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

2017-11-13 20:53马卫
火花 2017年2期
关键词:主人房子孩子

马卫

荒村

马卫

荒村最先荒的是庄稼地。

一台台的梯地,石头砌的堡坎垮了,已长出小树和野草,起码五年没有人在这儿种植了。鸟儿们大胆地筑窝,繁衍后裔。一只斑鸠突然冒出,把我吓了一跳。按理说斑鸠是鸽形目的飞鸟,应当和人亲近才对。可能是人来得太少,它以为是怪物呢。

不仅仅是梯地,连水田也荒芜了。从小河沟引水的堰,好多地方已坍塌,没人维修,成了干沟。只有雨天的积水,还浑浊浊地停在里面,多处阻塞已无法流动,当然长不了鱼虾,连螃蟹也没有,一只丑陋的蛤蟆,呱呱呱地叫出声来。也许很久没有人来,它也寂寞了。把它的话翻译过来,应是: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以前为了防旱,在山地修了很多水塘。现在呢,要不漏水,干涸了,成了泥坑;要不长些野荷、浮萍。没有多少水,也没有人来挑水淋地。野塘里,一条水蛇悠悠地游着,对我的到来,瞧都不瞧。它在说,我的地盘我做主,两不相扰哟。

庄稼地荒了,于是地边地角,种下的果树,橘子、李子、桃子、桑椹、枇杷,一个个没精打采,像是被抽了骨髓。正是李子和桃子成熟的季节,可是李子小得如手指,桃子都是烂的,半边麻点,我随手摘颗,尝一口,啊呸,酸死了。

荒村不见人,牛和羊也不见。唯有野狗,蹿去蹿来,却不咬人,也不狂吠,只会跑。也许它们也是没主的,觅食的重任,压迫得它们没时间和我打招呼。

最能说明是荒村的,是房子。

有破旧的土墙房,不是七十年代,就是六十年代,或许更早修的,已少见了。它们早被主人抛弃,或者仅仅作为堆柴放草的地方。八九十年代修的房子,大多是一楼一顶,砖房,有砂砖,有水泥砖,有火砖。

只是人去楼空,房门一把大锁,草已长上了屋檐口,屋前的地坝草有半人高,主人家应当是三年以上没回家了。他们或许在南方,或许在东部沿海发达地区,打工或当老板,甚至可能有的人出国了。

我试着敲了几户人家的门,没一家有人。我喊了好多嗓子,没人回应。只有回音,久久不绝,在荒村的上空飘荡。

荒村离城并不远,二十多里。

荒村的山并不高,五六百米。

可是,就是没人。我郁闷,于是一个人努力向前,终于在村口见到了一位大爷,正在地里用锄铲草。

大爷,你要种啥?

我啥也不种,我是来挖折耳根和野山药。

原来是采野菜。

你是这村的?

对啊,你看那有大竹笼的房子就是我家的。

你还住在那儿吗?

早不住那儿了。儿女们成家,进城的,在镇上买房的,我住在新农村建的房子。

原来的房子不要了?

不要了,没得用。暂时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老人说,你也别站立着,来扯些折耳根和野山药。夏天的折耳根,做菜老了,可用它泡茶,清热润肺呢。

老人家并不为荒村可惜,或许这是无奈,这是必然。在他心中,曾经流血流汗的土地,也不再有亲近感。不是人们硬要抛弃土地,是生活逼着人们离开土地。

夕阳下,我慢慢和荒村告别,就像告别我的亲人。

曾经养育了多少代人,成长了多少孩子的荒村,就让它安详地进入夜晚,做它的美梦吧。也许,我是它梦里的虫子,或是一条蛇,一只蝶呢,为荒村增加一丝活力。

猫记八百,狗记一千。可见狗的记忆力,在家畜中占优。

荒村这条叫老黄的狗,在初冬的暖阳下,蜷缩墙角,回忆曾经温暖的岁月。那年,主人吉科得子,一个月后,把它抱回家,成了孩子的玩伴。

吃得美。绝不是残羹冷炙,都是新鲜饭菜,偶尔还有肉骨头。

每周,主人还为它洗澡。

虽然农村人不喂宠物,但它是孩子的玩伴,必须干净。主人夫妇怕给孩子染上疾病或虱子。为此,狗还进了乡医院,打了防疫针。这是它一生第一次进医院,也是唯一的一次进医院。

十年后它苟延残喘,狗的生命,十年已相当于人间一百年。它很老很老,周身都是病。年轻时吃生食,所以胃不好,长期住地有湿气,所以得了关节炎,最要命的是,所有的器官,都衰竭了。自从四年前主人离家到东部打工,一去不还,再没有人关心过老黄的身体。

老黄很羡慕人类,有养老保险,有孩子给老人养老。狗呢?

老黄也有后裔,算起来,它从两岁开始,就不断地制造后代,有同村的母狗,也有邻村的母狗,为它生儿育女。可是狗就是狗,不讲血缘。不仅不认它这个爹,还来抢食,甚至争斗。有一次,老黄发现一只野兔,好多天没有吃好的它,奋力扑去。想不到,这时闯来一只成年狗,强壮如狼,凭它头上有三个斑点,老黄想,这应当是它的后裔,它用狗语——“汪,唔,唔”向这条狗对话,意思是,一家的,别抢。

可是那条成年狗,根本不理它,一个屁股甩过来,老黄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当然,野兔子不再是他的嘴中美味。

老黄非常想念主人一家,男主人吉科,强壮有力,沉默少语。在乡村,干活是一把好手,农闲时,还去打野兔。老黄是他的助手,每有斩获,野兔内脏就奖赏给它。

女主人很爱卫生,为它洗澡,冬天还用温水,并在它的窝丢下旧衣破袄,为它增温保暖。女主人漂亮。特别是一头油油的秀发,像春天的草,清新,茂密,蝴蝶和野蜂,都想来栖息。

小主人更好,白白的,瓷娃娃一样,老是笑。儿时的老黄,和小主人一起玩,一起疯,一起长大。可是到六岁,小主人要去读书,而它已成为老黄,当然无书可读。主人一家,就在那年走了,走时还给老黄留了些食,但这些食管不了多久,它不得不去觅食,成了流浪狗。

人如果流浪,还有救助。起码,在街上可以卖唱曲,就会赢得他人同情,丢下硬币。会有慈善家捐赠。如果是少儿,还可能有人领养。人老了无儿无女,会进福利院。

可狗呢?乡村的流浪狗,绝对无人理睬,被人踹或打是常事。悄悄死亡的狗,如同悄悄死亡的草,无声无息。

老黄想,小主人一定长高了,长壮了,不知他读书的成绩如何?它曾听男主人说过,要把小主人培养成研究生。

老黄不懂啥叫研究生,但它明白,狗和人最大的区别,是人读书,有文化,有智慧。这点狗永远比不了,猫也比不了。听说大猩猩最接近人类,恐怕相差还是很远。

蜷伏在土墙角的老黄,想着一生所有的幸福,都是和主人在一起时才有的。主人走了,它就像进了地狱。

没有吃的,没有一个叫家的归属。

它不知道自己的死期,于是它努力地爬出来,慢慢地走向村口,盼望主人归来。

荒村,哪有人影?偶尔来个过客,采药的,撮影的,或是纯粹看风景的。

失望的老黄,眼里滚出泪来。眼睛老花了,那泪也是浑浊的。

太阳落土了,老黄得快爬回自己的窝,不然晚风会让它受不了。

睡沉前,再拉出一段古老的记忆,回味曾经幸福的时光。

漫步荒村,难得见到人影。

年轻人打工去了,年迈的出不了门,学生们在读书。偶尔能遇上一两个老年人,很激动,递烟,想和他说说话。可是人家忙,肩上不是扛着锄头,就是背着背篓,手拿镰刀,来去匆匆。有时间和我聊天的,一是坡上的牛,二是啃草的羊。

于是,我决定和牛聊天。

我说,牛啊,你自己在山上寂寞不?

牛说,当然寂寞,因为没有母牛,我一个孤零零的。

你看,世人都说男人好色,哪知畜牲一样好色,公牛念念不忘的,是母牛。

我说,母牛哪去了哟?

牛说,你不知道啊?现在,母牛只能和进口的牛配种,说是这样才能保证后代品质。

我明白了,这些年乡村也讲起科学生产,科学种田,猪鸡牛羊引进外国品种。

我说牛啊,别伤心,男人中也有很多打光棍的。

牛似乎听懂了我的劝,点点头。

我说,牛啊,你现在的活重不?

牛说,说起来,现在的日子好过,一是吃得好,可以吃到粮食,二是种的地也少多了,犁耙的日子并不多。

我说,看来,你们也过上了小康生活。

牛说,是的,我们也分享了改革开放的成果。但是,我们的烦恼比人间还多。

为啥?

你看,现在牛少多了,我没有伙伴,哪有快乐?无法嬉戏,无法角逐,甚至想打架也找不到对手,我的眼里,除了山还是山,除了草还是草。

没有牛,你和羊交朋友啊。

哪成呢!羊天生和牛成不了朋友,它们太小,怕我欺负,所以远远地躲着。何况牛语和羊语,相当于人们说拉丁语和日语,相隔太远,无法沟通。

山上不是还有野兔、山鸡、猬子、小鸟么?

和它们更成不了朋友,野兔蹿得如闪电,山鸡只筑巢在荒草荆丛,猬子常在果树上跳跃,小鸟高高藏在树叶里。

看来,牛的寂寞是真的。

我说,牛啊,寂寞你就叫几声吧。

是的,我叫,我哞哞哞,结果如何?回家就挨了鞭子,说我吵了主人干活。

哎,真是的,当畜牲也不一定有自由啊,人的话语权都不由自己主宰,何况畜类。

我说,牛啊,不叫死不了,你就安静些吧。

牛说,我一无朋友,二不能随意叫唤,虽然吃得比以前好点,但活得一点快乐也没有,我真想一死了之,哪怕被人们拿去烫火锅,我也心甘情愿。

牛说到这儿,滴下一串眼泪。

我安慰不了牛,心情更加沉重。离开牛的时候,我真难过,因为我一点也帮不上它。

很多天我在想,怎样才能改变一下牛的生存状况呢?到我再次去那座山散步时,那头牛不见了。

我寻问到了牛的主人,主人说,哎哎,你说那头牛啊,不知何故,跳岩摔死了。

我和主人来到岩边,听主人介绍,嘴上唏嘘不已。

这头牛,终于走完了它的苦难历程。

也许,在天国,它会有朋友,有伴侣,生活得不寂寞。

再进荒村,这次,经过近三年的寻觅,我终于在狗儿坪自然村找到一户比较年轻的主人。户主姓向,叫向鸿义。那天他在院子前,用斧子劈柴。偏远山乡,仍然用柴火煮饭烧水。

我有点小激动,或许是因为半天没见他人的缘故。

向大哥是外向型,几句话就拉近了距离。

你为啥还住在这儿?这个行政村,留下的人户,十不足一。

哎,说起来嘛有点羞人。我老婆在我家老二生后不久,就跑了。当然,她不是村里第一个跑路的女人。村里的妇女,差不多每年都有跑路的。

我一个人拉扯孩子,没办法出门打工。现在年岁大了,又不愿出去打工。

现在孩子多大了?

大的已成家了,在外地。

小的呢?

在读初中,寄宿。

你又成家了吗?

这下他的脸更红,像秋天的枫叶,嗫嚅半天才说,算成,也不算成。

我不懂,一脸狐疑地望着他。半晌,他才说,他现在和兄弟媳妇搅伙过。难怪他有些害臊。

你兄弟呢?

外出打工,出车祸死了。车主逃逸,无人赔偿。

你为啥不找其他人?

找不到啊。村里没年轻女人,外村的更没人愿嫁来,连离婚嫂也不愿嫁到我们这个穷村。

你兄弟媳妇愿意?

这也是没有法的法子。兄弟死了,孩子小,她根本无法干坡上的农活。如果她要嫁外地,房子没法带去,这儿根本变不成钱。留下孩子,她又不忍心。拖孩子嫁人,孩子难免受委屈。

我的心同样受到沉重一击,没想到,婚姻在这儿,和爱情无关,纯是为了生存。

这时,他的女人,也就是他的兄弟媳妇,从菜园回来,手里抱着菜,有茄子、海椒、土韭菜、黄瓜啥的,蛮多,见有生人,不好意思,连头都没有点一下,就钻进屋,再不露脸。其实,这种事,也说不上羞人,只不过他们没有办证,有点不光明正大罢了。

为啥不办个证?

花那钱干啥?我们没有财产,你看到的这些房,宽是宽,但一分钱都不值,三个孩子,长大后谁也不会要的。

可以说,现在农村房子已算不上财产了,很多修得好好的砖房,也被主人遗弃,就像丢个烟盒一样。修房时可花了大价钱的哟。

马上要新一届人大选举了,你参加吗?

多年不参加了,连登记选票的人,都懒得上门。就是通知了,也不会去。村里人差不多都不在村里,哪个在意谁当代表?谁当村干部?

实实在在地说,村民们根本没有把选举当回事。打工,做生意,当老板才重要。村干部现在没几个乐意干,到城里洗碗,当门卫,也比当村干部挣得多。

向大哥,你一家独住,怕不?

怕倒是不怕,就是遇到事,没有相帮。比如去年我照苞谷,遇上一群野猪,我拿把刀,根本不敢动。搞得不好,我小命先完了。如果有一批年轻人,有火药枪,野猪也不敢这样猖狂。我辛辛苦苦种的苞谷,大半喂了野猪。

你真不搬家?

以后吧,等最小的孩子成家了再说。何况,我想搬,也难啊。镇上的房子,要十几万,新农村的房子,也要近十万。现在我们种地,根本存不下现钱。

向大哥脸色严峻起来。

确实,要进城,到镇上,以他目前的经济能力,是不太可能的。或许新农村的房子,还有可能住上。但要孩子们成器,支持。

我不敢聊得太久,因为从向大哥这儿走出荒村,要近两个小时。我看了看时间,只好告辞。

他要送我小菜,选了五根新鲜黄瓜,上面还有刺,新鲜得很。

我提着黄瓜,沉甸甸的。不是菜重,是我的心情沉重。因为,独居荒村的向大哥,今后的生活,有没有幸福,还真一时难以看出端倪。

也许岁月轮回,从土地集中使用,到土地下户,差不多用了三十年时间。土地下户,到农民弃地进城生活,又用了差不多三十年时间。下一个三十年呢?村民会不会从弃地,又回归种地?

或许,在城集化后,土地成为资源、资本,再次成为农民生活的中心?那时的荒村,又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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