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哭(中篇)

2017-10-24 20:00青禾
福建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阿丽老唐阿梅

青禾

1

偷哭,就是悄悄地哭,不让人家知道。什么人才偷哭?怕人家知道你也会哭的那个人。

阿丽是躺在自己家的大床上偷哭的,她的床很大,她家的房子也很大。床是1.8米的大床,房子是140平方米的套房。

阿丽的大名叫王美丽,本地人起名字,男的喜欢有个“强”字,国强、永强、力强、学强什么的,女的喜欢有个“美”字,美琴、美娟、美卿、美惠什么的。阿丽是本地叫法,本地人喜欢在本名,也就是户口本上的大名的最后一个字前面加一个“阿”字,以示亲切。阿字当头的叫法,一般限于亲戚朋友,而名字则是在比较正规的场合下,比如单位的领导、同事,或学校的老师、同学的叫法。如果在名字前头加上姓,那就是很正规很严肃的称呼,比如,30年前,阿丽曾经接到一份红头文件,上面写道:“经研究,任命王美丽同志为水仙街道第三居民小组组长。”把她激动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当然,名字前头加姓,有时也会在骂人的时候出现,比如,有一次,她不是当了组长吗?道路扩建,动员拆迁,就有人指着她的鼻子大叫:“王美丽,你不得好死!”她很想以牙还牙,指名道姓地骂回去,可是忍住了,毕竟,她是有红头文件任命的街道干部,不能与老百姓一般见识。

阿丽先是无声地落泪,让眼泪顺着两边的眼尾,悄悄流到枕头上,而后便忍不住哭出声来,越哭越伤心,索性就放声大哭,反正,房子这么大,房子里也没有第二个人。她一跃而起,坐在床沿,大声哭,放肆哭,越哭越觉得自己可怜,最后连鼻涕都哭出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酣畅淋漓。哭过之后,自己突然就笑了。到卫生间,把脸洗了洗,对着镜子把自己细细地欣赏一下,又笑了。她不像一个快60岁的人,不像,一点都不像,一起泡茶的老姐妹们都说,她是她们这群姐妹当中最不像已经退休了快10年的人,还说,她其实应该再找一个伴,来个梅开二度。这些夭寿仔,越老说话越没正经。“夭寿仔”是本地骂人的话,就是短命鬼。

阿丽骂了夭寿仔之后,很得意地在房子里转了一圈,有点像电视里领导干部视察地方的样子,三房两厅,二卫二阳台,阳台都朝南。现在哪里买这么好的房子!自己一个人住这样的房子,要是雇个女佣,那就和太后娘娘差不多了。

这房子是她死去的丈夫唐定邦留给她的。她到里厅,在老唐的遗像前站了一下,顺手抽三根香,点燃,插在香炉上。老唐不信这一套,可是她信,老唐也不反对,在家里,老唐由着她。孩子们都说,现在谁还点香啊?既麻烦又不安全,用特制的电灯,一按开关,该红的那个点照样红,好看又环保。她不听,她喜欢点香的感覺,更喜欢闻那香的清香。看着袅袅而上的那一缕轻烟,在空中婀娜,散开,变淡,慢慢地消逝。她在恍惚间,会看到老唐的微笑,听到他爽朗的笑声……

她仿佛听到老唐的声音,你傻呀,都快做大家了,快抱内孙了,还哭,没出息!

“大家”是本地话,就是婆婆。儿子快结婚了,而且,未来的儿媳妇肚子里已经怀上她的孙子了,能不高兴吗?

应该高兴,可是她高兴不起来。

儿子媳妇不跟她一起住,放着这大房子不住,偏偏要自己买一套两房一厅的房子。

买就买了吧,装修时,她提了一点意见,儿子还不欢喜,臭了好几天脸,她知道,不是儿子不欢喜,是未来的儿媳妇不欢喜,因为她是冲着她发表意见的。她说,房子装修,不在好看,在适用,花花哨哨的,又花钱,又不实惠。但人家年轻人就喜欢好看,就喜欢花花哨哨的,有什么办法呢?

几天来,她天天去打扫那套儿子准备结婚的新装修的房子,儿子要请清洁工,她不让。如今的清洁工哪个是尽心的?都是按时间算钱,糊纳纳,应付了事。“糊纳纳”也是本地话,就是做事不认真不仔细,不干净不整洁。这种事只能自己来。早上来,晚上回去,中午叫快餐。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痛,躺在床上,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正躺侧躺,弯躺直躺,怎么躺都不舒服,后来,干脆就趴在床上。趴着也不行,这就哭了。她并不想哭,眼泪是自己流出来的,流了眼泪便觉得自己很可怜,于是,眼泪便顺着“可怜”,泉水般地哗啦啦地跑了出来。本地话眼睛叫“目睭”,眼泪叫“目汁”,阿丽现在的情形,本地话称之为:“目汁流不停。”

老唐在的时候,这房子原来是热热闹闹的。老唐一走,儿子就搬到学校去住了,说是为了专心学习,实际上她清楚,儿子不想住这房子,他从来不把这里当他的家。先住学校,参加工作后住单位的宿舍,谈上恋爱之后,就住到女朋友家里去了。没出息!

累不是理由,主要是没人说话,累了又没人说话,就更累。

这其实不是累,是孤单。也就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这是她的儿子读书时读到的最文雅的句子。当时,儿子还考她,说,你知道什么叫“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吗?她当然不知道,儿子说,就是自己一个人,孤孤零零地,自己的身子和自己的影子说话,相互慰问。

她是二婚。她有一儿一女,儿子是亲生的,女儿是二婚时,第二任丈夫老唐带来的。他们都是二婚,一人带一个孩子,她带儿子,他带女儿。儿子从心底里不认这个后爸,小小年纪就把“排斥”写在脸上;而女儿却把她当亲妈,比亲妈还亲。

她二婚,不是她的错,要是丈夫不出轨,不勾搭女人,她就不会和他离婚,不离婚,她也就不会有第二次婚姻。

阿丽检讨自己,当初太大意了,大意失荆州。

2

她的第一次婚姻本来是很圆满的。他叫沈建坤,他们是自由恋爱,自主结婚的。那时候,她18岁。18岁的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想到当时很流行、流行了好多年的一首歌,一支电影插曲,那片电影叫《柳堡的故事》,黑白片——现在哪里去看黑白片啊。其实,那电影并不好看,就是那首歌好听,唱了多少年了,还是那么好听。歌是这样唱的: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

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

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转哪

蚕豆花儿香呀麦苗儿鲜

风车呀风车那个依呀呀地唱哪

小哥哥为什么呀不开言

……

她就是唱着这首歌和他谈恋爱的。其实,18岁的是她自己,而哥哥则比她大4岁。那时候,他们一个唱女声,一个唱男声,当然,合唱只是两个人一起唱,没有别人,小声唱,唱给自己听。

他们要的不是歌词,要的是那种情调,那种让心微微颤动的流淌。

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啊。

他们的认识有点像如今的电视剧。

有一次,她到江边去洗衣服,那时老百姓家里没有安装自来水,人们习惯到九龙江边洗衣服,听说九龙江是地图上正规叫法,本地人都称之为南门溪——那时的溪水很清,你站在水里,会有一群群小鱼不停地在你的小腿肚子钻来钻去,痒痒的。在她不远的地方,有人在钓鱼,那人穿的是白衬衫、蓝裤子,斯斯文文的,像个大学生——那时大学生还很稀罕。他朝她这里看了一下,她也就看了他一眼——还顺眼,他发现她看他,就朝她笑了一下,她也笑了一下。他走的时候,还在她洗衣服岸边的草地上站了站,好像要说什么。她知道那影子是他,但她没有抬头,他也就走了。她不好意思抬头,互不相识,抬什么头?

后来,她又去洗衣服,这洗衣服便多了一份牵挂,总是对溪边几个钓鱼的人多看几眼,看看有没有那个穿白衬衫,蓝裤子像大学生的少年家,看了几次,终于又看到了他。于是,她对他笑了笑,他也对她笑了笑,这就算认识了。笑过几次之后,便开始搭話,也记不清是谁先开的口,应该是他吧,反正她记不住了,因为她很想说,要是他不开口,她也就先开口了,没话在找话说。就这样,要是哪一次她洗衣服看不到他,或者是他钓鱼见不到她,第二次见了,便会问,那天你怎么没来……这样,他们在心中也就萌发了约会的意思,只是双方都没好意思开口。

而此时,阿丽的母亲则不断地让她去相亲,相了好几次,没一个中意的。有一次,她想,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下一次不来了。没想到相的居然是他。两人见面,会心一笑,笑得介绍人有点莫名其妙。

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吧。他说,星期六晚上有空吗?我们出去走走。她就点头答应。他就说,中山公园东门的那棵榕树下,不见不散。到了时间,她也就去了。怎么他一约你就去了呢?这就是老人们说的“相欠债”。她欠他的,注定要和他过日子。

阿丽自己对自己笑了一下。

也不记得是哪一次,后正,他们在榕树下会齐之后,便散步,走着走着就走到溪边,他就不走了,领着她坐在溪边斜坡的草地上,她发现,这里离他们第一次偶然相遇的地方不远。她说你是故意的吧,他哈哈笑,说,那次我一条鱼也没钓着,没想到钓到了这条“大鱼”。

讨厌!她打了他一下。他笑得更欢,他的笑,很好听,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爽朗的笑声吧。

天上没有月亮,星星很多。远远的树下也坐着一对,隐隐约约地,看不清楚,却时不时地传来女孩子的轻笑,弄得她心里痒痒的。不知为什么,他就唱起了那首歌——他唱歌真好听,一听他唱歌,你就知道他是读过书的。她也就跟着唱,因为那个时候,虽然广播喇叭天天都唱红歌、颂歌,但年轻人私下里都喜欢唱爱情歌,“文革”前的“黄色歌曲”,用小本子抄着,抄来抄去,好多首,这《九九艳阳天》就是其中的一首。他唱,她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唱,小声唱,唱着唱着,他就不唱了,狠狠地看着她,眼睛比星星还亮,那种看法,让人害怕,更让人心跳。心一跳,脸就发烧,浑身发软,该死的,就在那个时候,他趁机抱住她,抱得紧紧的,怎么挣都挣不脱,抱还不算,还亲嘴,亲嘴还不算,还动手动脚的!不想了,不想了,阿丽对自己说,这么大年纪了,想这些让人害臊!

后来,他们就结婚了。再后来,她就有了儿子,他就给这个孩子起了一个很响亮的名字,叫沈宏亮,有了沈宏亮,也才有她现在的这些烦恼。

3

那时,阿丽过了几年很舒心很甜蜜的日子。

他在一家大型国企上班,开头在厂部机关当干部,她不知道他其实还不是编制内的正式的干部,是“以工代干”,也就是工人的身份,做干部的工作。对外人,他都说是国家干部,在厂部政治处当宣传干事。当时,她的婚姻让她的那些姐妹们很羡慕,也让家里感到很荣光,她的母亲逢人就说,我们阿丽,命好,嫁了个国家干部,一辈子有依靠,吃穿免烦恼。“吃穿免烦恼”也是本地话,不愁吃不愁穿,这在那个时代,是人们心中的最高理想。

阿丽的地位不如他,不是一般的不如,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她在一家罐头厂洗果车间当临时工,就是把当季的水果,比如荔枝啦,龙眼啦,剥皮去核,洗净,如果是菠萝,那就更麻烦,得用刀子削皮,刻沟。当时哪有什么手套?一天下来,手都不像是自己的,死白死白的,又白又皱,像双死人手。那是季节性很强的工作,没有水果的季节,就没了工作。整个车间全是女工,只有班长是男的。班长是一个势利眼,车间主任来了,他像一条狗,哈巴狗。可是主任一走,他就变出一张乌龟脸,又黑又臭,对她们这些临时工指手画脚,这不行,那也不行。有一次,她明明把剥好洗好了的荔枝肉按要求放到盘子里,等待放进输送带,他却硬要她再洗一遍,她说洗了,他变戏法似的亮出手掌心,那上面有一小片黑色的东西,谁也说不清是什么东西,有点像从地上拣来的干枯的烂树叶片。他一定要她重新洗一次。她说,洗过了,真的洗过了。他说,不洗是吧?我说话不管用了是吧?好啊,明天你就不用来上班了。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她不能没有这份临时工。虽然,一个月挣不了多少钱,但她需要这些钱,20块钱啊!她的弟弟在外地读书,就靠这些钱吃饭,买学习用品,添置衣服。

她只好忍气吞声地再洗一遍。

看她重洗,班长哼着歌,转身走人。他是抖着身子摇着屁股走的,他哼的是什么歌呢?居然是一首儿歌,“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

听说,他和车间主任有点面线亲,“面线亲”,就是很远很远的亲戚关系。

工友们都为她愤愤不平,但也只是摇头,对她报以同情的目光。她们知道,班长是故意的,这是个小人,以欺侮弱者为乐。

后来,她结婚了,结婚时,照例拿一包喜糖到车间分。姐妹们在吃喜糖的时候问,你们家那个是干什么的?她说,是某工厂的干部。沈建坤所在的工厂是本地赫赫有名的国有大企业,本城人大都以是该企业的工人为荣,何况是干部!这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到班长的耳朵里。从此,班长对她的态度来了个180度转变,见她必笑,那笑容的水平几乎接近于见到车间主任。

不久,厂里要转正一批临时工,王美丽名列其中。由临时工到正式工,在当时,简直就是从地下升到天上。当然,这不是班长的功劳,是她的丈夫通过他们厂的领导,找她罐头厂的领导,由罐头厂的领导特批的。但班长还是有点功劳的,在例行的考核时,他为她说了不少好话。在“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年代,车间班组的意见还是很重要的。

她很高兴,回家把好消息告诉丈夫,丈夫把她拥进怀里,先给一个吻,说,我不是说了吗?“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她很开心地笑了起来。这句话在当时很流行,这是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里,列宁的警卫员瓦西里对妻子说的话,1918年,由于战争,物资短缺,一块面包夫妻俩让来让去,都舍不得自己吃,要让对方吃,妻子有些伤感,瓦西里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好的”。

“是的,一切都会好的!”

新婚的王美丽抬起头,对丈夫这样说,心里像蜜一样的甜。

她没想到,日子好起来之后,对她意味着什么。

她真的沒想到,要想到的话,她宁可要那甜蜜的穷日子。

日子好起来,好得比他们意料的和企盼的要好得多。

几年间,丈夫由“以工代干”转为正式干部,然后,又提副科长、科长,一路上升,突然有一天,丈夫下班回来,从包里拿出一份红头文件,说,你看看。她从来不看他包里的东西,他的包,除了文件就是学习材料和报纸什么的,没意思。她不看。再说了,她大字不识几个,文字对于她,没有吸引力。他说,一定要看,不看你会后悔的。她还是不看,公家的事情有什么好看的?

他就拥着她,把文件放到她的眼前,她一看,不得了,这是组织部门关于他的任命文件!

她跳了起来,大叫:“你当副厂长了!天啊,你们家祖坟冒烟了!”

“是我们家!”

她抱着他,使劲地亲,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变得很忙,很少回家吃饭,连晚上都经常加班。她能理解,哪个当领导的不忙?何况是那么大的一个工厂,1000多号人,生产生活,吃喝拉撒睡,什么都得让他们那些当领导的操心!睡也管吗?当然,计划生育,基本国策,不管行吗?

他在外面忙,回到家里,她就把他照顾得像一个地主、资产阶级少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把他照顾得身强体壮,满脸红光。

身强体壮、满脸红光的他精力充沛,在外面工作忙,在家里也没闲着,忙着折腾她。那时,在他们的房间里,四处弥漫着《柳堡的故事》电影插曲的歌声和《列宁在1918》电影里瓦西里的声音。在“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旋律中,在“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好的”的希望中,他们不停地做爱。

老人们都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在他如狼似虎的进攻中,她怀上了他们的孩子。

那真是一个让人难忘的日子。她还记得,有一次他把她折腾得昏昏欲睡的时候,说,别睡,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她说,什么故事,不听。不听你会后悔的——这是他的口头禅。讲吧讲吧,她说。他说这是他们单位一个人讲的故事,故事的题目叫“早上好”。“早上好”?她来了兴致,睁开眼睛,他却不说了。她说,怎么不说了,你想急死人吗?他说,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怎么就不懂了?别以为你是厂长,就高人一等,故事还有不懂的吗?说。她坐了起来。

“早上好”不是一般的问候。是一个暗号。“早”是时间,“上”是动作,“好”是感觉。

她有些茫然。

不懂了吧?她说,不懂。

他一跃而起,把她重新压在身下,开始他的新一轮征战。战斗结束时,他说,这一下懂了吧?

流氓!她说。

他哈哈大笑。晚上不如早上好啊。

她很快乐,但她没想到,她的生活将要发生变化,这个变化就是因为这个故事,这个暗号。

就在他们的儿子上幼儿园时,他和他们厂的女秘书好上了。有人告诉她,他们幽会的暗号就是“早上好”。开头,她不相信,他们的生活是那样的和谐幸福,他们的儿子是那样的活泼可爱,他为什么要把这一切都破坏了呢?他们厂的那个女秘书也不是什么仙女,只是年纪轻,只是有点骚。

也许,他图的就是她的年轻和风骚。

风骚在本地话当中并不好听,跟妖里妖气,跟狐狸精、坏女人一个意思。一个迷上狐狸精的男人,没救,去死吧。

阿丽知道那个狐狸精不是本地人,按本地人的说法,是杂种仔,父亲是外省人,母亲生在省城。那个狐狸精叫姚书琴,名字有点假斯文。

她曾经对沈建坤说过,这个秘书说话的腔调怪怪的,鼻音太重,让人听起来不舒服。丈夫说,人家可是个大学生。

大学生怎么啦?能当饭吃?假斯文!

当时,她就是这样抢白丈夫的。

沈建坤什么也没说,但她感觉出他的不快。说不准他就喜欢那个狐狸精假斯文的样子和装腔作势的说话声。后来,她想了好久,想不出个所以然。而她的脑子里却突然冒出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字眼:“媚”,对,就是那个媚,狐狸精迷惑男人,用的就是那个媚字。媚眼媚态,妖里妖气。

阿丽经过几个不眠之夜,决定放手,让他死到那个狐狸精的怀里。

4

离婚的时候,阿丽坚持要孩子,法院最后把孩子判给了她,并让他每个月交500元抚养费。他理亏,认了。

凭良心说,这沈建坤不是太坏,只是鬼迷心窍。每个月他都按时把儿子的抚养费送来,还经常给孩子买衣服和玩具,有时,还会带孩子出去玩。可以说,在孩子成长的每一个关键时刻,都有他这个当父亲的身影。

每当想起这些事,阿丽都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这就是命啊。

离婚不到半年,沈建坤就和那个狐狸精结婚了,听说,还生了一个女儿。还听说,他的那个女儿姓的是母亲的姓,姚,姚小菁。这是沈建坤厂里的一位老工友告诉她的,阿丽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差一点笑出声来,什么姚小菁呀,小妖精。

她还听说,沈建坤人瘦了脸也黑了,能不瘦不黑吗?身边两个妖精,大妖精小妖精。

王美丽很高兴,甚至有点解恨。让那个狐狸精弄死他。她听说过《聊斋》,死在狐狸精被窝里的傻逼真不少。而有时,她会想起他们在一起生活的日子,那时的沈建坤多健壮,怎么就变得又瘦又黑了呢?可怜啊,男人。这男人要是跟她没关系也就罢了,偏偏是孩子的父亲!这么想着,阿丽的心头便会掠过一丝心酸。

有时,阿丽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去看看那个狐狸精和狐狸精生的小狐狸精。想归想,心动没有行动。何必呢?都过去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阿丽这样对自己说。这样说着的时候,她吓一跳,我王美丽什么时候变成一个哲学家了?

在离婚后的第三年,阿丽也再婚了。对方也是二婚,还带了一个女儿。

阿丽的第二任丈夫姓唐,这个姓有些古怪,老是让她想到大唐帝国。王美丽不是知识分子,她的联想来自年轻时,她和她的同时代人都十分熟悉的毛主席诗词,那时,人们大都会背诵几首毛主席诗词,不知为什么,她就喜欢那首《沁园春·雪》,就把它背得滚瓜烂熟,“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她不知道,伟大领袖的这个“风骚”与本地话的“风骚”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也许,就是这让她刻骨铭心的本地话“风骚”二字,帮她记住那个“唐宗宋祖”的“唐”字吧。所以第一次见面,当她听到他姓唐的时候,她“啊”的地一声,顿感亲切,事情也就在她的心里定下来了。

她至今还弄不明她的那种亲切感从何而来,也许,这就是命吧。阿丽没多少文化,更没什么信仰,她唯一相信的就是“命”,因为从小,她就常常听到母亲把这个“命”字挂在嘴上,凡是遇到意想不到的事,不管是好事坏事,她都会说,命,谁也躲不过。

第二个丈夫,阿丽习惯叫他老唐。

老唐比阿丽大15岁,是个转业军人,在政府机关当科长。老唐懂得疼人,有文化,喜欢说话,闲下来就讲他家乡的故事,讲他在部队的故事,还有讲他工作单位的故事。她由此知道了许多她原来不懂的事情。

老唐的祖先是河南人,1400年前,唐总章年间陈元光开漳时,随军入闽,几经迁徙,在本市下属的安华县一个叫打铜坑的山村定居下来,那已经是明朝嘉靖年间的事了。知道明朝吗?老唐微笑地对着她说,阿丽只能摇头.那么,知道海瑞吗?知道,她说,是清官,有一出戏叫《海瑞罢官》,是中国人都知道。老唐笑了,说你知道得还真不少!听到老唐的表扬,王美丽心里很舒服。在她的印象中,沈建坤从来没有这样表扬过她——他总是高高在上,总是对她说,不听你会后悔的。老唐则不然,他见多识广,却平易近人。他说他们家祖先,出了一个进士。进士,知道吗?阿丽说,知道,以前有一出戏,叫《四进士》,就是到京城考试,考上了。中了进士就可以当官,光宗耀祖。

老唐很亲切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暖暖的。

阿丽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女人。

那时阵——本地话时阵就是时候,一起听他讲故事的还有她的儿子阿亮,和他带来的女儿阿梅——阿梅在学校的名字叫唐国梅。她摸了摸阿梅的头,手顺着她的辫子溜下来,一直到她的辫子末梢的红色的蝴蝶结,这是她给她扎上的,她每天都给她梳头,她的头发很细很软,摸起来很舒服,不像阿亮的头发,又粗又硬。而他,老唐也伸手摸了一下阿亮的头,阿亮不习惯,把头扭到一边,动作有些生硬。她为儿子的不礼貌感到不好意思,朝老唐道歉似的笑了一下,老唐也笑了一下,不当回事。

老唐是19岁高中毕业时参军的,先在连队当文书,后来就到营里当协理员……最后从营教导员转业到地方,从科员做起,做到科长。

老唐结婚不算早,他不是离婚,是死了老婆的。他说,那时他所在的部队驻防山西,难得回来探亲一次,平时工作又忙,家里的事,里里外外都是阿梅母亲操劳的,当他得知她生病住院赶回来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她得的是癌症。所以,他特别珍惜这第二次婚姻,珍惜她给他带来的安定温馨的生活。

阿梅比阿亮大几岁,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她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对弟弟很好,对作为继母的她也很孝顺。她十分喜欢阿梅放学回家时那一声甜甜脆脆的“妈”,“妈,我回来了。”阿亮从来没叫过老唐“爸”,只叫伯伯,而且很客气,“伯伯好”。也不知道是谁教的。这也许是人们说的“无师自通”吧。这孩子就是聪明。男孩子和女孩子就是不一样。要不,老人们怎么会说,女孩是母亲的小棉袄?

阿丽没想到离婚再嫁能嫁这么好的丈夫,又多了一个这么好的女儿,做梦都不敢想。

阿丽又在蜜糖里泡了几年。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唐这么好的一个人,这么好的一个丈夫,说没就没了。他得的也是癌症,一发现就是晚期。阿丽想到母亲常说的“命”,她无话可说,她不敢再嫁了,只想把这两个孩子拉扯成人。好在,老唐是政府的科长,有抚恤金,加上沈建坤给的儿子的抚养费和她自己的工资,日子过得不比别人差多少。

十几年一转眼就过去了,女儿出嫁了,如今,兒子也要娶亲了。她有什么好哭的?

不知足!阿丽骂了自己一声,拭去眼角的泪痕。

她把被眼泪浸湿了的枕巾拿起来,对着早晨的阳光看了一下,又放到鼻子上闻了闻,想,要是老唐在的话,他一定很高兴。她奇怪她为什么没有想到那个该死的薄情郎?

是的,儿子要结婚了,儿子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要不要告诉他一声呢?

按理是应该告诉他的。从父亲的角度说,他还是称职的,他给儿子的抚养费一直没有断过,就是在她再婚期间,他也照付不误,而且,随着物价的上涨,他给的钱也跟着长,从500到1000,到2000,一直到孩子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为止。

阿丽洗了枕头巾,一边把它挂在凉台上,一边想,儿子要结婚了,还是应该告诉他的,正想着,厅里的电话铃响了起来。

5

阿丽以为是阿梅打来的,阿梅和未来的弟媳阿瑛很投缘,帮她预订了一套婚纱,说好了今天要带她一起去看看。阿瑛身份證上的名字叫杜明瑛。杜,就是古早时专门给皇帝喝的杜康酒的那个杜。听说她的祖父是贵州人,当过国民党的汽车兵,后来被解放军解放了,又参加了解放军,随军打福建,一直打到闽南,就在本地定居下来。

阿梅这孩子实在,先交了定金,说是不能退,只能换,主动权在人家手里。这阿梅有心,她想给弟媳买婚纱。事先已经看了好几家,挑了又挑,好不容易选中了这一家这种款式,就下了定金。她说,反正是要买的,也没想退不退的事。

阿丽接电话时,对方没有声音,她感到有点奇怪,这不是阿梅的风格,她总跟小时候一样,要是阿丽一接电话,她就甜甜脆脆地叫一声“妈”。

阿丽说,喂,哪位?

早上好,对方说。

她说,早上好,可是那个“好”还没说出口,就回味出是谁的声音了。她正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对方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起来。

“该死的沈建坤,你想干什么?”

阿丽咬牙切齿地说道。

对方还是笑,笑得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也笑得她的心蹦蹦乱跳,手麻脚软。一个旋律,一句电影台词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在她的四周环绕,弥漫,将她包围,让她喘不过气来。她下意识地将电话放下去。

电话刚放下,手机响了起来,屏幕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抓手机的时候,阿丽的手有点发颤。

来电话的是阿梅,阿梅说,妈,刚才打家里电话,一直打不通,你没事吧?这几天累了吧?你看我们单位一直加班,也没时间去帮你,清洗刚装修的新房子最累人了。你没事吧?

阿丽说,没事。你的电话怎么换了号码?吓我一跳。

阿梅说,没电了,借同事的手机打。

阿丽松了一口气,说,刚才是一个老朋友打的电话,说是要上家里来,你弟弟不是要办喜事了吗?人家想来贺喜。

阿丽没说实话,她不想这个时候提起阿梅弟弟的亲生父亲。

哦,没事就好,今天本来是想带你一起去看阿瑛的婚纱,公司早上又要加班,从上海来了新客户,弟弟那里的电话又打不通。我们改天去吧,我晚上再给你打电话。挂了,我们公司的人就在楼下等着,要去接上海来的客户,拜拜,妈。

阿梅的电话还没说完,那边的固定电话又响起来。她知道,又是那个该死的沈建坤!

她刚接电话,他就大声说,我过去,儿子要结婚了,我们得请客,我给你送钱过去,10万,够不够?别挂电话,够不够?

我的事不用你管,儿子结婚,我自己会请客,我有钱。

这哪里是你一个人的事?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们,明白吗?是我们,儿子是不是我们生的,是不是?

他没爸爸!

对方又在电话里笑了起来。整个房间又弥漫起当年的那种既让人心跳又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气息。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

“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是的,她什么都有了,但是,他想要干什么?

也许,他想回来,他想来“摘桃子”。

阿想起很久以前的一部史诗电影《东方红》,想起其中的一句朗诵词:“蒋介石躲在峨眉山,抗战胜利了,他就下山来摘桃子。”这些朗诵词有线广播天天播,你不听都不行。再笨的人,听多了,也会记住,就像本地的一句熟语——“猪母再笨,听久了也会打拍。”

想得美,想学国民党反动派,门都没有。

阿丽理直气壮地说,你别想,你有钱,有钱了不起啊!我王美丽没钱,可是我再没钱,儿子娶媳妇请客的钱我也出得起,不用你来插手!

阿丽不等对方说话,就把电话扣了。

阿丽知道,沈建坤有钱,不是一般的有钱,是很有钱。十年前,他辞职下海,很快就成功了,他的宏亮工贸有限公司是本地有名的民营企业。而宏亮二字,用的就是儿子沈宏亮的名字。听说,那个狐狸精原本想用她自己的名字当公司名,叫书琴工贸有限公司。上上下下都认为还是宏亮好,响亮,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别扭,就不再坚持了。

宏亮公司旗下有一家工厂,叫娃娃香蚊香厂,生产“娃娃香”牌蚊香。娃娃香蚊香在本地很有名气。本地夏天蚊子多——不仅夏天,春夏之交、夏秋之间,蚊子都多,一到天黑,便“嗡嗡嗡”地在房间里飞来飞去,严重干扰“祖国花朵”的睡眠,还可能引发不可预测的后果,比如传染病什么的。本地的市民们又不喜欢用蚊帐,孩子们更不喜欢,一是不方便,二是视线不好,躺在床上看电视,看的都是一个个方格子,烦不烦啊。这样,蚊香就成了受人们欢迎的驱蚊品。“娃娃香”有一句宣传语,在本地几乎家喻户晓——“清香驱蚊子,娃娃睡得香。”说起来朗朗上口。“娃娃”不是本地话,本地方言叫“细汉囝仔”,再小一点的,叫“婴仔”,或者“婴哥”。现代社会,开放是一个重要特征,语言自然也不例外,不要说“娃娃”这样大众化的称呼,就连东北的“忽悠”也成了本地人的口头语,而且,没人把“忽悠”翻译成本地话,就直接夹杂在本地话中,忽悠来忽悠去的,没人听不懂。本地人叫“普通滥狗屎”。

听说,沈建坤从一位老人那里——听说那位老人曾经在一座山上的寺庙里出过家,后来还俗了,高价买下一个秘方,组织一个团队,经过半年的攻关,研制成“娃娃香”,国内独创,高效驱蚊,清香无副作用,又有催眠功效,不但孩子喜欢,大人也喜欢,市场看好。还听说,仅这个不起眼的蚊香厂,沈建坤一年就能挣上百万元。

老唐活着的时候,阿丽动过给孩子改名的念头,不叫沈宏亮,叫唐国明,国梅国明,更像一对亲姐弟。老唐不同意,说,沈建坤从本质上来说,不是一个坏人。夫妻感情的事,谁也说不清,但作为一个父亲,他是称职的。如果一定要改,也只能改姓,随母姓,宏亮还是宏亮,王宏亮。后来,阿丽听派出所民警说,改名的事有点麻烦。再说,儿子也不愿意,一改,不就让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都知道,他是个没爸的单亲孩子吗?另外,沈建坤还不停地给钱,一改姓,他能心甘情愿地给钱吗?

事情就这样搁下来了。人就这样,往往心动归心动,心动没有行动。

儿子婚礼的事,她不想让沈建坤插手,她宁可办得不那么排场,也不让亲戚朋友说她没志气。是的,在所有亲戚朋友的眼中,她王美丽是一个有志气的人,她一个人,把两个儿女拉扯大,苦尽甘来,女儿结婚了,儿子又要结婚,她在她的朋友圈里,是一个风风光光的女强人。她王美丽坚强能干,不能在关键时刻丢面子。

上一次,阿梅结婚时,她没有大张旗鼓,那是因为,那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而且老唐家那边的亲戚也都来插一手。说来奇怪,老唐死的时候,不见他们家有那么多亲戚,听说阿梅要结婚,却从他的老家跑出那么多人,七大姑八大姨全来了,有的连阿梅都没见过。婚礼上,充大人的、充家长的大有人在,特别搞笑的是一个从没见过面的老头,居然说他是国梅的舅公,坐到主桌的首位上去。她想发作,是阿梅悄悄地拉了她一下,阿梅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她拉着丈夫站起来说,在这人生转折的喜宴上,我们第一杯酒,敬我们的妈妈,我们的妈妈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她永远是我们最好的妈妈!这话说得几十桌喜宴掌声雷动,说得她这个当后妈的满脸是泪,也说得那位舅公一脸通红,坐立不安,坐不是走也不是。这时,阿梅和她的丈夫举起第二杯酒,走到自称“舅公”的老头面前,说了一大堆好话,给了他足够的面子。

阿梅的新婚丈夫很配合。

阿丽亲切地看着女儿女婿。女婿陈可至,是阿梅的同学,从小学、中学到大学一直是同学。后来,阿梅为了减轻她的负担,大学毕业就找了工作,而他却一直读下去,从硕士读到博士,再到博士后,如今在省里的一家科研单位上班。

6

第二天,阿丽收拾一下自己的心情,到儿子的新房,继续她的清洗工作。

儿子新房所在的小区在东边,她的小区在西边,相去5公里。

阿丽是骑着电动车去的。她的电动车有一个很好听的牌子,叫“雅马哈”,大红的。有人告诉她,从背后看过去,骑电动车的她,很像一个还没出嫁的少女,她暗地里高兴了好一阵子,高兴之后便有些伤心,毕竟是从背后看上去,前面呢,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青春已逝,再也追不回来了。又有人告诉她,要抓住“青春尾巴”,再美自己一回,她笑了笑,没说什么。因为告诉她的那个人,背地里,姐妹们都笑话她,自以为驻颜有术,把自己打扮得老妖精似的。阿丽不想让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可是她还是心有不甘,没人时,她在家里对着大镜子,上上下下、反反复复地把自己看了好几个来回,越看越觉得,自己的确还不太老,还有“青春尾巴”,偷偷地乐了好几回。有一回,她把十几年前的连衣裙穿起来,还在镜子前转了几转,可是临出门,还是脱了下来。她没有那个勇气。

要是老唐在的时候,她或许敢穿,现在不行,“穿给谁看呀?”这话听起来都脸红。你可别忘了,你是一个寡妇!当然,人家不会当面说,人家嘴上不说,却用一种怪怪的眼神来看你——用眼睛说。要是你装傻,没心没肺地问人家,好看吗?人家马上说,好看,人靠衣装马靠鞍,果然年轻了好多了,漂亮了好多。

这是好话吗?

到了儿子的新套房,从卫生间提一桶水到大厅,蹲下来,拿起昨天放在地上的铁丝,轻轻地磨,想磨去掉在地上的油漆——如今的装修工,做墙面的、做油漆的,没有一个把新铺的地板当回事,胡纳纳,地上的斑点随处可见。什么职业道德,统统像电视里日本鬼子说的话——“统统死啦死啦的”。

阿丽自己对自己笑了一下,心情变得很好。

她一边磨,一边想象不久的将来,这里将响起一阵又一阵婴儿的啼哭声,那是她的孙子的哭声,天底下最美妙的音乐!她于是又想起阿亮小时候的哭声,想起儿子小时候的哭声,她就有那么一些陶醉,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甜蜜的笑容。

那时,那个该死的薄情郎总是站在身边,着急地说,我抱抱,我抱他就不会哭。她说,看你美的,说着,就把孩子送到他手上。果然,一经他的手,孩子就不哭了。

他得意地看着她笑,说,我的手势好……不,我儿子认得我。

就不认得我了?她说。

他就走过来,没羞没臊地把鼻子凑到她的胸前,用鼻尖顶了一下她的奶頭,说,儿子认得这个味。

什么味?她明知故问。

奶香味。

这么说着,两个人便都有了内心的骚动,于是他就把孩子放到床上,翻过身来抱她……

阿丽磨着磨着,就对着地板出起神来。

等她回过神来,发现地板上的那几个油漆斑点居然还在,就用力狠狠地磨起来。磨了几下,突然又住了手。

几年前,也是新房子新地板,也是这么磨着,用力太猛,把地板砖的釉面磨掉了,当时看起来很满意,可是过后,每次洗地板,都在那里洗出一撮黑斑。怎么办?这可是新房子新地板啊。老唐看她对着地板出神,便笑着说,我教你一个方法,说着,便拿了只牙膏,往那小撮黑斑挤了挤,然后用干布擦了擦,一切如新。

磨着磨着,小黑点又变成了一张女人的笑脸。姚书琴,那个狐狸精!阿丽用力狠狠地磨,让你笑,让你笑!

她又把地板砖的釉面磨掉了。

这不是老唐的房子,这是儿子的结婚新房。阿丽愣住了,怎么办?

这时,门响了一下,她知道,是儿子媳妇一起看房子来了。她用铁丝盖住那撮小黑斑,直起身来对儿子说,你爸说,想和我一起办婚宴……她还没完,阿瑛就说,这是好事啊,婚姻大事,哪个当儿女的不想得到父母的祝福?儿子也说,是啊,让他来吧。站在台上,父母双全,那是很风光很吉利,也是很幸福的事。

儿子听媳妇的,她听儿子的。平时,儿媳想说的话,都是通过儿子说出来的,阿丽没想到这次,儿子还没开口,媳妇就抢先说话了。看来,他们今天不单是来看房子,他们来,是为了件事,事先商量好了的。

阿瑛又说,这是好事啊,父母双全,这婚礼才风光。

阿丽想,她哪里是要这个风光?她想要的就是沈建坤的钱,沈建坤是一棵大树,摇钱树。这个女人,别看她年轻,心机深得很。

儿子媳妇走后,女儿来了。阿梅看她疲惫的样子,心疼地说,妈,其实这种活可以请钟点工做的。阿丽说,我不放心。那些人,没一个尽心的,他们只是冲着钱来的。阿梅说,不放心你可以在一边监督。阿丽笑了笑,她没想到,说到底,还是心疼钱,舍不得花那个钱。

阿梅笑了,从坤包里拿出5沓百元钞票,说,给阿亮办酒席。从明天开始,你就专心筹备婚宴,找个好酒店,菜让阿亮他们去点,如今年轻人的喜好,你不懂。钱不够,我再拿,总之弟弟的婚宴我包了。这里的事,我也联系好了。

正说着,门铃响了一下。

阿梅去开门,来的是一位中年妇女,说是“开心家政服务公司”的员工。阿丽有些茫然,阿梅说,她是来清洗房子的,怎么做,由你指挥,由您监督,不满意的,让她重来,要是不听指挥,换人。

是的,来人说,我们公司的宗旨是:满意不满意,顾客说了算。

那个人显然是北仔,本地话说得有点搞笑,阿丽和阿梅都被逗笑了。

阿梅问她是哪里人。

答曰:江西。

阿丽小声说,真是北仔。

本地习惯,凡是外省来的,除广东外,统统称之为“北仔”,或者“北贡”。

7

可是沈建坤原先答应的钱,却迟迟不到位。听说,是那个姓姚的不肯给。公司是沈建坤开的,钱却在姚书琴手里。她不同意,他一分钱也拿不出来。姓姚的是公司副总经理兼财务部主任。

没来钱,阿丽更高兴,她可以理直气壮地不让沈建坤插手儿子的婚礼。

可是儿子闷闷不乐。

这时,传来沈建坤和姚书琴闹离婚的消息。

离婚,好啊,阿丽拍手称快,沈建坤,你也有今天!

沈建坤闹离婚不是传闻,是真有其事。这事在本地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人们津津有味地说着,说得有头有尾,有脚有手,仿佛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这也难怪,宏亮公司名气大,沈建坤又是市政协委员,人们吃饱没事,不说他说谁?

关于沈建坤的家事,社会上有好多版本。

版本一:沈建坤狗改不了吃屎,在外面勾搭野女人,被姚书琴捉奸在床,姚书琴把奸夫淫妇的衣服从窗口扔出去。那野女人的内衣内裤掉在草地上,而奶罩却挂在路边的树枝上,摇来摇去的,惹来许多男人贪婪的目光。

版本二:姚书琴在本地最繁华的胜利大道遇到奸夫淫妇,当街打了那个野女人一个巴掌,那野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即还了她一个巴掌。两个女人就在街上扭打起来,有好事者用手机录像,发到网上,还加了个题目,叫“老大和老二”。

版本三:姚书琴用钱雇人,把那个野女人打了一顿,雇的是五大三粗的北方女人。女人打女人,专挑那个地方打。扬言,要打到她搞不成腐化为止。很有伸张正义的气魄,让本地正经女人很解气。

版本四:还是用钱雇人,雇的不是女人,是男人,3个从乡下来的男人,把那女人劫持到西湖公园的僻静处,在一棵凤凰树下的草地上,扒光了衣服,反反复复地折腾,让她生不如死。

版本五:沈建坤暴打姚书琴,剪碎家里所有的银行卡,净身出户,扬长而去,不知所终。这个版本比较浪漫,年轻人最喜欢,听说这个版本在酒吧传得很凶,还有人编成流行歌,还拿着话筒唱:说打就打英雄汉,说走就走谁怕谁。大不了,结庐山间,来一声,阿弥陀佛。

……

这些版本,显示了民间文艺创作的无限潜能。

显然,这些纯属子虚乌有。用本地话说,叫“无影无一迹”,因为有人看到沈建坤夫妇与女儿小菁在中山公园散步,三个人有说有笑,亲亲密密的,堪称模范家庭。还有人说,那个女儿啊,是一个活宝,居然在大街上和父亲撒娇,非得叫父亲亲她一下,父亲为难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不敢有所动作,妻子说,亲自己的女儿,怕什么?亲就亲,沈建坤说着,就当街亲了女儿的额头,有点外国电影镜头的那种味道。

显然,这些版本的故事,阿丽也断断续续有所耳闻,开头听了还觉得很新鲜,很刺激,毕竟故事里的主人公与她有点关系,可是听多了就觉得没意思,甚至有点愤怒,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家沈建坤的事关你们什么事?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说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阿丽自己笑了起来。这话不是本地话,是她从沈建坤那里学来的。那是他在说到他们厂办公室主任时说的,那个主任,总是爱管他不该管也没必要管的事。那个时候的沈建坤,不但年轻有为,意气风发,而且风趣幽默。要不,那个狐狸精怎么会缠上他?

此时的阿丽有点失落,就是这样一个风流倜傥、年轻有为的丈夫,让她给弄丢了。

可是转过来,阿丽又想,沈建坤果然是名人,是名人才有人去说他,去编他的故事。这样想着,她居然有点高兴。她说不清这高兴从何而来,是不是有点幸灾乐祸?这么想着,阿丽吓了一跳,我的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坏啊?佛祖啊,保佑保佑我们家阿亮吧,不要因为我的坏心思去惩罚我那可怜的孩子!

但是,阿丽的脑子又转了个弯,沈建坤为什么迟迟不把钱送过来,为什么?

阿丽想,最直接也是最合理的解释是,姚书琴不同意。不同意归不同意,对于他们来说,10万算什么钱?不至于闹离婚。做戏给谁看呀,别人想看去看,我王美丽不看!

阿丽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想这么多事情,脑子转来转去的,从来没有现在这么灵活。原来,她对自己说,我也是一个聪明人啊,要是当初让我多读一点书,说不定我也能当领导。坐在办公室,打电话,发指示,只用脑子和嘴巴,不用手。她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左手摸右手,右手摸左手,皮肤有点粗糙,这是一双工人阶级的手。

终于,阿丽把儿子的新房处理得干干净净了。

最后几天,她当监工,既轻轻松松地把儿子的新房清洗得干干净净,又享受到了指挥人的乐趣。她指挥人,态度很好,有时简直就不是指挥而是商量,从不高高在上。

不知怎么的,她想起当初车间里的那个班长,想起他摇着屁股唱的那首歌:“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阿丽情不自禁地哼起了这首儿歌。没想到,那个打工的还没走,她洗了手还“方便”了一下。她走出卫生间,跟着唱起来。你也会唱?阿丽有点意外。她笑了笑。阿丽一时高兴,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她。她有点意外,旋即在裤头上擦了擦手,接过钞票,高高兴兴地哼着儿歌,走了。

看着她离去,阿丽竟有点飘飘然。也许,当领导的都有这种感觉。她突然又想到那个该死的薄情郎,他当了那么多年的厂长,这种感觉应该尝过无数次了吧?这该死的千刀万剐的沈建坤!

离儿子结婚的日期越来越近了,阿丽既高兴又紧张。

8

这天晚上,阿丽睡得很好,一觉到天明。醒来时,心情十分舒畅,正想伸伸手脚,却发现枕头的一边是凉的,一摸,居然湿了一大片。我没哭啊。阿丽一跃而起,拿起枕巾,果然湿湿的。

该死的,她想起来了,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大哭,难道梦里的哭也是真哭?

本来,刚刚睡醒时,她已经把那个梦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随着这湿漉漉的枕巾,梦境重新回到她的脑子里。

那个地方她从来没去过。小时候母亲说过,凡是梦里出现的地方,不是你这一辈子去过,就是上一辈子去过的。

难道上一辈子,自己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

这是一座大房子,洋房,电视里经常出现过的那种,旧社会大上海有钱人的洋楼。前面有花园,有草坪,还有喷水池。

她从屋里走出来,她穿的是旗袍,蓝底白花,花是细花,有大有小,这里几朵,那里几朵,显得很雅致。门外停着一辆汽车,也是旧社会的那种款式,有人为她开车门,她看也没看那个佣人一眼,就钻进车里。

她的车一直开到一座灵堂,正中有一张照片,带着黑框,显然是遗像。有人看她走下了车,说太太来了太太来了。

她很奇怪,明明是小姐,怎么变成太太?但她懒得去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一个仆人跑过来,说,是我该死,没保護好先生。看她来了,原来安静的灵堂一下子爆发一阵阵哭声,有哭,也有嚎,连哭带嚎,此起彼伏。

她这才意识到,她不是小姐是太太,她的先生死了,意外死亡。早上出去还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

她就跟着哭,哭得天昏地暗,涕泗横流。人家越劝,她越哭得伤心,哭得出彩。

哭着哭着,她偷偷地看了一下镜框里的那个人,又看看自己的旗袍,确认一下自己的身份,那上面有一副对联,可惜她大都看不懂,只认得“千古”二字。

哀乐回旋。怎么没有“八音”?阿丽想,八音是本地特有的乐队,一声凄凄惨惨唢呐声,就足以催人泪下。但她马上意识到,这不是在她的家乡闽南,这是在大上海,她不是阿丽,她是一位养尊处优的阔太太,也是一位刚刚死了丈夫的无依无靠的可怜女人。丈夫显然是意外死亡,也就是过去母亲所说的“横死”。

她于是再次号啕大哭,惊天动地,涕泪交流。

我就是为了这近于荒唐的梦,流了这么多的眼泪,没出息!阿丽对自己的脆弱感到很无奈。她对自己有些生气,把那湿漉漉的枕巾扔到盆子里。盆子里的水溅了出来,在四周的地板上开出许多水花。

阿丽摇了摇头,自己居然会为这样一个无聊的梦,付出这么多宝贵的泪水,太不值了。

她蹲下去,把枕巾搓了搓,拧干,甩了甩,披到阳台的栏杆上。不能让人家知道自己因为做梦而流泪的事,要不,就太没面子了。

阿丽突然又“哎呀”一声。她悟到,在梦里见到的那个,有点像老唐。她跑到厅堂,盯着老唐的遗像看,越看越像,越看心里越发毛。

阿丽连忙点燃三支香,向老唐的遗像拜了拜,说,老唐啊,你千万别见怪,我不是故意的,我是忙昏了头。我现在明白了,那些眼泪,都是为你哭的,不为你我没理由哭得那么伤心啊!

阿丽恍惚间看到老唐微微地笑了一下,再看,却什么也没有。她相信,老唐来过,笑过,他原谅了她。

她再一次对老唐说,我很忙,本地人都说,这是叫“欢喜无闲”,你说是吗?宏亮那孩子,你一直把他当亲生的那样来疼他,他心里是明白的,只是这孩子,他不会表达……你在天之灵,就保佑他新婚快乐,保佑他和阿瑛和和美美,百头到老!阿丽合掌,微闭双眼,她想再看到老唐的微笑。

她看到了,她高兴地把香插上,再点燃一炷香。

于是,整个房间弥漫着她十分熟悉的清香。

阿丽微微地笑了。这种清香,阿丽从小就闻惯了的。小时候,她经常跟着母亲,到处烧香,从观音菩萨到土地公,凡是能保佑的地方,没有没走过,没拜过的。母亲常常说一句话,叫“有拜有保佑,有吃有走气”。也就是说,好身体是吃出来的,好运气是拜出来的。

她相信,由于她虔诚地拜,儿子的幸福有了保证。

阿丽笑了一下,马上又有了新担忧,儿子的婚礼上,没有父亲的祝福,儿子会幸福吗?是不是应该给那个该死的沈建坤打电话?不能打,一打,他还以为我王美丽想要他那几个臭钱。我王美丽不稀罕他的钱,她微微一笑,她想起阿梅给的5万块——她是哪一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说起来,你沈建坤就是没有我的福气,那个狐狸精,不把你搞死,也会把你气死,不给钱了吧?你没面子了吧?你活该!

想到曾经有名的青年才俊沈建坤愁眉苦脸的样子,她很开心。开心之后心里又有些不忍,再怎么说,他也是孩子的父亲啊!这么想着,她的心就酸了起来。那种酸,淡淡的,似有似无,你说有,没道理,他活该;你说没有,却明摆着有点不舒服,怪怪的,像是心挂在空中,风吹过来,晃一下,又晃了一下。

那该死的!

这一回,阿丽骂的不是沈建坤,而是姚书琴。要是没有她,一切的一切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去死吧,被汽车撞死,得癌病痛死,天上掉下一块大石头砸死。这样骂着,咒着,阿丽心里却不痛快。要是姚书琴真死了,沈建坤怎么办,他们的女儿怎么办?

阿丽叹了口气,眼泪却不知不觉地又在眼眶里打转。

不管怎么说,从世俗的眼光看,王美丽是一个不幸的女人。

9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唐国梅带着她的丈夫陈可至出现在沈建坤的办公室。

唐国梅夫妻的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们的决定与沈宏亮的婚事无关。陈可至最近有一项研究成果,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发明,这个发明唐国梅命名为“暖宝宝”。

“暖宝宝”是一枚神奇的药片,贴在肚脐上,会自动发热,慢慢地,让你浑身都有了热气,如果你不开电风扇,就会出汗,想脱衣服。陈可至对自己的发明很兴奋,报告所里的一位领导,没想到领导哈哈大笑,说,我们这里是亚热带,冬天穿一件羊毛衣都嫌多,还要什么暖宝宝!他说,东北呢,俄罗斯呢,北欧呢?领导愣了一下,说,科研成果转化为产品,需要投入,所里没钱。而且,市场不明,国内市场都难以预测,更不用说国外市场,风险很大。陈可至说,如果有厂家愿意投资呢?所领导说,那就另当别论,你先探个路吧。

于是唐国梅和陈可至到沈建坤的公司来探路。

他们没想到,沈建坤听到陈可至的介绍,两眼发光,说,需要多少投资?

陈可至说,说不准,只是一个大概的估计,600万左右吧,包括土地、厂房、设备和产品宣传以及前期的销售推广和人员经费等等,也许会超出这个数字。

沈建坤把姚书琴叫过来,两个人一商量,当即拍板,我们来投资,你不要再找别人。

沈建坤说,我们签个合同,这个项目就由你负责,在效益产生之前,我每个月给你2万元补贴,产品上市成功,我们五五分成,如何?

陈可至看唐国梅,国梅点一点头。

陈可至和沈建坤握手,成交。

当然,这期间有许多相关的手续要办,这些手续很烦琐,但这难不倒沈建坤。他已经有了“娃娃香”的成功经验,这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轻车熟路。

沈建坤说,过去打仗,讲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是商品经济,讲究的是广告,你能不能想个广告词?陈可至看了唐国梅一眼,唐国梅说,我想到一句话,不知道像不像广告词。

沈建坤说,说说看,我们商量着办。

唐国梅说:暖宝宝,贴肚脐,胜过一件大皮袄。

沈建坤和姚书琴一起拍手道,好,就用这句话!

说过之后,沈建坤看着唐国梅笑,笑得有点暧昧。

唐国梅也笑,也笑得有点暧昧。陈可至在一边跟着笑,没心没肺一般。

姚书琴说,不对啊,你们,搞什么阴谋诡计啊。

沈建坤说,她就是宏亮和小菁的姐姐,他是他们的姐夫。

姚书琴大笑,说,好啊,有钱自己赚。肥水不流外人田。

阿梅对姚书琴说,听说妹妹的书读得不错。

姚书琴说,一般般,都让她父亲惯坏了,整天就想着玩。要有她哥哥姐姐的一半好,我也就省心了。

阿梅说,宏亮以前也这样,一說读书就想睡觉。可是一打起游戏机,那精神可好了,眼睛都会发光。我说,你看你的眼睛,跟狼一样的。

说得大家呵呵笑,气氛显得很融洽。可是,他们都小心翼翼地回避一个话题:沈宏亮的婚宴。

从宏亮公司出来,陈可至说,你怎么不顺便提出婚宴的事?我看那个姚书琴像是通情达理的。

阿梅说,这种事,还是让他们自己去解决,会更好一些。

看不出啊,陈可至说,你不当市长,有点太可惜。

阿梅说,一边去,晚上再找你算账。

陈可至傻笑了一下,突然唱起歌来:“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这是一首红歌,很老,也不知为什么,一高兴起来,陈可至就喜欢唱这首歌,而每当唱这首歌的时候,她就知道,“人民”要“发威”了,“人民”一发威,她就要沦落为美帝国主义了。

她红着脸说,行了,这又不是在家里!

陈可至便不唱,只拿眼睛斜斜地看着她,一脸坏水,没有一点博士的斯文。

唐国梅的脸被他看得像着了火似的,又红又烫。

10

有一天早上,沈宏亮在一个高尚小区的大门外,拦住了一辆蓝色的保时捷。开车的中年女人说,上来,宏亮。坐在后面的少女嘟着小嘴,很不情愿地挪了挪自己的屁股。

沈宏亮意外地说,你认得我?那女人不回他的话,却转头对后面的少女说,他就是你的哥哥沈宏亮。

姚小菁说,我没有这样的哥哥。

沈宏亮站着不动,看都不看她一眼。

姚书琴说,你最少应该叫我一声“阿姨”吧。这是你的妹妹小菁。

我没有这样的妹妹。沈宏亮大声说,有点以牙还牙的意思。

姚书琴说,同父异母,亲兄妹。上车吧,有事车上说。

沈宏亮只好上车,坐到副驾驶位。

姚书琴开动车子,保时捷无声地继续前行。

说吧,什么事?姚书琴说。

沈宏亮说,你为什么不让我爸和我妈一起办我的婚礼?

姚书琴说,你先叫一声阿姨,我再回答你的问题。

姚小菁说,不行,得叫妈妈,后妈也是妈!

沈宏亮不理她,朝姚书琴叫了一声“阿姨——”,还加了一个“好”字。

这就对了,姚书琴和颜悦色地说,我正和你父亲商量,让他回去,回到你母亲那里去。

沈宏亮大感意外,说:你有这么好心?我不相信。要有这么好心,当初就不会把我爸抢走。

姚书琴说,不是我抢,是你妈把他推到我这里来的。

沈宏亮哼了一声,鬼才相信哩。

姚书琴说,我和你父亲本来是很正常的上下级关系,只是我们合得来,平时说的话多一些,厂里就有人乱嚼舌头。你妈也就信了。悲剧的产生大都是因为信任的缺失。夫妻间没有最起码的信任……

这么说,是我妈不对了?

你妈没多少文化,是很标准的家庭妇女。这点你不否认吧?

妈,不跟他说,跟这种人没法说,他跟他妈一个样,不可理喻。坐在后面的姚小菁说。

姚书琴说,不许你这样说哥哥,哥哥毕业于名牌大学,书念得比你多得多。

沈宏亮一听,有点感动。他的情况显然是父亲告诉她的。看来,他们平时没有少说他和他的母亲。

你真有那么好心,让我爸回到我妈那里去?

一要看你爸愿不愿意回去,二要看你妈愿不愿意接受。

不是钱的问题吗?

自然不是,钱对于我们不成问题。

沈宏亮不说话,想,天底下有这么好的女人吗?这么好的女人怎么就被我爸撞见了呢?不可能。这一定是个圈套,我不能上当受骗。又想,刚才要是让阿瑛一起来就好了,她的思想活,点子也多。

昨天晚上,沈宏亮和阿瑛商量了好久,中心是如何让父亲和母亲一起举办他们的婚宴。因为阿瑛家认为,既然父母双全,就得来,这样才完整,才圆满,完整与圆满就意味着小夫妻将来的生活甜甜蜜蜜,圆圆满满。

姚书琴看了他一眼,说,怎么不说话?

沈宏亮还是没有开口。他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姚书琴说,我给你一个小小的建议,把你的婚礼往后推……

她还没说完,沈宏亮就说,这婚期是阿瑛家定的,是找人看了日子的。

姚书琴说,你先听我说完。我的意思是,等我和你父亲办了离婚手续,等你父亲回去与你母亲破镜重圆了,你们再举办婚宴。

沈宏亮看着身边这位一边沉着开车,一边平静说话的女人,不可思议,简直不可思议!是不是哪条神经搭错了?他下意识地抓了抓车门上的把手,再看了她一眼,似乎还正常。

姚书琴叹了一口气,说,你父亲这些年来,一刻也没忘记你和你的母亲。我只是一个替身,懂了吗?

于是,沈宏亮的脑子里出现了一系列父亲的画面,父亲看他的眼神总是忧郁的,从小到大。有一次,他上大学的时候,父亲悄悄地跑到学校看他,还给了他一张银行卡,说,孩子,你会原谅爸爸吗?他说,妈妈不会原谅你。这时,他看到父亲的脸变得铁青,由青发白,而后又变得一脸通红。现在想来,自己错怪了父亲。

那么,沈宏亮想,钱呢?不是说好要给10万,和母亲联合办婚宴的吗?

如果你母亲执意不同意和你父亲一起办你的婚宴,你父亲想另外再给你办一次,到最好的五星级酒店,把所有的亲朋好友都邀请过来……

沈宏亮说,不要,我再做做我母亲的工作,让她无论如何,和父亲一起办,如果她不同意,我宁可不办。

临别时,姚书琴让他等一下,她下车,绕到车尾,打开后备厢,拿出4个大盒子,说,这是我给阿瑛买的4套新娘服装,春夏秋冬各一套。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不要告诉你母亲,要不,会被她扔到垃圾箱去。说完,她笑了一下。

沈宏亮和姚小菁也笑了起来。

这一笑,把他们之间的尴尬都笑走了。姚小菁跳下车,拉了一下他的手,还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哥”。

11

阿丽看到儿子最近的脸色有点不对,大概是太忙了吧?听一起泡茶的老姐妹们说,男孩子结婚前都这样,一结婚就更不得了。一定要补身子。补身子,“汇仁肾宝”最管用,也就是电视广告上说的,“你好我也好”的那种。她于是就到药店买10盒“汇仁肾宝”,打电话让儿子回来拿。

儿子回来,一看她买的东西就脸红,甚至有点生气。

阿丽不管,说,拿走,按时吃。

儿子却说,你把酒店的婚宴退了。

阿丽大惊失色,说,发生什么事了?

沈宏亮说,什么事也没发生,就是不想这么快办。

阿丽说,请帖都发出去了,有的人贺喜的红包都送来了,再说,阿瑛的肚子也不能再拖了啊。

兒子说,反正现在不办。

阿丽立即想到是不是阿瑛家又提出什么要求。阿丽有几个老姐妹,都是抱过孙子的人,她们说,临结婚前夕,女方总是会出许多难题,这种时候,什么要求都得答应,先把婚结了再说。无非是钱的事,大凡钱能解决的,都不是事。

阿丽说,是不是阿瑛家嫌聘礼太轻?没事,我们再给,妈再给。

儿子说,不是,你就别乱想了,阿瑛不是那种人,她的父母也不是那种人。你不要听那些老太婆瞎说。那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儿子的话说得阿丽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是不是你父亲又不来了?本来就没想着他来。

不是,你就先把酒店的婚宴退了吧。

阿丽生气地说,你以为酒店是我们家自己开的,说订就订说退就退?要罚钱的。现在结婚的酒席多难订啊。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就不能给妈说清楚?也省得我操心。

你不必操心,一切都我自己办,行了吧?

好,不管了,也管不了了。儿子大了,有老婆了,我这个当妈的,就是个多余。

说着,阿丽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看母亲掉眼泪,沈宏亮似乎想说什么,嗫嚅着,终于没开口。

让阿丽没想到的是,儿子前脚走,他那个该死的父亲后脚就跟来了。

阿丽听到敲门声,以为儿子又回来了。刚才一急,他没有把那“汇仁肾宝”带走,阿丽就提着“汇仁贤宝”,一边开门,一边说,丢三落四的,我说过多少次了,钥匙一定要挂在身上,就是不听……

说一半,她愣住了。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宝贝儿子,是那个该死的薄情郎!

沈建坤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说,恭喜啊。

阿丽立即黑下脸,说,不要你的臭钱!

沈建坤把一本红本子双手送到她的眼前,说,这个要吗?

不要,你的东西,臭,臭腥腥的,我什么都不要。

真不要?

他把红本子举到她的眼前,她一看,是一本离婚证,吓了一大跳。这个时候,沈建坤把他们的离婚证拿来,什么意思?

他说,这是我和她的离婚证。

阿丽一动不动,连眼珠子都没动。太突然了,她,哪个她?是那个狐狸精姚书琴吗?不可能!

沈建坤说,我和她离了,真离了。我们复婚吧,为了我们的孩子和孙子,也为了我们自己,我们重新开始吧。

阿丽的身子晃了一下,忘了厅堂正面墙上还挂着老唐的遗像,就软倒在那个该死的薄情郎怀里。

一首遥远的歌声在她的耳边响起: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

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

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转哪

蚕豆花儿香呀麦苗儿鲜

风车呀风车那个依呀呀地唱哪

小哥哥为什么呀不开言……

阿丽手上的“汇仁肾宝”掉到地上。

去死吧,去死吧,阿丽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狠狠地捶着沈建坤的胸脯。

沈建坤在她的耳边小声说:

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好的。

看到汇仁肾宝,沈建坤又说,这东西好,不会是专门给我买的吧!

12

一个月后,沈宏亮杜明瑛的婚宴在本城唯一的五星级酒店豪华的宴会厅隆重举办。

在欢乐的音乐声中,王美丽和沈建坤风风光光地站在台上,接受所有嘉宾的祝福。王美丽幸福得直想哭。

幸福的王美丽没想到,这个时候,有人在偷哭。

是的,有人。在离酒店不远的一套公寓,姚书琴坐在黑暗的客厅里,偷偷地掉眼泪。

姚小菁开门进来,说,妈,怎么不开灯?

她开了灯,看到母亲在抹眼泪,扔了钥匙,坐到母亲的身边,把头靠在她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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