后者,荒诞成为世界的本质属性。范小青小说中的荒诞不仅与存在主义的荒诞具有不同的意义,而且她处理荒诞的态度也与存在主义、激进的现代主义不同。承认世界的荒诞性并直面这种荒诞性是范小青近期小說的一个突出特征——表明她对人性、世界有了更深刻、全面的认识。比直面人世的荒诞更重要的是:如何面对不无荒诞的人世,对于一部伟大的作品来说,后者也许比前者更重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孔子重要的人生信条,反映的正是孔子如何面对不无荒诞性的世界。为何会“不可为”?是一时“不可为”,还是宿命般的永远“不可为”?先说第一个问题。所谓“不可为”并非不能为,而是“为”了也达不到自己的目标,“为”了等于白“为”。“不可为”的因素可能有很多,其中或许包括世界存在荒诞性,也还有时有利与不利的问题。“乱”——混乱、荒诞——是乱世的本质,生于乱世就会“不可为”,但人必须直面“不可为”的乱世。孔子直面乱的方式是“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不可为”,为何还要“为之”,这就是儒家所说的“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的仁,“为之”是人尊严的体现,人的高贵的体现。再说第二个问题。儒家以治世、乱世论世,有乱世必有治世,因此“不可为”并非宿命,永远不可为,而是一时一地“不可为”。笔者认为范小青小说中的荒诞与儒家学说中的乱世有着相似的性质,也正因为此,范小青没有将世界推向荒诞的极端,也没有将自己推向与尘世决绝的极端,而是在表现“对一切的一切的疑惑”的同时,也带着“一切的一切的温情” 。“万泉和、香火、‘我(王全),都是一类人物……他们都成为坚韧的承受者,他们是我最爱的、投入最多情感的人物,他们的内心世界和我的内心世界是相通的,相同的” ,万泉和、香火、王全是愚者,也是智者,如果我们不以普通的生活逻辑解读他们的生活细节,他们可以说是那些“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人。范小青在表现世界的荒诞性时,仍然塑造了“坚忍的承受者”,仍然不忘对现实问题的关心,仍然流露悲悯的情怀,这反映了她对人世、存在的基本态度——人性有恶不乏善、世界存伪不乏真,也反映了她写作的基本立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唤醒“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之仁。

注释:

①范小青、傅小平:《中庸是一种强有力的内敛的力度》,《文学报》,2014年4月10日第3版。

②施战军:《当代世情小说之翘楚——范小青论》,《扬子江评论》,2009年第1期。

③范小青:《赤脚医生万全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73页。

④范小青:《香火》,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11年版,第226页。

⑤范小青、傅小平:《中庸是一种强有力的内敛的力度》,《文学报》,2014年4月10日第3版。

⑥何同彬:《静默与无名的“问题性”——<我的名字叫王村>读札》,《扬子江评论》,2014年第4期。

⑦贺绍俊:《长篇小说:讲出中国故事的世界意义》,《文艺报》,2016年9月14日,第3版。

⑧范小青:《我的名字叫王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298页。

⑨范小青:《我的名字叫王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50页。

⑩范小青:《我的名字叫王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93页。

范小青、傅小平:《中庸是一种强有力的内敛的力度》,《文学报》,2014年4月10日第3版。

范小青、傅小平:《中庸是一种强有力的内敛的力度》,《文学报》,2014年4月10日第3版。

[本文为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从建构性价值取向看诗意江南的失落与重建——以新时期苏州小说创作为例”阶段性成果,课题编号090-2015SJD601]

(作者单位:苏州健雄职业技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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