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焚身

2017-11-13 13:15支天瑞
都市 2017年6期
关键词:陈晨爸爸

支天瑞

烈焰焚身

支天瑞

主要人物表

陈冬革——陈家大家长,中学化学教师,已死

聂玉冰——陈东林妻子,退休中学教师

陈 雄——陈家长子

陈 弥——牧师,陈家二儿子

陈 乐——租车公司职员,陈家大女儿

陈 晨——学生,陈家小女儿

老 皮——陈东林在农村的长辈

陈弥

那块上了年月的梅花牌手表又把时间固定在了十点十四分上了,从我记事起,它就走走停停,你看它淡金色的外壳,渐渐被磨成凝重的银白色,像博物馆里被时间淘洗的银锭子。爸爸年轻时,常把它系在他细瘦的手腕上,和那件褪了色的蓝色西服一道,是他最为珍惜的两件家当了。我的目光从平整的镜面上移开,透过车窗看见群山在摇晃,刚才我觉得身下这颤抖的发动机像奔牛一样左突右撞。现在我感觉汽车又在一条移动的曲线里摇摆。那些长在石缝和梯田里的植物像女娃娃们扭动的腰肢,一个劲地在风里摇摆。看着它们齐整划一的舞姿,使得我并没有像同车的其他乘客那样昏昏欲睡,把枕骨垫进硬邦邦的椅背上。我逃离着睡眠。

七月里妈妈就提过好几次,是时候该给爸爸上上坟了,她说四年快过去了,也许爸爸的坟茔早就被荒草覆盖了。前年汾河洲大地震,数不清的砖瓦高楼瞬间齑粉一样化为废墟。但愿爸爸的坟茔可以保留得好一些。它修在一片辽阔的旷野中,四周是流淌着清水的沟渠。夏天那里都是绿油油的,只在坟头朝西的位置插着一块乌木墓碑。我记得四年前那个细雨丝丝的下午,蚊子站在我们裸露的皮肤上不肯离去,耳边满是鸟雀的啼鸣。我们一家站在田埂边缘,看那些表情麻木的工人挥动着铁锹和锤子,咣当—咣当—咣当—咣当,墓碑上沾满水珠,顺着弯曲的纹理流入土壤,妈妈面如死灰,呆愣愣地看着脚下,我们也都面目生冷地盯着周围,只有陈晨的眼眶是湿润的,她就站在我旁边,在场的人只有她流下了眼泪。

那夜寄居在乡间土屋里的我和我的家人都辗转反侧。硬邦邦的炕头弄得我腰窝像塞了个网球一样疼,到后半夜才睡着。

梦里,我看见一股决堤的大水朝我们一家涌来,没有谁告诉我,但是我好像事先就知道似的,这怒吼的水兽是无尽的露水和泪水积涌成的。它带走了妈妈、我、弟弟还有妹妹。我们在水中痛苦地挣扎,嘴里却发不出哪怕一丁点声音来。

聂玉冰

他总是折磨着我,无论是在生前还是死后,也许你会奇怪,他都变成一具全身长满绿瘢,不会走动的尸体,怎么还会折磨我,折磨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呢?都是他留下的那盒被当作遗嘱的磁带和那封信作祟。磁带里的声音嗡嗡地听不清楚,就像撒旦躲在塑料壳后面在低吟。他言语模糊,隐约说要我和孩子们每年清明和他冥寿分两次去给他上坟。你看看,即使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他还是要把他愚蠢的想法像一盆烧尽的骨渣一样留给我们,这些年里无论我和孩子怎么的辛苦都抵不过他的折腾,无论如何也避不开他的诅咒。他的坟地修在河南平阳,距离我们一家居住的山西有好几百公里的路呢。你知道,我最怕外出,坐上那颠来颠去的火车。可怕的是这糟透的旅行居然要一年两次。

我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怯懦的?我受够了他从学校化学实验室忙活完后带进家的那股药味。每到夜里,我都能闻到他头发和毛孔里的溴水味道。我渐渐地才发现,他就像锁在柜子里的玻璃器皿一样冰凉无情,身体里情感的波澜比那些药水混合后的化学反应还要慢。二十年前,一个因为旅途而劳累的夜晚像镂刻一样印在我心上,甚至现在我都可以触摸到心房被割破后露出的血块。

那是我们刚刚结婚不久,在旅行的途中。那是个难耐的夏夜,热得似乎可以蒸干你身上的每一滴水。我记得是凌晨三四点钟的样子。我被一股略微含着香味的酸气弄醒,掀开绣着青色孔雀的毛巾被,看见他——我的丈夫,坐在桌子前微暗的灯光里,那瞬间凝固的形象活像一副老旧的剪影画,借着浮游在他身边的光粒,我看见他机械式地舞动着手腕,在一堆玻璃量杯中辗转腾挪,一个碗口最大的圆弧形口杯里闪动着红荧荧的光,即使在黑暗中你能看见那血一样的红。

陈乐

一颗晶莹的水滴被风搅动着从云端跌落,滴在挡风玻璃上,你可以听到头顶无数发疯的气旋像被喂了药的牲口一样横冲直撞,云团挤压的声浪甚至盖过雨声本身,把无数雨珠挤落人间,落在田野、山丘、柏油路还有神色各异的脸上。汽车走了快三个小时了,等候了很久,我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一抹迟来的绿色——更确切地指是种发亮的绿色,我略微麻木的右半身靠在车窗玻璃的门框上,伸出卡槽的玻璃摁得我胳膊生疼,像一排生铁插进肉里。还好,天空飘下了雨滴,汽车绕出盘山路后,我看到远处山脊上的树木郁郁葱葱,在山雨中它们都散发着不自然的光。

雨滴让我想起了眼泪,爸爸去世那天天气也和今天一样,天气阴得像被一个黑斗篷盖住了似的。我记得只有陈晨哭了,泪珠顺着她的红嫣嫣的腮帮流下来,鼻子和嘴唇全被泪水糊成了一团。在晦暗的背景下,无助得像一个错过了校车的女孩,茫然地呆在那里。悲伤的火花那一刻焊住了她的心。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只有她在爸爸的心里分量最重。只要有她撒娇式的吵闹,可以让爸爸紧蹙的眉头稍缓解一点。我们其他几个兄妹,对爸爸而言,我们什么都不是。

我和蓝夫——我的丈夫,他是个门窗销售代表,昨天清晨六点一轱辘爬起来,找了好几家租车公司才把车的事搞定。太阳太毒,清晨的太阳就如炉里的铁水一样炽热。汗水像一副膏药一样附在我和蓝夫的额头,手臂与胸前。大哥说他提前给妈妈还有陈弥订好了车票,因为我在租车公司工作,于是他不能确定我们是否能一起前往。“想办法去租一辆车把。”他在电话里讲道,“期待咱们可以弄清楚一切。”

我知道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小鬼,这小鬼和我们一样,大汗淋漓,神经兮兮地注视着周遭。这些小鬼是爸爸留下的那封信带来的,一字一句像咒语一样潜入我们每个家庭成员的心里。

那天晚上不到七点就突然断电了,直到第二天傍晚才恢复,死寂的黑压压的一夜都压得我们快窒息了。我们一家坐在弹簧坏掉的灰皮沙发上,点着蜡烛读那封信。几人的头影映在脆黄的信纸上,影子又叠在一起,像一朵快要凋谢的荷花。晶莹的蜡泪顺着蜡身往下流,滴在信纸的边缘。

还能说什么呢,什么都没法说了,一整夜谁都没有睡好,各自的心被置于滚烫的沸水里蒸煮,爸爸的离去这一事件其实在我们的心中是慢慢沸腾的,只是信里的消息像催化剂,突然的爆燃,几乎把每个人的胸腔化为灰烬。

前面的道路因为夜晚入侵天空而变得模糊,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看着前方的公路一点点溶化在晦暗的弧形里。我和蓝夫该找一家旅馆了。“你该减速了。”,我对他说道,但是他好像没听到我在旁边言语,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笼罩着一片深蓝色的公路和两旁枝叶稀疏的杨树。就像急速流动的空气把他的注意力给吸走了。

我颓唐地垂下头,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弄得我一直很躁动,想着能尽快找到一家像样的旅店,哪怕是床上的寝具发潮有味的也行,我现在真想一下子就躺下。

陈晨

爸爸又在唱歌了。

小时候放学回来,和陈雄躺在午夜里,四周压迫感极深的死寂总是叫我睡不着,虽然我们没有再嬉闹,没把时间浪费在无休止的打闹上,其实我们夜里从不打闹,安安静静裹在被子里,可是常常就是没办法睡着,也许是窗外星辰的缘故,星星像一片废墟里长出的蛛网泛着冷光,我看见它们不停地转换着角度,在运动,在奔跑,我承认自己的眼皮已经很沉了,可是就是不能完全闭住。

这时候爸爸会端着一杯装满茶水的玻璃杯走进来。他站在那片淡绿色的光里,像是喝醉了一样。他伸了伸僵硬的脖子,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更多的时候他会搬动我课桌前的椅子,坐在床边看着我。我和陈雄的床分别靠着卧室的南墙和西墙,他锯齿状的影子会贴在墙上,像一个跑出山洞的野人坐在我旁边,仿佛站在不远处在偷听我和爸爸说话一样。有时候风吹开窗户,那怪物身上的鬃毛会跟着风摆动。

我睡不着,爸爸就会陪着我,唱起那首我喜欢的《荷花盛开七月》,他老以为这首歌缓慢浓稠的曲调可以让一个九岁的女孩快点睡着。好方便他回到那些让人直打喷嚏的尖锐金属味道里。但总是事与愿违,这些虫吟一样的细语总让我的脑袋像注了水一样胀大了几倍。我不忍心搅乱了他嘴角边好不容易荡起的涟漪。周而复始,逐渐加强的神经衰弱的最后结果就是不可避免的失眠。爸爸杯中的红茶茶根发出淡粉色的光,就这样,永远留在了我深夜的梦中。

我知道他是爱我们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把自己的爱为我切割分配得更多,但他的爱和他爱的方式总是那么笨拙和直接。全然不顾对方能否接受的程度。“你太笨了,听听我的意见,处理问题应该是这样的,比如每天清晨起床后睡衣要折三折。”,第一次听到这话时,清晨我迷迷糊糊地钻出含着温热的被子,脚还够不到粗糙的地毯。我的胳膊、双腿和脊背统统像在残余的梦的结尾幻化为的一团软泥巴,人要从朦胧的睡意里走出来,必有一个艰苦短暂的过程。那时,爸爸就会情不自禁地走到我的跟前,拥抱我一下。他的胸腔紧贴着我的胸腔,他刺剌剌的胡须扎在我软绵绵的脖子上。我的手臂向后抻着,膝盖顶着他的肚脐。他呼出的带着独特冬夜的气息像团丝绸一样飞进我嘴里。但是爸爸每次拥抱我时,都会留出恰到好处的缝隙,好让我俩的快乐融化在彼此相视的眼神中。

“我爱你,小宝贝。”

老皮

拐出村口,在长满荆棘的塬畔上走个不到二十分钟,汽车站淡绿色的破烂遮阳棚就会出现在你眼睛里。顶棚的破洞被阳光塞得满满的。三十三年前陈冬革就是穿着双旧布鞋,背着个磨得锃光的帆布包,散乱着头发,像匹哀伤的狼一样离开了这里。那天我看见在四面汇聚的狂风中,他的身影愈发渺小,黄沙抽打着他皮实的肉身,直到他的身影像个永远无法得到解答的谜题一样消失了。

他从小就是个没爹娘的孩子,我亲眼看着他一身破烂从东家滚到西院,从晌午转到黄昏,他的脸上永远都是层黄沙和灰土。年岁一天天过,砂石也和着日益稀瘦的黄河水把他的骨头越拉越长。我发现他站在夕阳下映在地上的影子抖抖颤颤的,但是轮廓确实是日复一日地丰满起来。

终于有一日他离开了,十年里他几乎都把自己锁在汾河边上那个小木屋里,木屋建在一个离河滩不远,满地都是小石子的地方,稀疏的青草从石缝里冒出尖来。那几年除了去学校,他都把他自己,把他的语言、影子连同白日梦都锁在木屋子里。直到某一天一个平常的上午,他推开木屋早快要朽掉的门,面无表情地穿过屋顶的炊烟。有些人注意到了他,但大多数人没有,因为他在别人面前始终都是这样一个德性,好像自己的脸真是泥雕塑成的,你冲着他大喊,跟冲着石灰岩、花岗岩还有水泥大喊的效果一样,回复你的永远是沉默。

人们发现他回来时右手捏着一张薄薄的白纸单,黄昏中纸张反射着柔和的波光,像涂了一片荧光粉。

就凭这张破单子,从此他就飘得远远的了,飘出了这个除了辣椒啥也不长的穷山沟,听说那是一张师范学校的通知单,又听说他坐了一天一夜的车才出了省界,从那以后,他的影子在村子里,在乡亲们的闲言碎语中永远消失了。

陈乐

下午我们到的时候,一场持续了四天的大雨才刚刚结束,小镇的道路淤满了稀烂的泥水,我的影子倒映在水里,显得变形而怪诞。一家四口手挽着手,像一队逃难的外省人,小心翼翼地涉水而行。妈妈灰暗的眼睛好像经历了多少个白天与黑夜都没有歇一口气似的,无数失眠的夜晚让它们失去了生气。

这里的树枝都是光秃秃地伸向天空,好像穿着灰色的皮衣,你看不到一定点儿绿色,也许这是老天故意为之。因为唯有这样,小镇的色彩才能和路旁坍塌的房屋协调一致。发黑的砖墙上冒出许多气孔一样的洞来,有些门甚至半开着。朝里面望去,青砖的表面都被火熏黑了一样,有些则还好。屋顶上冒出淡蓝色的烟。妈妈抬头看着它们,悠悠地融入灰白色天空中,她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像是思绪也被这飘飞的烟带走了。

我只是在很小的时候听爸爸提起过这里。虽然距离我们住的城市也就几百公里,但一直它都是以一个缥缈的概念而存在——爸爸的老家。它被拆分、解构、成为支离破碎的纸屑,出现在爸爸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谈里,他提到那里是一个四季颜色变化微弱的地方。夏秋间,山上和沟壑里淤积着褐色的树叶。深秋只要西北风稍稍一吹,无数的沙土就都被赶到了西面的高原上。这时候土地就裸露出被扒皮后的浅黄色了,不用肉眼细看,几乎是发白的。乡亲们的脸这个时候也会变的愈发难看,风也把他们脸上的沙土带走了,裸露出布满刀痕般的干枯皮肤。

陈雄走在前面,充当领路者,泥水溅在他的皮鞋和裤边上,他走路的样子真是难看极了,撇着个外八字。脚尖上全是黑泥。

“我想我们该去找个地方歇下脚了,明天再去找最好。”,陈雄说。

“已经到镇子口了,再走走不会太晚就能找到客栈了。”,我说。

小镇的模样在我们的脚下逐渐有了变化,地面在逐渐变干。刚才还是湿润的土随着路面的延伸在悄悄坍塌,渐渐没入一条河里。我们走过一片芦苇旁的流沙地,不一会沙子全都盖过了小腿。这细软的泥沙似乎会把我们一家吞没了似的,很难一眼看到边际。幸好不一会它朝一个渡口的方向拐了一个弯,又伸入了河中。

没有人可以透过浑浊的河水看到那下面沉积的泥沙,就像河水有生命似的,它把泥沙故意压在身下,不让沙子浮起来一样。它压着沙土在我们的面前淙淙流过,好让我们看到它纯粹的表面,它纯粹的一面和它养育的这一带的居民有着相同的黄色肌肤。

爸爸离开时走的也是这条路吗?也许那以前镇子的四周还有其他的出口,我看见几个脸颊脏兮兮的孩子赤脚在河中的木排筏里站着。他们的嘴里嚼着一棵枯草,手里拿着小树枝。那么几十年前,他们是不是某一片落在爸爸头顶上的落叶?几十年里,轻轻地飘进爸爸的梦里,让他也好想起在这里度过的童年,他小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站在排筏上,嘴里咬着草或是其他的什么,拿着小树枝看着往来的行人呢?

火烧云最后的光彩照耀在我们的脸上,让这个即将被黑色吞没的小镇有了一点回光返照的神采,我们一家肩并着肩,几个人的目光不一会就看到不远处一座古殿顶的青砖庙矗立在路旁。事先在网上做过调查,这一处曾经是道观的地方现在是镇上唯一的旅社。我们走近它,四扇圆形的木框窗户开在朽烂的门旁,屋顶的檐梁水平于地面,向空中刺出,从砖头上无数水痕和风蚀的程度去看,这处建筑矗立在这里至少有好几十年了。

“咱们今晚非得住这儿吗?”,妈妈疑惑地问。

“附近都是民房,这儿是唯一可以住的地方,样子看着老了点,其实是个旧道观。”陈弥说。

“咱们家没有一个信道教的。”,陈晨说。

“不管你信啥,反正今晚咱们就住这里了,明天还得徒步去找姓皮的呢。”,陈雄说。

姐夫蓝夫铁青着脸,一路上到现在还是没有开口讲话。

天光在我们的头顶飞速地旋转,不一会就缩到了道观的背后,留下点点的星辰闪着幽暗的光。我的瞳孔忽然被这光亮弄得刺痛,好像瞳仁上扎进一块玻璃片。一看手机才知道打从早晨起已经走了整整一天的路。可是奇怪的是,早晨下了火车,我们顺着手机里的导航走到这里,除了午饭时间已经走了近八九个小时,除了酸胀的眼球和脊背,脚却像踩在云朵里一样。这里的土地就像飘落下来的云絮,好像姜黄的大地和云朵调换了位置,这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啊。踩在云絮上游荡,我们就有能力行走在天地间,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到达想到的地方,我们就不用那么费劲,成群结队,耗费精力来找爸爸的老家了。

妈妈走上前去,她的眼窝深陷着,里面装满了难堪的情绪。仿佛这道观是一道坚硬的铁门,她在这门前是如此的软弱无力。她伸出细瘦的手指在满是木刺的门上敲了敲,闷沉的声音在她面前的气流里回荡。陈晨呆呆地大张着嘴,好像这低沉的声音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我看见灰黑的尘土像一阵漫过田野的蝗虫包裹在我们周围。

灰尘里浮出一张干枯的瘦脸,挣脱尘埃的束缚,脸上暴露着青筋。

这就是这家“旅社”的店主,来之前我们打听在镇子的入口处往北走三四里路,就可以看到一家经由道观改建的旅店。镇子上其余的房屋面积都极其有限,地基打桩较浅,只是因为担心破坏了本就不多的地下水,它们飘摇在对流季风的侵蚀中,终年(这处道观也是一样)散发出淡淡辣椒粉的味道。如果说有些翻新的砖头尚有十多年的历史的话,那整栋楼的杨木框架里至少可以容下四五代人的游魂在里面徜徉。

那个老太太穿着一身洗缩水的黑底红花绸缎装,下嘴唇滴着口水,黑白相间的头发绾在脑后,皱纹多,但那白洁的脸面在这北方地界还是不多见到的。

她瞧了我们一眼,笑了笑,转过身朝里屋走了去,我们一行几个人尾随其后,没有言语的交流,肢体的会意,甚至眼神的融会。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身后沉重的大门阖上。这一天如一出独幕剧就这样结束了。

陈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会飞的火焰,你看它们周围散发着橘红色的光。这时我们一家都坐在一个个蒲草垫子上,周围满是潮气。经由道观改造的旅店,上上下下都摆满了烛火,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不通电,使得空间显得更加死寂。这里一点不像旅店,现在待的地方一定是原来道观的祭拜厅。烛火有的是从某个神像下的瓷瓶里冒出来的,我感觉它就是观里那尊头戴布袋帽的泥胚神像的眼睛,在二月这个静谧的夜晚,静静地端详我们这些外来者,好像我们风尘仆仆地赶来,搅扰了它的美梦。我望着神像发呆,不一会那老太太端着几个碟子进来了,右手端着灌满茶水的茶壶,黑暗里她的枯发像一片银丝垂落在肩膀的两侧,烛光那一闪一闪的光亮比她牙槽里的两排门牙略亮一些。不知道哪里来的直觉,我猜这妇人一开口,那跑风漏气的嘴就会滔滔不绝地冒出话来。

“你们来这里寻亲人的吧。”,那说话声音听着像西北风擦在铁皮上。但是从音色判断,很难定义她的年龄。如同在二极管的播出的女声广播里很难判断音色的年龄一样。

“是的,我们是来看我爸爸的。”陈晨说,我看不见她的脸,声音像从地窖里冒上来的。

“他怎们会在这里呢,不跟你们一起?”

“因为他就是这里的人啊。”,轮到我妹夫开口了,这以前他一路上都保持着缄默,黑暗里我们嘴里发出的音色都非常清晰。就像你可以辨认在隧洞里是多大的水滴砸在岩石上一样。“您在这里住很久了吗,怎么屋子里有股怪味?你是不是也如其他老人一样见过日本人?”,我问道。

“哦,也许我和他曾经见过也说不准,我在这镇上生活了五十多年了,打小我就出生在这里,当我咬着指头,头上别着朵山茶花的时候,东洋人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他们的放的火来了,我一直觉得那些东洋人是恶龙的影子,无论到到哪都带着猩红的火,那些会吼叫的火一经染上村民的血,就会更加肆无忌惮地燃烧起来,我家人后来告诉我东洋鬼子被打败了,就是被他们自己放的火吞没了,那团无尽火的最后也摆脱了他们的控制,他们都给烧成了黑黝黝的骨头,现在每天夜里好像还能闻到那股焦煳味,我庆幸自己还喘着气,和我那些早就死了的亲人比起来,起码还能闻到复仇的糊味。”

“我爸叫陈冬革,他说过他也是从小在这里长大,您认识他吗,或者听说过这个名字没。”我问道。

我们看到了奇怪的一幕,我们看到她脸上漂浮在斑痕上的褐色,顺着腮帮在逐渐消退,变成一种全然死灰的状态。她牙齿间发出的嘶哑的怪声像洪水即将冲破大坝前裂缝里流淌的低吟一样。光影暗淡,直觉告诉我在她干枯的眼睛里流出了两行泪水,冲破了颊腮上淤积的尘土。

“那可怜的娃。”

陈乐

原来我们并不了解他,起初在儿时,我们的好奇心像垂在木架上的葡萄粒一样饱满的时候,爸爸也从没提起他儿时的事情。他是在没有历史和过去的情况下走进我们这个家的,像一缕天鹅绒飘到我妈身边。他是城郊一所中学的化学老师,给我们带来了足够多的生活保障。那些散发着怪味的彩色药水似乎可以治愈生活的痛楚,一切看来都在正轨。我们三个来到这个家庭以后,妈妈的脸开始变得不那么坚硬了。活络的血色开始向面颊四周涌来。可是后来情况有了变化,每到月亮夕照窗台,街道上干净得连一丝声响都没有的时候,挤在一张被窝里的我们三个就会被爸妈卧室那边的声响弄醒,那嘶嘶的啼哭声像一条绵软的细虫从爸妈的卧室里伸出,再溜进我们的卧室,灌进肉肉的六个小耳朵里。这条细虫盘绕在我家屋顶有好几年之久,时间之长我甚至猜想不到我爸到底是用什么卑鄙的手段折磨我妈的,渐渐地,我发现没有人可以看透我爸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即使是早晨我们看到妈妈脸上带着的伤痕和眼泪,她对已然发生的一切还是保持沉默,也许她认为沉默就是保护自己和孩子的最后遁甲吧。

然而,这个身上找不出一丝肉的枯槁老太太,嘴里吹出的邪风几乎把我们全家的房顶都掀翻了。父亲在我们心中的形象再次像被风干的画像般渐露裂痕。而更让我们全家惶惑的是,爸爸在他依然坍塌的形象背后潜伏着一段不愿意让我们知道的事。

“他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所以没有人比他更勤奋、更努力、更渴望温暖。所以成年后没多久他就和一个寡妇结了婚,搬去了她那个庄子上住。那之后他考上了师范学院,没给人吱声就去上学了,这都是他离开这里搬出去后几年里我听到的。他背着个编织袋,装了半个月的口粮,又从邻居家院子的树上摘下几个柿子揣怀里就消失了。那天我恰巧看到他走在村口大路上,手心被树枝割破后直流血。当时谁也没注意,以为他只是暂时离开,但谁也没想到他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陈乐

道观的青砖瓦地面太硬了,地里的湿气可以穿透床铺侵入我们的皮肤,再穿透皮肤进入内脏,这湿气极毒。所以第二天破晓,太阳照进殿宇时,家里四口外加我丈夫蓝夫都感到血气不顺,目瞪口斜、面目可憎。我看到妈妈、陈雄、陈晨、蓝夫还有小弟他们几个都脸色灰得吓人,眼角里布满血丝,嘴唇间一口黄牙无力地立在牙槽上,殊不知我自己在他们眼里的形象也是这个样子的。

那个留我们过了一夜的老婆婆还在睡觉,昨晚我们聊到深夜,所有人都倦意极深,到了后半夜,老婆婆抻开腿从地上站起来,抖了抖皱巴巴的灯芯绒棉裤,独自一人走出殿宇朝南面的一间厢房走去,她说其他厢房都堆满了杂物,所以只好留我们几个在南面铺着草垫的另一处厢房里凑合一晚了。

没有简单的洗漱,也没有吃早饭,大家沉默地向前走着。我和蓝夫肩并着肩,拿着两个装满行李的书包,我看到眼前一片石子路向前延伸开去,石子的颜色简直同鹅眼中滚动的晶体颜色一样,太阳下散乱的石块像峡湾里闪烁的波浪一样闪着刺眼的光,前方的路越来越窄,汽车是开不到这种路况比省道还差的路上的。

“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没准爸爸是故意要戏弄我们一家也说不准啊。”,陈弥脸上的肌肉在抽动,愤怒让他的眼睛瞪得滚圆,脸上灰色和红色混合的样子看起像涂了某种劣质树脂。

“这是他最后留给我们的愿望,我们必须帮他实现。”,妈妈的语气听着很悲戚,一路上从出发到现在她脸上的线条都没有舒展过。

其实各怀心事的我们都知道这冠冕堂皇的鬼话起不了一点作用。

陈雄

那张爸爸留下的纸条就放在蓝夫背的牛仔包外侧,但事实是我们一行几个人心里都装着那张便条,那歪歪扭扭的字迹是颤抖的手指潦草写下的几句话,第一次看见它时,恍如烫金的字体散发着金灿灿的光亮,映亮了我们所有人的眼珠。其实在知道这件事之后,我们都是怨恨他的。怨恨他为何要把这么大一笔财富交给一个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去保管。就因为他们曾经是邻居?这个世界上到底有多少关系是牢固的,又有多少关系是不被时间风干,不在时间里被发酵霉变的?但是爸爸就是这样如此地轻信别人。他总会在自己家庭成员的四周潜伏一些意想不到的秘密,待我们去发现、识别、探究,品尝这种寻找的苦恼。他想看看当我们被他这些秘密折磨,好让他他躲在暗处嬉笑。

每个人鞋尖边缘因为长途跋涉而变得乌黑,我们脚步的乱阵中腾起一片尘土,像沙尘淹没了我们的下半身。

直到胳膊和躯干旁也腾起了烟尘,我们才看见有十多个脸上脏兮兮的孩子甩着大步从我们身边经过。他们跑过我们时双臂高举,嘴里咿呀呀地叫嚷着,我看了眼天空中太阳的位置便知,现在距离中午放学归家的时辰还早着呢。

“你们要去干嘛?”,陈晨揪住一个孩子的胳膊问道。

那孩子面露怯色,他的眸子弹珠样儿定在眼眶里一动不动,眼白的边缘发出微微的瓷光来。

接着他神色开始和缓起来,可能因为我们眼睛里释放出的善意,很大程度上稀释了他的警觉吧。

“去看戏,在村口东南角的土戏台子上。”

“你们这里经常有戏看吗?”

“反正去了我也不听,和伙计们在一起耍才是真目的,平时大家很难聚在一起因为一年里只有春分和秋分才会有这么大场面的戏,几个附近村的人都来了。”

他们像一群乌鸦一样怏怏地飞走了,空气还是那么干燥,燥得如一鞭闪电,回声炸裂一般。

这时我才发现我们家的男人都愣在那里,像被什么摄去了魂。陈晨和妈妈也是如此。

顺着目光的指示,我看见在风撩起的薄薄细沙中,一个白胖胖的中年男人坐在地上。鼻涕淌满的脸上看不到一点智慧的痕迹。乱草一样的头顶粘着一缕缕枯草,眉骨和颧骨几乎挨在一块,仿佛两块突兀的硬块安在脸上,双眼细线一样隐在其间,不停地滴出几滴硕大的眼泪。嘴里伊呀呀的声音比啄木鸟啃杨树皮还难听。

我是个傻子。

他们都看着他,陈弥也向他投出稀松平常的一瞥,如他站在祭坛上给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信徒投出的一瞥一样。无论是老的小的,瘦的胖的,刚出生还是快入土的。统统都是那个他嘴里的所谓上帝的子民。他给这世上会呼吸的所有存在一个笼统的统称——上帝的子民,包括,这个现在蹲在地上哭哭啼啼的中年人。

“我们该走了,太晚就会耽搁的。去人多的地方找找吧,也许会有收获。”,他依旧用他犹如布道的声音提醒我们。当男人们都转过身去的时候,陈晨和妈还盯着那个像怪物一样的人。“他肯定是被刚才那帮孩子欺负了。”,陈晨嘴里絮叨着自言自语,在那个人的身上,她也许看到了自己儿时弱小、孤独的影子。

“这种事情天天都有,没啥可奇怪的。”,陈弥的口气很不耐烦。“上帝会对每个人的命运做出安排的。”

陈弥

看到眼前满是挤在戏台子下的人群,看看他们一个个老大不小还穿红戴绿的样子,看看他们还恬着痴笑。我只能感叹全能的上帝为何不将他慈悲的目光投射在这片行将被麻木覆灭的土地上。他们别过脸去不去照面彼此的伤痛,任由它们生疽溃烂,难道他们干涩的眼睛里从来不滴泪?明明他们脚下的泥土都在悄悄流逝,他们必定跌入撒旦的口袋,但是这些人还在这里乐呵呵地看着戏子们穿着戏服,尽唱念些骗人的把戏。

所有人都这样自得其乐地沉湎于一场骗局中。包括妈妈、陈乐、大哥还有陈晨以及那大长脸上尽是麻点的蓝夫都眯着眼缝,看着戏台子上戏子们甩着白粉粉的水袖,手里拿着假剑和假长矛比划着。一个画了猴子脸的武生腾地跃起。薄云的天空中晴朗万里,烈光中他弓着背,踩着双厚白布鞋跳进一群画着黑脸的小鬼阵中。一阵金光隐没。瞬间又在那里四散碰裂,台下的村民们嘴里发出齐整的吼声。

我们一家人都瞪大了眼睛,余光中看见蓝夫站在我旁边,滚圆的眼白里暴露出细细的血丝,妈妈和妹妹们都惊诧双手堵住了嘴。

我看见了,我确信我看见了。我保证我看到的没有错,戏台中央靠左边一点,站在台子上冲着村民做鬼脸的那个猴子,拿着桦树削成的金箍棒,年岁有近六十,嘴唇上方各有两条斜向耳根的刀疤,像两条从耳洞里钻出的蠕虫盘在脸上,即是涂了油彩,依然那么明显。

“这孙猴子蹦出五指山了啊。”,大哥站在我身边,轻声道。

陈乐

谁也不会想到父亲会用那种形式留下遗言,以往这都是在电影里看到的故事情节,现在就活生生上演在我们家里。有时候我甚至会想,我们每时每刻的点点滴滴是否都滴在那泛黄的胶片上了?供世人去观摩和议论。爸爸是怎么想到的,把自己回光返照的形象录在一盒磁带里。那时他的气管已经被切开了,久待在床上导致他的双手和双脚布满黑斑样的疮。临近夜晚,尤其是傍晚时分他的心跳会不知缘由地骤然加快,就是大计量的镇静剂也没法让他恢复正常。有几次我们都认为他这次肯定逃不出阎王殿了。但是他顽强的灵魂却又挣扎着同落日做着相反的运动,他一次次逃脱了回来,却又在一次次抗争中日益萎靡,最后化为一缕磁带里苍老的声音。

妈妈是在给爸爸整理遗物时,在他写字桌的抽屉里发现那盒录音的,平时那个抽屉都锁着一把黄铜小锁,清理遗物的时候小锁已经失灵很久了,抽屉还开着一条小缝。

秘密就是在那条小缝里跑出来的。

妈妈把那盒磁带放入随身听,她听到爸爸的声音后惊讶不已,而他说的内容更是让她诧异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立即打电话给我们几个,把我们都叫到她那间又窄又潮,终年散发着臭黄豆味道的客厅里,我们挤在弹簧开裂的旧沙发上,以为这不过是她更年期神经质式的又一次表演,却不成想她把一盒磁带放入录音机里,音箱里传出了既熟悉又陌生的沙哑声音。

“冰玉、孩子们,此刻我感到自己就要不行了,不愿意再拖累你们,我还有件未了的心愿,那就是我在我没考上师范学校前,做过乡绅的爷爷曾经给我们家留下一笔不菲的遗产,那是解放前不久用田契换成的金银元,“文革”前被我爸爸悉数埋到了一处离村口不远的杨树林里,具体位置只有我和一位嘴唇两边有两道V型伤口的邻居知道。因为是故交的缘由,除了我只有他知道东西埋藏的位置,它们都藏在一个用布包着的绛红色樟木箱子里,这是我留给你们最后的一点念想吧。几十年里村貌变化巨大,我不敢断定杨树林还存在与否,祝你们好运。”

听到这段录音是在傍晚,这一天把它最后一点夕光赏赐在妈的脸上,那些生长在她嘴角、眼角、脖子里的皱纹像细线一样捆在她身上。其实在他们的生活中,他无时无刻不以一条渐渐收紧的细绳的形象存在在她心里,勒得她濒临窒息,无处逃遁。爸爸还是条会微笑的蛇,我们兄妹常常看到他吐着猩红的舌头,向我们抛来蕴意复杂的笑容。其实他并不知道,他的置之不理和不负责任,像渐渐施效的毒药,慢慢毁灭着这个家。

所以妈妈按下收音机开关后表情是宁静的,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餐桌旁,右手边是铺盖收音机用的印着粉海棠的碎花手绢。夕阳消失的时候,缠在她脸上的线条也在逐个消退。唯独留下最后一片宁静填满在她周围。

“明天我就要向单位请假。咱们就去爸老家那里一趟把一切都弄清楚吧。”,蓝夫说。

我哥哥们都沉默着。他们的双眼无神地盯着彼此,那一刻他俩似乎突然就丧失言语的欲望。录音机把他俩要说的一切都说了。陈晨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失神地盯着录音机看。好像那里面藏着什么让她向往的秘密一样。这不太合适,毕竟蓝夫作为一个非直系血亲却第一个提出这样的意见。可是一分钟、十分钟,快半个钟头了,时间融化在沉默里,除了窗外风擦过玻璃的声音。房间里没有一丁点儿人声。

我忘了是谁第一个站出来同意了蓝夫的提议,也许是大哥陈雄,也可能是妈妈,那天下午后来呈现一片焦煳状在我的记忆里。以至于那天连一家人的表情都模糊得像扫描在一张复印纸上。不过我清楚地记得,大家最终都同意了我丈夫的提议,决定尽快动身去爸爸那里一趟,我和蓝夫租车,其他人想别的办法。去那个本该在我们生活中压根不存在的地方。

陈弥

柴火里发出嘶嘶的响声,有那么一会我觉得火活了过来,恬着幼稚的脸看着它面前坐着的我们。不仅火活了过来。这整洁的砖瓦小屋里所有的都活了过来。茶杯、衣柜,还有一张硕大的铺着蓝白格床单的双人床,蓝色条纹里还有金色的菊花瓣。虽然上面的摆设告诉人们这是一张单人使用的双人床。它长久地沉浸在一种单调乏味,毫无变化的体味包围中,静静地像条乖狗卧在床上,从不会有另一种突如其来的体味搅混它。

画了脸让我们几乎找不出他来了,原因是一来他本身对我们而言就是个陌生人,二来厚实的油彩覆盖了嘴角边的V型疤痕,连额角的点点痘疤都看不见了。他的眼珠空洞而茫然,像突然睁大望着我们。一看便知左眼里只是个劣质硅胶填充物罢了

“这是我在院子里自种的茶叶,口味不错,你们尝尝吧。“。他举着个铁托盘,里面还放着几个橘子,叶梗细瘦微卷,椭圆形叶枝静悄悄沉在杯底。

“这么说你们是为他留下的东西来的吧。“我们从杯口中溢出的雾气里抬起头,看见他坐在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一双眼睛里射出狡黠的凶光,好像我们是即将落入他陷阱的六只猎物。

我很镇定,我清楚他们对待异乡人的惯常伎俩。在这个封闭的地方没有一个闯入者是受欢迎的。

屋子周围的药味很快围拢了过来,此时我才发现屋子的四角挂着枝叶枯黄的草药。它们散发出馥郁的药味。双人床对面悬挂着一副张仲景的水墨半身像。窗口边一个脏兮兮的砂锅里发出咕咕的沸水声,就像每位乡村医生在清晨六点开着窗户煮一碗参汤一样,汤汁的香气会飘往每一处田垄。

“冬革在遗嘱里提到这里还有一样东西,希望我们带回去替他保管,他说那东西放在这里有好几十年了”。我妈妈开口了,和缓的语调就像她年轻时站在讲台上一样。只是因为年纪的缘故这声音缺少了一股曾有的锐气。

老头把烟卷从嘴边移开,湿漉漉的唇上闪起嘲讽的笑意。然后这讨厌的笑容从嘴上扩散到脸颊和腮帮。最后顺着毛细血管漫散到一双圆鼓鼓的眼睛,左眼眶因为装假眼的缘故而肌肉松弛,显得极不自然。

他呵呵地笑起来,甚至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所以立刻又咳嗽了起来。这些怪异的表现为他之后说出的话做足了铺垫。

我感到心底一股不乐意的情绪在挥发,这一切开始变得像一场荒诞的闹剧。有谁会坐十个小时的汽车,三餐胡乱应付,费了老大劲跑到几百公里外看一个老残废在这里干笑呢。

他咳出几块浓痰。我们都想靠近他而不得。老头开始自顾自地悄悄胡言乱语起来,一边扯这个,一边扯那个,用晋语方言垛成一座迷宫。不知道为啥说着这种风格方言的人会出现在这里?他讲话的时候,脸上的麻痘痕会泛着红光。

“我觉得我们有义务带走他留下的东西,我们必须带走它。”,陈晨走到他面前再次重复刚才的话,可是那老头依旧一副怪诞的做派,目光坚定,语气沉着,昂头在那胡言乱语,对你置之不理,陈晨说了和没说一样。

陈雄走了过去,他眼中里置换出一种专业性的慈悲,这么久了,他头一次如此地冷静。

“请你允许我们帮助他完成自己的心愿,也只有我们才可以帮他完成,因为我们是他的家人。”

梦呓般的说话声音终于慢慢放缓了节奏,最终是彻底的缄默。

那微微张开的双眼似乎在下午的天光里开始恢复往日的神采,左眼眶里的硅胶填充物也在逼视着周遭的我们。他举起手边的茶杯——比我们拿着的都大,神色不安地喝了一小口,然后又举起杯子喝了一口。

饮水后接踵而来的是长长的叹息。我转换姿势,走到母亲背后抚摸她的肩膀,她也扭过头来,扬起温柔的视线盯着他片刻。全家人此时都静静缩在角落里,等待他的回复。

“如果你们真心希望带走它,倒也无妨,当初他是出于信任才将它留在了我这里,庆幸这份信任一直延续了下去,居然度过那么多年,直到今天。既然你们都是他的亲人,今天就由你们来履行作为他家人的职责吧。”

他慢腾腾地挪动腰身,椅子和屁股间的空隙里冒出一股烟尘来。这时你才发现原来这屋子的历史太久了。门边的日历像被腰刀刨去了一块,撕得剩下薄薄几页。床脚在地上立久了,就会有黑渍刺在绿色塑料地板格上。你身体向前一佝,隔着扇门我就看见厨房放置油烟机的墙上满是死蟑螂残缺的肉身。只是满屋子的药味暂时掩盖了一切,给你种种乡野拙朴的错觉。

我大哥、二姐还有小妹站在他身后,陈晨挽着妈妈的胳膊和我走在最后,即使走在窗口吹进的风里,老头的身上依旧是一股苦艾草的味道,上衣和裤子几乎揉成一团。他蹒跚走在最前,摇摆的姿势像喝醉了似的,平淡的目光就像看淡了世间的困苦。

他带着我们进到屋子里的一间套屋,挪开另一张床。这时我们才发现小屋和屋外某处院子中间隔着扇松木劈成的小门。

陈弥

这里的水碱性太大,只有几天我的牙就些微微发黄了。但最让人无奈的当属被这碱水冲洗过的脸上没有了一点光泽。皮肤弄得和山区里的风一样干燥,我真想找个最近的车站好快点离开这里。

可是爸爸的遗嘱像黏土一样粘住了我的双脚,让我没法移开脚步,离开这个月影呈现血红色的地方,上帝既然安排我来了,自有全能的主的用意。

请原谅我,万能的主,当我穿上修士服的那天起,我便下定决心用一生的时间传播您播撒在人间的福音。只是我如此地懦弱,却无法根绝世俗的泥沙。

这一年里我的视力急剧下降,就是个万里无云的晴朗早晨,我的双眼前也像罩了层纱布一样模糊。每到太阳偏西,光线的仰角在渐渐削弱时。我的视线就会跟随太阳西沉的节奏隐没于山后。在我毫无办法去揣度未来时,爸爸的遗嘱就如天音降下。我终于不用再忍受绝望的折磨,因为慷慨的他在最后道出心愿,希望我们去承接一笔他遗留在老家的不菲遗产。而我可以用自己分得的那一笔钱医治眼病,好让视野重新触摸山间绿树、夜晚的霓虹还有教堂里仁慈上主的尊容。重新发挥我拉丁语专业的特长,让那些埋没在潮湿阴暗的教堂地下室中的福音重新响彻在北方,焕发它本来的勃然力量。所以我决定原谅爸爸,原谅这几十年来他对全家的亏欠与伤害。就让他以那脆弱音波的形式重新回归这个行将破碎的家庭吧。

聂玉冰

夜静了,孩子们都走了。他们各回各的家,钻进独属于他们自己的小家里了,留下我这个老太太在这个寂静的夜里。

女婿说他第二天和陈乐开车去,因为他公司里只有小轿车而其他人没有驾照,所以晚上我们想办法订去那里的大巴或火车票。常常地我会自己陷入一种假设,假设蓝夫是我的儿子那该有多好,虽然几年里他的脸上几乎不曾有过笑容,老是瞪着一双圆眼睛,猩红的鼻头下是耷拉着八字胡。但你不得不承认这女婿比我那几个亲生孩子强多了。二女儿不知道中了什么魔,一心想着出国留学,把自己辛苦打工挣的钱都花在语言学习和找国外的预科学校上。二儿子小时候不知道是怎么了,二十岁那年一场高烧后像被人抽了魂。每天对着天空发呆,后来闹着从医学院退学进了神学院。大儿子上班的企业一年不如一年,眼看着大批工人被分流遣散回家,作为技术工程师的他勉强还硬撑在工厂里,也搞不清楚哪一天会被这失业的洪流冲走。我清楚他们眼睛各个贼亮着呢,惦记着老陈这笔留在村里的钱,不管数目多少,这一笔猜测数目不菲的遗产至少可以让他们再撑一段时间。真糊涂了,我生了四个孩子,跟着也生了一堆麻烦。他们一个个渐渐长大,麻烦也跟着越来越大,缠着你没完没了。

那老头慢吞吞地推着门,等候解救生活困难的良方总是漫长而折磨人啊。

陈晨

起先这里光线很暗,因为只有大门旁开着个方形小窗。从这里可以望见不远处一片杂草乱堆上的小路和那上面行走的三两人等。还有一阵下课后的铃声也被风给带了过来。总之你在这屋子里出神地待半个钟头,就会有种错觉,仿佛那小窗户是这里联通外界的唯一途径。仿佛你站在这里你就得直愣愣地盯着那扇窗,你一分神,就会有一场风暴从窗外扑来,淹没你似的。

那老头不紧不慢,左边的假眼泛着瓷白的光。他磕了磕烟袋,又抖了抖双脚,嘴里冒出一团蓝色烟雾来。这烟雾倒也悠闲,慢慢地飘向屋顶。最后停在一张因为紧张而煞白的脸上。

奇怪他没有用他消瘦嶙峋的双手打开某个樟木箱子,或是推开一扇立柜。哪怕是撬开一块地砖,从转缝里起出装满首饰的盒子或是包裹都行,但这些他都没有做,我看着他走向床边,费劲地双手挪动着个雕刻有碎花床头的床,搬的时候因为用劲而嘴里咿呀叫着,我差点以为他要把自己的后牙槽咬扁。

那扇门隐藏得挺好,不是床挡在前面,还以为那是个凿成的储物格呢,我看见门缝合得严实极了,就知道这里不怎么用,这可能是处被隐藏的角落。

我心里紧张得不行,感觉脖子上的脉搏在突突地跳着。这个老头还在动作缓缓地做着他的事,就像电视屏幕上被遥控器放缓的人物动作。

门出现了。

他转过身来。

“进去吧,他留下来的东西你们就亲自去拿吧。“

可是这指令一样的语气并没有使我们有动作起来的念头,有那么几秒,大家都愣站在那里,好像还在领会老头语气和神情的意味。一时半会还反应不过来此处藏着一笔不菲的遗产。

坚固的呆滞像一只厚羽毛的黑鸟盘旋在我们头顶。

那老头对我们现出一副怒目而视,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添满脸上的粗线纹理里。妈妈这才颤巍巍走过去,一经过老头身边,那数日熬夜未休息的红肿双眼不自觉地望了他一下。又立刻快步走过好躲开他的逼视,样子像只肥兔子逃脱猎人围捕一样。

我看见妈妈轻轻点开那扇门,门扉缓缓移动,我们的脖子像被人提着伸向前。我甚至觉得自己嗅到了上涌的胃部酸水味,其实身边的兄弟姐妹谁不是这样呢,过程本身要比结果往往来得更刺激。

想不到这老头和我们玩了一个残酷至极的游戏,你看他鸡爪样颤抖的双手,灰白间杂的胡须还有那一只被黑暗隔绝的假眼,听听他渐弱的呼吸频率就可判断这是个没几天活头的残躯,可他还是让我们大家大吃一惊了一会,我们面前不是某个落满杂土的盒子或者箱子,它穿墙而过,原来是一处直通院落的木门。

蓝夫

我不知道这家伙在搞什么,我甚至在第一时间以为他要在正事前带我们看看他的后院。

一股杨柳的腥腻味突然涌了过来。那是一片四边形的同样地上满是荒草的院落,草腥味太重以至于像走进一间动物园的储料场,绿草和枯草间杂而生,一扇爬满铁锈红的铁门安在朝北的土墙上,另外三面土灰色的墙壁砌得十分潦草,像三块没有完工的现代派艺术品,也像三个皱巴巴的冷面人脸。

真不知道还有多少故事和传说曾在这片草地上发生,它就是一座错觉的反应堆,让我和我身边的这一家人头脑发胀,目瞪口呆。我们被眼前的景物完完全全给拽入了一道永远解不出答案的错题中去了,永远找不到答案,永远陷在疑惑中。

我看见了清晨我们遇到的那个中年男人,那个嘴里咿咿呀呀发出怪声的智障男人。还穿着上午的亚麻色的衬衣卧倒着,像一团棉花浮在草地上,他不再咿呀地叫着,转而轻轻吟唱一首年代久远的儿歌。那硕大的脸盘上露出僵呆的笑,只是这一会我们完全看清了他,还有那两颗塑料一样生硬无神的栗色瞳仁。

陈晨看着妈,妈又看了看陈雄和陈弥,陈弥看着陈乐,陈乐又瞅瞅我,我们相互期待在对方的脸上找到答案,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我这才又转脸望向背后那个老头。

此刻他扶着门框,悲伤的下颌挂满一脸横流的鼻涕。

陈冬革

夜间的晚风又开始吹了,透过窗户的学生的叫嚷声,一声声刺穿秋天里清凉的空气,让我的耳膜产生了叠加的痛感。我掐掉香烟,倒掉最后杯底的冷茶叶,仰视着那些被夕阳裹得一身橘红的少年少女,心里念叨着这一天又结束了。

是啊,每次都会以不同的形式开始,又会以不同的形式结束,过去我会在这一天行将结束的时候,感受夕阳照在脊背上那麻酥酥的感觉,一个个步伐踩在渐渐变短的影子里,直到第一缕冷风从背后向我袭来,无情地啃噬完这一天最后一点夕照残余。但我还是觉得庆幸,庆幸自己深夜里还会做梦,梦见那个我已经告别的故乡。不仅是我穿着脏兮兮的布鞋告别了它,我的灵魂、梦境、还有声音都告别了它。迎接每一天的方式各不相同,也许是早晨优哉游哉听到的几声鸟鸣,或者是打开电脑随意浏览那冰冷字码码成的已经死去的故事。但我是庆幸的,那个带给我血肉刺痛的地方,已经像一张薄纸片一样被我轻松地翻过去了。我记得我爸死去那天,我妈又恢复了她惯有的痉挛状态,一不看紧就奔向农场里那间偌大的腥臭冲鼻的牛棚,任那些牲口们在她娇嫩的身躯上留下数不清的碗口大的血印,但即使如此,她在离开这个世界时依旧睁着纯净的双眼,注视着暴雨后初现的蓝天。

那之后,我成了众人欺辱的狗崽,在腥臭的唾液和鄙夷的注视下艰难乞食,我真像一只丧家狗,任由霉菌般的恶意在娇弱躯体上增殖。如若有壮实的身躯压向我,就别怪我的犬牙在你皮肉上咬下血痕。可时间又是把望不到边缘的尺子,任何仇恨与伤痛,在它丈量下都是微不足道的,我一次次陷入拳脚的乱阵,一次次血喷一地,又一次次在皮叔的姜汤水里活过命来。最后我的双眼在渐渐痴呆,我的血性在慢慢地消退,我才到了十九岁的年纪,却早已体会了垂暮的沧桑。

后开我服从了皮叔的建议,走进了一个痴呆女人家的下院。和我家世交的皮叔是村里对于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只有他给予我帮助和救济。有时看着她咀嚼青草,蹲在灶台前烧水做饭,牙槽上黄嗞嗞的牙齿像被眼前火炉里舔黄了一般,更不堪去提的就是那一头经年累月皱巴巴,像铁丝一样箍在大脑袋上的乱发。夜晚时。那鼾声又仿佛火炉的风箱,几乎把屋顶掀翻了,无奈在挨过最初的几夜后,我便百无聊赖地搬出卧室,在草料房里过夜。某天我扔掉指尖的烟蒂,靠在厨房的墙上悲戚地想,与其说她是个女人,倒不如说她是印度石窟里请来的丑陋婆罗门来得真切。

也许人生就是一条虚无的直线,你看不见,摸不着,嗅不到也听不清,却牵着你踉踉跄跄地走着,哪怕偏移一步都无法实现,也许每个人的生活真相本该如此。

只是一块纸片顺着命运的暗流朝我漂了过来,或者说是我在一直努力在朝它游去,当我们牵着那无形的命运缰绳向前走的时候,殊不知这片无际的水泊也是一股未知的洪流。一张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从此,那张神奇的纸张变成了神奇的纸飞机,带我飞离了这片被风沙侵蚀的老祖地,离开了那些镰刀和镐耙,还有在我心头留下无数伤疤的乡邻,同时还离开了我那痴傻的老婆,那一刻,我的血里充满新生的质感。

就在我收拾好行囊,在一个干冷的清晨急匆匆离开时,我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还遗留下了什么,我那痴傻的老婆有一颗温热的种子早已着床,于我戚戚相关,他迫不及待想要破土而出,却没有注意到面前弥漫的无垠苦难。

聂玉玲

我现在仿佛看见他躲在厚重的尘埃后面,牙龈滋着口水,笑吟吟地看着我们。他给我们画了一副迷宫,好乐呵呵地看着他的亲人在里面胡奔乱撞,我真不知道他最终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否他一心希望这悲切的命运一直延续在他陈氏家族的血液里?究竟为何要这么做,难道这一腔沸腾的血就无法逃脱这难解的宿命吗?

我双眼落泪,看着这痴傻的白痴身穿着一袭白衣,在草地上滚来滚去,一个趔趄栽倒在地,流着满脸的草汁叫嚷着,发出马嘶一般的怪声,艰难地站起来。孩子们站在一旁什么也不说,这难以解释的场景淹没了他们本就不高的理解水平。我扭过头去看见那老头瞅着我们一家流着悲切的泪水,大张的嘴像是脸上削出个洞。和眼前这个傻子像是对唱滑稽戏的演员。我走到他面前,狠狠扇了他一耳光,老头的头撞到门上,他现在又开始咯咯地大笑了。

我清楚其实最搞笑的就是我们一家,我们是这场闹剧里最彻底的主角。

我丈夫留下的遗产不是什么我预想的金手镯、黄金或者什么珠宝。哪怕是几张皱巴巴的旧房契之类的也行。什么都不是,我明白他是要我们帮他完愿,好挽救他已死的良心。现在看着这人,眉骨突出的眼窝里藏着两颗栗色的眼珠,还真有几分像我丈夫的样子呢。

我走过去,一把拉住那人的胳膊,他呜呜地哭起来,挣脱我,朝后一屁股又坐倒了,脊背重重摔在地上,双脚朝天。这时我发现他脚上的皮鞋也是我丈夫原来喜欢的褐色。

一瞬间我理解了冬林的意思,其实这才是我们一直找寻的,我们一直遗失掉的,终于找回来了,虽然开头不是预料的那样。

“来,乖孩子。你要听话,以后你每天都会和我们待在一起了,我希望你快点适应这个过程。”,我坐在他身旁,摸着他的肩膀,天知道我究竟是怎么想的。我那灰黑色的天鹅绒衬裤在草地上磨蹭着。而在此时我微笑着直视这个年龄有三十岁,脸上却还流淌着稚气的人,仅仅用余光就能发现有多少道投射向我的错愕的目光。我不禁摸着他的脸,仰脸朝天大笑。我们都被骗了,这场游戏里我们都是彻底的输家。

陈乐

我妈疯了。

陈弥

我看到陈晨的脸颊在一抽一抽的,刚才还细小的泪珠现在已是豌豆一样挂在脸上,她看着妈妈摸着那个傻子的脸,而傻子蜷着腰卧趴在妈妈胸下。场面快赶上一场感天动地的学校话剧了。

再注意到老头时,脸上的精气溃散不见,灰白间杂的头发耷拉着,像被狗舔过,我看着他转身向里屋走去,沉重的步伐托着疲困的身胚。

我跟着他虚无的影子一同走了进来,见他坐在沙发上,手托雕花的茶杯,一口口抿着热茶水。幼稚的姿势像小姑娘仰起脑袋喝掉最后一滴饮料,看那样子,我好奇饥渴感已经啃噬他嘴唇多久了呢。

他猩红的双眼注视了我一遭,顺手也递给我一个雕花的茶杯,又看着桌上的茶壶朝我努了努嘴,此刻我才意识到对于他而言,我们毕竟是客。

“没想到你还会有个哥哥吧。”,他开口道。

“是啊,开始以为爸爸留下了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在路上,我们投宿到一家旅社,从店主人对我父亲的描述还有结合爸爸以往的形象。我就清楚这趟旅程的性质在悄然变化。“

窗外挤着三张脸,我转过身看到三头乳牛挤在窗格子前,嘴里嚼着反刍的食材,模糊的哈气粘在窗上,玉润的眼珠滴溜溜转着,像弹球一样反射着洁净的光。

现在我发现他左边的假眼也眨着相同的光。这光晕在慢慢地迸散。

“我希望你们带走他”,他长出一口气,双手抱在脑后,朝背后的咖啡色软垫靠去,左右两边的眼睛像放在天平上的不等重的弹珠一样上下翘着,虽说距离他远,可依旧能闻到他身上的炝烟味。

“这要依我妈的意愿,她现在是一家之主”,我不是很清楚这样的回答是否合适,但我觉得这是我唯一可以做出的回答。

“嗯,我养了他三十年,本来想不到你们会来,既然你们来了,就顺其自然把他带走吧”。我发现他侧卧着身体,似乎快要睡着了,好像我的语言还没降落到他的耳际,他就像迫不及待解下重担的脚夫需要一场漫长的休息。我开始意识到我们的谈话其实意义并不大,因为他已然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一个邮差已经把一封遗失太久的挂号信放到了主人家的台阶上。

陈雄

我伸了伸脖子,虽然天气不至于太怪,但领面上还是落了一层灰黑,在北方,这总是没法避免的。

爸爸一直很喜欢这身蓝西服,它是在爸爸很年轻的时候,某一年到上海参加讲课比赛时赢得的礼物,虽然很少穿它,但他总时不时从衣柜里把它取出来,放在熨衣板上,洒上淡淡的香水,用鉴定师般专注的目光看着它。现在我穿着它来到爸爸的老家。

妈妈轻轻地扶着那个人起来,这时候陈乐和陈晨也走了过来。陈晨的眼神畏缩着,可她还是伸出手去拉了他的手,我看见这家伙全身黑一片,泥一片,亚麻衬衣皱成了一团,脸上还是那呆傻的模样,只有下颚很紧张地哆嗦着。鼻尖发着一阵暗红。

我走过去,起先不知道该如何和他打招呼,不知为何,我下意识地把左手放在他的脑袋上,他的皮肤像被砂纸打磨过的。

我记得小时候爸爸总是会出现在我梦境里最深处的地方,那时爸爸会走到我和弟妹睡觉的卧室,虽然我迷迷糊糊,却还是可以闻到他头发和双手里的化学制剂味道,他总是喜欢那样干,轻轻地捧着我的脑袋,用胡子蹭我的脸颊,那种早就远去的感觉,一经触碰他的头顶,又回到了我的身体里。

他蹲在地上拉起陈乐的手,凑到鼻子边闻了闻,起初我发现陈乐的表情有些厌恶,然后渐渐释然并开始接受了,这个过程中他的鼻子发出短促的重音,似乎他很着急有话说,却又无论如何说不出来。这一幕让我想起雨果《钟楼怪人》里单膝下跪,牵吻爱斯美腊达手背的卡席莫多,一出上演在黄河平原边的传奇故事。

陈弥

雨滴洒在乌木墓碑上,油脂一样顺着木头滑落下来。我觉得那是妈妈知道爸爸饿了,先准备好几滴菜籽油润润爸爸的嘴唇。好准备一顿丰盛的午饭。

半空中又扯起了细雨,就像爸爸下葬的那天一样。不同的是我们的身边又多了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大哥刚给买的粗布外套,陈晨拉着他的手,我却看到他的拳头在陈晨布满汗液的手里摩挲着。很不安地瞅着远处,不似我们肃穆地注视着爸爸那被风雨侵蚀得只有原先一半高的坟堆。其实我在想也许爸爸就躲在那堆土下嘻嘻地笑着。他知道他那个痴傻的儿子决不会再去喊他一声父亲,因为他本就不具备喊出那两个字的能力,但是只要有人手牵着他的手,站在坟堆旁这就足够了,即使在那傻子的浑浊不堪的眼珠里,这不过是一堆稀松平常的湿土堆罢了。

妈妈面对爸爸又哭了起来,虽然她哭的样子真够丑的,即使这样可以舒缓一下她惊悸的情绪也是好的,这一趟旅程真是糟透了,我希望我从来就没有来过这里。

一队大雁飞过,我看到它们带走了傍晚最后一弯弧形的日光,灰黑的羽翅似剪影,贴在焚烧的太阳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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