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毕摩

2017-11-14 18:10彝族
金沙江文艺 2017年3期
关键词:茄子月亮

卡 罗(彝族)

一大堆形状各异的脑袋,顶着长短不一的头发,看得出,都是只能摆放在底层的不入流货色。胡子拉碴的,头发花白的,满脸沧桑的,未老先衰的,不怀好意的,都不配有思想。端着一碗最廉价的饭菜,我在各种体味浓郁的脑袋中间穿行,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一个作家,或者说一个怀着作家梦的城漂者,在不属于自己的城市里,似乎也不配有什么可笑的思想。而且,还占据这样一个显眼的位子,说得不客气点,真是有些不知羞耻。

靠近窗户,有晃眼的光线,看得到大街上来来往往的男女,可以边吃边思考如何把看到的听到的物质世界变成精神世界。我自封为作家,煮一锅杂锅菜不是难事。难点在于如何以我创作的精神产品来换取丰盛的物质,钱要能数到手软,房要能与皇宫媲美,吃要感到山珍海味都是粗糙的。这可是和我一样的底层人物的中国梦,端不上桌面,但可以在穷极无聊时想一想。我从农村出来,在城市又和一群低等灵魂为伍,对我的雄心壮志是一种打击。值得庆幸的是眼前这些来路不明的生灵没有把我当作一个笑话来解读,这比在文人圈子里高谈阔论自在多了。

看你文文静静,穿得又与众不同,想必你不是一匹只会流臭汗的骡子吧?那个前几天突然冒出来的陌生面孔,又一次出现在面前,发黑的茄子脸上那张貌似老实的嘴里,突然迸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几天来,每到吃饭时间他就出现,而且总要占据我对面的位置。一块不甘心放弃梦想的沉默石头,在这个特别之地,似乎也变成了奇石。我发誓,我是不会收藏的。可偶尔抬眼瞅瞅他那双贼眼里透出的狡黠之光,我就知道他有话要说。我是一个等待着不朽的伟大作品找上门来的作家,不想被这样一个小角色盯上了。我干什么与你何干?我没好气地说。

他不在意我的无理,眼睛盯着我。我在寻找一个有文化的人,我听说你不仅是个记者,还是个作家……

听他说得煞有介事,我问,你是什么人?你盯上我,有什么企图?

他说,我叫……其实我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一个调查者,更重要的是我想找个人把我调查到的故事给整出来。

他的话引起我的好奇心,你为什么不自己写?

我是一个山野村夫,虽然认识几个字,可电脑这玩意儿,我可弄不了。我知道你就是耍笔杆子的,而且我还知道你电脑玩得也不赖,我想你应该就是我要找的人了。你不要用这种目光看我,我不是偷窥者,——我是一个调查者。

面对一个调查者,我想我是裸体就餐者。装佯已经没有必要。于是我问他,我替你操刀,我有什么好处?

你可以拥有一部不朽的作品,这对作家而言,应该有吸引力吧?

我一向不信任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

你别急,也许还会有其他惊喜。这样吧,你先回去,两小时后我来找你。

他怎么知道我的住址?想到他是一个调查者,我的疑问也没有提出来的必要了。

窗外阳光明媚,城市貌似祥和,甚至还有一只进城觅食的麻雀伸开翅膀在我前面的草地上舞了几步,俨然是我乡下认识的老朋友。还有三层楼梯要爬,我可不想在这只来历可疑的死麻雀身上多花时间。

推门入室,房间宽敞明亮,摆件井然有序,就是我的生活一片混乱。这些年来,我就没有过向天空走去让人看不出高度的时光。一直在一条下坡路上挣扎,都市里平坦的大马路都会让我气喘吁吁。坐在沙发上,想想自己,我不禁苦笑。在我心里,最坚固的就是作家之梦的堡垒。书桌上厚厚的手稿,电脑里编好的文集,都是自豪感的一部分,都是自信心爆棚的源泉。

光斑打在墙上,怎么看都像那张茄子脸。神秘的调查者,也许真会给我带来一大堆神秘的素材,要想成为不朽者,机会是得把握住的。点燃一支红河牌香烟,我心里有了主意。现在我对他所说的惊喜已不那么介意,我只是对与他合作的机会充满期待。两个小时不好打发,我决定做点准备。

超市里有我所需的一切。99红河,是我喜欢的口感,那味与10元人民币相匹配;20元左右的老白干,换了几个牌子的了,一直没有找到可以整箱搬回家的对路货;纸桶装的老坛酸菜牛肉面,有时也能解决大问题。胖胖的收费女,那张圆脸不是我能忍受的类型,因此没有挑逗的话会挤到唇边。但从皮匣里溜走一个红脸老人家,我还是有些怅然若失。窘迫,让我的气质也被眼前横冲直撞的出租车带走了。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像我这么孤独的人,是应该被城市驱逐的无耻之徒。这些年,每每从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走过,总觉得自己是个作弊得手的侥幸者,惴惴不安的焦虑让我变得有些自闭,从来不敢奢望自己也可以做一个昂首挺胸的斗士。写作之路漫长而艰辛,不成功也成不了仁。一路上,被一辆也不值几个钱的奥拓嫌弃,被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市侩白眼,被一个打着花伞的俗脂庸粉污辱,才从那个老想从我口袋里掏根烟出来的门卫吐出的烟圈中穿过,上了三楼。

咚咚咚,有人敲门。我的眼前浮出一张茄子脸。

挂在门外的脸是那张让我不想面对又不得不面对的麻饼,月底收水电费,年终收房租费,都让我想跟她动刀子。有一回,她跟我讲起她很不容易的麻辣人生,我才原谅了她。

她原来在拥挤肮脏的农贸市场摆地摊,也是起早贪黑的主。她男人在建筑工地上出色发挥,从一个打工仔变成小包工头,他们的日子才过得像人过的日子。后来,他们买了这块地,盖起了五层的洋楼,这才得以爬到了我们头上,作威作福。虽然男人有钱变质了,在外包二奶养小三什么的,但麻饼也没有寻死觅活。她早上送出门晚上接回家的萝卜头,是男人的命根子。抓着这根救命稻草,男人也会吐血。吐吐唾沫骂骂人,打打麻将数数钱,麻饼的日子一样过得很滋润。

这回,她倒不是来扫我兴的。她一脸笑容,把手里拎着的小包递给我。前几天老公公从四川过来,带来一些老家的特产,你尝尝。

我一看是包不值几个钱的豆腐干,可还是接了过来,千恩万谢打发了麻饼。

咚咚咚,敲门声又响起。我猜门外应该是我一直等待的惊喜,但我不急于去开门,而是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咚咚咚,敲门声再次响起,我才慢慢走过去。门外的惊喜让我手足无措。

茄子脸带着一枚妖娆的月亮进了门。

关上门,我半晌才回过神。茄子脸已经坐下,那枚把我窄房照得满屋生辉的月亮微笑着看我。在我们山乡,常常用月亮比喻美女。我敢说,在这个城市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样迷人的美女了。我把心里想的话脱口说出,吓了自己一跳。

调查者说,你喜欢就好。

美女大方得让我找不到北,她飘到我身边,挽着我的手,帅哥,吓着你了?

我摇了摇头。她不知道我发愣的原因。惊为天人,她的体香有一种魔力,镇住了我的心猿意马。

茄子脸看出我的失态,倒也淡定。她晚上要上班,在我们合作期间,每天下午,她就是你的。

我看看茄子脸,再看看月亮,恢复了正常。

我不会也有那种梦幻般的艳遇吧?

调查者说,不是艳遇,是补偿。

茄子脸负责讲,我负责记录和润色,然后还能上月亮,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成交!我终于下了决心。我知道见到这个美女,我们的合作注定失败,我的人生注定失败,我的命运注定失败,但我着了魔,根本没了退路。除了成交,我还能有其他选择吗?没有。要有,也是极其愚蠢的。

这天下午,美好得让老天都流泪。

快活过后,我沉沉入睡。

醒来,月亮没有踪影,茄子脸像主人一般,开了一瓶我刚刚从超市抬回来的白干,自酙自饮。怎么样?还行吧?见我醒来,他笑道,快,过来整一杯。我穿好衣裤,坐到他对面。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当浮一大白!一杯酒下肚,我感到一股热气自丹田起,搞得我有些激动。你就这么看我们翻云覆雨?我看窗外的雨呢。他诡异一笑。那我们开始吧,我说。我不习惯白天讲事,晚上吧。我有事,要去处理,咱们晚上见。

雨过天晴,草地格外青绿。

晚饭后,我带着所有疑惑和所有快感,到草地上散步。我是撞大运了还是被人设计了?我没有答案。哲人说,我思故我在。可我这一思索,却发现自己似乎迷失了。我是谁?我不就是一个想入非非的追梦者?

就像旁边那株树,鲜艳的叶间杂着些黄斑。可再黄的树叶也不能说它不是树叶吧?它占据枝头,也许有碍观瞻。可它,萧萧落下,也是会让诗人伤感难眠的。它落到地面,也许一只蚂蚁会在它下面乘凉,也许还会有一些不知名的甲虫会在它下面栖息,也许还会有其它更不可思议的事发生,谁知道呢?就像我现在的心情,明知前面可能会出现我无法控制的情况,依然期待茄子脸归来,期待月亮再次升起。我以前很讨厌惊喜,特别是别人自以为是强加给你的惊喜,可今天这个惊喜击中了我的要害,我只盼它不是一个白日梦。

央视的新闻联播刚结束,茄子脸便进门了。我叫……其实我叫什么并不重要,在我们那里,人们都称我为二毕摩。他叫什么不重要,这似乎在提醒我,我叫什么其实也不重要。听他说话,看他比划了几个类似智者的手势,我可以肯定,他就是高人。我知道,在我们彝人世界里,毕摩,那是可以在人神世界自由往来的人,人们叫他二毕摩,一定也差不了。我坐在电脑面前,准备记录他接下来说的话。

复杂问题起因其实很简单,我要跟你讲的这些事,起因也不复杂。你要用心记,好好润色,别把我的口水话也敲进电脑里。他在叙述事情前,还不忘提醒我。我知道,毕摩绕山绕水的话很多,总让聆听者如坠雾中。二毕摩也许是装神弄鬼的高手,我还真不能被他带着走。

那是个多么美好的夜晚,阿姆凯尔高原上最皎洁最明亮的月光静静洒在山野。月下赶路的老毕摩只想快点回到他温暖的火塘边,边回忆白天做法事的细节边喝上一杯,也许他还会沉醉在人们充满敬意的赞美声中进入梦乡。他的睡眠不是很好,所做的梦质量也不高,没有值得拿来炫耀的。人们羡慕他身上的神圣光环,只有他知道除去光环后自己可怜的小样。酒后吐真言,他提过自惭形秽的一生。当然,我一直努力要成为他那样的人,我才不信他那套说辞呢。

那条通往村庄的路要穿过一片树林,耳朵灵敏得让门口的大黑狗都害怕的老毕摩从树林里经过,听到了树林深处的某种奇怪声音。他虽然看上去像个智者,其实也是好奇心很重的顽童。循声而入,那片让村里人敬畏的树林里上演着一出好戏。这是一个不属于山村的小插曲,主角是乌老二家的大儿子媳妇。这个来自广西的小女子是乌老二大儿子正宇在广西打工时娶回家的外省人。这段时间她回家生孩子,在村里呆了大半年。正宇把他媳妇存放在老家,自己又外出奔波生计去了。老毕摩看到的男主角,自然不是正宇,而且还不是村里的人。这让老毕摩感慨颇多。一个生孩子不过三个月的女人,可以跟一个来路不明的异乡男人在圣地干苟且之事,这可不是山村之福,当然也就不是乌老二家之福。老毕摩不知为何,淌着眼泪回到了家。广西女人只顾发出让整个山村脸红的叫声,不可能知道村里德高望重的老毕摩因为她,流着老泪回家了。

老毕摩肯定跟乌老二说这事了。我想当然地说。

老毕摩跟我说了这事,你别想歪了,我可不是乌老二。于是我决定验证一下。另一个夜晚,我跟踪异乡女人,又一次进入树林。我可不是能把什么秘密都埋在心底的主,我更不是能容忍无耻行径的人。我抓了一根棍子,在黑森林里下黑手,闷倒了骑在正宇女人身上的男人。

你们毕摩就干这些见不得人的事?

你别冤枉我,我这是头一遭干这种缺德事。

那你一定是犯了命案才逃出山村的。茄子脸身材魁梧,被他下黑手,闷一棍子,不脑浆迸出才怪。

我只是在他后背上来了那么一下,他没死。只是受到惊吓的异乡女人返回到村里,睁着惊恐的眼睛呆了几天,然后突然失踪了。她是抱着孩子跑的。她不守妇道,母性却没有泯灭。

这事让老毕摩担心起外面的世界。村里有十几个外出打工的人,他们在外面混得如何?这事他得知晓。我领命出山,按外出打工者家属提供的地址,对他们的所作所为进行调查。怎么说呢?他们在外,有自己的人生,有些精彩,有些无奈,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会一一跟你讲述的。你完全可以自己回去跟人家讲,干嘛还要我给你弄这个调查记?他们的故事应该让人知道,可有些人,有些事,有些话,也不能摆在村子中间晒太阳——又晃眼又羞人的。你帮我写出来,我带回去给想知道真相的老毕摩看,老毕摩知道分寸,会处理好一切。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

我相信他说的。山村有山村的生存法则,任何让其蒙羞的事都不应带入山村。我知道,老毕摩就是山村的中心。二毕摩要继承衣钵,当然也明白维护尊严的重要意义。荣耀要分享,不光彩的事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让人们认为它不曾发生过。

你都去了哪里?调查过些什么人?

我去了七八个省,十几个城市,调查了所有村子里出来的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知道左手是爹右手是妈靠劳动谋生存才是出路的道理。

也有另类之人?

有几个。我详细调查了他们的一切。事实上,我要跟你讲的,就是这几个重点人物。

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乌老二的两个宝贝,陈老四的爱子,我的侄女,还有老毕摩的女儿……

他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圈。

我倒了两杯酒。二毕摩,过来喝一杯吧。

我们连喝了好几杯,二毕摩才心事重重地开口。

路是会走错的。有人能够救赎,有人能够重生,也有人无法回头。无法回头,这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我希望所有人都能获得重生。

我也希望自己能获得重生。想到自己虚掷的光阴,一种无法排遣的罪恶感从心底升起,带着我身上所有的力量从窗口溜走了。

我知道你会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获得重生。

何以见得?

我是二毕摩,我就是知道。

酒先是让我们亢奋,然后又让我们泄气。

再亮的灯也挡不住夜色之帘,它从天花板上滴下,从墙壁里挤出,从地面上腾起,以一种强迫者的蛮力,缝合了我们的上下眼皮。

我反复梦到一个没有面目的溺水女子把我扯成一根救命稻草。反复变成一根稻草,让我想以一根稻草的方式选择溺水而亡。

可面目不清的女人可不想让我如草芥般死去,她把我高高举在空中,让我变成了一只可以俯瞰山川大地的雄鹰。然后被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抓在手里,我徒劳挣扎,直到醒来。

躺在沙发上的二毕摩还没醒。

我不知道有什么样的梦抓住了他,让他不愿醒来。

我上完厕所,洗濑完毕,开始收拾房间。

酒瓶和食物残渣,代表昨天。昨天是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部分,现在我得无情地将它们扫地出门。

新的一天,需要新的感觉。

打开窗户,城市的天空很不给力。浓浓的雾霾笼住林立的高楼,晨风把重度污染的空气送进窗来,弄得我鼻炎发作,连打了几个喷嚏。更要命的是能见度很低的街上,还有人开车抢道。两个发生碰撞的车主在已经变形的车边又发生了碰撞,打斗声、辱骂声和其他车主乱按喇叭之声,也跟着雾霾钻进窗来,终于把茄子脸吵醒了。

目送他进了厕所,我过去关上窗户。

心情坏透,我只想揪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从楼上丢下去,加入街道上这支破锅烂碗交响乐队。

下午三时,月亮降临,我也激动地站了起来,已被重度污染搞得麻木的眼睛再次体验到酸涩和湿润。我这个出乎意料的举动似乎也感染了月亮。

对不起,害你担心了。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昨晚,我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客人,睡得晚,起迟了。

见我睁着不解的大眼看她,她放下手提包,走到我面前。我会补偿你的。

你又不欠我什么,补偿从何说起?

昨天见到你,我以为我上辈子就欠了你什么。

真奇怪。我也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以为我们上辈子是相识的。也许,这辈子我们能意外相遇,还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缘份呢。

这还有待于进一步验证。她拥我入怀,火热的带着甜味的香唇找到了我如饥似渴的嘴。

热吻如此销魂,深吻更是要命。接下来是地动山摇,大河奔腾,火山爆发,没完没了的海啸将我卷走,带到高空又摁到海底。

我亲自在自己参与的仪式上丢失了自己。

夜幕像昨天一样快速拉上。

月亮在白连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辽阔高原,美丽山岗,迅疾闪过。

我潜到水底,龟息两个小时,才出来冒个泡。

月亮皎洁,玉体横陈,美目紧锁。激情尚未消退的双唇咬着一个梦想,还在撕扯着我的心。

看来,她潜得比我还深。

我的双手化为柔情在她身上涂抹温暖和幸福。

我的目光化作爱意在她身上勾画明天和未来。

我不是一个喜欢窥探别人隐私的人,虽然对她一无所知,我也愿意赌上自己的人生。

月亮,让我相信一见钟情是最美妙的人生体验。此时此刻,这人世间再也没有人的青春和生命比我的更丰盛了。世界再大,人数再多,历史再漫长,空间再辽阔,已经跟我无关。造物主为我准备的礼物,就是这个月亮!她是政界精英或是商界强人,是学界巨擘或是武林盟主,是黑道杀手或是淫界花魁,是下凡仙女或是无耻荡妇,是杀人犯或是慈善家,是毁灭者或是拯救者,都不重要,都毫无意义,都可以统统甩进太平洋。

此时,她睁开眼睛,把我定格在虽万死吾往矣的豪迈中。唯我独尊的霸道和舍我其谁的王道注入爱情中,必然是一曲轰轰烈烈、荡气回肠的绝唱。

别看了,小心拔不出来。她笑道。

已经拔不出来了。要拔出来,那是带皮带肉带血带魂的,必然是性命休矣。

她伸手摸摸我的脸颊,猛然将我勾倒。

大汗淋漓之后是灰头土脸。

一往无前之后是有气无力。

刻骨铭心之后是蚀魂销骨。

看来,我已经取得了这一亩三分地的产权。那我就做一条任劳任怨、直到累死的牛。想到这里,我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想到可以跟你慢慢耗到老,自然是洋洋得意了。

你也不问问我是怎么想的,就踌躇满志了。

哪个狗啃哪块骨头这是有定数的。绕山绕水,千辛万苦,总会找到,这叫缘份天注定。

奇怪,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我想的是哪条狗吃哪泡屎是命。

我们有你想的那么不堪吗?

你说呢?

这日子像是人过的。

但月亮接着说的话,又把我撂进了旧社会。

一个开凯迪拉克的人,看上去人模狗样的。满身酒气,沉默不语,硬是跟我耗了大半晚上。他出手可大方了。反正我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什么乌龟王八蛋,只要舍得吐血,我就招待。可话说回来了,这个酒鬼,坐了大半晚上,突然起身离去,真是少见。我们那里,进去的都是头上生疮脚底流脓的主,不是人渣就是粪草,这种另类之人,怕是犯了大事了。

我打断她的话,遇到我,你得赌一把。

如果不是以性命作赌注,我是不会参与的。

看来,她说昨天的事,是给我下套的。我的反应不会让她失望吧。爱情就像股市中的概念股,要中大奖,还真得舍命大赌。

我说我愿意与你生死与共,白头偕老,算不算全押?

我咨询一下专家,再考虑下一步的事。

专家可是限购之物,因为胡说八道的太多了。

话说开了,我轻松多了。

英雄不问出处,爱情不设条件。

患得患失,虑七虑八,斤斤计较,在爱情江湖中,没有立锥之地。

我知道,担当,不是去揽所有的事。比如月亮,她没有准备好,我所有的努力都是自作多情的一厢情愿。这种担当,只会增加月亮的痛苦和烦恼。

我如果想跟月亮演绎一出不朽的爱情神话,做好自己就够了。愚蠢的承诺和有意的欺骗一样,是不可原谅的。

月亮移开后不久,茄子脸回来了。

他脸上的笑容比我怒放的心花还灿烂。

这么高兴,是不是刚才跟一个风骚的女人撞个满怀了?

茄子脸惊奇地看着我,你有这种特异功能,还窝在这里,真是屈才了。

这么说你真撞大运了?

就是撞了我昨天带来的姑娘。你对她做了什么,把她搞得魂不守舍的?

没什么,我就跟她说我把我的幸福、青春、人生和生命啥的,都押她身上了。

唉呀,唉呀,你这事整大了,把整个未来都赌出去!你才认识她几天?你是傻蛋还是智者啊?你说你这整的是哪出啊?

这是我唯一一次为自己打算的决定,我豁不出去,如何感动他人?

唉呀,你这一杆子就把她撑在半空,可悬哪。

能不悬么?我这心里也是十五只吊桶打水呢,七上八下的。

茄子脸知道我入了套,心里高兴得稀哩哗啦的。看来,这一局他是稳赚不赔了。看他那坏坏的笑容,我就知道他绕山绕水搞这些路数,就是想把我给整进去。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段,雨一段,我只能在他如来的手心里打转转了。

这个小兔崽子,真是丢人。

茄子脸看我坐定,突然嘣出一句话。这个小兔崽子,要力气有力气,要才气有才气,却发现自己身上有价值的、可以换钱的东西,就是那根几寸长的小棍子。

等等,等等。二毕摩,没头没脑的,你在说什么?

我生气,怎么着?我就不能说几句气话?

你倒舒服了,我要不要记录?

你是作家,该不该记,不会过脑子啊?

好,好,你说。

你说吧,这小兔崽子,起房造屋,难不倒他;吹拉弹唱,样样在行。不瞒你说,我还曾经教过他几篇毕摩经,要唱腔有唱腔,要韵味有韵味,我甚至都想向老毕摩推荐,培养他当三毕摩,可他死活不愿意,一定要外出闯荡。我以为其志不在小,还在他离家时翘大姆指送他。年底返家,村里出去的十几个人,就数他风光,穿名牌,玩手机,孝敬父母一大笔钱。完了,还杀鸡宰羊,请亲戚村老相聚。老毕摩都赞他是人中龙凤,必能出人头地。这个小兔崽子,真是气死人了。

我忍住笑,望着说话东拉西扯的二毕摩,等着他给我一个头绪。

二毕摩抬起水杯,牛饮一气。

我跟你说,这个小兔崽子,是陈老四的爱子。年年风风光光回家,给我们挣足了面子。我想,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遇,老毕摩不是叫我外出搞调查摸情况么?我就从这个小帅哥入手吧。从桂林到广州,从广州到东莞,这个兔崽子,总算让我找到了。他说他工作轻闲,收入高,不在世界有名的大企业大公司混,也不至于在一个小作坊里挥汗如雨吧?也倒是,这个小兔崽子在一个娱乐城里唱歌,唱些让我听了极不舒服的歌。山乡那些动听的歌,在那个场合唱,也不合适。唱歌跳舞,他有这天赋,弹一把小琴,可以把姑娘房里那些女孩的心勾到天上。唱段相思调,更是能让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女三月不知肉味,凭这个赚到大钱,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不曾想到,我的高兴劲还没有见到第二天的太阳,一辆红色的轿车和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子在子夜的路灯下,给我下了一场最冷的冬雨。

小兔崽子下班,就被这辆车截住,就被这个红衣女子抱住,就被更红的魔唇咬住,就被拖到了东莞最浓的夜色里。

这个小兔崽子,山里有盼他念他苦苦等他的未婚妻。多好的姑娘,早早晚晚,隔三岔五,就过来帮忙,把陈老四家的院子整理得都不像山村的院子了。城市里某个大户人家的花园,我见过的,跟陈老四家一样一样的。

到现在,我总算弄明白二毕摩为什么生气了。

男人有钱就变坏,你是担心陈老四家的帅哥被城里姑娘勾走了魂?

你知道什么?男人有钱就变坏,小兔崽子是坏人吗?他不是!

你别跟我急。

我犯得着吗我?我是跟自己急!你说我好好呆在山上做让人尊敬的二毕摩,过我的朴素的乡村生活,这不是多好的吗?我跑到城里,调查他们,我这算什么嘛?

老毕摩不是担心吗?我说。

他就是山村里一个多事的老头。你说这城里的人生能跟乡下的一样吗?

你这不是很明白的吗?干嘛生气?

这事还不算完。过几天吧,他又被另一个开黑车穿黑衣的女子接走了。这小兔崽子唱的是哪一出啊?

他是不是在唱歌之余,还当鸭?

什么鸭?你扯哪儿去了?

就是做男妓,凭裤裆里那根搅屎棍赚钱。

不是这样的。我跟踪了很久,这红黑世界是固定的。

那就是他养二奶、包小三了。

拉倒吧。我问过了,他在娱乐城挣的那几个钱,够他活在东莞就不错了。再说,那两个女人,你甭管是红是黑,被鼓鼓的钱包把纤腰顶得挺挺的,还用小兔崽子养?

哦,我知道了,他是被人包养了。

我猜也是这样。你说这么一个有本事的人,干上吃软饭的活,以后他还怎么回乡立足?

你假装不知道就行了啊。

我还有一个担心。红黑两娇,都是有家室的人。哪天,小兔崽子的事被她们的男人知晓,那他还有好果子吃?那些款爷,都是手眼通天的,小兔崽子如果不明不白从东莞蒸发了,我是不会感到奇怪的。

茄子脸调查的第一个人,他就跟我讲了这些。

我知道,小兔崽子是回不到从前去了。吃软饭能不能吃出未来,还难说。玩火者必自焚,这可是天定的,后果不堪设想啊。

二毕摩还是比较关心村里出去的人的。毕摩能通人神鬼诸界,可面对这个鬼神都捏拿不准的人之情事,却也无可奈何。

你别想了,睡吧。

二毕摩倒在沙发上,很快就发出了鼾声。

月亮照进心灵,那感觉跟抬头仰望夜空已大不相同。

她的打扮,时尚得可以让这座城市不知所措,也让我不知所措。这种时尚,不是骨子里透出的那种,也不是可以保存很长时间的那种,更像是一个恶作剧。一个放荡的富二代某天对着装的神来之笔,也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这不妨碍我的激动,我依然充满进入时尚深处的欲望。我相信这是升华爱情必不可少的步骤,我愿意死在提速的过程中。不知所措也不是什么坏事,它让我不必去想太多,患得患失,是最糟糕的点缀。月亮皎洁,月亮惹眼,月亮是我此时此刻的全部。

我的心从炸裂到稀巴烂,也就几天时间。我已被囚,我已被判处终身监禁。爱的死刑那可是立即执行的。死去活来,把爱变成一个动词,其间没有任何杂音。月亮最后的呼唤,宣告人生之途取得了重大突破,完美的青春和海枯石烂的许诺都包含于此。

茄子脸的存在没有让我们难为情,我们的历史需要参与者、见证者。

我们的疯狂也没有吓住二毕摩,他是通神之人,我们这点小伎俩,可能还不入他的法眼呢。

大家都没有羞耻感,没有罪恶感,反倒让我觉得这个下午的苦战是一种庄严感很强的仪式。无悔的青春和无怨的人生行进在爱的过程中,生命已达极限。

此时此刻,让我们神圣的,不是鬼神,而是我们自己。

这眼睛是美的源头,不是罪恶的源头。她有一双黑亮黑亮的摄魂大眼。是的,那是一双真正摄魂的眼睛,让人过目不忘。在山村,惊羡是应得且已经得到的奖赏。在城市,除了赢得惊羡,它还赢得伤害,赢得灾难。这不是眼睛之错,也不是拥有这双眼睛者之错。就是这双眼睛,成了通往地狱的甬道,往里走的,不是别人,正是眼睛的主人。

我不知道她走了多长时间,才能叩响地狱之门。我是在一张晚报上见到她的。那张嵌在一堆文字中间的脸,依然美丽,那双有些迷惑的大眼睛,依然摄魂。

真是可惜,散发着淡淡幽香的山野之花,原本有它自己的春天,离开了原生之地,却变成了恶之花。

二毕摩充满绝望与惋惜的口气,看到他眼角的泪花,我明白我要记录的是一个悲剧的主角,黑亮眼睛的拥有者。

被城市吞噬的外乡人,比比皆是。进城这些年,我就像进了审讯室,都市用种种酷刑折磨我,让我交出灵魂。我体无完肤,我走投无路,我似无任何逃出生天的机会,我只得苦挨着。

死扛到最后,是有可能时来运转的。

这不,月亮升空,我便越狱成功。我觉得我已成功越狱,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换一种方式开始新的生活。

黑眼睛蒙尘,几百个字,就把她短暂的青春和漫长的沉沦史叙述完了。

火车站外,被人打劫,变得身无分文。

向人求助,误信流氓,被囚成为性奴。

暗无天日的日子,她的黑眼睛里只有恐惧和绝望的狰狞。惨无人道的遭遇,生不如死的时间挤干了最后一滴泪;被人用毒品控制,她成了一部身不由己的机器,成为她恨之入骨的黑势力的帮凶。美色在前,诱惑在后,大款官员纷纷进入彀中,成为敲诈勒索的受害者。一次次侥幸成功,使这个团伙成了宁波的噩梦。直到他们动了不该动的人,宁波市副市长的花花公子,一个黑白两道通吃的人,被他们绑入山中。虽然藏身闽北山区,他们就像裸身出门,丑行于途,无处遁迹。

没有救赎者,没有救赎行动。从天而降的特种部队让绑匪惊慌失措。选择了他们在这条路上从来没有选择过的撕票。弄死一个人容易,但要摆脱杀人偿命的宿命之绳就不容易了。

我的侄女,就这样死在报纸一角。在一段文字的最后一句话里,黑眼睛成了山里人最后的记忆,成了城里人消遣过后的垃圾文字,要不是我从落满灰尘的角落里把它翻出来,它也不会尾随我到此,成为你笔下的一个人物。

看得出,二毕摩对一个美女提前退出历史舞台还是耿耿于怀的。

我退出时,情形会如何呢?

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人物,也想讨要一个答案,真是异想天开。能够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已是磕头碰着天了。

我相信,如果有一天我昂首回到故乡,那月亮肯定是给我带来大运的女神。

二毕摩大汗淋漓,在旷野上狂奔。似乎有什么要命的怪物在地下追赶他。他一次一次从旷野中跑过去,直到闯入我的住处。他面带微笑,心平气和,邀请我跟他一起去绑架这个时代。

这个梦整夜重复,直到我再也忍受不住,夺门离去。

门外是一个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深渊,我从高处坠下,惊恐万状的脸,被二毕摩甩了一耳光,然后又被他摁到冷水里,直到我完全清醒。

我跟你去绑架时代,行了吧!我拗不过他,答应跟他去干一票。

茄子脸松开卡住我脖子的手,我喘了一口粗气,从梦中醒来。

茄子脸在沙发上,发出令我心悸的鼾声,根本没到梦中与我同行。

难道这个能够主宰一切的通灵者,也需要一条出路?

二毕摩的梦,也不比我的高明。他说他梦到了两张脸,两张完美的脸重合后破碎,分裂出更多的脸,缺眼少嘴的失语者,把他围在中间,脸和脸相撞,燃烧起来,而二毕摩在熊熊大火中也失去了脸。

真是糟糕透了,他说,我不怕被焚烧,我担心的是没有机会燃烧。是的,没有机会燃烧,这才是我担心的。

一个梦而已。我说。

梦也许是真的,而我才是虚幻的,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没有生病吧?

你没有作家应有的敏锐,找你写东西,我是不是看走眼了?

那是肯定的。

我们的交谈并不愉快,但也没什么不妥。

受到影响的是早餐时间。

我们都没了胃口,快餐店老板肯定因错误估计份数而不快。我们没有在他期待的时间出现在他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他那张本就很黑的脸会变成锅底,肯定能吓坏一些初次登门的食客,搞得大家都不爽。

二毕摩的排解方式就是一个人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期待月亮,我没有理由玩消失。

除尘吸毒,植物摆件能帮上大忙。

我的选择符合一个懒汉的审美标准。一个拳头大小的刺头,十天半月不浇水,一样比我活得滋润。

月亮过来,见二毕摩不在场,反而变得更淑女了。

坐在桌边,她看到那个举枪自卫的植物球,你喜欢这种鬼东西?

谈不上喜欢,忘记照料它,十天半月也不会制造死亡事件,省心。你呢?这带刺的生命不会与你有缘吧?

还别说,每次看到它,我都会想到我的初恋。

初恋总会以奇特的方式影响一个人。

我只是想到一个绝妙的比喻。

能否说来听听?

没有选对人的初恋,就像这个仙人球,抱得越紧就会伤害越深,抛弃它,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丢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不至于这么绝情吧?

我就是这么干的。

真是聪明的姑娘。

抛弃混蛋是要受惩罚的,我现在的生活就是拜他所赐。不必用同情的目光看我,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想谈谈么?

不想。我只想让你快活。

你不快活?

这得看从什么角度看,从恋爱的角度看,还可以吧。从交易的角度看,我亏大了。

你的角度明确了吗?

我的角度以你的角度为准。

今天还算是交易吧,恋爱从明天开始。

这倒有点出乎意料。

为什么?

我以为你会把这些天都算入恋爱之旅呢。

虽说是一见钟情,但总得有一点准备时间啊。

真是诛心之论。

我的心早已稀巴烂,也不能让你的心完好如初啊。这不是我的风格。

来吧,空谈误事,我们还是整一点实际的。

她的欲望越高,我攀登的决心就越大。充满冒险精神的人生,也会具有非凡的意义。

她把我压住,我想想,又翻了上去。

身下一个月亮,心中一个月亮,身下的月亮在心里,心里的月亮在身下,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那就睡吧。她说。

我还能战斗。

别得意了,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你都有透视眼了,还有我的活路吗?睡就睡吧。

她钻到我怀里,像个累坏的孩子,沉沉睡去。

月亮也会小鸟依人。我的尊严又从垃圾筒里爬出来,回到我身上,呆在它该呆的地方。我也不是长得让人着急的人,我有信心留住月亮。唯一让我的自信心打折的是我的收入,吸引力有限。我自诩为作家,自然有过人之处,我的智慧具有魔力,能让月亮与日同辉,自然也能让她温柔到天亮。没有智慧的爱情叫困兽,逼人去干些匪夷所思的事,比如绑架心灵,比如巧语设套。我有我的套路设计,准能让她无怨无悔地许诺一生。

二毕摩能洞察不幸,也能预知福祉。

他选中我,是有道理的。我有改变一切的潜质。

月亮隐入云层,夕阳还在城市上空等着谢幕,二毕摩已经回来了。告诉我他看到幸福之门为我开启了。

这我知道。

你准备好了就行。我就担心你太仓促,搞砸了未来。

我已经把青春搞砸了,我也不想在很多年后回首爱情,还虚惊一场。在爱情的沃野上,培育的是一株挣扎着开花结果的酸枣树,那可不是我的作派。

一个母亲以独特的方式改变了我的调查内容。十六岁的孩子本不能选择做母亲,但她突破了年龄限制。一个十六岁的母亲本不能选择做孩子,但她也突破了年龄的限制。她离开山村时是一个孩子,现在她还是一个孩子,但让我感动且担心的是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我不忍心一个无辜的生命就这样冻死在垃圾桶边。

冬天,城市冷得像巫婆的噩梦。她比任何一颗掉进水窟隆的灵魂还冷。一个小小的失误,让她失去了卑微的工作,失去栖身的地方。面对一座城市,她的惊慌失措像一阵汽车尾气,不会让习惯污染的万物动容。

我听到了时断时续的哭声,是孩子的哭声,就在黑暗深处的某个地方。

人们都说城市是没有夜晚的,但那么多灯发出夺目的光,也有照不到的地方,这地方没有魔鬼撑起的斗蓬,它就是一些不引人注目的普通角落。

一株被风脱光了衣服的树下,摆着几个垃圾桶,一个没有选中拾荒者的纸箱里,藏着一把十六岁女孩打开这座城市的钥匙。

这把钥匙就是躺在纸箱里的弃婴。

她的哭声让我心悸,我知道,我与她命运相连。

十六岁的女孩抱着她的第一个孩子,蜷缩在一个能避风的角落,在冻僵之前见到了第二天的太阳。有人将她和孩子送进了医院,她们就这样在医院里找到了栖身之所。

有了一份在医院清扫垃圾的工作,她就可以凭自己的劳动把孩子养大了。

她后来又收养了两个弃婴,将自己微薄的收入全投到孩子们身上,活得很充实。她的事迹被一个记者报道,她成了感动城市的人物。三个孩子找到了很好的归宿,她从城市消失了。在另一个城市,她端着刚煮好的面条站在客人面前,小店的老板娘的声音也跟到她耳后:小菊,快收拾一下七号桌的碗筷!她放下手中的碗说,先生,请慢用。然后,她奔到七号桌边……

怎么样?这个还让你满意吧?二毕摩又喝了口酒,然后望着我吞云吐雾。

小菊才十六岁?

十四岁辍学,十五岁出来,已经两年没有回家了。打工收入,吃完花光,一分钱没攒下,不好意思回家呢。

二毕摩,你对她的选择有意见?

我只是为她惋惜。在一个城市出名,她本可以借此玩些漂亮的花话,这也许能改变她的命运。选择陌生的城市重新开始,够她喝一壶的。同样遭遇的人,伸出同样无助的手,其他人的手都伸向了温暖,伸向了触手可及的利益,只有这个小妮子,再次把手伸向天空,伸向不可预知结果的努力,伸向最扯蛋的山里人的原始天性。我没有怨她,相反,她让我肃然起敬。

跟二毕摩可以谈这么多,让我对自己刮目相看。说真的,我一直以为我与他人是格格不入的。在山村,他人的存在是一种折磨;在城市,他人的存在已然是地狱。我想没有自闭症都困难。

我跟很多人说过,如果不是时代出了问题,那就是我已不可救药。

我知道我父母的想法,只要一个人还在以自己的努力去挣扎去拼搏,那就没有到令人绝望的地步。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让一个作家问心无愧的,也就是这种尽力而为、不怨天尤人的平和心态。我以我的方式介入时代,创造属于自己的历史,失败和成功都是历史的一部分。细节构成历史,历史掩盖细节,又何必耿耿于怀?

沧海一粟,也比无强。世界一尘,也具重量。积土成山,积水成渊,兴风雨,藏蛟龙。一段记苦,一段记甜,笔耕不辍,血泪成篇,也可惊天地,泣鬼神……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早晨,茄子脸坐在床边,盯着我的眼睛看。

睁开眼就被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惊吓,没有人会有好心情的。我掀开被子要起来,被他制止了。

别动,让我再看一眼。

这张可以让猪狗贱踏的脸,再看也不会是朵玫瑰花。

我读到的是另外的东西。

我盯着二毕摩的茄子脸,想知道他如何调查我的灵魂。

死神不是最具杀伤力的杀手,看不到希望才是你失败人生的终结者。

我已经看到希望了。

可你的信心不是很足,有多大的意志力就能干成多大的事,爆棚的信心才是开启未来的钥匙。

如果可以,我会为你举办一场通灵者的盛会,让你在全世界的通灵人士面前长长脸。

这个提议好。听了我的气话,二毕摩却笑起来,我充满了期待,你可不能食言哦。

十一

调查自己,剖析自己,理不出头绪的还是自己。

把美撕碎,把丑放大,作家可以以这种方式触及他人灵魂,可自己还没有资格申请一枚勋章。

我为自己贴上的作家标签,在我认识的人和认识我的人看来,就是一枚贱卖自己的草标。只有在二毕摩眼里,它才是闪闪发光的金字招牌。

二毕摩何许人也?有他的肯定,我还怕世人的白眼?

月亮是在二毕摩重新布置我的灵魂世界时,最重要一环,月亮颠覆了我对女人的理解。

午饭后的尿刚撒完,月亮就出现在了我特意为她准备的心空。

我迎上去,与她紧紧相拥。

她理解这个举动。猴急的嫖客不会这样,妒忌的恋人不会这样,被吓坏的心理还未成年的情感投机商不会这样。这样的拥抱,可以穿越无数的寒夜温暖慢慢变老的心灵。

她认可这个举动。她拥抱我的方式让我洞悉了她的内心世界,不是上帝的笔误,不是山神的恶作剧,不是幽魂的心有不甘,而是青春、激情和爱的神来之笔,她以这样的领悟让我豁然开朗,人生在此时画上句号,也值了。

可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哪。海还没有枯,石也没有烂,爱到海底成传奇,爱到石心成美玉,都是值得期待的。

此时此刻,站在我们身边的二毕摩就是一首赞美诗。

我被月亮洗白,除了月亮,一无所有。

月亮被我清空,涂写的一笔一画,都是令人战栗的第一次。

二毕摩被我们的爱情点燃,浴火重生。

我喜欢一直有风的大山,让我嗅到自由的气味。我喜欢城市的马路,让我穿过数以万计的心灵。我喜欢以自己的方式入世,不幸和苦难让我变得不朽。

被一个男人摁倒,那是一次山峦崩摧的大地震。左边排空海啸袭来,吞噬了挡在前面的一切,右边冲天火山喷发,浓烟万丈,掩盖了视野所及。我闭着眼睛,在这个令人窒息的环境中度过了八个月。等我逐渐适应,我发现我的精神世界已成一片废墟。这里没有尸横遍野的惨象,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恶臭。这里没有底层人群来来往往,可我们全部都坠入了万丈深渊。尊严的拥有者在这里挥霍尊严,规则的制定者在这里破坏规则。道貌岸然者,以最无耻的行为诠释着道德沦丧。义正辞严者,以最卑鄙的语言嘲笑着社会正义。我们流下的眼泪,是这个环境里最纯洁的珍珠。

听月亮讲自己的事,听她说心里话,我和二毕摩都成了朝圣者。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涟漪,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索性泼上些残汤剩饭。我们的招揽之举,我们的踊跃接待,也可以算是救赎时代的高尚之举。一些姐妹被人相中,在别墅里当二奶,在办公室里当小三,成了卑鄙者的通行证。

我也一度成了某个神秘人物的玩物。他的帽子太大了,大得可以遮住那个城市的天空,他的地位太高了,高到让我时时感觉缺氧。我被吓坏了,知道自己无福消受,因此,我逃走了。大都市没了我的立足之地,我才来到这里。

近乡情怯,却也无可奈何。

我宁可让凡人轮奸,也不想让奸雄独霸。这样的人还在我面前大谈中国梦,真是天理难容。中央高层提出的中国梦,是我们这个民族走向辉煌的宏愿,却成了一些人蹂躏时代、强奸民意的道具。见我和二毕摩听得失态,月亮笑道,这不是我说的,是我的一个姐妹说的。她是一个博士,一个只知埋头读书的老处女,人长得令人疼爱却不解风情,被校长以留校任教为诱饵,当作礼物送给了一个高官。高层路线没有带给她好运,却把她改造成一个和我一样的不朽者。不朽者也是她的发明,她说,当官僚成为恶棍,当统治者成为流氓,当这个群体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地想方设法巩固自己的地位,他们也就成了速朽者。那么,所有以人的方式生活在人间的,都是不朽者,哪怕这些人是被污辱与被损害者,她们的灵魂也是不朽的。她说,一个可以出卖灵魂的追梦人,比如曾以希望诱惑她的校长,如果还人模狗样地站在讲坛上,污辱太阳底下最光辉最神圣的事业,那无异于在强奸无数求学的天之骄子。她丢弃一切,抛弃一切,成为一个狗屁妓女,却心安理得。

她让我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动。我不知道她这种极端之举是不是最佳选择,但我敬佩她的自由意志。她的肉体变得越廉价,她的灵魂就变得越高贵,这给我指明了一条路。误入风尘,歧见伤人,唱赞美歌又变态,我明白,时代肌肤上的毒瘤,怎么着也得清除。以适当的方式退出,找回自己的尊严,走上生活的正轨,我也是可以自我救赎的。

十二

死不是最好的选择,鲜血不是最佳的答案。二毕摩让我明白,爱是可以送给自己的最佳礼物。我同意。想到此,我脱口而出。

你占大便宜了还能不同意?茄子脸笑道。

与过去一刀两断,重新开始生活,看来我的苦心有结果了。二毕摩有些感慨。

我是作家,以记者的身份找到活路。跟在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后面,调高他们不着调的音量,美化他们的各种虚情假意,谋杀他们阴暗的人生。如果要速朽,我应首当其冲。

我没有理由嘲笑一条狗,因这我比狗差多了。我也没有理由鄙视一个妓女,因为我比妓女下贱多了。我是一个作家。这是我安慰自己的借口,因为我可以把我干的所有事解释为采风,解释为体验生活,也可以解释为讲这讲那的。我是一个作家,写出不朽的作品是我的中国梦,因为伟大的作品还没有敲响我的门,我还需要作充分的准备和漫长的等待。

月亮和二毕摩扯碎了我的面具,现在就动手,以自己的良知为时代为周围的人写下第一段文字,这才是一个作家该干的正事。

有了脸蛋谁还在乎头发,有了身材谁还在乎姿势,有了胸部谁还在乎脖颈,有了下体谁还在乎膝盖。爱是一个动词,是一个把男人和女人逐渐缩小的过程,在大街的某个暗店,在我的床上,都如此。今天的美妙不在这里。月亮玩一个双脚朝天的游戏,我扮一个淹死在欲海中的表情,都会破坏这里的氛围。我们突然不说话,都想到逃离城市,跑到山上的某条不知名的箐里隐居起来,然后抓两只鸟回来,教它们说话,命令它们直立行走,以便让畜牲进化为人,跟我们相依为命,共同迎接日出日落。就是一起想到了这些,我们也没有说话。

明天搬来,不如今天就住下,二毕摩此言正合我意。

我得去拿点东西。

我们等你回来吃晚饭。

二毕摩很会抓时机,没有给月亮留余地。

前几天,是半个月亮爬上来。

从今晚开始,一个月亮拥入怀,可不准不幸福。

是不是要融化了?月亮走后,二毕摩问我。

你说呢?心变得稀巴烂的感觉,你的体验应该比我深吧?我笑道。

聪明人,不必把话点得太明。他心里想什么,我清楚。我心里想什么,他也门儿清。

你的调查故事,还有多少没有讲完?

其他人的故事,跟你认识的打工者差不多,累并快乐着,中规中矩,我也不必作些古怪的表情来讲述他们平淡无奇的故事。

我知道你还有故事没有讲完。

今晚多一个听者,我得想想该怎么讲。

是啊,一个故事受到讲述者的器重,跟一个妓女受到嫖客的爱慕一样,不是什么好事。

你说什么呢?有那么不堪吗?

窗外传来呼呼的风声,看来要下雨了。

雨可以洗涤一切,雨也可以掩去真相,把你带到危险之地。

月亮在雨中出门,不是一个好兆头。

这种想法,不仅我有,二毕摩也被啪啪啪啪打在窗棂上的雨点惊住了。

月亮可以穿越古今,当然也可以穿过一场暴雨。

月亮跟我没关系,一场雨就是一场雨,哪怕它从冬天下到第二年的夏天,我也没什么可忧虑的。月亮在我的心空东升西落,哪怕一滴雨,只要会影响到月亮,就可把我溺毙。

不行,我要去接她。

你知道她住哪里吗?

不知道。

我们就在这里等。我就不信妓女都是天生的这类屁话。她要回头,她要退出,哪怕天上下的是刀子,也不该成为她迟疑的借口。

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不放心?

要是没有雨,我相信功德圆满了。但老天要一点点关上我们费力打开的门,我们还得加把劲。只要她在这道门把我们挤扁之前回来,一切就导入正轨了。

我知道这扇门,是爱和自由做成的临时逃生之路,现在,忧伤、焦虑、绝望等,都以自己的方式在扯爱和自由的后腿。我和二毕摩,就是扯后腿的主力军。

这辈子,我做了不少蠢事。现在冲出门去,就是我可以做的最蠢之事。我相信,就是那个博士,也不可能给月亮指出一条救赎之路。这条路,得她自己去走去闯。

雨越下越大。

二毕摩的脸越来越惨白。

我越来越担心。

如果月亮挣不脱雨幕,这一天,将成为我悲惨青春里最悲惨的一天。

坚持住!坚持住!

雨下了两个小时,我们着急了两个小时,城市沉默了两个小时。夜色就在这两个小时里从地面冒出,隔开了雨与灯。

屋里的灯亮起来,外面的雨就再也看不见了。

它还在那里猛下,你却看不到,这种感觉会让你恐惧,你头脑中出现的幻影会取代真实世界。这种瞬间一旦变成永恒,你就疯了。

无限风光在险峰,登山者如是说。

别有幽愁暗恨生,沉思者如是说。

我该说什么?我问。

你想说什么?茄子脸反问。

你把我变成了爱的困兽,我希望挣脱牢笼。

没想到你这么没有智慧,难道我被自己的智慧骗了吗?

跟你说话真是累。

雨下久了,雨里跑出了一头怪兽。

怪兽以电闪雷鸣掏空了我,没收了小区的光明。

停电之后,世界变得诡异。

我看到二毕摩眼里射出可怕的光,像一头野狼,在黑暗中搜寻倒霉蛋。

不必那么绝望,想喊你就喊吧。

二毕摩果真喊了起来:来了!

我仔细倾听,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二毕摩被幻觉控制了,这如何是好?

再拐两个弯,她就到小区门口了。

二毕摩有千里眼,有顺风耳,雷雨和黑暗对他而言就不算道菜。

但愿他不是着魔后说胡话。雨下在屋外,但所有的雨水都积在我心里,一旦心堤崩溃,后果不堪设想。二毕摩不负责任的话语,肯定会成了摧毁一切的超级炸弹。

二毕摩眼里的异光隐去,发出了婴儿般的笑声。这个突然出现的调查者,给我做局,规划了我的命运,设计了我的灵魂,典当了我的爱情。

因为月亮,我认命了。

二毕摩边笑边走到我身边,紧紧握住我的手。祝贺你,大作家,真为你高兴。停了一下,他放开我的手,去开门吧。

打开空洞的门,可以弥补我空虚的心灵,值得赌一把。

我打开门的一瞬间,灯亮了起来,小区恢复了供电,我却被吓了一跳。

门外什么人也没有。

把门开着。见我又要关门,二毕摩说。

空荡荡的走廊,惨白的灯光,一个欲现未现的魔影,仿佛是某个精神分裂的画家的杰作。

一个满怀希望的中年男人,一个被绝望击穿的作家,一片横在二人中间随时会炸响的空气,仿佛是神操作的提线木偶。

真让人受不了。

过来喝一杯。

我没有喝一杯,而是点燃了一支烟。烟头明灭,烟雾聚散,扭曲的空间,变形的时间,渐渐被稀释了。

得、得、得,高跟鞋叩击水泥地板的声音让人更紧张,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单调,却越来越荡人心魄。

声音的制造者和拥有者,城市的夜游之神,挎着一个小包出现在门口。

一只落汤鸡,一个没有被雷电击中的幸运儿,一个在风雨中也能认清方向的执着女人,够酷,也够感人!

她脸上哆哆嗦嗦露出笑的时候,我已经来到她面前。一个拥抱,一个亲吻,两行热泪,这是我欢迎她的三步曲,很有成就感。

快换衣服,别弄病了。二毕摩就比我实在,他接过月亮的包,把门关上,给出了自己的关怀。

月亮在两个男人面前换衣服,没有丝毫难为情。她皮肤白皙细腻,万里挑一。她的三围超标准,再挑剔的画家也会闭嘴。她的性感,让我热血贲张,心甘情愿当一条累死的牛。

造物主的杰作,视觉的盛宴,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们的侥幸还没来得及以适当的方式进行庆祝,换好衣服的月亮却发出了剧烈的咳嗽。

我的手放到她额头,滚烫的皮肤没有烧坏月亮,却烧坏了我的心。

不好!我惊呼起来。

茄子脸是行家,一伸手,表情就凝重起来。

得送她上医院。

月亮惨然一笑,我没事,整口酒给我喝。

你发烧了,不能喝酒。我马上制止她的蠢行。

二毕摩倒不甚在意,倒了一杯酒给她。

酒入愁肠,没有化作相思泪,却引出一串更让人揪心的咳嗽。月亮靠在我身上,呼吸急促,像一条将淹毙的鱼在水底坚持吐泡泡,仿佛要告诉我什么。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示意她住口。

十三

我背着月亮,二毕摩打着雨伞,我们来到小区门口的诊所。这里,是一个从大医院退休的老女人的王国。她带着四五个年轻的姑娘给一些不想到大医院受煎熬的病人进行诊治,开点常规的药,进行输液什么的,一天的收入也不菲。

我把月亮放在床上,叫老女人过来给她诊断。

老女人摸了摸她的额头,听了听她的心跳,号了号脉,然后在桌前开了个处方。

看她成竹在胸的模样,我也不太紧张了。

二毕摩配合老医生填写了月亮的姓名年龄之类的信息,然后掏包付钱。150,不算一个很离谱的数字。

一个穿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年轻姑娘,听到老女人的叫唤,过来拿处方到电脑前敲了起来。之后,她进了一道小门,在里面忙活半天,端着一箩瓶子出来,走到月亮身边。

她的动作很熟练,很快,一些来历不明的液体就源源不断加入到月亮的血液中,参与她的血液循环。

月亮沉沉睡去,我拿钥匙给二毕摩。你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就行。

我也想留下。

叫你去休息你就去吧,没必要在这里干耗着。二毕摩是一个识趣的人,接过钥匙,打着伞,钻进了雨幕中。

我搬一个小凳子,坐在床边,将手伸进被子里,抓住月亮的手。冰凉的手慢慢有了一些温度,传递给我一些让我激动的信息。

迷迷糊糊之中,我的灵魂穿过月亮,到了另外的地方。

一道石门,上面画着一些奇怪的图案。成排的人,翩翩起舞,手臂上渐渐长出羽毛,向高处飞去。它们在天空排成一列,看上去像蛇又像龙,仿佛天外来客,从空中掠下一道耀眼的光芒,眼前的一切不见了。

此时,我发现自己陷入一片竹林的迷宫中。

浓浓的雾气在竹林中弥漫,各种闻所未闻的声音在我的心板上刻写着一些我弄不明白的文字,并且以这些似曾相识的文字在我心原上修筑起一道无边无垠的墙体。我想,我可能要在这片竹海中变成一具人体化石了。

我站在竹海中祈祷,希望自己能够跃过自己,到一个没有自己的地方唱一首属于自己的歌。这个奇怪的想法拥有一种魔力,击穿墙体,在竹林中开出一条毕直的大道。

惊讶之神从我眼中钻出,在不远处的一蓬竹子后,牵出一匹飞马。

飞马如风,带着我狂奔。

世界变成一条让我驰骋的大道,让我不知道自己是去追逐还是在逃离。

两边是竹林和浓雾,隐隐约约的一张脸,在其间时隐时现。前望苍茫,后视亦苍茫,一个人的自由让我变得不知所措。

神马亦实亦虚,既在地上发出得得蹄声,又在厚云上呼呼振翅,我只好闭上了眼。

闭眼,也关闭了通向心灵的路。

我感到自己似乎又回到了竹林,像一个被人玩来弄去的魔方,变来变去还是那不讨喜的模样。

要不要睁开眼,这成了一个最艰难的选择。

没有睁开眼睛,我也看到了世界。

二毕摩从岩石上跃下,径直飞向布满尖石的地面。我以为他要变成一只鸟或者其他什么会飞的玩意,没想到他一头撞向了石头。

血水四溅,弄得我的世界一片惨淡。

你干什么?我高喊一声,睁开了眼。

眼前没有高崖,没有乱石滩,没有二毕摩和鲜血,也没有浓雾弥漫的竹林。

天上太阳高照,眼前白浪滔天。

不知从何而来的无边波浪把我变得更加孤独。一个木箱,随波漂荡,我茫然无助地坐在箱子上,等着一个足以改变命运的巨浪到来,把我从箱子上弄下来,在水中变成一条无所不能的龙,或者变成一尾惊慌失措的鱼,或沉入水底变成一具不朽的冷藏尸体。

漫长的白昼,太阳就那样高悬在天空,已经找不到该落下去的地方。太阳不落,太阳都成了该死的,这才是要命的。

奇幻漂流,你不知道水底会突然出现什么,一如你不知道天空中会突然出现什么。

一道黑色闪电划过太阳,我看到了那只从小就看到的一直在阿姆凯尔高原上无休止飞翔的神鹰阿鲁卡勒,从蓝得可以让你的灵魂高歌的远空飞来,伸出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铁爪抓住我的衣领,把我带到一个四处环绕着毕摩颂经声的高峰上,指挥我从最陡峭的悬壁爬下去。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从任何人都无法企及的高度往下降,这跟我多年积起的经验相佐,但我不能停止。我不知道会有什么在最坚实的地面上等着我,我也不能停止。

半山之下,白云朵朵,栖于树梢。我身轻如燕,我矫健如狼。半壁见海日,空中闻鹰唳。身边许多毕直、高大、青葱的松树,向天空走去。松排山面千重翠,是我打小就喜欢的。松海如幕,松涛如怒,我找到了自己熟悉的节奏,飞身纵下。落地摔死前,被月亮用百褶裙兜住,那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打完了,我们回去吧。

穿过我的黑发的月亮的手,将我从恍恍惚惚的世界中扯回来。

月亮看上去已经完全恢复,外面的雨早已停了,夜色温柔。我搂过月亮,背上就走。

月亮也挺配合,伏在我的背上,成了我灵魂的一部分。

背着月亮回家,这样的夜晚真是爽呆了。

茄子脸虽然提前回家,但他的心被小诊所里的月亮挂住,没有一点睡意。

我知道茄子脸与月亮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虽然我说不好他们之间是不是有能触及灵魂的故事,但可以肯定,二人之间的事,扯开了说,能够要了人命。

二毕摩开门,一把抱住我背上的月亮,放到床上。

我喘了口气,看着二毕摩给月亮盖被子。

月亮摆摆手,我要上卫生间。

茄子脸看看我,这个,你来吧。

我过去,扶着月亮,带她进了卫生间。

夜深人静,异物离体的声音很响。

二毕摩听到这声音,知道月亮身上逃走的力气又回来了,脸色不再凝重。

在这个卫生间里弄出这种要命声音的女人,也不算少,我承认我这些年干了许多荒唐事。这种声音也是交易的一部分,爽或不爽,这种干扰之声都会让通畅的时间在这道门后拐弯。

月亮在门后,不仅让时间拐弯,还赋予普通的声音一种刻骨铭心的感动,让我此生再也无法忘记。这种魔力,不是什么女人都具备的。

同时感动两个男人,两个自以为了不起的男人心甘情愿让灵魂在一泡散发着臊味的尿里溺毙,这个女人拥有一种怎样异端的力量,你用脚指去想,都会被吓一跳。

夜不能眠,夜不成眠,这日子也能过。

看着月亮沉沉入睡,两个男人似乎明白了自己就是上苍赐给对方的礼物,月亮就是见证。

我是两个男人之一,我应该是二毕摩这生中遇到的为数不多的值得停下来好好聊聊的男人之一。二毕摩对我而言,亦如此。

如此沉着冷静,不愧是令世人敬畏的毕摩。

世人敬佩毕摩,你知道毕摩也敬佩一种人吗?

我不明白这世间还有什么人配得上毕摩的敬意。

经历了岁月的种种折磨之后还能接纳自己的人。

穿得过岁月沧桑,谁还不能接纳自己?

那些抛弃了尊严的人,那些杀死了自我的人,他们站到北边,南边应该不剩几个人了。

好像是这么个理。

所以,忏悔,救赎,改过自新的人,比那些自诩从不犯错的人更圣洁。

没想到你会这样鼓励我们。

是鼓励你们么?也许只是安慰自己的借口,谁知道呢。

城里没有山雀醒来时的合唱,没有雄鸡独白时的高鸣,但城里有嘈杂的轰鸣声,伴着难闻的气味,又给芸芸众生端上了一盘令人惴惴不安的大菜。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主动或被迫,交出了自己的健康证和幸福证。压力是落在人心上的一层无法清除的霜,让人心灵冰冷,长时间戴着一个保持低调的假面具,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疾病是非正常心灵上唯一的一幅图案,让真善美和假丑恶都失去了原来的诠释词条,没有了可以严格区分的界线。

我是被压力整垮的人,在垮掉的季节里成为垮掉的一代,身染重疾,无药可救。我也是被压力拯救的人,置之死地而后生,死活不惧,敢爱敢恨。一切无法丢到身后,那就背着前行,累死方休。

二毕摩显然看穿了我的心思。我要出去一趟,如果还得让小诊所赚几个钱,你就掏掏腰包。一个女人,几个小钱,累不死你。

二毕摩阴笑着走了。

显然,我们不是一路货。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二毕摩在外面显然也很精彩。

早饭时间,他还没有返回。

我带着月亮进了快餐店,坐在认识二毕摩时坐的位子上,享受着廉价饭菜带来的感恩心情。

这个让快餐店里的人都睁大眼睛看的月亮,一竹杆把我的虚荣心和自豪感举到了半空,让我骄傲得找不到北。

情到深处,忘乎所以。爱到深处,忘我投入。快意人生,不亦乐乎!

午困袭来,真是挡都挡不住。

昨夜未睡,紧张撑着左眼,担忧撑着右眼,熬到天亮,屁事没有。租房晚睡足,月亮娇体恢复,也顺手取走支撑我眼睛的东西。

倒在床尾,还没爬到床头,我像一个小孩,在爬行之途中沉沉睡去。

月亮像一个委屈的孩子,蜷缩在沙发上,想痛痛快快哭一场。月亮也像一个被青春绑架的外星人,突然读不懂她混迹于中的人生之书。

来错了地方跟错了人,这才是悲惨舞台上最悲惨的一出。梦中那个面目不清的白胡子老人说的这句话,让我顿生危机感。

谁说的?这不是真的?

我似乎把梦里的担忧带回了现实。

看你满头大汗,做噩梦了?

我在读书,拜见导师,听到了人生箴言。

把你吓成这样,你跟错导师了。

昨晚没睡,疲劳所致。

你继续睡吧。

你陪我。

月亮乖乖躺在我身边,我伸手抓住她胸前的兔子,梦见自己躺在桂树下喝酒时,月亮的湿吻还粘在我的唇上呢。

十四

阿姆凯尔高原上最凶险的峡谷里,流淌着一条不为外人所知的河流。河水从一个山洞中流出,山洞里生长着一种不长眼睛还透明的鱼。它像魔王留在世界的符咒,控制着旁边的山村。

久而久之,这里成了禁地、圣地。

只有在毕摩的带领下,村里有头有脸的几个男人才能进入洞中,去捉拿无眼神鱼。

那鱼烧成汤,美味甲天下。

美色、美玉、美金,美得都能让人疯狂。

美食也一样能让人疯狂。

我悠悠醒来,朗月满怀,听她讲一个发生在大山里的故事,自得其乐。

没有树的地方没有树荫,没有神的地方,毕摩的女儿就没有爱情。哪怕她像一枚已经熟透的桃子,眼看着要坠入泥土,腐烂变质,却没有人伸出采摘之手。

老毕摩的手可以伸到云里去采雨,老毕摩的女儿,她的心却变得越来越干燥。只要一点点火星,那里就会点燃起足以烧毁一切的大火。

那火星就在峡谷底部的暗洞里。出现在禁地的人,是个出色的男人。他威武雄壮,可以把山里女人从梦中带走。可他年近不惑,却只能自己抱着自己取暖。

没有女人干扰他的生活,他的阳刚世界里尽是些不可思议的传言,说他爱同志甚于一切。两个太阳当空,也能若无其事,不得不让人举手加额。

好在他喜欢洞,喜欢禁地,一切便都有可能了。

洞,是一个阴郁的名词,联想到女人,就更不得了。金沙江无底,这种说法便在山村里成为无解的预言。罪恶屯兵于此,将军挥百万雄兵也枉然。我突然想到这些,忍不住抬眼看了看月亮。

老毕摩的女儿也是禁地,不是命中注定的人,闯不了。

没有眼睛的透明之鱼,也没有想到有眼睛的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女人会在这里发出让山神水神树神土神都目瞪口呆的声音。两个人的第一次在清清的凉水里很快没了痕迹。两人煮食怪鱼,一样吃得津津有味。老毕摩的女儿因将这个怪异的男人拖下水而长出了一口气。

男人知道可以这样享受女人因而惊喜不已,哪怕她是毕摩的女儿,也一样打开了他生命中的另一道门。性趣在男人身上不是他的错,性趣被女人抢走也不是他的错。他的错在于离开洞穴后的心理变态。想七想八,想前想后,直到他的灵魂被风吹走。老毕摩的女儿无数次闯到他的床上,但他的精神和肉体都阳萎了。

躺在月亮身边,我一直控制着的那匹狂野之马又腾空而起。有这样一匹马,流浪四方的孤儿也可以像英雄一样大笑。

此时饮马长江,这是何等壮怀激烈啊。

满意不?

这辈子不会迷失方向了。

这像一个许诺,令我感动。

插曲恰到好处,添光添彩自不必说,也让我后面的故事好叙述多了。

月亮泪花盈盈。你听懂了么?

我点了点头。

二毕摩知道离开山村的我,成了一个令人不耻的婊子,心里有一种负罪感。

这倒不见得。

把我引入你的生活,就是他采取的挽救行动。

你是二毕摩给我的礼物,也是上苍给我的礼物。我是二毕摩给你的礼物,也是上苍给你的礼物,从这个意义上说,上苍对二毕摩不薄,对我们更不薄。

在山乡,毕摩是道德是法律,救赎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这是我担心的。

如果死亡意味着胜利,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知道,有二毕摩的生活,是一种活法。没有二毕摩的生活,又是另一种活法。

二毕摩拯救了我们的灵魂,不能因为感恩,就让他把我们推向另外一个深渊。

对。我们要用自己的歌声歌唱梦想,歌唱未来,歌唱永恒。

二毕摩进来,我和月亮还赤条条躺在床上。

驰骋沙场,纵横生死,汗血宝马雄风不减。

紧紧抓住宝马的月亮像一面猎猎作响的风中之旗,让人魂飞魄丧,让人重拾信心。

二毕摩放下手中的东西,进卫生间放水。

那声音仿佛来自地底,虚弱无力,让我和月亮心生愧疚意。

我们起来,穿戴整齐,像这个城市最有尊严的一对恋人,迎接二毕摩出卫生间。

天天快餐店,灵魂都可以挂到快餐店的食谱上了。我买了些菜,你们谁下厨吧。

月亮高兴起来了。就是在城里,在最底层,我们也不能把自己弄成一部二十四小时不停、什么都干的机器。

我可是一部生锈的机器啊。

如果还没报废,那就动手吧。

没有知己,酒千杯也少。

话很投机,却说得不多。

风卷残云,丑态毕露,一顿饭就让我们都现形了。

现形也不丢人。

相反,很温暖,像静静坐在父母身边一样的温暖让我潸然泪下。

十五

作家,别忘了你的使命。

二毕摩开口,那一定是有料的。

时间不会在我这里中断,历史也不会在我这里隐形。

我的话,既是说给他们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从东莞到桂林,从桂林到武汉,从武汉到驻马店,我这才追上了正宇。小两口带着孩子,他们的青春,在一个灰尘满天的砖厂里绽放。

最初几天,我以为他们之间的问题已经解决,他们的人生已步入正轨,心里暗暗为他们高兴。

周六,那是一个放松的日子,一个影子却让我的心情变得沉重。山村树林里出现的影子,又在砖厂外的林子里出现。让老毕摩受辱的一幕,同样让我受辱。

我偷偷潜到工棚外,想看看正宇在干什么。

孩子不知受了什么委曲,哭得人前心扯着后心疼。

正宇左手抱着孩子,右手在土灶上忙着。

佳肴上桌,肉香在工棚里飘荡。

女人回来了。摆碗筷,添饭菜,吃得很香。

正宇看她狼吞虎咽,黑瘦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

女人吃好,来到正宇面前。

正宇细嚼慢咽,品尝着自己的手艺。

女人很丰满,一对圆润饱满的乳房不仅是孩子的天堂,也是男人的天堂。

女人有动人的歌喉,一曲儿歌唱罢,孩子进入了梦乡,我也几乎沉沉睡去。女人很会来事,让正宇把刚被人犁过的田地重翻了一遍。女人也很会讨巧。夜里奶过了孩子,她用那张令人感动的嘴,让精疲力竭的正宇一阵阵痉挛。

你就这么看着。

对,我就这么看着。在那里十几天,我就这么看着。

正宇对女人的事就一点也没察觉?

我不知道。从正宇拼命干活的情形看,那个飘荡在他们中间的幽灵似乎也困扰着他。

他就这么忍着?

也许吧。既然反抗不了,就闭上眼享受吧。

闭上眼享受,亏你说得出口!

我还能说什么?我在他的工棚外看,跟着女人到他们幽会的树木里,你以为我好受?

你就没有想到要做点什么?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就是我能做的。

你也够残忍的。

又是周六,跟着女人来到树林,看到那男人,让我忍无可忍。

那天,这两个人办那苟且之事,搞得很隆重,很认真。我蹲在不远处的树下,头昏眼花,四肢发麻,他们还没谢幕。

女人起身离开时,我已经瘫倒在地。

男人吹着口哨,往另一边走去。

我尾随男人来到一条沟边,目送他消失在沟底最黑暗之处,才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那里。

让男人消失在黑暗中,我猜想这回二毕摩是下黑手了,但我没有说出口。

之后,我就到了这里,选中了你。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明天,我就要离开了。二毕摩似乎也明白我心里所想的事,说出了要离开的话。

就这样结束了?

就这样结束了。

二毕摩没有等到天亮,半夜就悄悄走了。

我们等了几天,他再也没有返回来。

十六

我整理完稿子,跟着月亮返回山村。

二毕摩没有回山村,既出乎我的意料又在我意料之中。

老毕摩看到失踪多时的女儿带着一个男人回家,高兴得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能通灵鬼神的圣人,杀鸡宰羊,大宴乡邻,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二毕摩吩咐交给老毕摩的稿子,我最终没有拿出来。

月亮带着我去峡谷底部的阴河洞里看没眼睛的透明怪鱼。我欣然答应前往一探究竟。我记挂的不是那个洞,那条鱼,我神往的是途中要经过的那片树林。这几天,我都渴望着把月亮摁倒在林里的销魂一刻。

既然二毕摩提前调查清楚了我的时间和故事,我只有复制松林里那令人不耻的一幕,才有炫耀的资本了。他就是天天睁大眼睛盯着看,也不会想到我们的故事会滑进别人的故事里。

林涛阵阵,松香怡人,我拉着月亮进入林中。

我没有想到的是一向热情、大胆且顺从的月亮,说什么都不肯乖乖就范。看来,山野的月亮已不如城里的月亮让人感动了。但脖颈上一道深深的吻痕,让我无地自容,令我引以为豪的那匹名贵千里马,此时变成了一条人见人厌的癞皮狗。

看来,我又要变成倒在冰冷的阴河洞里的二毕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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