磷火灯

2017-11-14 18:10西
金沙江文艺 2017年3期
关键词:青竹山寺瞎子

西 木

梦山寺的夜晚总是灯火通明。山上昼短夜长,我们期盼夜幕降临,却又惧怕夜幕降临。

我就要死了。这几日,一闭上眼睛,就有三个身影在我眼前晃悠,他们时而朝我笑,时而朝我哭,我不知道他们是来拽我走,还是在挽留我。

这是三个天使,这是三个魔鬼。我厌倦极了!我不敢闭上眼睛,我怕看见他们!我让翠珠叫来更多的姐妹陪伴在我的身旁,但是没用,生命之火慢慢熄灭,我的眼皮不由地塌落,它不再听我使唤。

现在,我想给你讲讲他们三人。他们二男一女。我累了,你得耐着性子听,因为我的思绪已经开始混乱。不不,难说是他们在捣乱,你不知道,他们跟我作对了一生一世,也许,上辈子,下辈子,我们还会纠缠在一起。谁知道呢?据说人是有灵魂的。

梦山是我们的师傅。

他总是一袭白衣,春夏秋冬,莫不如此。后来,青竹说原来师傅每天都沐浴更衣,师傅所有的衣服,都是白色的同款。

孟冬说那叫格调,你俩懂不懂。漠白纱产量有限,而且来自遥远的西域,我们辛苦大半辈子写的文字,不够买师傅一身漠白纱。

青竹我俩第一次听说漠白纱,对师傅的崇拜之意更进一层。

青竹和我是同一天到梦山寺的。

我曾经三次进京赶考,全都落第。我家祖上经营钱庄,在当地算是富贵人家。父亲虽然娶得八房姨太太,十分卖力,却只生得我一个带把的。我从小就是家里的小霸王,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统统得给我留着。家里我喜欢的东西,都是我的。家外我喜欢的物件,父亲也会想办法让它成为我的。母亲也曾心生焦虑,说这样惯着达生怎么得了,要是他看上哪家的姑娘可咋办?

父亲说那好办,把她娶进门就是了。

世间万物,我唯独不爱姑娘。那些期望把自家大小姐许配给我的达官贵人不少,我正眼都懒得多瞧一眼。

但是我有一大优点,我爱读书。只要见到书,别的珍奇宝物,我都不再觉得欢喜。

父亲每次到祠堂烧香,都不忘记在老祖宗面前祷告:“达家世代经商,望老祖宗保佑,让达生高中状元,光宗耀祖。”

这次,应试结果张榜公告后,我带着绝望的心情,走上了跟回家完全相反的道路。

我盲目地往前走,走过高山,穿过平原。鞋子磨破了,但我没钱买新的。我的钱袋在旅店里被人偷了。我一路乞讨,饱一顿饿一顿。刚开始,我会在乞讨食物的时候顺便问路,以搞清楚自己的方位,后来,我连询问的兴趣都完全丧失了,我就这样没有目的地向前走。

最初,我跟着太阳走。太阳升起,我就出发。太阳落下,我就歇息。草丛、树梢、河滩、屋檐、道场……只要躺下,我毫不费劲就进入梦乡。我偶尔会梦见那个叫家的地方。那幢大宅子建盖在当地风水最好的山包上。推开沉重的红漆大门,穿过护院的壮士,走过照壁、花厅、正厅、饭堂、客厅,大小花园,我那些或美或丑的姐妹们争相跟我打招呼,她们惊讶我消失了这么长时间,她们等着我把玩挑选那些父亲从各地收购来的好玩货,等待我说出那句,“我玩够了,你们拿去吧!”那时的她们丑态毕露,她们对骂打架争抢,用尽了世间所有恶毒的词语。父亲的七姨太就死在她们的口舌之争上。

那天,我让者贵搬了三箱玩物到正厅,叫她们都来挑选。后来,大家都说七姨太死得冤屈。可我觉得她那叫活该。你想,虽然她年龄和我的姐姐们差不多,可她毕竟是长辈啊。她不管不顾地抢夺那串玛瑙项链,面露狰狞。父亲最疼爱的幺妹被她抓破了脸蛋。脸是女孩的命,她这不是自找罪受吗。幺妹可不是省油的灯,她在毁容的巨大惊恐下,说出了七姨太和戏子的私情,那串玛瑙项链就是他们的私通物证。

关于七姨太的死亡,有多种版本。有的说她被沉河了,有的说她被卖到妓院去了。大家只敢私下里议论,父亲的口头禅是:“信不信我拿钱砸死你!”我知道,这不是戏言,父亲说得出做得到。

七姨太失踪后,大宅院里那口古井忽然被填埋了。没人告诉我原因。那是一口老井,井水甘甜,井边有一棵千年倒槐,井口常年飘着槐花。我有时会坐在井边,连槐花合着井水一起捧起来放进嘴里咀嚼,那份甜腻,真是世间少有的美味。井被填埋,我觉得很遗憾,为此忧伤了两天。

慢慢地,我改成夜间行走。夜幕之下,世间有太多趣事发生。黑夜里,有罪恶之花盛放,也有生命蓬勃新生。

刚开始,我完全看不清脚下的路。我深一脚浅一脚行走。在原始森林里,我曾经掉进过猎人的陷阱。我以为那次必死无疑,但一场暴雨让我奇迹生还。我会游泳,随着水坑水位的上升,我不仅成功自救,还畅快淋漓地洗了一次澡。

我的第一位朋友是一只绿色的狐狸。

你也许以为我在胡说。千真万确,它是绿色的。

它有一双血红的眼睛,夜间会发出耀眼的光芒。逃出那个大水坑的第二天,我遇到它。它的眼睛光芒四射,我以为遇到了怪兽,吓得躲在一棵大树根脚发抖。

它飞到我面前,没错,它会飞。它有一双小小的翅膀,能够贴地飞行。

“和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它会说话?它是谁?我脑海里涌上来大串的疑问。

“我是世间唯一一只绿色的狐狸。”它告诉我:“你能听懂兽语,你不知道吗?”

倾听别人讲故事是它最大的乐趣。我们结伴前行,一路走,一路讲。我讲述自己的故事,经常看到它那双大眼睛里流出红色的血水。它说:“你的故事太感人了,我都哭了!”我想会不会是它太夸张了。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我觉得我的故事乏味极了。不过母亲从小教育我要谦逊低调,也许我是被埋没的、擅长讲故事的天才。

为了感谢我,狐狸采摘了很多奇异的果子给我吃,有的酸、有的甜、有的苦、有的咸、有的辣、有的臭……和它告别之后,我发现自己有了夜眼。

你一定嫌我太啰嗦了,没有美女的故事是没有吸引力的,对,我得讲讲青竹。

我遇到青竹的时候,她全身赤裸,饿得奄奄一息,昏倒在上山的路边。

“救,救,我。”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但我能从她的口型明白她的意思。

“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脱下破旧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长衫给她穿上,拿出包里的干果喂她后,我问她。

她说自己名叫青竹,爹娘死得早,是叔婶养大的,谁料他们要把她许配给一个疯癫老头,因为那老头有一处祖传的房产,她想尽办法,终于在一个深夜逃跑出来。“那老头时好时坏,他许诺,谁家把姑娘嫁给他,他死后,那房产就归谁。可他之前娶过的姑娘都不明不白失踪了。我怀疑是被他吃了!”

“吃了?他是食人族?”

“我曾偷偷去过他家,发现他床下有好几个骷髅头。”

我曾经在一本书上读过,有一种民族就是专门吃人的,而且他们还吃自己人,家里的老弱病残都是他们的食物。

“我想上山,到梦山寺找梦山师傅。”

“这里离梦山寺远吗?”

“我也不知道,它是一座传说中的寺庙。从来没有人见过它。据说有缘人才能找到它。”

我抬起头,前方隐约就有一座寺庙。

我揉了揉眼睛,“梦山寺”三个大字映入眼帘。我指了指前方,“那不就是梦山寺?”

青竹看了一眼,喊了一声,“梦山寺!”她昏倒过去。

寺院不大,但是佛堂、藏经阁、习武场、静修院、厨房、花园、卧室一样不少。寺院像是漂浮在云朵之上,一年之中,阴多晴少。

我背着青竹进入寺院后,找了一圈都没能见到一个人影。摸到厨房后,厨房里的蒸笼冒着热气,我打开一看,蒸笼里蒸着雪白的馒头。

青竹也被馒头的味道熏醒过来,她眼睛一亮,“给……我……”我快速抓了六个馒头,分给青竹三个,我俩手里各捏了三个馒头,躲在厨房角落,一口一个吞了下去。见四周没人,我干脆把全部馒头拿出来,两人狼吞虎咽,很快,一蒸笼馒头就下肚了。

吃完馒头,我扶着青竹转身准备出门,我们看到厨房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他白衣胜雪,头发和胡须也是白的。他像是刚从雪堆里钻出来,又像是从天上下来的神仙。

“师傅!”我俩不约而同跪倒在地。

梦山寺长满奇花异草,会哭的花,会跳舞的叶,会唱歌的藤,对了,寺里还有一棵会隐身的树。明明昨天还见它长在前院,过几天却在后院见到它。它是一棵灰蒙蒙的树,树干是灰色的,树枝是灰色的,树叶也是灰色的。第一次发现它会移动的秘密,我吓得好几天都不敢靠近它。我怕它会突然变成一个长须飘飘的老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陪伴着这些奇花异草,我在梦山寺做了一年的园艺师。我每天打扫十遍寺院,早上一遍,中午三遍,晚上三遍,半夜三遍。看见我的第一眼,师傅就知道我有夜眼。青竹包揽了寺院所有的杂活。种菜、做饭、洗衣,除了吃饭,我俩根本没有见面的时间。可是师傅说,君子食不语。所以我们总是悄无声息地吃饭,偶尔会眼神对视,然后,再安静地离开。

这真是漫长的一年,又是短暂的一年。

一年里,除了师傅和青竹,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别人。我以为梦山寺只有我们三个人。谁知我错了。

正式拜师那天,孟冬出现了。

师傅说我这辈子,一直在等待你们三人,我等得太久,也曾经失望,但这一天总算让我等到了。

三人?

我回头,看到穿着一身灰色长袍,双手抱在胸前,右脚脚尖绕在左脚脚背上,身体向右斜靠在门框上的孟冬。

青竹 “啊”了一声。或许她跟我一样,不约而同地想到那棵会移动的树。

师傅说这是孟冬,他已经守护了悔思潭五个年头。

悔思潭?青竹和我都没有听过这个地方。

“你们三人必须同入门下,这是太师傅的神谕。对你们的考验从现在开始,你们必须使用全部的本领,根据成绩拜师。”

青竹又 “啊”了一声。我也疑惑,按照常规,孟冬比我们先来,他应该是大师兄。

我回头,孟冬已经不见踪影。青竹也紧跟着快步离去。我本想听听她的看法,可她并无此意。

师傅也走了。佛堂里只剩下我。我干脆在蒲团上打坐。我把平生的经历回忆了一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能够拿得上台面的一技之长。我虽然饱读诗书,数次赶考却名落孙山。在家里,我是人人疼爱的少爷。离家后,我才明白,其实我什么都不是。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我无数次追问,我是谁?可没有人回答我。我感到孤独、绝望,无边无际的寒冷包裹了我,快要把我压垮,我只好不断地加快行走的速度,后来,我发现我会飞了。那种贴地的飞翔。

走出佛堂的时候,我被耀眼的光芒刺得睁不开眼睛。

梦山寺灯火辉煌!

我揉了揉眼睛,没错,梦山寺的上空,漂浮着无数盏明晃晃的纸灯。在这样的夜晚,梦山寺的景致显得分外清晰。有一种迷幻的不真实。青竹也站在佛堂外,看着这座仙境一般的寺院。

“是孟冬,孟冬用悔思潭的枯骨,制作了这些磷火灯。师傅说,以后梦山寺的夜晚都会这样明亮如昼了。”青竹补充道,“这个孟冬不简单哪,一招就把你的特长废了。往后,你的夜眼没用了。”

夜眼,要是青竹不提醒,我都忘记了自己拥有这个长项。

“你有对策了吗?”

我摇摇头,“人活一辈子,何必被这些虚名假利折磨。做师兄也好,做师弟也罢,我都是欢喜的。”

悔思潭,磷火灯,一整夜,我都被孟冬以及随他而来的话题缠绕着,不得安眠。我没想到好戏才刚开场。

第二天,青竹为我们表演了一出戏。这戏讲的是一只生活在深山里的白兔,日久修炼,偶成人形,不料某日不慎被一猎户捕获,关于房中,夜间,白兔现出人行,与猎户云雨之欢后,趁猎户熟睡之际逃脱。本以为布幕落下,曲终人散,谁知青竹换了行装,一身素白换成了妖艳大红,原来那成精的白兔相思成疾,日日盼望能够再见郎君,可惜那猎户已在追赶她的路上失足坠下山崖,一命呜呼了。

整场表演,虽然只有青竹一人。却见她歌舞俱佳,身形妙曼。时而抚琴,时而吹箫。匍匐跪地扮作白兔状,楚楚动人。化为女身时,宛若天女下凡。患上相思病之后的美艳绝伦,我见犹怜。

师傅和孟冬站在我的左右两边,青竹凄惨死去那一刻,我听到他俩凝重的喘息声。

青竹从想到写,从写到练,从练到演,这么短的时间竟表演得如此老道,我已惊为天人。

后来,我读到青竹写的传奇,她说,那是此生最成功的一场演出。我知道,那是因为她动了真心。这些都是后话。先讲我第二天的比赛吧。我得先说那条长着四条腿的蛇。

告别那只绿色的狐狸后,我就遇到那条长角的蛇。那是一条会变色的蛇,我被它咬伤的时候,它潜伏在一朵喇叭花的花蕊中间,走了一夜的路,我累极了,我靠在喇叭树上就睡着了。等我感到颈部钻心的疼痛时,我才看到它。

躺在花间的它全身通红透明,我看见它体内搏动的心脏和蠕动的肠道。

“你干嘛?”我对它怒吼道。

它爬到地上,身体瞬间变成了枯草的灰色。这时,我看到它头顶长着一对银色的触角。

“救救我!”我用了恳求的语气。

“你快要死了。”它的瞳孔里发出一种死亡的光芒。或许,是我自己眼里发出的。它是一条骄傲的毒蛇!它不可一世的表情激怒了我!它制定了一种可笑的游戏规则,想要全世界甘愿诚服!我明明是受害者,为什么我变成可怜的乞讨者。我乞讨尊严,乞讨平等,乞讨生命!没有欲望便没有伤害,可是,我想活下去!那一刻,我想起我的父母,想起我那些面目各异的姐妹,想起那所生我养我的大宅院!

我愤怒了!它的傲气和浅见害了它。它不知道,除了有夜眼,会听兽语,我还懂得读心术。刚才,我听到了它内心的秘密。

我瞪圆一双血红的双眼,用尽全身的力气抓起那条怀有特异功能的毒蛇!我擒紧它的时候,它也恶狠狠地盯着我,它有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珠,三角形的脑袋随着身体的扭动发出嗞嗞的声响,它有严重的口臭,它的嘴巴转到我眼前的时候,我差点被它嘴里的腥味熏晕过去,也许,我的反应不是中毒,而是重度恶心。它的触角忽闪忽闪的,像星星在眨眼。对了,它还有四只脚!他妈的!我遭遇了这世上最丑陋的一条蛇。问题是,它自认为是王!它也许快要得道了,可是,它惹恼了我,它的克星!

我在它眼里一定也不好看。我嘴角拖着长长的口水,或许,是血水。因为它的眼睛里射出一种嗜血的、疯狂的光芒。我毫不怀疑它吃过人。我一头乱发,像个野人。我脸上长满了青苔,自从遇到那只绿色的狐狸后,我便忘记了洗脸。也许,它咬伤我的时候,把我误认成了一棵会走路的苔藓。我的眉毛会像眼睛一样眨巴,耳朵会上下收缩,脖子能三百六十度转动。对了,我的手一定让它感到惧怕和后悔。长期的野外生存,我的手已经可以为刀、为斧,它们坚硬如铁,锐利如剑。当我的双手碰到它的身体那一刻,它高傲的头颅就开始一点点下垂。

它是想跟我认错吗?它是想要时光逆转吗?它是想告诉我另一种解毒的办法吗?当然,那也许只是一个骗局。

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

它懂得我的意图,它拼命扭动着身体,像父亲的八姨太躺在父亲身体下面那份妩媚和娇柔。它在我手掌里躺得太久,身体已经变成了我手掌的颜色。我视线已经开始模糊,好几次,我把它看成是我掌心里多生出来的六指。

不!再不行动就来不及了!

我张开它眼里的血盆大口,把它活活吞下肚去。没错,刚才我听到它的腹语,说解毒的唯一办法就是用它的身体。我甚至都没有咀嚼。一是我对它毫无胃口,如果不是为了保命,我根本不愿意多看它一眼,二是我已经没有一丝咀嚼的力气,我感到有无数白影子在身边转悠,它们叽叽喳喳地争吵着我听不懂的话题,我快被它们吵昏了。

一想到我身体里从此混杂着这个毒物的四肢心脏血液,我就厌恶极了。它的腹语还说,它本身就是个剧毒之物。任何沾到它血液的生物,都会很快死去。我吞下它后,很快就昏死过去。

以毒攻毒的结果只有两种,一是死!二是活!我拿命赌一把!愿赌服输,我认了!七天后,我活过来了!我竟然活过来了!

等师傅读完我那篇文章后,他静坐了很久。师傅让孟冬和青竹也读了。他俩读完后,便跪在师傅面前,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师傅,又转过身来对着我,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大师兄!师傅说,孟冬和青竹成绩不分上下,孟冬年长,就做我的二弟子吧。师傅又说,你难道把七步玲珑蛇吃了?

七步玲珑蛇?我一头雾水。事实上,我想了一天一夜也没有想出要写什么。可就在佛堂之上,当我的双手碰到纸笔那一刻,就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逼着我赶快把脑子里铺天盖地喷涌出来的才华写到纸上。半空中,我好像看到两个我,一个是文思泉涌、笔不停歇的我,一个是思维混沌、半梦半醒的我。等我把文稿交到师傅手上那一刻,两个我好像又变成了一个我。

难道,是那条长角的、恶毒的、会变色的蛇?

我询问地看着师傅。

师傅说,七步玲珑蛇是还未修炼成功的文曲星。

功课正式开班。

我们想过很多种练功的方式,太极拳?师傅那白衣飘飘的模样,打起太极拳一定如风如幻。八卦掌?这样神秘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这门悠远传统的武学传承。剑术?听说悔思潭终年清空碧水,那不正是练剑的佳境。打狗棍?我这一身落魄,要是配上一套高深绝妙的棍术,马上就可以召开丐帮大会自封帮主。梦山拳?拳术名称繁杂种类繁多,会不会梦山就有一套祖传拳法,一经修炼便能成为天下第一……

你们想多了,师傅打断我们的谈话。你们只有一门功课,写作!

写作?青竹双眼圆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武功有置人于死地的绝妙,但功力毕竟有限。文字却不同,文字的功用,无限小,却又无限大,就看你怎样运用。短短薄文,可掀起一场文字狱的血雨腥风,伤及无数无辜。林则徐为张师诚代草拜折,走上仕途。左宗棠 “昼夜调军食,治文书”,终成朝廷重臣。李鸿章写出 “天下第一折”《参翁同书片》,从此飞黄腾达。有时候,一只好笔头能抵千军万马。你们都身怀奇才,为师不求你们位极人臣,只愿你们能够充分挖掘出自身的才华,能在历史长河里留下些有用的东西。

那真是炼狱般的功课。

我们各居一室,按照师傅的规定,每日需完成一篇命题作文。字迹秀美、文理清晰是基本的要求。师傅每夜按时审阅,通不过者,重写!还通不过,再写……不分白天黑夜,不准吃饭睡觉,直到此篇合格。接着完成下一篇。

磷火灯变成了我们又爱又恨的物件。爱,是因为它带来光芒,让深夜写作能够明如白昼,恨,是因为它让我们变得失去了白天黑夜的更替。特别是在完不成功课的时刻,我们都曾私下诅咒过它们无数遍。

写作是个性情不定的恶魔,它根本不管你的喜怒。它高兴的时候,一天都让你高潮迭起,巴不得生出三头六臂大写一场。它不高兴的时候,你枯坐桌前,熬出了白发,熬干了新研的墨汁,揪掉了大把大把的头发,你仍然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对了,忘了告诉你,自从我们开始上课后,梦山寺忽然多出了很多仆人:做饭的、洗衣的、打扫院子的,还有,负责监督我们的保镖。他们一律穿着黑衣黑裤黑布鞋,走路悄无声息,像野猫。他们手里拿着一根看上去软塌塌的藤条。师傅对我们有苛刻的规定:不在规定时间出门者,打!功课未完成打瞌睡者,打!偷懒的发呆的走神的,打!三个保镖,不,是三个打手,他们明明背对着我们站在门外,却对我们在室内所做的事情清清楚楚。天知道他们是不是后脑壳长着天眼!

我们都尝过藤条的厉害,当它像蛇一样滑过皮肤的时候,你的感觉就如同狼牙棒狠狠的从沙漠上拖拽而过,一千颗钢针扎得你五脏六腑都扭曲成一团。过了很久想起那滋味,依然让人不寒而栗。

我太久没有跟他们三人坐在一起吃饭了,我都快要忘记他们的容颜。有多久?一年?五年?十年?我已经失去时间概念。我的胡子长得就连我站立时也能拖到地上,而我的头发早已掉光。打手说我已聪明绝顶。我们已经熟悉到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当然,他对我的严厉从未减弱!我已经不再埋怨师傅。是的,刚开始的时候,我愤恨!对抗!诅咒!我是一个数次落第的考生!我根本不是写作那块料!天下缺充沛的阳光!缺新鲜的空气!缺笑容纯真的面孔!唯独不缺帝王!不缺乞丐!不缺天才!不缺神经病!而我,占尽了不缺的数项!在那些炼狱般的写作练习里,我已经能够把那个叫做灵感的小鬼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铺开宣纸,随意折叠,你给我一个题目,我马上就能按照纸张的长宽写出紧凑精练的文字,无需怀疑!字字珠玑,都是神来之笔!

写字时的我,是燃烧的火!是扯闪的雷!是举刀杀人的恶魔!平时的我,是死水,是静湖,是盘根错节、不悲不喜的古树。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我只想安静地、孤寂地写,我从来没想过要跟同门比、跟师傅比、跟世人比。人这一辈子,一旦产生比的欲望,便结成了罪恶深渊的网,你磕磕碰碰,你跌跌撞撞,你头破血流,你筋疲力尽,最后,你发现原来是一场自我的博弈,从一开始,你就输了。

可是,悔思潭出事了!

那夜,梦山寺空中漂浮的磷火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

我们已经习惯了磷火灯的陪伴。虽然我有夜眼,可是熟悉的物件,时间久了,会变成你身体的一部分,你摆在那里,哪怕不用,你的心是安定的。一旦发现它消失了,你会恐慌!你会害怕!你会手足无措!你想要寻找!你大声呼喊!你用尽了这世上最不堪的词语,希望物件能够自己回归!

我们第一次冲出室内。梦山寺依然同我们第一次见到的一样,鸟语花香,岁月静好。这是一个不会老去的寺庙。

“师兄,告诉我解决的办法?”青竹还是急性子。

“走!去悔思潭!”依然说走就走的脾气,孟冬也没变。也许,我也不曾改变,我的安静是骨子里天生的,我从小爱读书,就是内向的天性在诱惑我。在大宅院生活的时候,我总是一副嘻嘻哈哈、爱说爱笑的模样,那只是我怕大家说我摆少爷的臭架子、怕父亲母亲不再把我当掌心里的宝疼着宠着而做出的伪装。我像个变色龙,披着虚假的外衣,戴着开朗的面具,自己蒙骗自己。

悔思潭原来只是一个如石桌大小的深潭,乌黑的潭水啪啪拍打着石壁,像要诉说无数故事。

“磷火灯为潭里的枯骨所制,”孟冬指着潭子。

“潭里,都是死人?”青竹吸了吸鼻子。四周空气清新,没有一丝异味。

“师傅说,潭中之人,都有罪孽!都该死!”

“可是他们也有父母孩子,也是一条生命!”青竹后退了一步,“这潭里有无数累累白骨?”

“没错!我们不妨再做打捞。潭水聚天地之瘴气,骨头在潭里也是一种炼狱。我们捞到会发光的骨头,是已经洗净罪过的骨头,这样的骨头才能做成磷火灯,否则,得扔回潭里继续受罪!”孟冬捋起袖子开始打捞。青竹我俩也加入打捞队伍。这一次,我们没有按照孟冬的交待,青竹说:“虽然这些人有罪,可是人死了骨头还要经受潭水无尽的蜕化,不如我们埋了捞出来的骨头,也算是渡它们一劫。”我俩虽然觉得不妥,可经不住青竹泪眼婆娑的恳求,便答应了。

傍晚,师傅出现了。“没用的!悔思潭是个无底潭!你们这样做,不仅加重了它们的罪孽,你们自己,也因为身上沾染了 ‘瘴气’,得到静修院闭关,埋骨越多者,闭关时间会越长。”

梦山寺的闭关,不得吃喝睡觉交谈行走,只能在师傅指定的位置面壁直立。我看到青竹打了个寒噤。我知道,青竹埋的枯骨是最多的,她的十个指头都出血了。孟冬扑通一下跪倒在师傅脚下,“师傅,师妹纵然有错,可她也是出自善心,你一直教导我们写作者要心存善念心存大爱,师妹身子单薄,是我带他们去的悔思潭,你要惩罚就惩罚我一个人吧!我愿意自沉悔思潭!”

师傅厌恶地甩开孟冬扯住自己长衫的右手,“你身上无罪,悔思潭不会收你!”

青竹面壁而立,一言不发。

一日又一日,青竹像是变成了一尊雕塑。这期间,孟冬冒着被罚的危险数次唤她,她一声未应。不知是被悔思潭的枯骨吓坏了,还是被师傅的铁面无私伤透了心。孟冬一声一声地唤,慢慢地,他声音变哑了。那声音里,有期盼!有询问!更多的,是爱!

爱,亘古不变的小丑!它让人笑!让人哭!让人欢喜!让人疯狂!让人成仙!让人变态!它刻意幻化为天地间任意的形状!它能够降临在任何人身上!不管你是君临天下,还是卑微如蝼蚁,它风卷残云,一个不落下!你喜欢也罢!你讨厌也罢!它想来就来!它想走就走!你歌颂也好!你杀戮也好!它生生不灭!它无影无形!你捕捉不到它!你也逃避不了它!你追赶它!你崇拜它!你说它最好!你说它最坏!它还是它!它就是它!

我虽然背对着他俩,我听得出来,孟冬被这个魔鬼纠缠上了!它吃他的骨头!吸他的血液!抽他的筋!再这样下去,他快要被榨干了!

是青竹救了他!

就在我心急如焚之际,身后传来 “咚”一声响,“青竹昏死过去了!”孟冬大叫。还没等我俩缓过神来,师傅已经来到我们身边,轻轻抱起青竹飘然离去。

这一抱,竟成死劫。

我闭关出来的时候,梦山寺已经物是人非。

我也是读了孟冬留给我的遗书后,才大致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出关那天,天上忽然下起倾盆暴雨,雨柱遮挡了我的视线。我完全看不清远山和近物。我想,我已经失去夜眼!上苍是公平的,它给你一项长处,必然收走另一项长处。这世间,根本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你要谨记,如果有人告诉你他是完人,那你一定要小心,他不是疯子!就是疯子!

孟冬跟我聊天的时候,曾对我说,“有些人是含着 ‘金钥匙’出生的!比如你!我嫉妒你!”当时我没有反驳他。

我的每一部作品,都有一个甩着水袖吟唱昆曲的绝美女子,她的原型,就是青竹。我深爱那些女子,一如我深爱青竹。在梦山寺外遇到那个裸体的女子那一刻,我就在心里发誓,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要娶她,都要给她幸福!

孟冬,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你敢爱敢恨!你敢说敢做!就连生命,你也是说不要就不要了!为了青竹,你在寺院大开杀戒,最后,如你所愿,你纵身一跃后,悔思潭瞬间就吞没了你!而不是像以前一样,一次又从一次,把顽皮的你托出水面,好像那不是瘴气之潭!而是你童年嬉戏的游泳池!

暴雨很快停止!阳光奋力挣扎穿破云层,光芒照射下的梦山寺竟如此美丽!经过洗刷的叶片折射出水珠的光芒,青草发出盎然的新绿,光线穿过寺院的屋顶,辉映着远山的彩虹。小时候,九叔告诉我,彩虹是天上的飞龙,雨过天晴,飞龙喜欢到峡谷里汲取清冽的山泉。这时千万不能穿过彩虹,要是把彩虹碰撞了,那就折断了龙腰,飞龙就再也回不去了。我的心已经不再相信飞龙的传说,但我的人宁愿相信这是真的。我祈祷飞龙能够吉祥如意地回到它的家乡,回到他的父老乡亲身边。飞龙,他应该有家的吧?一定有的!

打手把孟冬的遗书交给我的时候,我迟迟不敢接过来。黑纸信封,这是遗书的标志。

孟冬说,师兄,我已万念俱灰,走了!

原来,被爱之火烧昏了头脑的孟冬,在一个冬夜擅自走出静修院。他找到了青竹,对她表明了心迹。可是青竹拒绝了他。青竹脸上闪着幸福的笑容,孟冬写道,“师兄,青竹对我说,原来师傅每日都沐浴更衣!师傅原来一日一换衣服!师傅原来有很多套一模一样的衣服!师兄,青竹她竟然这样说!”孟冬,当他得知师傅和青竹有了私情那一刻,该是多么绝望!熊熊的生命之火,就这样熄灭了!孟冬,没有人能够救活一个心已枯死的人!华佗不能!李时珍不能!如来佛祖也不能!谁也叫不醒拒绝醒来的人!谁也阻拦不了走向离别的步伐!

我不想再见师傅!我写了一封信,请打手帮我转交师傅!我回到静修院等待师傅的回信。我再也无法面壁直立。我感到心里攒动着无数股火苗,忽而想跟孟冬说说话,忽而想再抱抱青竹,忽而想怒叱师傅,忽而想自己也跳入悔思潭。从此赤条条来去再无牵挂。我在静修院里走来走去,要是打手还不送来回信,我想我会一把火烧了梦山寺。是的。我会的。不要逼迫一个忍无可忍的疯子。不要践踏一条残废苟存的蚯蚓。不要追打一条年老体弱的病狗。噬人者必先反噬。万物有灵!因果报应!一照必有另一照,上苍有另一只眼,只是时候未到!善归善,恶归恶,一切皆有因果!

天亮后,我收到师傅的回信:青竹被罚永世为妓。

我眼底充血,幻化成万道剑光!我体内有熊熊烈火在燃烧,它们在我体内钻爬、蹦哒、对抗、流窜!放我们出去!它们变成一个个勇士,手拿钢刀!它们全身长刺,每根刺都浸满毒液!只要一沾染到身体,对方即刻变化为灰烬!化为脓血!化为空气!它们大声咒骂这同一个名字:

梦山!你竟然如此歹毒!

从拜师那天起,你就告诫我们:修行等于出家,要严禁女色!而你,不仅对青竹动情,害死了孟冬!还对青竹做出这般绝情的处置!不管是谁先动心,青竹毕竟是你的女人!难道,让天下男人得而分之,就是你对她最大的爱!你如此寡意,有何资格为师!你披着羊皮的面具下,隐藏着多么阴险的心灵!不!也许你根本没有心,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有什么资格说爱、说恨、说离别!

淡漠是永世的仇恨!我不杀你!我要一声不响地离开你!永远不要再见到你!让你绝世的梦山寺!让你傲娇的弟子!让你厚望的栽培……一切都失去!看看吧,你这个暴徒!伸开双手,你再试试,你能触碰到的,除了孤独,只有懊悔!

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半人半鬼、贴地飞翔,我就这样在迷糊中离开了梦山寺。

我没有回头。我知道,下山的路上,一直有一双饱含泪水的眼睛在注视着我。我没有回头。

翠绿恒生的春天,我又回到六朝古都。这次,不为应试。旅店里住满了进京赶考的书生。粗布也好,华衫也罢,看着他们一律青涩的面孔,恍如隔世。这也是我当年的模样吧,对世界充满了探索的好奇心。像蜗牛的触角,轻轻地伸出来,试探着,观察着,担心并欢喜地前行,不畏不惧。我看他们稚牙,他们看我另类。我总是独自吃饭、独自出行,像一只离队的狼。张生却不同。他外表宁静,却身怀武功,第一眼,我就看出他的与众不同。他曾经同我搭茬,我没有理睬。世界是方是圆我已经不再关心,我活着,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到青竹,娶她回家。

我走遍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我去过所有的烟花柳巷。我一无所获。

张生落榜了。他没有回家,一直住在旅店里。很长一段时间,旅店里只有他和我两个顾客。我们住在隔壁,木板隔音效果不好,我俩差不多同时起床,同时下楼,同时进餐,同时出门。

“你在寻人?”他问。

“是。”

“女人?”他有清晨喝酒的习惯,“一个聪明绝顶的男人,只会为绝世的女子发疯!”

他的话刺中我的心脏,我决定跟他聊聊。

“我关注你很久了,我曾经计划雇用你替我代考。”张生说。“后来我放弃了!”

“为何?”

“因为我请不起你!”

“算你识相。”我手起筷落,两只嗡嗡飞动的苍蝇已葬身筷下。原来,师傅教授我们磨墨、运笔、写作,都是一种练功。不!我没有师傅!从来没有!

“北门算命的张瞎子挺准!不妨去试试。”张生说。

张瞎子是古都的名人。走南闯北的人,不知道皇宫、护城河、牡丹花的人都有,不认识张瞎子的没有。问天、问地、问官运、问婚姻、问街边走丢的孩子、问鸡圈被偷的老母鸡……张瞎子就是古都里的神仙,他有求必问,每问必准。之前,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他!

张瞎子有个怪癖,他只在夜间接客。所有客人,他都会打着灯笼送出很远的一段路。没错,你没听错!张瞎子珍藏着各式各样的灯笼,走进张瞎子家那一刻,我以为进了一家灯笼店。我走进院子的时候,所有灯笼都亮着。一瞬间,我以为回到了梦山寺。

该死的梦山寺,为何我总对它念念不忘!醒着时想!睡着了也想!吃饭时想!发呆时想!有时,我想得心都疼了。像有人捏紧了我的心脏,一下!一下!没有节奏,不讲强弱地捏!我常常抱紧我的左胸。没用的,那只无形的手总是毫不设防地擒住它,一边嘲笑你,一边肆意玩弄着。

啊!啊!啊!我大叫起来!吵醒了隔壁熟睡的张生。天知道呢,也许此刻他也未曾入睡。难说他心里也住了一个叫做他乡的魔鬼。我在他眼里看到曾经的我,向往远方,向往流浪,向往未知的他乡。他不说,我不问。很多事情,没有亲自尝试过,谁都不死心。又是心!该死的心!吃血吐血的心!让人终生不得安宁的心!它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呼唤着青竹的名字!

青竹……

青竹……

青竹……

它是个骗子!它明明已经记不起来青竹的模样。它只记得青竹是这世间最美丽的女子!在一遍又一遍的回忆里,青竹变成了嫦娥的模样,变成了四大美女的模样,变成了母亲的模样。我小的时候,曾经许愿长大后要娶一个像母亲那样温柔善良的女子为妻。

“青竹到底长啥样?”张瞎子被我搞晕了。 “我还是先为你算上一卦吧?”他朝我伸出双手。

“什么?”我问他。

“酬金。”他放下签筒。“我从来不做赔钱的买卖。”

我掏遍全身上下,没有搜出一个铜板。我已身无分文,而且欠下店家一笔债。我想到那个大宅院,想起被我赏赐给姐妹们那大箱大箱的奇珍异宝。

“求求你,帮我算上一卦!我有力气,帮你干什么都行!”

“你能干什么?”张瞎子做出送客的动作。

“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到底能干什么?”我问自己。“我会写作。”我终于想起自己的特长。会写作,这真是最蹩脚的优点。

没想到张瞎子脸上露出笑意, “原来是个读书人啊,正好我有一部祖传的医学秘籍需要整理抄录,你就接下这个活吧。”

我赶紧报上青竹和我的生辰八字。我怕他反悔。

“你?为何点了这么多灯笼?”我试探着问他。

“我的太祖父也是瞎子,他的医术我只传承到百分之一。可惜,在一次出诊夜归的路上,他被一头野象撞落山崖。祖父死了,野象自知罪孽深重,跳崖自尽。过了三天,回来报信的书童惊吓过度,也死了。从那以后,不管来客是不是瞎子,临走时我都会送他一个灯笼,照亮自己,也照亮他人。人人心中都应该有一盏明灯,人生才不会迷途。”

“扑通。”两只竹签落地。它们一齐蹿出竹筒。以同样的速度旋转向下,坠落,坠落,直到落地。

张瞎子拿起签,两只签都看完后,他变了脸色,“你和梦山是什么关系?”

“我曾经拜在他的门下。”

“你永远都找不到你所寻之人。你忘记了你们当初的誓约?”张瞎子看着我,他剖开我的胸膛,挑出我身体里一直想隐藏、躲避的秘密。

对!拜师那天,我们按照师傅的要求发下重誓:离开梦山寺后,三人今生不得联系!

记住!你们是孤独的!傲世的!独一无二的!一切低能的重复、卑劣的模仿、尘世的喧嚣,都是写作的大敌!天地之间,你只有你!你就是你!

那时,我们都被梦山寺的美景迷惑了,被磷火灯制造的幻境照花了视线。我们面带微笑,端着佳酿,挥着水袖,给彼此扎上甜蜜的囚笼。我们以为那只是一场戏剧,等布幕落下,灯光熄灭,我们还是我们,相亲相爱,永生永世。

“给我一味解药吧!”我只想找到青竹!

“梦山寺的咒语,无药可解!”张瞎子递给我一盏灯笼和一个布包。“这是医书和扣除今晚所剩的酬劳。你走吧。”张瞎子挺拔的背影忽然变矮了,像受到什么重创。

无药可解!孟冬,你若在天有灵,求你告诉我!求你救救我!

医学秘籍成了我的救命恩人。从翻开它那一刻起,我的心就变得十分安宁。已经快要碎成粉末的宣纸上的字迹只能模糊分辨。医者仁心,我一个字都不敢大意。我知道,有些药方,可能因为一个字的笔误,会把本来能够往生的魂灵送往死路。

张生不知道何时走了。那天,我喝醉了。跟他讲了梦山寺,讲了我们四个人的故事。他说,他要去寻找梦山寺。我说你找不到的。他说人们总是执念太深。每个人心底都有一座梦山寺,你怎么断定我找不到。

我从张瞎子家回来后就没见过他。也许,张生从来就不存在。他只是我脑子里的一个幻想。一个从来不曾真实存在的影子。

我要光明!我要很多很多的爱!我要活下去!我失去了夜眼,晚上,我不得不借用店家守夜的烛火。宣纸太旧太脆,我得用身体挡住穿堂而过的冷风,不让它吹飞了纸张。手臂尽量抬高护住烛火,以免被风吹灭。京城里什么都没有,就是风大。我太久没有睡觉,以至于店家的脸色渐渐由欢喜变成平淡变成淡漠变成冷眼变成反感变成厌恶变成憎恨,要不是张瞎子来看望我,也许店家已经对我下了驱逐令。

张瞎子来那天,我正对着烛火,艰难地辩认着那宛若天书的字体。我没有学过医,那些古里古怪的药物名字让我头疼得要炸裂。最困难的是,医书上还有绘图,我还得一笔一划照着原图把图描绘下来。第一次画图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碰到了一桩苦差事。可我并未沮丧!我需要的正是苦!比苦瓜苦!比臭灵丹苦!比黄连苦!比猪苦胆苦!比单相思苦!比丢失爱人苦!比失去生命苦!比暗无天日苦!比心如荒原苦!大恶背后有大善!大悲背后有大喜!大丑背后有大美!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莫不是世间最小的字眼!

张瞎子走路太过轻巧,我太专注,以至于他在我身旁站了许久我都没有察觉。“我没看错人!”他说。

“别打扰我!”

“你太消瘦了!不吃不喝!没日没夜!你这是在耗命!”

“这是我的事!我的选择!”

张瞎子抽走了医书,“年轻人,以后不要来这大堂熬夜抄写了,从今天开始,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好好工作!”他递给我一幅画,“把这幅画挂在你房间里,抄书的时候就看看。”

“画?”

“是我太祖父的画像!栩栩如生!”张瞎子走了,悄无声息,像脚上长着肉垫的猫。“对了,抽空回趟家吧!”黑夜里飘回来这句话,撞击在大堂里,声声回响,震得我耳朵疼。我忽然有种想冲进黑夜里杀了张瞎子的冲动!

回家!我拿什么回家?我凭什么回家?我有何脸面回家!家是港湾!家是温暖!家是骄傲!骄傲是多向的!我予家、家予父母、父母予我……这是一个打不开的死结!我活成这份人不人、鬼不鬼、生不生、死不死的样子,怎堪回家!梦!噩梦!没完没了的梦!全是家!可恶的张瞎子!我以为自己已经修炼得刀枪不入、钢铁心肠,你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把我击打得遍体鳞伤、粉身碎骨!

一股浓烈的睡意袭击了我,我就这样进入了酣睡的梦乡。

我在万盛楼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之后。

这是哪里?我转动昏沉沉的脑袋,四处打量。我赤身裸体躺在一张铺满绫罗绸缎的花床上,床上垫褥太厚太软,像是要把我湮没。我头靠着一对绣着鸳鸯的大红枕头,床边挂着珠帘,珠帘外,依稀能看到摆着茶具的桌子和凳子,一块圆镜旁边,挂着我那条破旧不堪的长袍。难道,我这是在做梦?梦里,当了一回新郎。

正在我疑惑的时候,珠帘掀起,一位美艳的女子走了进来。娇俏的月眉,清浅的酒窝,柔软的腰肢,粉嫩的皮肤。“青竹?”

“公子,我叫翠珠!”女子脆生生的声音,好听。

我让她凑近了仔细打量,她并不是青竹。

她看出了我的失望,说 “公子醒来之时,便是离开此地之时。公子请走吧。这里是万盛楼。三个月前,公子昏睡过去之后,张瞎子张大人派人把公子送到这里,交待要伺候好公子。公子一副死人的模样,姐妹们都不愿意接下这个苦差事。翠珠出身贫寒,如今家中上有老人下有弟妹需要糊口,便接公子住入房中,早起擦身,午间喂粥,下午抚琴,傍晚熬药,夜间暖身,公子日日胡话不断,就算在梦中,也挣扎拼搏,奋力反抗,想要醒转过来,可见也是吃过大亏大苦的人!公子福大命大,总算是熬过来了。翠珠救回公子,也可以叫妈妈去张大人那里领取一笔赏金了。”

“我还能再来吗?”

“万盛楼怕的就是没有客人!公子想来就来!随时欢迎!”

自从挂了那副太祖父的画像后,医书的抄录变得相当顺心。无数次,我抓头挠耳都猜不透是个什么字的时候,好像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念诵。一写,果然对!最神奇的是,好多图片,我睡醒起床,发现已经画好了。难道是我梦游画的。不对!我没有梦游的习惯。夜间,我恍惚看到一位身材瘦削的老者坐在书桌前,写写画画着。难道是太祖父显灵?或者,是我的心魔?我的肉身睡了,而我的灵魂醒着!或者,是孟冬在帮我?还是青竹?

青竹,你在哪里?

青竹……

青竹……

青竹……

医书抄录剩下五分之一的时候,张瞎子来看我。

“明日有人来寻你!”

“男人?女人?”

“你只管到城门口等着,午时三刻便可见到人。这本医书,将会成为残本。世人愚钝,这卷残本,够用了!”他长叹一声。

我听不懂他在念叨些什么。都说瞎子是半人半仙。也许,他就是。也许,他根本不是。装神弄鬼谁不会,怕只怕最后害人害己,布下的道场,落得个前后不是人,谁也收不了尾。

我在为这本伟大的医书感到高兴!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高兴了!我想好好地庆祝一番!可惜张瞎子已经走了!我想起翠珠!那个温香软玉的女子!我记得在昏迷的时候,她柔软的身体趴在我身上,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她想尽了她所能用到的办法救活了我!我要感谢她!我要犒劳她!我要享用她!我要占有她!我要进入她!我要吞咽她!我要咀嚼她!我要品尝她!我要吮吸她!我要亲吻她!我要蹂躏她!我要堕落她!我要粉碎她!我要揉捏她!我要侵略她!我要抚摸她!我要爱她!狠狠地!重重地!用一个真正的男人的真正的方式!

醉去……

睡去……

累去……

午时三刻,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刻。

我半信半疑地等候在城门口。寻我?莫非是青竹?难道老天也被我感动了?梦山?不!不会是他!他是一个冷血的魔鬼!他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虎!

正当我猜疑之际,者贵出现在我眼前。

“少爷!我可算是找到你了!”

如果不是看到他两只手掌外侧多长出来的六指,我差点认不出他来。

者贵是家奴的儿子,父亲看他长得听话伶俐,让他从小就做了我的书童。者贵从小跟我一起长大,衣食住行没有亏待过他。在当地,者贵也是姑娘们爱慕的对象。眼前的者贵,就像一个乞丐。他身上那件藏青色的棉布长袍,已经破烂不堪。脸上积满污垢,者贵怎么变得这般苍老?他脸上长了很多皱纹,皱纹深的地方,污垢也堆得深。身上裸露的地方,能看到不少疤痕。他竟然没带任何行李。左手拿着一根木棍,右手提着一只黑乎乎的旧碗。他已经是一个乞丐了。

“少爷,大家都说你死了!少爷哇!少爷!少爷……”者贵站在城门口就嚎啕大哭起来。泪水在他脏兮兮的脸上冲刷出两条晶莹的沟渠,把沟渠周围的皮肤也冲刷干净了。

我拉过他的左手,拖着他往旅馆的方向走。一边走,我一边问:亲人好吗?家好吗?故乡好吗?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者贵哭得更厉害了。他伤心得走不动路,干脆在街边一屁股坐下去,哭诉开了。我蹲在一旁,艰难地听他断断续续的讲述。听着听着,我也泣不成声。

“少爷失踪后,老爷花费了大量银两,四处寻人。找到第三个年头,一个和少爷同一年进京赶考的书生捎来回音,说少爷再次落榜,已自杀身亡。听到消息之后,太太一病不起,半年后仙逝了。老爷也渐渐无心经商,染上了赌博的习性,不几年,坐吃山空,家当急速减少。几房太太,病逝的病逝,休去的休去,抵债的抵债,都没了。两年前,老爷忽然振奋精神,说要重整旗鼓,让家庭兴旺发达。老爷还找熟人借了一大笔钱,准备做启动资金。谁知祸不单行,一场莫名烧起的火灾,把整个家都烧没了。那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奴才无用!虽冲进火堆,却没能把老爷从火堆里救出来。少爷,你惩罚我吧!你打我、骂我、杀死我,我都不会吭半声气!”

我抚摸着者贵的两根六指,家庭经过这么多变故,一切都因我而起!者贵,你没有错!错全在我!我是一个孽债!是上天派我来毁灭这个家的!我是一个灾星!小的时候,只知道要!要!要!我是一个混账王八蛋!长大之后,只知道逃跑!躲避!隐藏!玩失踪!玩游荡!玩假装没心没肺的游戏!者贵,我有什么权利惩罚你!你宁愿做乞丐,也要寻遍天涯海角找到你的少爷!而我!一个伪装者!一个懦夫!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阎王爷搞错了!该下地狱的是我!不是我的亲人们!

苍天啊!

给我一根杠杆!我要撬动地球!给我一把砍刀!我要解剖自己!给我一瓶毒药!我要毁灭世界!

活着,是最大的艰难!

我搬出旅馆,住进了万盛楼。

万盛楼有天下最香的美酒,天下最柔软的女人,天下最好的古琴,天下最好的书房,天下最好的诗人。书房是诗人的,诗人,就是我。

我喜欢在醒着的时候写诗。对了,忘了告诉你,万盛楼的老板,也就是老鸨,她不仅是我的粉丝,还是我的女人。她有天下最好的床上功夫。后来,她把这些功夫都传给了姑娘们,于是,万盛楼的客人越来越多,多到很多时候,他们常常为了争抢同一个姑娘而大打出手、头破血流。

老鸨并不满意,她说,京城还有另外一座万盛楼。那里只有一位姑娘,可是,却抵得过我们所有的姑娘。

“此话怎讲?”我抚摸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和依然挺拔的乳房。

“那位姑娘,拥有数不清的奇珍异宝古玩字画珍稀物件,听说,现在她已经只收男人的牙齿了。她看上哪颗牙齿,男人便得奉上哪颗牙齿。这样苛刻的条件,听说到她那儿排队的人,仍然已经排到三年之后。”

在我的游说下,者贵在万盛楼谋了一份营生。者贵有经商的经验,自从他当了万盛楼的账房先生后,老鸨说她整个人都轻松了一大截。者贵从来不跟姑娘们亲热。我知道,他心里有一个念念不忘的人。那是一个年龄比我大半个月的姐姐。她从小就喜欢跟我们一起玩。者贵和孟冬一样,中了爱情的毒!这毒无药可解!我也一样!

老鸨第一次说起她,我便知道她是谁!对!她是青竹!这世间,聪明如她!美丽如她!高傲如她!文采如她!再无他人!

我曾经试着去排过队,可惜三年之后,得到的回复是她已经搬离。她们退还我三倍的押金,说这是她们的规定。据我所知,我是唯一享受到这个规定的男子。江湖传言,她是一个不分长幼、美丑、贫富、高下的人,她只有一个要求,来者是男人!

后来,市面上流行一本武侠小说,小说开头写道:“那是最好的回忆,那是最差的回忆。我时常被这个梦惊醒。其实,这是一个故事里的事。”小说写的是梦山寺里四个人的纠缠时光,整部小说,媚性缠绕、如梦似幻。小说有一段写道:太师傅说,“既然她谄媚众生,连你这个已经快要修仙成功的男人也无法把持,那就罚她此生后生,生生世世为妓!若有违抗,她只能跟你一样,同这梦山寺一起灰飞烟灭!小说是这样结尾的:“我被赶出梦山寺后,并未走远,我在梦山寺对面的柳眉山山顶驻扎下来,我不知道我在等什么。直到那天,我看到梦山寺的瓦片一块接一块掉落,接着是藏青色的墙壁一层一层塌陷,那棵万年的青松像得了软骨病,像轻风吹过的垂柳,一点一点往下倒……我希望能最后看他一眼。我知道他被太师傅封在静修院里,动弹不得。整整三个月,梦山寺就这样一丝一缕在我眼前消失了。每一日,都像有人拿刀在挖我的心脏。最后一日,我看到一缕接一缕的七色烟雾凌空升腾,我知道,他走了。我昏死过去,醒来,已经成为万盛楼的头牌。直到如今,谁也说不清楚我是怎样来到这里的。”

我如梦初醒!原来,如果师傅不做出这样的抉择,青竹就得和师傅一样,被太师傅处罚!和师傅一样,跟梦山寺一起灰飞烟灭!

师傅,我错怪你了!我不辞而别的背影,一定也是狠狠剐在你心上的圆月弯刀!孟冬死了!青竹为妓!我与你反目为仇!而你,也从此灰飞烟灭,化为尘嚣!

师傅,我好想念大家一起快快乐乐生活在梦山寺的日子。我们虽然没有太多的言语交流,但是,我们相亲相爱!就连梦山寺的花,也常年都比别的山上的花开得娇艳!

我一遍又一遍地读这本小说。每次读,都会大哭一场。我总是叫着小说作者梦山侠衣的名字。我知道,她就是青竹。

自从我爱上那本书后,我便丧失了写诗的乐趣。或者,是诗歌的灵感离开了我。不管老鸨怎样勾引我,我都毫无诗性。我成功了,我彻底摆脱了她。她找到了新的崇拜者,新的男人。

者贵一直供养着我。他总是叫我少爷。我说你以后别再叫我少爷了,我现在只是一个流落在烟花巷里的落魄文人。者贵说不,少爷叫我改口,那就等于是要我的命。我这辈子,叫惯了。者贵的日子也不好过。老鸨把我赶出门后,不久就把他扫地出门了。

者贵说,少爷不怕,我们还有双手呢。什么时候,我变成了一个需要下人每天苦死苦活挣钱来供养的废人!我渐渐变得消沉!有钱的时候,找女人!没钱的时候,醉酒!不写诗歌的时候,我画女人!胖的!瘦的!高的!矮的!白的!黑的!爱笑的!爱哭的!有酒窝的!有雀斑的!外向的!内敛的!女人,这是一个永远都讲不完写不尽的话题!女人是上帝造得最好的一件礼物!她们说我画的像,能以假乱真!女人都是甜嘴的喜鹊!她们的话,可不能全信!

我讲得太多、太长、太无味,我看到你已经露出厌恶的表情。快了,我这个故事就快讲完了。你一定想知道青竹的去向。没错!她死了!害了花柳病!死了!她的陪葬品,是两只装满男人牙齿的木箱!这都是江湖传说,信不得!等我到了阴间,我得当面向她问个清楚。

翠珠告诉我,说京城所有妓女都罢工了,她们要最后送我一程。

我抬起手,想要抓住什么。我越飞越高。我看到自己躺在床上,面带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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