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庄寨的古戏台

2017-10-12 18:08田志军
章回小说 2017年9期

田志军

一 陈庄寨的戏班子

熊耳山方圓几百里,那里山高林密,出老虎豹子也出胡子。熊耳山更有千泉万溪。千泉万溪流淌出熊耳山,流淌到大平原汇成一条清澈的河流蜿蜒向东。向东的小清河七拐八弯。在离熊耳山十来里地处的河面上有一座大石桥,大石桥上的青石板有两道深深的车辙,那是被年代久远南来北往的商贾车辆碾压所成。靠着大石桥小清河的南岸就是陈庄寨。陈庄寨是方圆十来里最大的村庄,周围有大柳庄、小李村、张庄、何村、小王庄……

陈庄寨人口密集。一条连通大石桥的南北大街足有一里来地,大街宽度能并排行驶三辆马车,于是也成了方圆十来里的一个大集市。陈庄寨的大集逢双的日子都开市。集市上有卖镰刀锄头,有卖袜子绣花鞋针头线脑,有卖糖豆摔炮,有搭架子卖肉和卖胡辣汤油馍头的,还有南北货的丝绸布匹细瓷古玩,真是应有尽有。每当到了逢集市的日子,陈庄寨周围十里八村的乡民们都要起个大早来赶集市,拥挤得能过三辆马车的大街成了人的河流。

陈庄寨南北大街中间有个青砖砌就的古戏台。戏台面对观众两角有雕着龙和云的梁柱,梁柱上顶着屋脊带有走兽的青瓦屋顶。戏台深处是一面墙与后台隔开,墙两边各有个小门,那是供演员进出的门,唱大戏时门上要挂门帘。古戏台接近地面的十几层青砖上布满厚厚的青苔,显出岁月的沧桑。陈庄寨的大户兼商会会长陈三观就自豪地对过往的商友们说过:“我爷爷的爷爷都在古戏台下听过戏。”陈庄寨的集市上隔三岔五总有唱大戏的在台上舞扎,锣鼓点子催得门帘一掀,不是盔甲鲜明羽翎高耸背插四面小旗的穆桂英,就是铁面无私的黑老包……古时的英雄豪杰他们都轮番着在陈庄寨的古戏台上风云过。

逢到每年的春节,陈庄寨的古戏台都要连天唱大戏,从年三十一直要唱到年初五。每天从半晌午开唱,一唱就唱到夜三更。陈庄寨周遭十来个村子辛劳了一年的戏迷乡亲们,每当此时怀里揣几个熟红薯能从年三十的第一场,直听到年初五的最后一场,场场不落。当然,剧团更是来自各地,有县城府城的,还有省城的戏班子。但在古戏台上唱戏最多的,还是本地的戏班子。靠着古戏台养着十里八村好几个戏班子。

二 有名的柳家戏班

光绪年间,大柳庄有个柳老憨,从小爹娘去世,是个老实的庄稼人,他继承了爹娘留下的三亩村后地。他爱他的土地,常年泡在自家的庄稼地里。秋收秋种忙完别人都闲着了,他闲不住。每天总是天不亮就起来,顶着星星擓着个大粪筐提着个粪铲出门拾粪,一拾就拾到过年。春天柳树刚一挂绿他就肩荷锄头下了地,又是施肥又是薅草,他家的三亩麦地总是比别人家的麦地多上两遍肥多锄两遍草。锄头下边三分水,粪又跟得上,他地里的麦苗因此也比别人家更壮更绿,到麦收时他家的地总要比别人家多打个几十斤麦子。柳老憨从春到夏就是一顶破草帽遮阳,稍一暖和就光着脊梁。他成天在地里忙乎,浑身晒得冒油,直忙到收麦碾场粮食入了屯,又要擓着大粪筐提着粪铲去拾粪。

柳老憨单身,地里又比别人家多打粮食,出了粮食手里就有了两个闲钱。但他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有了钱就买田置地。到了三十挂零时,他已是有了三十来亩地的小地主,自己再辛苦也种不过来,这才雇了人。但他仍是田里的一个好把式,泥一把水一把在地里忙活着,领着雇工一起干。他的锄板永远是雪亮的,不粘一点儿泥。他这样的干法累跑了好几个来扛活的人。

那年,离大柳庄三十来里地小郭村的郭碾子闻名来到大柳庄给他打工。四十多岁的郭碾子粗手大脚的,也是个种庄稼的好手。郭碾子跟着柳老憨干了一年,郭碾子服了他。过年了,郭碾子要回小郭村了,主雇二人在一起喝分手酒时,郭碾子把自己的闺女郭桃子许给了柳老憨,酒桌上两人就成了翁婿。翁婿本就对脾胃,越喝越来劲,酒下去一瓶半时翁婿俩拍板,过了年正月十五就迎亲。

正月十五,柳老憨迎娶了这个小他近十岁的郭桃子。瞧着蒙着红盖头被搀进新房的新娘,柳老憨不由得有些忐忑,新媳妇可别像她爹呀。夜深了,喝喜酒的人散去了,洞房红烛下柳老憨挑开了红盖头。红烛下的郭桃子皮肤白嫩眉清目秀,成了柳郭氏的她起身给丈夫倒茶,更显出袅袅婷婷的身姿。看见自家新娘如此俏丽,柳老憨大喜过望,忙吹熄了灯抱着媳妇上了炕。

隔年柳老憨就有了儿子石头。三十多岁得子的柳老憨把儿子疼在心尖上,他是舍不得让儿子沾泥土,更舍不得媳妇下地,柳郭氏便在家带孩子。柳郭氏是个闲不住的麻利女人,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条,丈夫和儿子都穿得板板正正。柳郭氏的饭食做得更是好,红薯面窝头,玉米面掺白面的烙馍裹大葱蘸蒜汁,小米粥红薯汤隔天还有擀的杂面条,天天换着花样吃。天天中午有汤有水,可比过去饭食好多了。柳老憨带着雇工下地一回来就能端上饭碗吃上可口的饭菜,他雇的人也就逐步稳定下来。

柳石头三岁时,柳老憨就送儿子入了村里的私塾。柳老憨每天下地回来,端着个大碗蹲在门口的大柳树下,碗里盛着媳妇擀的面条拌蒜汁,儿子依偎在他怀里吱吱哇哇“人之初,性本善……”此时的柳老憨本就很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柳石头五岁那年改朝换代了,光绪退了位,民国建立了。还是孩童的柳石头感觉不到什么变化,就是剪了辫子。

乡村里最热闹的莫过于唱大戏,丰收、祝寿、婚丧嫁娶,总有大户人家请一戏班子在集市时的陈庄寨古戏台唱上一出。开唱前,班主也总要在台上念上几句道白,祝谁谁谁家老太爷寿比南山,或某某某大财主的公子与某某某家千金喜结连理……那不是唱戏,而是有钱的显摆。每到春节大户人家更是轮番请戏班子,从年三十在陈庄寨的古戏台连着唱个几天几夜唱到年初五,也是显摆财力雄厚的比拼。当然,先在陈庄寨古戏台唱的戏班子是最好的戏班子。

柳郭氏从小就是个戏迷,爱看还爱跟着哼两句,嫁到大柳庄的她很快就迷上了陈庄寨的古戏台。平时唱大戏多在晚上。但戏班子总是在半下午接近黄昏时就在戏台上敲响了锣鼓点,咚咚锵锵的锣鼓点声传得远,四乡八村都听得见。只要古戏台上锣鼓点一响,大柳庄的柳郭氏就坐不住了。柳老憨心疼他的小媳妇,每到古戏台的锣鼓点声传到地里,柳老憨总是早早地收工,回到家又早早地吃晚饭,然后锅不刷碗不洗就扛着凳子领着媳妇直奔陈庄寨。有了石头后,更是抱着儿子领着媳妇一家三口去听大戏。看罢戏回家的路上,抱着儿子的柳郭氏总爱哼着新学的唱腔,逗得儿子在她怀里也咿咿呀呀地跟着他娘哼唱。endprint

柳石头从小在娘的耳濡目染中长大,小不点儿的他也就早早地成了戏迷。迷得比他娘更甚,八九岁时就能跟着戏班子连跑好几个集镇去听戏。听得多了,他也会了很多的唱腔,台上唱啥,台下他跟着哼啥。又几年过去,台上唱的戏没有他不会的。十五岁时他开始出挑,俊朗的面相挺拔的身材使他成了个帅小伙。十六岁那年柳石头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戏瘾,跟着来陈庄寨唱戏的庆府戏班子跑了。

急得不见了儿子的柳郭氏寻死觅活欲跳井,慌得柳老憨追到井边抱着媳妇大哭。回到家的夫妻俩连夜蒸了两锅馍带上出了门,先在周围地界儿转,听着锣鼓点地去寻找;后又上县跑府转了一溜圈,庆府戏班子就是不见踪影。两个月后,夫妻俩懊丧地转回家。柳郭氏再也没有心情收拾家了,家里乱成了一锅粥,猪拱开了圈、鸡上了墙都没人管。柳老憨也无心再侍弄庄稼,雇的人都走了,地里的草比苗儿高。闻讯的老泰山郭碾子跑来,看着荒芜的庄稼地,心疼得直掉眼泪。进了女婿家二话不说提起门后的锄头直奔到地里一番忙活,天擦黑才又转回女婿家。蹲在凳子上端着闺女熬得半生不熟的红薯汤,吸吸溜溜地喝进肚,才想起劝劝女婿训训闺女:“外孙跟着戏班子跑了,早晚会回来的,这日子总还得过吧?”提起儿子早晚会回来,夫妻俩的眼中方才有了点神。此后郭碾子倒是常来帮忙,可自己家那边还等着他操持,女婿家他也实在顾不过来。柳老憨的日子也就不比从前了,慢慢地,置办的地又都开始往外卖了。

转眼就过去五年。五月的那天半晌头上,太阳还不是太焦躁,柳老憨还是早早地就收了工,拉块席子躺在院里的大槐树下歇凉,旁边扔着他的锄头,锄板上积着厚厚的泥土。灶屋里响着呼嗒呼嗒的声音,那是柳郭氏在拉着风箱做晌午饭。

院门猛地被推开了,随着进来的人大声喊道:“爹、娘,我回来了。”

闻听惊得草席上的柳老憨蹦了起来,拉风箱烧火的柳郭氏也闻声奔出灶屋。出了灶屋的柳郭氏看见进院来人那眉清目秀的面容,再也挪不动脚了。她扶住灶屋门框颤声问道:“不是做梦吧?你真是石头?真是我的儿子回来了?”“我真是石头,我是柳石头!瞧我还给二老带回来个媳妇。”柳石头说着冲院外喊道:“翠儿,进来吧,到自己家门还害什么羞。”声音未落从院门旁又闪出个羞答答的挽着个包袱的大闺女。大闺女脸红扑扑的,一条大辫子垂在胸前,低着头叫了声:“爹、娘。”“这就是你们的媳妇翠儿。”喜得柳老憨搓着手连连说:“这是咋说的,都还立着干啥,快进屋歇歇。孩兒他娘,快烧茶给孩子们解解渴。”柳郭氏的眼泪唰地就从眼眶里淌了出来。她再也支持不住了,腿软得如面条,眼看就要秃噜到地上。柳石头和刚进门的媳妇翠儿慌忙上前一左一右搀住了娘。

安顿好儿子媳妇,柳老憨擓着个篮子就奔了陈庄寨,趁集市还没散去,赶了个晚集。赶罢集的柳老憨,篮里装了一瓶酒和割的两斤肉还有一捆韭菜疾步向家走去。路上碰上熟人,熟人打招呼:“才赶集回来呀?”柳老憨笑得眯缝着眼连连点头顾不得回一声,一阵风似的一掠而过。惊讶的熟人看到篮子里的东西冲着柳老憨的背影吼道:“咋,老憨,这不过年不过节的,咋又是打酒又是割肉?不过日子了?”

这天的柳老憨家充满喜气。柳郭氏把肉一刀切两块,一块做菜一块剁碎包饺子。这晚灶屋里的风箱声呼嗒呼嗒响得有力,那是新进门的翠儿在拉风箱。柳郭氏在灶上忙上忙下,又是白菜粉条炖肉,又是韭菜炒鸡蛋,又是熬豆腐,又是摊纯白面的烙馍,还拍了个黄瓜蘸蒜泥,这顿饭丰盛得似过年。

饭菜都上了桌,翠儿给爷儿俩斟上了酒,一家四口边吃边唠了起来。柳郭氏说着说着就又流下了眼泪。柳老憨不满地说:“看你,孩子回来了,还带回个这么俊俏的媳妇,高兴都高兴不过来你还哭啥?”柳郭氏抹了一把眼泪:“高兴、高兴,可也不知咋的,这眼泪它就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儿啊,这五年多你都是咋过的?”柳石头跟爹碰了一杯,说起了那年的出走。

那年,他挤在陈庄寨戏台下看着台上的戏,被台上的小红娘优美的扮相和婉转的唱腔所吸引。戏散后,戏班子收拾了行头连夜到下一个集镇。他跟着戏班子到了另一个集镇,就这样,他跟着戏班子赶了好几个集镇。好在他口袋里有娘临出门时给他装的十几个大钱。困了,他就钻进村边的麦秸垛里睡一夜。几天跟下来他转了向,找不到回家的路,再加上他也真是舍不得离开那个娇俏的小红娘,一咬牙一跺脚索性投奔了戏班子。这家戏班子的班主姓王,五十来岁。王班主手捧茶壶,嘴对着茶壶嘴咕噜一口茶咽下肚。他细细打量眼前这个小伙,看他眉清目秀,便试了试他的嗓子,清亮、高亢、婉转,颇有韵味。再一试他会的戏,王班主高兴了,这小伙子会的戏多,是个不用怎么教就能登台为他挣钱的料,便点了头。就这样,柳石头进了王家戏班。

戏班的规矩是三年学徒,只管饭不拿钱。柳石头毫不在乎,有心仪的女孩子在身边他就心满意足了。从此,他跟着戏班子走街过府地唱戏,不出一个月他就上场跑起了龙套。戏班子的规矩,就是先入门的就是师哥师姐,后入门的就是师弟师妹。柳石头很快就从敲小鼓和梆子的老罗那儿打听清楚演小红娘的师姐叫翠儿,比他小两岁。老罗比柳石头大十来岁,原来是唱老生的,后来倒了嗓子改敲小鼓和梆子了。老罗为人憨厚,对小师弟小师妹们很是照顾。柳石头因此成了老罗的朋友。老罗也更喜欢这个有灵气的小师弟。

王班主让柳石头跟着大师哥学戏。大师哥是班主的儿子,小三十的年龄,在台上唱的是张生。大师哥教得认真,柳石头学得刻苦,师兄弟俩常常天未亮就在所驻村镇边的树林中吊嗓子练唱腔压腿下腰,半年后柳石头就登台唱起了张生。柳石头的扮相比大师哥更加俊美,嗓音也更加高亢嘹亮,几场下来颇受听戏者的追捧。只要是柳石头登台,还未开唱台下就响起了叫好声。

王班主看在眼里听在心里,这小子可是个摇钱树,未来戏班子的台柱子,于是王班主决定让他替换下自己的儿子专在台上演张生。大师兄再看小师弟时,那眼光有无奈、辛酸,还有嫉妒。

柳石头终于能跟心中的小师姐翠儿同台演对手戏了。戏台上小红娘送罢书信后唱道:“张生他人物俊俏,性情又和蔼,有谋略,他是个盖世的英才。红娘我三炷香,愿他张生与小姐在罗纱帐里共效鸳鸯。”小红娘唱罢飞了一个媚眼。那媚眼飞得柳石头心旌摇动。接下来的张生唱到“如能我和小姐共鸳鸯,怎忍心让你铺床叠被”时,那看向小红娘的眼里流淌着无限柔情。童年就在戏班子里翻滚的小红娘哪能不识此眼波,何况又是豆蔻年华,翠儿的心也随着心旌荡漾。台上眉来眼去地传情,导致了台下人在黄昏后,相约在月上柳梢头的柳树下。月光下的柳石头迫不及待地想亲翠儿,翠儿却把他推了回去,她只允许师弟拉拉她的手。翠儿说:“井罐落在井里,早晚是你的人。但要等你出了师,我才能让你亲我。”endprint

柳石头唱出了名,戏班子接的戏越来越多。王班主破例让柳石头一年半就出了师。出师的那天在一家大集镇上唱完戏,师姐师弟两人又相约携手来到了镇外。镇外有一条弯曲的小河,在那河岸柳树下柳石头抱住了翠儿。这次翠儿没拒绝,让她的师弟亲了她。

柳石头十九岁那年,王班主做主让他娶了翠儿。王班主其实早就看出了这对小儿女的私情,他顺水推舟成全了他们的心愿。他戏班子里的这对金童玉女可是会被别家班主眼红的,可不能让他们心生二心跳了槽。王班主老谋深算。

戏班子常年风餐露宿。那年秋天,柳石头结婚半年多时王班主染上了风寒。病了的王班主不能躺下,班子里还有十几口人等饭吃呢。拖着病体的王班主带着戏班仍然走乡串镇地登台唱戏。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不似当年几碗姜汤下去就能扛过去。冬天到了,天上开始飘雪的时候,扛不下去的王班主终于驾鹤西行了。三十多岁班主的儿子,原来的张生成了王家戏班的新班主。

早几年新班主演张生时,他就喜欢上了同台演红娘的小师妹翠儿。他喜欢翠儿那顾盼生辉的一双大眼,婀娜灵动的身姿,翠儿舞动走起来满台都是小红娘。可那时翠儿太小,他想等翠儿过了十六再向他爹提此事。可他没想到半路来的这个小师弟横刀夺了他的爱,后来爹更是把他的戏份也都给了小师弟。新班主这几年心里早就憋着一股气,气柳石头夺了他的戏还有心爱的女人。他接了班主后有了权,就把柳石头打入了冷宫。再安排戏份时,他只让柳石头演些跑龙套的小角色,当然份子钱也少了。柳石头一怒之下,愤而领着媳妇跳了槽。

走时老罗送他们夫妻俩到村头,握着石头的手说:“老弟,要想挣大钱,只有自己当班主。”柳石头闻听心里不由一动,回道:“老哥,你看我能当班主吗?”老罗眯缝起眼再次打量了眼前的小师弟,说:“老哥我阅人无数,我看你是有天分的,你早晚会当班主。到时招呼老哥一声,老哥一定去帮你。”“好,我拉班子时一定请老哥帮忙!”

柳石头和媳妇又在几家戏班子里唱过戏,由于嗓子亮大多唱的是主角,开的份子钱也多。一年多下来,他用心在不同的戏班子里又学会了好几出戏,手里也有了些积蓄。学的戏多了,见识也多了,视野开阔了。柳石头也看出来了,光唱戏永远挣不了大钱,大钱都被班主得去了。还是师兄老罗说得对,想挣大钱还得自己拉班当班主。就这样,二十一岁的柳石头带着媳妇回了家乡。

柳老憨和柳郭氏听着儿子的讲述,看着俊俏的媳妇,两人笑得眼都没了缝。第二天柳老憨扛着打磨得雪亮的锄头下了地。柳石头却竖起了柳家戏班子的牌子开始招兵买马。

那时乡里人爱看戏听戏,对能在台上唱戏舞扎的人很是崇拜,觉得能唱戏挣的是活钱,比起地里刨食强多了,于是十里八乡牵儿拽女前来应聘柳家戏班子的络绎不绝。柳石头挑徒弟很苛刻,年龄大都在十三四岁,且模样俊俏、嗓音嘹亮、腰肢柔软,所以能进柳家戏班的绝对都是十里八村里的俊男靓女。柳石头与每个进班子的孩子都签订了合约,合约规定:五年学徒管吃管住没工钱,不听师傅话可打,学戏不刻苦可打,学徒期,男不说媒女不论嫁,若违反可打并罚延长学徒期,私自成婚者撵出戏班。学徒期满按份子分钱。合约上都按了双方的指印。没多久十几个人的戏班子就组成了,柳石头教男孩,翠儿教女孩,清晨两口子带着十几个孩子跑到河沿对着一片庄稼地吊嗓子。早上喝过红薯茶就在院里下腰折跟头练跑场子。已是班主的柳石头手捧个小茶壶咕噜咕噜喝着茶,手拿着个鸡毛掸子在徒弟们中间来回转悠,瞧着哪个孩子偷懒就是一鸡毛掸子。柳石头手硬,一掸子下去就是一道紫檩子。柳石头明白严师出高徒,那鸡毛掸子下的男孩女孩见了师傅都发抖,只要师傅在没一个敢偷懒的。倒是师娘翠儿和蔼可亲,缝补浆洗吃住时时操心,很得孩子们的喜爱,孩子们有事也爱跟师娘说。

半年后,柳班主花光了所有的积蓄置办了行头聘了琴师,又托人给王家班的鼓师老罗带信。老罗接信就赶来了。柳石头任命老罗为副班主,专管一班男娃女孩的生活起居。就这样,柳石头带着柳家班踏上了走村串乡的演艺生涯。头一场他们在十里外的葛家庄就唱出了名。葛家庄的葛大财主为自己的小儿子过满月唱堂会请的戏班子,葛大财主请才出道的柳家戏班是为了省钱。可那晚柳家戏班一开锣亮相就镇住了葛大财主请的亲朋好友,那俊美的扮相、飘逸的台步使台下众人眼前一亮,再一亮嗓子,那清亮的唱腔更使众人陶醉。那晚唱罢堂会散戏后,葛大财主额外多给了三块大洋。

一传十,十传百,柳家戏班子就名声在外了。接的活兒越来越多,周边几个县跑了个遍,还跑进了府城的大剧院唱过戏。柳家班能唱文戏能演武戏,但最拿手的还是《西厢记》。

唱小红娘的是小李庄李来旺十四岁的闺女,柳家班的大师姐李玉娟。演张生的是本庄柳磙子的儿子,柳家班的大师兄柳来富。柳班主不咋登台了,他的小茶壶也变成了紫砂壶。他常一手拿着心爱的紫砂壶,一手拿着折扇在后台监督。隔年,媳妇翠儿给柳石头生了个男娃,起名叫“运来”。生了孩子的翠儿还照常登台唱戏,不过她由小红娘变成了老夫人。

三 小红娘与张君瑞

柳家戏班子常年漂泊在外。在柳家班子浪迹江湖的岁月中,逢年过节还是要回家乡过年的。接近小年时,柳家戏班就不再接戏,踏上了回家之路。但回到家乡,柳家戏班反而更得不到安生,十里八乡的大户人家纷纷前来定戏唱堂会,这个村那个村的唱下来能唱到年根。春节到了,陈庄寨的古戏台上也有了柳家戏班子的一席之地。当然,年三十和初一初二轮不到柳家戏班子,那是大户们请的府城和县城来的大戏班子登台的时间。但不是初三就是初四一定有柳家戏班子的身影在陈庄寨古戏台上亮嗓子。

柳班主挣到了钱。他挣的钱除了盖房就是买地,他虽然不喜下地干活,但根子上还是像他爹,嗜好土地。柳石头在大柳庄盖起了村里第一座有两进的院子,两边有厨房厢房,院子宽大,就是排戏练功的场子。院子深处是一座一砖到顶上面全是青瓦、屋脊有走兽南北朝向的三层小楼房。

柳家班闯荡江湖三年,那晚在一个镇上唱完戏,戏班照例宿在了镇里一大姓的祠堂里。男娃在左,女孩在右,中间隔着条通道,通道边睡着敲鼓的副班主老罗。班主和他媳妇睡在祠堂中一间小屋里。endprint

媳妇翠儿铺好床钻进被窝里,思忖着最近发现的事,等丈夫石头安排完班子里的事,进了小屋钻进了被窝后,小声附耳说:“石头,你没注意,玉娟和来富好了。”“真的?”柳石头有些吃惊。“什么蒸的,还煮的呢,你睁大的两个眼是出气的,你没看见他俩在台上眉来眼去的。还有老罗告诉我,这几天唱完戏一卸妆,他俩就前后脚出了村,都是半夜才回来。”“可他俩还是孩子呀?”翠儿嘻嘻笑道:“你忘了,咱俩不也是这个年龄好上的吗?”柳石头咂了咂嘴,仿佛看见了过去的自己和翠儿,不由得也笑道:“也是,天天在眼前晃不觉得,眨眼就都是十六七,都到了男欢女爱的年龄。不过,这些孩子可都是周遭村子里的乡里乡亲送来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别闹出事来,咱将来无颜见孩子们的爹娘。我看不如你去给他们说破,就让他们好上吧。但必须按规定,他们只有到了学徒期满才能成婚。这期间你可要管好他们,婚前不能办婚后的事。”“好嘞,我的大班主,就按你说的办。”

又是一天唱完戏,这次是宿在村头一座大庙里。在大殿里刚铺好麦秸和被褥,李玉娟瞅着人不注意就溜出了庙门,她前脚刚走后脚柳来富就跟了出去。两人前后脚的来到了村边场院的麦秸垛坐了下来。两人说着说着就依偎到了一起,热恋中的两人没有注意到有一个黑影正在接近麦秸垛。

“嘻嘻,小张生不跟崔莺莺跟上了小红娘,老夫人我可捉了个现行。”正在相拥的二人闻听如惊雷,两个小儿女腾地站了起来,看到了麦秸垛旁站着的是师娘翠儿,脸刷地都红如布,幸亏天黑看不真切。

来富抢前一步站在师娘前,说:“师娘,不关娟子的事,是我强拉娟子出来的,都是我的错,要罚要打冲我一个人来吧。求师娘放过娟子!”玉娟躲在来福身后低垂着头,额前的流海遮住了脸。她手扯着来富的衣袖低声说:“师娘,别跟师傅说,放过我们一次吧,我们再也不敢了。”翠儿抿着嘴笑道:“这小富子还真是个护花的情种。你们说,这偷油吃的小老鼠能忌了嘴?你们只要告诉我你们是不是真心相爱?”来富忙点头,玉娟也抬起头看着师娘说:“我真的爱来富哥。”翠儿看到玉娟说话时瞥了来富一眼,那瞬间眼里闪烁出一点亮光,明白了这小妮子是动了真心。

翠儿叹了口气:“唉,男欢女爱的任谁也挡不住!我可以不告诉你们师傅。不过你们年纪还小没出师没份子钱挣,如果为这事被打被罚撵出戏班,你们如何有颜面回家见父母。我劝你们把这情呀爱的先放在心底压一压,还是把心思放在学戏上。等你们出了师能分到份子钱,能养家糊口时,我和你师傅会备上大礼为你们成婚。”瞧着垂头丧气相依偎的两个小男女,翠儿又叹口气道:“唉,也难为你们这两个孩子啦,我破例允许以后你们可以互相帮衬,闲来时背着人说说贴己话。只是你们都是班子里的大师姐大师兄的,注意别让你们师弟师妹们看见,免得他们说我偏心,但不准再像今天这样地私自幽会到半夜。”玉娟和来富忙点头。“回去睡吧。记着分开进去,别惊醒了师弟和师妹们。”玉娟和来富离开麦秸垛向庙的方向走去。瞧着远去的两个小儿女的身影,翠儿不由抿嘴笑了,她觉得他们好像就是当年的她和柳石头。

又过了两年,那年的五月端午,柳家班在邻县一个大集镇上唱罢戏。那晚的夜宵翠儿给每个人分了两个粽子两个茶蛋。轮到娟子和来富时,翠儿看见接过粽子和茶蛋的来富,悄悄把一个茶蛋塞到了娟子手里。翠儿抿嘴一笑,这个来富越来越不注意了,不过倒是个会疼人的好男子。

吃罢饭,翠儿把娟子和来富叫出了屋。那晚的月圆而亮。翠儿看着月光下的兩人局促地站在自己面前,不由笑道:“嘻嘻,来富、娟子,我记得你和来富今年都十九了,也出师好几个月了。昨天你们师傅决定明天咱们就回家,他说,收完麦,在家乡给你们举行婚礼。你们看如何?”玉娟脸腾地红了:“我听师娘的。”来富搓着个手只顾嘻嘻地笑。翠儿故意绷起了脸:“来富你倒是同意不同意呀,给句明朗话。是不是显得太仓促要等到年下呀?”来富忙说:“我听师傅师娘的,就麦收后吧。”“嘻嘻,这就对了。你们的彩礼我和你师傅早都准备下了,到时你们只管进洞房就是了。”

柳家班麦收前转回了家乡,柳石头和翠儿提着点心拜访了弟子们的父母。特别在李玉娟和柳来富的父母面前提起了两个孩子的婚事。双方父母都非常满意,婚期就定在了麦收后。

那年风调雨顺大丰收,陈庄寨的大户兼商会会长陈三观的娘又恰逢六十大寿。陈三观看着满仓满囤的粮食喜上眉梢,他要给他娘做个大寿。陈三观请了刚到家的柳家班在陈庄寨古戏台唱三天堂会给他娘庆寿。唱戏的人把戏看得大如天,柳石头决定唱完戏再给弟子来富和玉娟办喜事。

四 匪患兵祸

听说山下农家大丰收,熊耳山深处的胡子也高兴,他们也要过一过丰收年。胡子的探子打听到陈三观要给他娘祝寿,也是喜上眉梢,这么一个大肥羊不咬上一口怎对得起“胡子”这个称号。于是趁着陈三观给他娘庆寿,傍晚出山寨奔袭三十里,摸黑随着听戏的人群混进陈庄寨,把个陈三观府上搅了个人仰马翻,拉了几大车东西还夺了陈府家丁六七杆枪返回了山寨。

陈三观咽不下这口气,跑进县城喊冤叫屈,请来了一营的官兵进山剿匪。带队的是个麻子脸的郭营长。官兵进山打了一天一夜的枪,天亮返回,枪杆上挑着几个人头,麻子脸的郭营长说:“这是胡子头的首级。”

陈三观高兴,现宰了一头猪犒劳全营兄弟,大碗的红烧肉一人一碗,满簸箩的白面烙馍管够。又在大厅里摆酒席宴请郭营长和几个连长吃饭,桌子上有府城产的酒、清河捞的鱼、嫩公鸡、肉丝肉片好几盘。酒足饭饱后,陈三观赔着笑对麻脸营长说:“老总们辛苦,我们这儿有家戏班子唱得可好了,这吃罢饭老总们不妨去听听戏。”其实当商会会长的陈三观有算计,反正唱三天戏的定金都交过了,不唱也不会退钱。麻脸的郭营长闻听骂骂咧咧道:“老子为你们剿匪流血卖命,你们却拿个草台班子糊弄我们,不听、不听,把请戏班子的钱给我们算了。”几个连长闻听却起哄道:“大哥,队伍今天也不走,闲着也是闲着,听听戏乐呵乐呵吧。”营长指着几个连长:“你们都想听戏?”“是咧,天天听的都是枪炮声,也该换个听听看看了。”“好,都吃跑喝足了吧?走,跟老子听戏去。”商会会长陈三观忙安排人去戏台下摆好桌椅,桌子上早放好茶和瓜子。endprint

天黑了下来,商会会长领着几个一溜歪斜的营连长来到了戏台下就座。营长仰靠在罗圈椅背,腿就跷在了桌子上,手抓了一把瓜子边嗑边跟几个连长胡咧咧:“他娘的,刚改编时老子在省城陪团长听过翠慧班的戏,那小娘们儿的扮相那个水灵,小腰扭得,唱得那个韵味咋说的?对了,就是他娘的绕梁三圈。听罢戏老子三天没睡好觉,竟他娘的连连做梦,梦见那个小娘们儿。”一个疤子脸的连长凑趣道:“大哥你咋不叫上弟兄们,弟兄们把那小娘们儿给你拉来,让她好好陪大哥睡一觉。”“你他娘的真是没见识,那是省城,能胡来吗?”“哈哈,大哥也有怕的?”“那是,咱如今是正规军嘛,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胡来。”疤子脸挽挽袖子,说:“咱这当兵的玩枪杆打仗的,不定哪天就没命了,能乐一天就乐一天。大哥,一会儿开戏了,你看有中意的就点头,老弟帮你把事办了。”“这乡村野店的戏班子能唱出个啥戏,能有啥好看的妞?胡乱听听全当解闷儿了。”

天黑透了,古戏台下挤满了前来听戏十里八乡的人。古戏台上挂了两盏汽灯,明晃晃地把个戏台照得如同白昼。一番紧锣密鼓,戏开场了,今晚的戏仍是柳家班的拿手戏《西厢记》。相国夫人带着家眷上护国寺烧香还愿,叛军包围护国寺,点名要相国小姐崔莺莺。情势危急,在寺院读书的张生挺身而出,求护寺僧冲出包围求救兵,感动得老夫人把女儿崔莺莺许配给张生,事后老夫人悔婚……

小红娘登台了,一串碎台步来到明亮的气灯下。正在喷着瓜子皮的麻脸郭营长顿时一怔,放下了跷在桌上的腿挺直了身板,眼也瞪圆了,手里的瓜子忘了往嘴里送,噙在嘴里的瓜子皮也忘了吐。台上的小红娘那粉白的鹅蛋脸、柳眉杏眼、如杨柳的腰肢,不亚于当年他在省城看翠慧班中的那个小娘们儿,而且比那个小娘们儿更水嫩。台上的小红娘一圈碎步踱到台中,一个亮相开腔唱道:“只见他小张生闷恹恹和衣而睡,脸儿黄肌儿瘦气息低微。”那婉转的声腔明亮而透彻,即使最后边的听众也能听得清楚。麻脸的郭营长不由叫了声好,他的眼睛再也离不开戏台上翩翩舞动的小红娘,他看见了小红娘含情似水的眼波顾盼生辉,一丝涎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听到大哥喊好,疤子脸连长斜看了一眼他的大哥。顺着大哥的视线看向了台上的小红娘,再扭脸看到大哥已现出一脸馋相,他不由得猥琐地笑了,当即附耳过去:“大哥,相中了?小弟带几个兄弟给你抢回来。”郭营长手像扇风似的在脑袋边冲疤子连长摆了摆。疤子连长心领神会抽身出了场子,他回连叫了几个弟兄赶来闯入了后台。一出戏唱完,小红娘刚一退到后台,疤子连长指挥弟兄架住了她就要带走。

戏班子的人被这突发的事件惊呆了,回过神来的他们拦住了大兵们的去路。柳班主上前拱手道:“老总,这是咋说的。为何要带走我的徒弟?”疤子脸一手卡在腰上,一手攥拳伸着个大拇指点着自己的鼻子,说:“老子的弟兄们为保境安民卖命流血,如今就扎在村外。老子听这小娘们儿唱得好,请这个小娘们儿去给弟兄们鼓舞鼓舞士气。难道你要阻拦?”说着疤子脸拔出了盒子炮点在了柳班主的脸上。柳班主忙又拱手连连作揖:“不敢不敢,不过这戏刚演到一半,咋也等唱完这台戏,我带着戏班子所有人去给老总们慰问演出。”“他娘的,谁稀罕你们全体去演出,就这小娘们儿一人就行了。”“好、好,唱完戏,就送玉娟去老总那唱。”柳班主好说歹说,总算把这个疤脸说通了,演完戏再带人走。

疤脸连长带着人坐在后台里等着散戏。

来富凑近了柳班主,一脸痛苦地问道:“师傅,你没瞧出来?这些兵痞们没安好心!你真准备让玉娟去劳军?”柳石头牙咬了又咬:“等会儿我让老罗带几个弟子迷住他们,你和娟子瞅空溜出去跑了吧。好歹你和娟子也都出师了,凭一身本事不愁没饭吃。”“谢谢师傅。我们走了,这些当兵的会找你麻烦的,师傅可要当心。”“没事,反正你们跑了,人不在他们又能奈我何,难不成真的把我毙了?他们不是土匪。”

戏台上进进出出,唱戏的角色不断变换,老罗安排弟子们不断地换衣衫。几个女弟子换衣衫时露出嫩藕似的膀子,疤子脸和几个手下大兵瞧得眼都直了。

在一阵紧锣密鼓中,三个黑影溜出后台走上了陈庄寨的大石桥。大石桥上柳石头看着挽着包袱的两个得意弟子,不禁长叹:“我柳家的戏班子从此要走下坡路了。”来富和玉娟跪在了石桥的台阶上重重给师傅叩了三个头。柳班主扶起弟子,从身上掏出一个布袋递给李玉娟:“这是十块大洋,你们走得仓促,师傅手头就只有这些,你们别嫌少。唉,本想风风光光地给你们办喜事,没想到成了今天这样。”柳石头抹了下眼睛。“师傅你多保重。躲过了这场兵祸我和娟还回来跟着师傅。”“快走吧!”来富和玉娟下了桥。柳石头站在桥上,看着两个弟子消失在暗夜中。

散戏了,疤子脸连长却找不到了小红娘,气得他挥着手命手下几个当兵的拿枪把戏班子的人全部看住不许动。闻讯而来的麻脸营长当时就翻了脸,扇了疤子连长一个耳光,骂道:“就这点事你都办不好,还怎么带兵打仗?”疤脸连长涨红了脸,扭身拔出盒子炮,命令手下:“把班主给老子捆起来。”几个大兵上前扭住了柳石头。老罗忙上前劝解,一个大兵一枪托子捣在了他胸窝上。老罗跌倒在地,当时就口喷鲜血,疤子脸连长的盒子炮顶在了柳石头的胸口。跟着麻营长来到后台的商会会长陈三观,忙上前说好话:“贵军是纪律严明的仁义之师,万万不可为这点小事损毁名声。”麻脸营长冷笑道:“他们不愿慰问我军,我看这些混迹于江湖的戏子必是土匪的探子,老子剿匪有权枪毙土匪探子。”疤子脸的大拇指打开了盒子炮的大小机头,手指扣紧了扳机。

眼看就要闹出人命,商会会长陈三观扑通跪在了麻脸郭营长面前作揖磕头道:“老总,我担保这些戏班子里的人不是探子,他们都是附近乡里乡亲的良善百姓。就算他们得罪了老总,老总你大人大量放过他们吧。”麻脸的郭营长两手抱在胸前,斜睨着磕头的商会会长来回踱了几步,说:“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以放过他们。不过不能白放,要收你担保费五百现大洋。也算你们与我军同心同德的见证。”商会会长不敢抬头,讨价道:“小集镇都是小业主,实在拿不出那么多大洋。”麻脸营长蹲了下来,低头问道:“你能出多少?”商会会长抬起手伸出兩根手指,说:“两百现大洋。”麻脸营长“嗤”地笑了:“你当我是叫花子,四百五十块饶了他们。”商会会长抬起了头,一脸乞求,伸出的手指变成了三根:“三百,我立即让人去取。”麻脸营长“噌”地站了起来,转身冲着疤子连长命令道:“把土匪探子带出去,给老子毙了!”商会会长急得忙又添了一根手指,大喊道:“四百、四百现大洋!”麻脸营长又转回身坐在了戏箱上,戏谑道:“好,四百就四百,给你点儿面子。快吩咐人取钱来,老子要现大洋,不赊账。”endprint

瞧着四百块白花花的大洋摆在了戏箱上,麻脸营长笑了。他挥了挥手说:“放人。”疤子连长的盒子炮在柳班主头上狠狠敲了一下,骂着:“你也不瞧瞧自己几个脑袋,敢耍爷!要不是看在现大洋的分儿上,老子今天非毙了你不可!”

麻脸营长让人把大洋包了起来,自己走到了那几个簌簌发抖的女演员面前。走了几个来回,他的眼神在演崔莺莺的演员脸上多停留了几眼,说:“疤子,咱们听了戏乐呵了,不能让弟兄们太寂寞,你看着办吧。”说着提溜着大洋出了后台。疤子脸的连长心领神会,一指“崔莺莺”说道:“他娘的,慰问演出还是要的。就她了,带走!”几个大兵冲上来架住了“崔莺莺”就往外走。“崔莺莺”吓得大叫:“救我呀!班主!”戏班子的人上前拦阻,被一顿枪托砸了回去。

第二天队伍回县城,麻脸郭营长带几个人又见了商会会长陈三观,留下十块大洋给商会会长,说:“‘崔莺莺自愿随军做我夫人,这十块大洋就托会长送与她爹娘,权当作嫁闺女的彩礼了。”

五 愤而投军成仁

经过这一大劫,柳家戏班连失了几个顶梁柱,戏班其他孩子的父母也怕这兵荒马乱再出不测,纷纷把自己的孩子召回了家。柳石头为了还陈三观的四百大洋,把地都快卖光了。一个月后,在柳石头家养内伤的老罗,吐血不止驾鹤西行了。看着败落的家,柳石头在一个晚上离开了家,他来到曾是自己的土地跪了下去,捧起一把土放在鼻子上闻了又闻后嚎啕大哭。他把手中的土放进了衣袋,站起身再看一眼大柳庄,抹去眼泪,走进了青纱帐向南奔去。柳石头走了,家里剩下柳老憨夫妇和带着四岁儿子的翠儿。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日本鬼子在北平发动了卢沟桥事变,国民政府宣布全民抗战开始了!中国到处都掀起了抗议示威的浪潮,连陈庄寨的古戏台都有学生在上边演讲。而大批军队也开始沿着平汉铁路由南向北开去,有坐车的,有步行的。那天晌午头上,一支军队进驻了陈庄寨。

陈庄寨的古戏台上,正有县城来的学生在演讲。激愤处,围观的士兵们也跟着百姓们举臂高呼口号“驱逐小日本”,“还我好河山”!在此起彼伏的口号声中,一个上尉军官登上了古戏台,他吼唱了一出梆子腔的岳飞《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一番激越嘹亮的唱腔使台下的乡亲们认出了台上的上尉,他就是过去柳家班的班主柳石头。

柳石头借队伍扎在陈庄寨时,向团长请假回了趟大柳庄的家。柳老憨、柳郭氏和翠儿早听赶集回村的乡亲们说起,陈庄寨古戏台上有个唱梆子腔的军官,竟是他家的柳石头。他们都喜出望外,早早就开始杀鸡割肉,他们算到柳石头会回家看他们的。当锅里的鸡和肉炖得咕嘟乱响时,一身戎装的柳石头背着个小包袱踏进了家门。柳老憨、柳郭氏揉着淌泪的双眼看着眼前挎着盒子炮英武的儿子,而翠儿已不顾公婆就在跟前,扑到了丈夫怀里哭了起来。九岁的儿子柳运来看着陌生的来人迟迟不敢上前,直到他娘哭够后,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说:“天天喊着找爹,这爹到了跟前,咋不喊了?”运来这才醒悟,这就是他朝思夜想的爹,他大喊一声:“爹!”就扑向了柳石头。

晚饭桌上有鸡有肉还有鱼,简直就是过大年了。桌上摆了两瓶黄鹤楼,那是柳石头专门从武汉带过来孝敬爹的。他还给娘买了个镯子,给翠儿买了块碎花的细洋布,给儿子带了一包洋水果糖。男孩子更爱枪啊炮的,运来一双眼盯在了盒子炮上,忘记了桌上的吃食。柳石头看见儿子的痴迷,索性把盒子炮从枪套里掏出来递给了儿子。运来抱住了爹的盒子炮东瞄西瞄的,嘴里还发出“啪啪”的声响。翠儿吓得赶紧说:“石头快回来,小心走火伤了人。”柳石头笑了:“没子弹的,让他玩儿会儿。”柳石头把他的小包袱拿到了桌上解开,包袱里的东西在煤油灯下闪烁着银光,那是两百多块现大洋。柳老憨眼都直了:“石头啊,你一个连长的饷银这么多?顶上个县太爷了,攒下这么多大洋!”柳石头笑了笑,说:“爹,这世道有枪才有一切。这不光是我的饷银,还有地方的慰劳金和我的战利品。你拿去,咱再买些地,只有土地才是百姓的根本基业。”柳老憨点头,忙把包袱重新系好,放进了身后的柜子里。

柳石头给他爹斟满了酒,柳老憨抿了一口:“是比咱这儿的二锅头味醇。石头啊,从那年一走就六七年,没想到你也投了军。”原来那夜,柳石头捧着地里的泥土想到,这乱世光会挣钱买地不行,必须得有枪杆子保卫它。他穿过了青纱帐投了军,而且是中央军。柳石头有文化还会戏文,营长赏识他,六七年的打打杀杀,营长成了团长,他也由一个士兵升任了上尉连长。

一瓶酒下去半瓶时,柳老憨对儿子说:“石头啊,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这打起仗来的枪子可不长眼。如今有钱了,咱再买地,你就脱下这身军装回来吧。你不愿下地就再组个戏班,咱过个安稳日子。”柳石头又喝下一杯酒,说:“爹,儿子过去净打内战了,今天打这个明天剿那个的,打来打去打的都是自家人。这外族侵略打进了家门,这才是儿子效仿岳飞精忠报国的时候,怎可在这时脱下军装?军法不容,良心也不许。”翠儿倒是深明大义:“爹,让石头去吧。不挡住小日本鬼子,咱买下的地不就成小日本鬼子的地了吗?让石头挡住日本鬼子,媳妇在家替他给你尽孝。”

第二天一家人含泪把柳石头送到了陈庄寨,军号声中队伍又集合向北边开拔。队伍出了陈庄寨,柳老憨、柳郭氏、翠儿和儿子运来站在陈庄寨村口的高坡上,柳石头向他们挥了挥手就融入了密密麻麻如蚁般行进的士兵中。队伍跨过了小清河,很快柳老憨他们就再也分不清儿子、丈夫、爹的身影。士兵们踏起的塵土遮天盖地,像一条黄色的长龙向北边游去。

几年打下来,陈庄寨一带的乡民们已能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传来的枪炮声,那是日本人和中国军队打仗的枪炮声。接着就出现了逃难的人群和溃兵。逃难的人说:“日本鬼子不是人,烧杀掠抢无恶不作,见了大姑娘小媳妇是先奸后杀。”溃兵们说:“鬼子兵训练有素,枪法准大炮多还有坦克飞机助阵,咱是打不过。”陈庄寨一带的乡亲们人心惶惶,忙着收拾行囊准备跑反。endprint

那年,小日本发动了又一次进攻战役,仗打了不到一个月,为掩护主力南撤,中央军的一支部队被围。被围的部队就是柳石头所在的师。柳石头已升为营长,他过去的团长就是现在的师长。被围的部队打了一天一夜,师长下令突围,在突围中师长不幸阵亡。突围的残兵们一路溃败下来,得胜的日军跟在后边紧追。

已是营长的柳石头,在阻击和突围中,四百人的营打得只剩下不到五十人,他带着这些溃兵退到了家乡大柳庄。柳石头让娘和媳妇烧了一锅又一锅的饭,让兄弟们吃了个饱。吃饱饭后,他把队伍交给了吊着一只胳膊的副营长,让他带着队伍继续南撤,他不想再走了。副营长和仅存的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连长劝他:“大哥,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握着副营长和连长的手,说:“兄弟,这里是我的家,我要再往南走,将来有何面目再见家乡的父老乡亲。你们不要多说了,给我留下一挺机枪,你们走吧。”副营长和连长含泪告别了大哥,不仅给他留下了一挺机枪,还有七八支步枪,好几箱子子弹和手榴弹,还有一包炸药。柳石头把他家三层小楼的窗户用砖和粮包堵上,只留下供射击用的枪眼,把自家的三层小楼改造成了碉楼,他要与他的村庄、他的土地、他的家共存亡。

北边的枪炮声越来越近,村里的父老乡亲们开始了跑反,他们携妻扯子躲向了十来里地的熊耳山。柳石头让爹娘和妻子带着他儿子运来跟着乡亲们一块躲进熊耳山。他爹柳老憨黑着个脸说:“石头,你也一起走吧。”柳石头摆弄着机枪,说:“爹,我是军人,这一路打来净被日本人撵着屁股跑了,我的师长战死了,我的三百多弟兄战死了,我不能再跑了,我要给师长和弟兄们报仇。”柳老憨知道儿子的倔性子上来了,他叹了一口气只好带着媳妇儿媳和孙子擓着包袱准备出门。可十三岁的儿子运来也拗起了性子,要与他爹一起守家,他爷爷奶奶和娘死劝活劝就是不出门。摆弄机枪的柳石头斜看了一眼儿子,这小子还真拗,是我们老柳家的种。柳石头把机枪搁在一边站了起来,两眼一瞪,骂道:“还反了你个小兔崽子,你给我滚!老子是军人,守土守家有责,你他娘的算哪根葱,老子还指望你给老柳家传宗接代。”说着柳石头把儿子一脚踢出了门。运来哭着喊叫:“爹、爹,我不走……”但被他爷爷奶奶和娘死拉活拽扯进了村外的青纱帐。

第二天正晌午头上,一队打着膏药旗的小鬼子从北边进了大柳庄。没有跟主人逃难的狗冲着这些不速之客狂吠。无人的大柳庄在鬼子的意料之中,他们取下了枪“叭勾、叭勾”打在了狗身上,“吆西、吆西”地追撵乡亲们没带走的鸡和猪。砸开老百姓家的院门炖鸡煮肉,一番吃饱喝足后的鬼子走时捣烂人家的锅,又把大便拉在粮食屯里。

重新集合好的鬼子列队,在太阳旗的引导下走上了大柳庄的村街路。他们要立即出村,他们的任务是向南追击逃遁的中国军队。

“哒哒、哒哒哒”一个机枪的长点射,举着膏药旗的鬼子和他身边的几个鬼子应声栽倒在地上。其余的鬼子听到枪声,训练有素地迅速躲在了街两旁的房墙下。他们发现了子弹是从村街对面一栋小楼里打出来的。鬼子队长瞧着倒在街心的那几个士兵,一挥指挥刀指向了小楼:“八嘎,偷袭的干活!射击。”歪把子机枪和三八大盖的子弹向雨泼似的砸向小楼各个窗口。小楼寂静无声,没有还击的子弹飞出。“吆西!”里边的人被干掉了,鬼子队长重新集合好队伍,准备出发。“哒哒哒哒哒”又是一个长点射,几个鬼子应声又栽倒地上。鬼子的队伍又缩回了房墙之下。“八嘎!”鬼子队长愤怒了,从北边打过来,他还从没有一下子被干掉这么多的士兵。他把指挥刀挥向了小楼的两边,鬼子兵们迅速成战斗队形散开包围了小楼,他这次要的是歼灭战而不是击溃战,他要全歼小楼里的敌人给死去的士兵报仇。

战斗正式打响了。鬼子队长这才发现,这个小楼已经被改造成了碉楼,四面都有枪眼,而且碉楼里的敌人居高临下,他的士兵稍一暴露就处在敌人的射界之下。他的掷弹筒发射的小炮弹打在了碉楼顶上却不能炸死里边的敌人,而里面的敌人又极其狡猾。有几次他的士兵已冲到碉楼底下,又被从碉楼里扔出的手榴弹炸了回来。

太阳西斜接近了地平线,西边的天际染成了血似的红。青纱帐里的柳老憨蹲在地上唉声叹气,柳郭氏却不断地叨咕道:“精忠报国、精忠报国……”翠儿紧紧搂着儿子,生怕一不留意儿子跑回村。她泪眼婆娑地看向大柳庄,衣襟已被泪打湿。

天黑透了,攻打了大半天的鬼子仍没打下碉楼来。从北边开过来大队的鬼子,越过了大柳庄向南边奔去。鬼子的队长受到了上司的训斥,命令部下趁着暗夜把乡亲们的秫秸麦草抱在了碉楼下点燃。外火引燃了碉楼里的木质梁柱楼梯楼板家具,碉楼成了一个火炬。火炬中的柳石头手抱着一包炸药,唱起了梆子腔的《满江红》:“……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村外的青纱帐里传来翠儿的喊叫:“哥,你先歇歇,听妹来一段。”柳石头听见妻子的声音,他停下了唱,凝神聽妻子翠儿的唱腔。“一来是为压惊,二来是谢大恩……俺小姐心下也千般肯,都只为君瑞郎君你胸中百万兵。”听到妻子的唱腔,火中的柳石头笑了,他拼命嘶吼出最后几句,那嗓子竟是嘶哑的:“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最后的拖腔柳石头拉得很长,音落,他的手也拉响了怀中的炸药包,“轰”的一声小楼飞上了天。柳石头的唱腔在爆炸声中戛然而止。翠儿昏死在了青纱帐中。

六 乡下的样板戏

柳运来为了打鬼子给爹报仇后来参了军。当然不是国军,国军已全部退到了南边。柳运来参加了八路军。打完鬼子打老蒋。解放全国后柳运来进了城当了官,他也有了儿子柳冬生。

转眼到了1966年,政治嗅觉灵敏的柳运来早早地把小学刚毕业的儿子送回了老家。

回了老家不知忧愁的柳冬生很快就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疯玩儿到了一起,邻居家的和平、前街的狗娃、后街的椿子。农村孩子玩儿也不忘带个搂草的耙子,他们沿着小清河河堤疯跑,耙子拖在后边,边疯跑嬉闹着,边玩儿边搂些枯枝树叶。当时农村做饭烧水用的是拉着风箱的灶火台,而生产队分的麦秸和蜀黍秆不够全年用,全靠着小孩子们搂些柴草填补空缺。这些河堤防护林中的枯枝树叶是当时上好的柴火,火力又猛又快。玩儿到快天黑,那耙子搂来的树棍草叶也能有一小捆,背回家就是做晚饭的好燃料。小孩子的天性爱凑热闹,每当陈庄寨逢集时,这帮小孩就拖着耙子沿河堤疯跑。一撩脚就跑到了相邻不远的陈庄寨,把耙子和搂来的柴草放在河堤上的小树林里,就去逛集市、看演出。endprint

陈庄寨的古戏台上不再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三天两头就有各村组织的宣传队在上面演出,戏台下看演出的人仍是人山人海。那时的农村还没通电,点的是煤油灯,听个无线电收音机(乡亲们称为戏匣子)都稀罕。也没有别的娱乐项目,这些演出还是很得到农民的喜爱。冬生和狗娃、和平、椿子挤在人群里,个儿矮的他们看不见台上的人物就猛往前挤,挤得靠近了古戏台的青砖墙。忽听人群中传来:“出来了,出来了!”随着人群就起了波动,人海如潮往前涌来。他们身后的几个大哥大叔使劲用手臂撑着戏台的青砖墙,才使他们免遭了拥挤之苦。一个大哥冲着他们说道:“你们几个孩子瞎挤到前边干啥,不是我们哥儿几个护着,还不把你们挤成个肉饼。”和平翻了翻白眼,說:“不是看不见台上的人吗,你们不也是挤到了台前?”旁边的另一个大哥说:“别吵了、别吵了,李铁梅出来了。”

此时涌动的人潮平静下来,都抬头看向戏台。一个挎着篮子苗条的大姑娘正站在台中央,那大辫子一甩垂在了胸前,那好看的大眼睛飘忽有神,翘起的兰花指指向了远方:“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他们和爹爹都一样,都有一个红亮的心。”那明亮的唱腔赢得了台下一片掌声。几个小屁孩就椿子听戏最认真,台上李铁梅唱时椿子也跟着哼,而且哼得也是有板有眼的。

散戏了,人们以陈庄寨为中心向四面八方的村庄走去。柳冬生他们也扛着自己的耙子和柴草,随着意犹未尽的人群向大柳庄走去。一路听着戏迷的乡亲大哥大叔们说长论短:“那脸蛋都涂成红红的猴子腚,一点不好看。”“这唱腔真不如过去的老戏好听。”“嘿,还别说,人家陈庄寨的李铁梅有模有样身段好,那唱腔也亮着呢。搁在过去定是个唱花旦的料。”

和平的姥姥家就是陈庄寨的,他骄傲地告诉小伙伴,那个李铁梅是他堂舅家的闺女,他的三表姐杏花。

各村的宣传队一时也都齐齐地开始学唱革命样板戏,争做革命人。好在陈庄寨一带的村庄自古就有拉班唱戏的情结,会唱戏的人多,对各村的宣传队转为唱戏来说不是太难的事。不多久各村都有了自己经过改编成为梆子腔的拿手样板戏,陈庄寨的《红灯记》,小李庄的《沙家浜》,张庄的《杜鹃山》,还有大柳庄的《智取威虎山》……

陈庄寨的古戏台上,唱戏的不再是远处来的城市大剧团,听说城市里的剧团也在闹革命搞夺权。此时的古戏台上吼唱蹦跳的是当地十里八乡各村的宣传队。陈庄寨的宣传队占尽天时地利,古戏台就是他们陈庄寨的,古戏台上多是他们的演出,久而久之,四乡的村民们不免流传出“陈庄寨的戏是红灯记,不愿看的拐回去”。其实在冬生、和平他们这帮小屁孩儿看来,《红灯记》是个苦戏,最后全家死得只剩一个李铁梅,还抛家弃业逃出了城,他们不爱看。他们最爱看的还是《智取威虎山》《杜鹃山》和《奇袭白虎团》,都是一番激战把座山雕、毒蛇胆和美国鬼子这些反动派消灭干净,英雄取得了胜利。

那年公社革委会发了指示,要组织各村宣传队学唱革命样板戏会演。公社说了,这是县里安排的,到时会择优选拔唱得最好的宣传队去县里汇报演出,演出得奖的村年底评为公社的优秀村,唱得好的演员有可能被县剧团特招入团,成为吃商品粮的人,村革委会主任也有可能提拔到公社。

听乡亲们传言,县里主管文化教育的县革委副主任原先是县剧团唱大花脸的,大花脸嗓子如铜锣,戏唱得好,人也机灵会看形势。“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率先拉起了造反队伍,因为造反有功被结合到县革命委员会当上了副主任。时逢样板戏盛行,副主任又想再立新功,在革命的道路上再上一个新台阶,加上他本就是个爱戏懂戏的人,就掀起了一个要大唱样板戏的活动,组织了这次各个公社学唱样板戏比赛。他知道民间有好唱家,最后他要把最好的唱家组团到地区去唱。他还想唱到省里,甚至能进京参加全国会演。

大柳庄村革委会主任柳卫东非常重视这次的汇演。他原来叫柳富贵,后又改名叫了卫东。柳卫东当过兵见过世面,三十来岁的他早想当先进了,当先进说不定能提到公社当脱产干部。

重视会演的柳卫东把宣传队集合到村小学里开会。宣传队那是全村青年的精华,唱杨子荣的是村头的柳二宝,那可是全村最俊俏的后生,演小常宝的柳梅枝也是村里最俊的闺女,他们是宣传队的正副队长。宣传队里还有柳建国、柳满囤、柳秀兰、柳凤莲……那都是村里的俊男靓女,就连演座山雕的柳凤翔也是一个帅小伙。

柳凤翔是柳来富的儿子。当年来富和玉娟为了逃兵祸跑到外地,凭着以前唱戏的好底子,很快就加入了一个外乡的戏班子唱主角,后来挣了些钱就在家乡买了些地。解放后土改时,因地多些被定为了富农。来富有一女一儿,解放没多久来富的女儿就被新疆王震兵团来的招兵人员招进了新疆的农垦部队进了疆,只剩下凤翔伴着老两口。凤翔读书好,读到初中毕业,那是大柳庄的知识分子。凤翔不单爱看书,还爱在纸上写写画画,而且手也巧,家中的桌椅板凳擀面杖都是他自己做的。但富农的成分让凤翔都二十大几了还说不上一个媳妇。那时农村青年十八九岁都抱上孩子了。卫东曾私下里和庄里老少爷们儿叹气:“唉,凤翔这孩子书读得好有文化,可惜这出身不好,要不我早让他干会计了。”

按说富农的儿子是进不了宣传队的,但根红苗壮的二宝跟凤翔是一起玩尿泥长大的朋友。当宣传队长的二宝扯着柳卫东说:“六叔,凤翔虽出身不好,但那是他爹的原因,凤翔可是一个可以改造好的青年。他跟着他爹会不少戏,那唱腔我都比不了。而且他还能写会画的,手也巧还会木工活,这样的人咱不利用不就亏了吗?凤翔他生在咱大柳庄,理应为咱大柳庄出力。六叔你就让他进宣传队吧!”就这样软缠硬磨的,二宝硬是把凤翔拉进了大柳庄的宣传队。

进了宣传队的柳凤翔不但是演员还兼任化妆、舞美、道具加编剧。宣传队里演戏用的盒子炮、三八大盖,都出自他的手。但富农的成分还是影响了凤翔在宣传队里的地位,他只能演个反派人物座山雕,不然凭着凤翔的身段和唱腔,他不唱杨子荣也要唱少剑波。

卫东见宣传队员们都到齐坐了下来,宣布汇报演出动员大会正式开始。卫东披着一件军衣手挥得如伟人,斗志昂扬地说:“祖国山河一片红,我庄更比他庄红,样板戏声声震四海,誓拿公社第一名。有决心吗?”“有!”十几条唱戏的嗓子吼出了声震屋瓦的巨响。endprint

卫东看着斗志昂扬的队员满意地笑了,但他头脑冷静地又向队员们说道:“我们在战略上要藐视敌人,在战术上要重视敌人。我们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切不可轻视对手。”看到队员们被他一番说道镇住了,笑了笑接着又分析道,“这各村的宣传队嗓子、乐器、扮相都差不多。而陈庄寨比其他村都富有,他们的宣传队服装、道具也比其他村好,演员也显得更靓丽。演小铁梅的闺女嗓子亮扮相美,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俏女子,只要登台,甩辫子一开腔就能赢来台下满场的叫好声。陈庄寨的宣传队可是我们大柳庄的劲敌。如何才能稳拿第一名,完成公社交给的任务?”一时众队员无语。但卫东到底是见多识广、高屋建瓴,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改戏,改得让乡亲们更爱看咱村的戏,出奇制胜一举夺魁。”

一句话惹出了众宣传队员的兴趣,七嘴八舌按照自己的理解和兴趣,谈笑中侃出了全新的《智取威虎山》。加重了小白鸽的戏份。小白鸽爱慕203首长,203首长的警卫员高波暗中也爱着小白鸽,在攻打威虎山时,为爱掩护小白鸽壮烈牺牲……

夜深时分,卫东定下了大的框架后,把改戏执笔的任务交给了兼编剧的大知识分子柳凤翔。

柳凤翔忙道:“这可是样板戏,我哪里能改得了,还是另找他人吧。”卫东笑道:“这里就你喝的墨水多些,你不执笔谁执笔?别再推辞了。真有啥问题回去问你爹,那老头可是个老戏筋。”柳凤翔吞吞吐吐地又说:“可这添加的都是爱情戏,如今可是不兴这温情戏呀。”“戏是演给十里八村的乡亲们看的,没有点情呀爱的掺在里面,这戏就不够味道,乡亲们谁还爱看?缺了乡亲们的掌声,如何拿第一?你就按照大伙的思路改吧。”

收罢秋后,公社组织的汇演第一轮开始了。第一轮汇演是以片为组,以陈庄寨为中心的十几个村庄为一片,取第一名的宣传队阳历年年底到公社唱,公社的前三名过大年时再到县城大剧院里唱。陈庄寨古老的戏台顿时热闹起来,各村的宣传队轮番地登上了陈庄寨的大戏台,天天都有唱大戏的在台上吼唱,有婉转的、有沧桑的,还有嘶哑的劈柴嗓音惹得乡亲们一阵哄笑。

十几天,村里的老少爷们儿和大闺女小媳妇们,听到陈庄寨的锣鼓点声一响起,推开喝了一半的红薯汤,扛着凳子呼朋唤友就向陈庄寨奔去。

台上演的虽然还是那著名的样板戏,但经过本地的唱腔改变别有一番味道,更符合十里八村乡亲们的嗜好。而且,能登台唱戏的都是各村的俊男靓女,后生们喜欢的是舞台上化了妆俏丽的小铁梅、小常宝、小白鸽……大闺女小媳妇爱看的是杨子荣、郭建光、李玉和……老头老婆们品的是唱腔。冬生和狗娃、和平、椿子一班小屁孩儿图的是个热闹。

轮到大柳庄的宣传队登场了,他们村唱的是《智取威虎山》。小分队消灭了奶头山的许大马棒匪徒,又进入了茫茫的林海雪原追剿座山雕匪帮。在漫天风雪的夹皮沟里,独自的小白鸽在李勇奇家里手托香腮想着心事,唱道:“203年轻英俊智謀高,撩动着我少女的情怀如松涛。有心上前说出心中事,又怕首长他眼眶儿高……”戏演下去,漂亮的小白鸽雪夜绣了个鸳鸯手帕,托首长的警卫员高波带给首长,高波却把手帕留在了身边。原来首长的警卫员高波暗中爱着漂亮的小白鸽。一个躲在岩石后的残匪举枪瞄向了小白鸽,高波一声呼叫,挡在了小白鸽面前,子弹穿胸而过,高波为掩护小白鸽跌倒在地。203和同志们乱枪打死残匪后围在高波身边,高波拿出了那块绣着鸳鸯的带血手帕递给了203:“首长请你原谅我,传手帕有私心我留到如今。今天我恐怕要献身革命,祝首长与白鸽妹珠连同心……”唱完,高波咽下去了最后一口气。含情的203看向了小白鸽,恰与小白鸽瞟过来的眼神相遇在空中撞出了火星,小白鸽脸红心跳羞涩地低下了头,大幕闭合了。台下响起了一片的叫好声。

散戏了,夜黑旷野静的乡间小道上闪烁着点点亮光,如闪亮小溪流向四面八方,与天上的星星相辉映,那是乡亲们唯一的电器。回各自村庄的乡亲们边走边议论着戏情:“大柳庄的人真能,那戏编得好。”“就是,戏有味道。就是那个唱小白鸽的嗓子不够亮,扮相也有些不足。”

汇演结束,陈庄寨和大柳庄宣传队并列第一名,阳历年年底陈庄寨和大柳庄两村的宣传队都要到公社去唱。

七 月老抛出了

红丝线

名次下来的当天,卫东就把全体宣传队员召集到了村小学校。陆续来小学校的宣传队员看见卫东身旁的讲桌上放着一个盖得严严实实的大瓦罐。瞅着宣传队的人都到齐了,卫东兴冲冲地开讲了:“东风吹,战鼓擂。咱们的演出与陈庄寨并列第一名,阳历年年底咱们铁定是要到公社去唱的,你们要下定决心在公社拔个头筹,要把咱们的《智取威虎山》唱响到县里大剧院的舞台上。让咱大柳庄在全县也扬扬名,为大柳庄年底评先进立头功。在这里,我代表村革委会先奖你们一罐鸡汤。”说着卫东掀开了瓦罐盖,一股浓香随之飘了出来。年轻的宣传队员群情激奋一拥而上,一瓦罐连汤带鸡瞬间没了踪影。

接下来的几天,宣传队众人摩拳擦掌,每到夜晚齐聚小学校,旋蹦子、练踢腿、亮嗓子,把个小学校的夜晚弄得热火朝天,惹得村里老少爷们儿大姑娘小媳妇的也都爱往小学校跑,排戏不完人不散。在全村人都在激动中,仍保持着清醒和冷静头脑的柳卫东又思索上了,与陈庄寨并列第一来之不易,到公社演出可都是强中碰强。强中可是更有强中手,要想进前三名可不是那么容易,必须还要出奇制胜。

柳卫东思之再三,把他的想法在宣传队一次例会上讲给了大伙听:漂亮的女匪首蝴蝶迷进了戏,她力保老九胡彪是自己人。郑三炮吃醋闹翻了天,跑到座山雕那里告黑状。智慧的胡彪巧言化解了危险,继续潜伏下来,直到除夕夜迎接小分队全歼座山雕匪帮。

凤翔听了卫东的想法吃了惊:“六叔,《林海雪原》这本书咱都看过,胡彪和蝴蝶迷、郑三炮原来都是奶头山的人,蝴蝶迷和郑三炮岂能不知真假胡彪?这戏不好改呀!有违原著。”卫东笑道:“没看咱改的高波爱上小白鸽,小白鸽爱上203多受乡亲们欢迎。咱再改出蝴蝶迷的痴情和郑三炮的吃醋,那不更显得杨子荣的智慧超群。咱村的戏那还不轰动全公社,咱准能拿公社第一名。你就按照我的思路编吧,错不了。”endprint

凤翔虽摇头,但也只能接过村革委会主任卫东交给的光荣任务。

大柳庄几个小屁孩儿爱拖个搂草的耙子在河堤上疯跑嬉闹。疯跑的他们饿得快,于是他们常常是出庄后在生产队的红薯地里挖几个红薯带到河堤上。有时候他们就躺在草地上,看着红薯在河堤上冒着烟儿。有一天躺在草丛中的和平说起了他从姥姥家听来的消息,陈庄寨的宣传队对大柳庄的戏能和他们并列第一很是不满。他们也都在摩拳擦掌,刻苦练功置办新戏装和道具,力争在公社演唱时压倒大柳庄。还有陈庄寨宣传队里的王连举和李奶奶正在扯朋友,宣传队长喜欢上了……

和平正嘴角挂白沫地喷着陈庄寨宣传队的奇闻轶事,冷不防他们的头顶上传来了一个银铃似的声音:“哟,和平你咋成了个碎嘴子了?”银铃的声音不大却突兀,惊得几个小屁孩忙翻身坐起,瞧向身后,他们头顶处的河堤上立着个漂亮的、挎着个军用书包的大闺女,这不就是和平的表姐杏花,陈庄寨的李铁梅吗。

杏花溜下河堤坐在了他们旁边,嘻嘻笑着从军用书包掏出个白面馍递给了和平。那年代平时能吃个白面馍稀罕着呢。“啊!白面馍!”冬生、狗娃、椿子都瞧着和平直咽口水。和平也够朋友,把白面馍掰成了几小块分给了他们,当然他留的是最大的那一块。椿子小口地咬着细细品味,狗娃却没有怎么咀嚼就往下咽,噎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杏花瞧着他们的吃相笑了起来:“慢点吃、慢点吃。和平,姐问你个事。”和平边咽馍边点头。“你们庄的戏是谁编的?”吃人家的就是嘴软,几个小屁孩抢着回答:“嘿,就是村头来富家的柳凤翔嘛!来富叔可会唱戏了。”“凤翔哥上过初中,是我们大柳庄的大知识分子。能写能画手还巧,宣传队的刀枪全是他做的。”“凤翔哥的把式也耍得好,戏里的座山雕就是凤翔哥演的。”

杏花拍了拍手上的土站了起来,吩咐着她的表弟和平说:“我先去姑家了,你也早点回去喝汤吧。”站起的杏花登上河堤,他們看着扭着袅袅婷婷腰肢的杏花又下了河堤,向着他们的大柳庄走去。

那晚谁也没注意到,观看大柳庄宣传队排演《智取威虎山》的老少爷们儿、大闺女小媳妇中,多了个外村人杏花。

第二天,一帮小屁孩儿仍在河堤上疯跑搂草。在吃烤红薯时,和平悄悄告诉小伙伴们,他的表姐杏花是带着任务来大柳庄的。原来,陈庄寨宣传队长为了知己知彼,委派有亲戚在大柳庄的杏花潜入大柳庄做卧底。说出秘密的和平,一再叮嘱小伙伴千万别把这事透露出去。为朋友两肋插刀,小伙伴也都发誓决不告诉别人,告诉别人就是小狗。

杏花就这样,在大柳庄人不知狗不觉的情况下,接连几天混进了在小学校听戏的人群中,听了三天戏。第三天的晚上,听戏的冬生在人群中看见杏花拉着和平,和平伸出的手,二指如剑指向演座山雕的凤翔。那时正是戏的结尾,座山雕正与杨子荣进行殊死的搏斗,杨子荣正气凛然,动作中规中矩不时地一个造型、一个亮相,反倒是座山雕身手敏捷、闪转腾挪,躲过了英雄杨子荣的一次次攻击。当然,最后仍是杨子荣擒获了匪首座山雕。

排完戏散场,冬生拉住和平问:“你小子看戏时胡指乱指个啥?”和平告诉冬生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听了三天戏的杏花,被大柳庄宣传队排演的《智取威虎山》所吸引,那与样板戏不同的恩怨情仇彻底迷住了她,她想认识编戏的人。于是和平指向表演座山雕的凤翔。和平听到他的杏花表姐低声喃喃:“这座山雕原来还是个俊俏的后生。”因为排演时的座山雕没贴胡子也没化丑妆。

此事过去几天后,一天傍晚几个小屁孩儿正在打麦场玩捉迷藏。轮到冬生与和平当老鼠,躲在麦秸垛后边的和平扯了扯冬生的手说:“冬子,你想不想看亲嘴的戏。”那时的冬生,正是到了对男女之事朦朦胧胧的年龄,哪有不想看之理,忙点头说:“在哪庄演出,咱快走。”和平诡谲地一笑,拉着冬生溜出了打麦场,一路小跑登上了河堤。快到堤顶时,和平高抬腿轻落脚,后又俯下身子轻轻地往上爬。好奇的冬生,学着和平的样子手脚并用轻轻地往上爬。悄无声息的俩屁孩儿爬上了河堤。眼前的河水缓缓流淌看不见波纹,一牙月在天上,一牙月在水中。在两牙月相互辉映下,有一对人似剪影在那儿一坐一立,立着的剪影时舞时低吟浅唱。

冬生与和平大气不敢出,潜伏在草丛中,听那低婉的唱腔:“三爷呀,我蝴蝶迷虽是女中豪杰,但仍是个花枝招展的窈窕女,喜爱的是相貌俊朗的好后生,胡彪哥相貌好枪法准他是咱自家的人。三爷呀,你不要听大麻子脸他郑三炮胡言乱语,他那是得不到小妹我,吃干醋诬陷胡彪哥是共军。”“好,这段唱时再婉转点儿,台步要再碎小点,不要让人感觉到蝴蝶迷是个凶悍的女匪,让人感觉到她是一个尚未嫁人还有那么点儿羞涩的大闺女。”

呀,这不是凤翔哥和陈庄寨的杏花吗!冬生差点叫出了声。耳边传来和平蚊子似的声音:“别出声,马上就到亲嘴戏了。”

又是几段唱和舞,几段点评和改编。舞唱的那个剪影好像累了,也坐了下来。两个剪影坐得那个近,忽然一个剪影伸出了手,两个剪影竟依偎在了一起!

“戏散了,咱快撤。”和平把冬生扯下了河堤。冬生心有不甘地不时回头,可高高的河堤把一切都挡在了视线外。冬生这个气呀,这个可恶的和平,那边的大幕可还没有拉上呀。

那天和平家来客,是和平的姨和舅,和平娘把冬生奶奶请到了她家。冬生的奶奶从小在戏班跑过江湖见多识广,他们向冬生奶奶讨个主意。原来陈庄寨的宣传队长喜欢杏花,都在一个宣传队,杏花又是个开朗的闺女,与谁都爱说笑打闹。宣传队长以为杏花也爱上了他,他让当村会计的爹托他哥村革委会主任向杏花家提了亲。杏花的父母是外来户,对这本村的大姓,又是掌管村财务的人家很是满意,私底下就同意了,并接受了村会计家的彩礼。陈庄寨的宣传队长派杏花来大柳庄卧底,没想到他们的小铁梅爱上了大柳庄的座山雕。等他发现事情有变时,他急了,展开了爱情的疾风骤雨攻势,可晚了。杏花认定了会编戏、唱戏、手巧、武功也好的大柳庄的座山雕。村会计、村革委会主任问罪于杏花爹娘,杏花爹娘强逼闺女认下这门亲。可杏花这妮子是个死性子,认准了凤翔是她的意中人不动摇,并以绝食相要挟。杏花爹娘愁得要命,心疼闺女的他们只好来大柳庄向他妹子打听凤翔此人的品行。endprint

冬生奶奶听完这段公案咂咂嘴,叹道:“唉,这对苦鸳鸯,其实凤翔这孩子,有文化有相貌脾气还好,会唱戏扮相也俊,这要放在过去来说,谁家闺女嫁他都不亏。如今都是这个成分闹的……”冬生奶奶说着说着,说到了凤翔爹来富、凤翔娘玉娟,听得杏花爹娘直掉泪。杏花的爹娘也是个老戏迷,对大柳庄戏班的事也有耳闻。如今听了冬生奶奶细说,想着闺女的死性子也就同意了这门亲事,说回去就把彩礼退了。

没多久杏花就到了大柳庄住在了和平家。听和平说,陈庄寨的宣传队把杏花开除了,理由是阶级阵线分不清。杏花一怒之下,就来到了大柳庄并参加了大柳庄的宣传队。宣传队长二宝因为杏花的嗓子亮扮相俊,安排她唱《智取威虎山》中的小白鸽。没过多久,凤翔和杏花成了亲,那晚闹洞房宣传队的人高兴得翻了天。那几天,宣传队长二宝像喝了二两蜜,天天咧着嘴笑。陈庄寨少了个水灵灵的小铁梅,而他们多了个俊俏的小白鸽。这一进一出使大柳庄的宣传队在年底公社的比赛中稳操胜券。

八 改戏风波

果然,元旦前的公社比赛,没了好唱家的陈庄寨宣传队士气一落千丈,只获得个排名第五的成绩。名落孙山的陈庄寨宣传队是参加不上县里的汇演了。而大柳庄宣传队却是以公社第一名的成绩要去县里参加汇演。

阳历年到阴历年时间不多,士气高昂的大柳庄宣传队每晚在小学校紧锣密鼓、咚咚锵锵,备战汇演排演正酣。那天柳卫东在村革委会办公室接了个电话后,他蹲在革委会办公室的长条凳上连着抽了十几根烟。抽得革委会办公室烟雾缭绕,抽到屋外漆黑成一片方摁灭烟头出了办公室的门。

那天排练完,凤翔与杏花牵着手哼着新唱词回家。路过十字路口看见路边碾子上闪烁着点点火星。凤翔与杏花走近,看见碾子上蹲着衔着烟的卫东。凤翔还没开口,快嘴的杏花就嘻嘻笑着问上了:“六叔,你老在这碾子上干啥?”卫东衔着烟看着眼前的一对爱侣半晌,说:“凤翔,你快跑吧。”凤翔和杏花吃惊地看着卫东:“六叔,为啥跑?”“唉,陈庄寨恨咱挖了他们的墙脚把咱告到县里,并把咱们编的本子一并送到了县里,说咱私改样板戏,胜之不武。县革委主抓文化的副主任看了咱的本子,大怒,说咱是窜改样板戏,电话打到公社,命公社明天派人来抓你坐大牢。幸亏是在公社当秘书的建设接的电话。”柳建设是大柳庄出去的人。

凤翔闻言大惊,扯起杏花撒腿就往家跑。到家凤翔跟爹娘说明了原委。凤翔娘急得流泪搓手,一时不知咋办。凤翔爹倒是沉得住气,拿起烟袋锅剜了锅烟点上。吸尽磕掉烟灰,再剜锅烟点上,一连吸掉五锅烟后,说:“凤翔,别怕,你和杏花连夜走,扒火车去新疆找你姐去吧。前些年你姐就来信说,那边管得不太严,能干活的都要。”说着凤翔爹又吩咐老伴,“翔他娘还愣着干啥?快和面烙饼,给他们带着路上吃。”

“呼嗒呼嗒”的风箱响起。天边启明星闪烁时,凤翔娘把儿子儿媳送到了村口的大树下。凤翔娘流着泪看着老伴和儿子儿媳消失在暗夜中。而凤翔爹一直把凤翔和杏花送到离村十来里的小火车站上,看着凤翔和杏花扒上了向西北去的货车。

大柳庄的宣传队没了座山雕,也没了小白鸽,改编的本子也不能再演了,而且去县里会演也被取消了,士气顿时一落千丈,很快宣传队就有名无实了。好在上边没有再追究凤翔窜改样板戏的事。

春节,听回村过年的公社秘书柳建设说起这事。原来唱大花脸的县革委会副主任给公社下了命令抓人后,又拿起本子细看,越看越觉得这改的本子戏的味道更浓烈些,不由叹道,这编本子的小子还是有点儿才华嘛。当公社那边问,人跑了,是不是通缉时。大花脸副主任说,算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春节过后,凤翔爹悄悄告诉柳卫东:“他六叔,孩子都好,谢谢你了!凤翔他姐那里也有唱梆子戏的剧团,凤翔两口子进了他们的梆子剧团。”从此,凤翔和杏花再没有回大柳庄。一年后凤翔爹买酒割肉请柳卫东喝了一次酒,酒桌上凤翔爹柳来富敬了柳卫东一杯酒,笑嘻嘻地说道:“他六叔,我就要做爷爷了!”

九 几十年后

几十年过去了。冬生走出了大柳庄,也走出了父母所在的小城,最后落户到了省城。省城越来越漂亮,越来越人文,出现了很多街心公园。冬生所住的小区附近就有一个绿城公园。公园广场上每到晚上都有很多人在散步,更有跳舞、唱歌、唱戏的聚成一个个小团体。围绕着广场周围是一片小树林,小树林中有一条曲曲弯弯的石径小道。冬生爱在小树林中散步,那里的青草味儿格外清香。

那晚冬生吃完饭照常溜达到了绿城公园广场,照常走在小树林弯曲的石径小道上,耳边一会儿是歌、一会儿是戏、一会儿是舞曲。不知走到第几圈,忽听耳边响起了一位女子脆亮的戏曲唱腔:“203年轻英俊智谋高,撩动着我少女的情怀如松涛。有心上前说出心中事,又怕首长他眼眶儿高……”咦,这段戏怎么这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冬生的記忆开关被打开了,这不是童年在奶奶家听过的大柳庄的《智取威虎山》选段吗!冬生激动得快步走出小树林,走向了那围成一圈听戏唱戏的人群。

在人群外,冬生踮着脚尖看过去,圈中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正在向听众鞠躬致谢,哬,原来是他捏着嗓子唱的女腔。不过,他的女声唱得还真不赖。咦,这老头怎么似曾相识?从那依稀相识的脸型上终于让冬生认出了他是谁。“椿子!”冬生在人群后喊出了声。

冬生和椿子坐在了公园的石凳上,一番激动地问候后拉起了家常。冬生这才知道,椿子是和老伴一起进城带孙子来的。

说起了童年的往事,冬生笑他:“你这老梆子,真是人老心不老,春心暗浮动,唱女声就唱女声吧,还唱人家小白鸽十八九岁大闺女的戏文。”椿子笑道:“咱那大柳庄的戏,我最喜欢的就是这段。”冬生又打听和平和狗娃。椿子告诉冬生,和平已经走了,狗娃如今是村支书。冬生又问起陈庄寨的古戏台还经常唱大戏吗?椿子撇嘴:“哪还有人唱大戏,村里如今年轻人很少了,都进城打工去了,剩下些老人也凑不齐钱请人唱戏了。前年陈庄寨把他们的古戏台都扒了,在那块地盖起了陈庄寨商贸城。”冬生不由唏嘘:“可惜了那座古戏台。”椿子倒看得开:“可惜啥?如今社会发展得快,人们生活节奏也快,都奔着挣钱去了。而且电视电脑也普及了,看啥都方便,谁还有心像咱小时候跑几里地,花几个小时去听戏。”

也是,就冬生知道的省城的各家剧团也都不景气。不过这戏曲本来就来自民间,这不又回到了民间。就这广场唱戏的还真有不错的唱家,听戏的人还真不少。而且这里唱的片段都是精华,这戏一时半会儿还会唱下去。不过,冬生还是挺可惜陈庄寨那座青砖砌就、两角有粗大雕龙梁柱、梁柱上顶着屋脊带有走兽的青瓦屋顶的古戏台。

责任编辑 孟 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