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之书(五首)

2018-01-15 22:01黄金明
江南诗 2017年6期
关键词:广东省雨水

雨一直持续到夜深……

雨水从黄昏持续到深夜。我听见的这一场雨

也是那一场雨……我入睡了

雨仍在下着。我梦见了另一场雨

和观雨的你。雨幕中画面流动

呈现了无数条透明的小路,像虚无之梯

从天空垂挂下来。雨中有无数匹水滴之马

在虚空的路上狂奔。山洪跨过了水坝

无数尾金色鲤鱼,在激流中

往上游跳跃。你向我描述一场雨

及雨中逐渐看不清的村镇、庭院、菜地

和残存的荒野。你揭示了

大雨的空茫及根源。雨水

在不停地言说,而没有重复一个词

雨的话语无法被破译。而雨中人

各有领悟。我们各自在一场雨里

听着彼此对雨的感觉。雨落在瓦面

或石板上,落在塑料雨棚

或石棉瓦屋顶上。落在玻璃外墙

或青砖围墙上,落在混凝土或泥地

及草叶上,落在瓦缸或胶盆上……

我仿佛看到你,坐在露台的木椅上听雨

你在白茫茫的雨水中听到这一切

都被雨水过滤。有时,雨声如此细微

而总能听到。一场雨落在另一场雨上

仿佛被另一场雨追逐的人在呼叫……

乡村的雨和城市的雨……

“乡村的雨和城市的雨

属于两个阶级。它们的情绪

加深了彼此的对立与伤痕。”故乡的那一场雨

有三十年了,仍未重逢(每一场雨

都短暂得令人心碎)。故乡的雨

年年都在下,但谁能遭遇

两场完全相同的雨?雨下在

颓败的房子、坍塌的井壁和人迹罕至的山野上

无人打理的杨桃树、荔枝树、龙眼树、芒果树和柠

檬树

像湿透的野狗无家可歸。再也没有一群孩子

在雨中的田野疯狂地奔跑……

雨落在写字楼、高架桥和公交车上

脾气暴戾而肮脏。它将废气、尘埃和眼泪的结晶体

还给我们。这不像一场雨

而像看不见的巨人,持着高压水龙头

在半空中洗濯整座城市。三十年前

我躲在一座低矮的泥砖屋里

屋外暴雨降临,父亲心情愉快

像草木被雨水抚慰。世界一片白茫茫

大雨中有无数条神秘的道路

通向天空或另一个世界(也许有一条

会带我离开村庄?)。雨水像河沙搓成的绳梯

在倾刻间破碎。雨停了。天空、远山和树林

在相互赞美,彩虹从暴涨的河床上耸起

像一座桥梁……在桥梁消失的尽头

天空辽阔、干净,像一级级大理石台阶

仿佛每个人都能藉此走向天国……城市的雨

和乡村的雨,面貌相似而声音迥异——

是人类的居所与劳作改变了雨的灵魂。

这是两场不同的雨……

这是乡村的雨和城市的雨。这是童年的雨

和中年的雨。唉,童年的水滴

纯真、易碎。而现在的雨

具有乌云的脸色。那一场雨

是过去的雨、陈旧的雨、梦境的雨、往事的雨

黑白照片锯齿状边缘滴落的雨……

落在水井、池塘、河流上的雨

落在晒坪、屋顶、祠堂和戏台上的雨

落在斗笠、荷叶、旧课本和孩子脸上的雨

那一场雨,也落在水田、山坡和河湾上

每一片草叶都收集着雨的玻璃珠

唉,那一场雨,在多年以前的乡村

一次次降临又消失,一次次消逝又复活

犹如经卷上记载的神迹,最终成了时光的灰烬

被风吹远……那一场雨的到来

与终止都显得神秘。每一道雨水

都像细长的银色钥匙,打开了天空的奥秘

而又迅速关闭。那一场雨像童话

每一个孩子,都看到了山边弯曲的虹霓

及彩虹之上的空中花园。这一场雨

落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上,落在住宅小区

购物中心、游乐园、立交桥、市政路

人行隧道、地铁车站上(地铁里的人

压根儿就没感到下雨)。这一场雨

在建筑物、马路和机动车的缝隙之间

小心地降落,而几乎无处立足

这是一场物质的雨、傲慢的雨、成功学的雨

暴发户的雨、现代性的雨、形而下的雨、资本主义的 雨……

越来越接近于清道夫冲刷地下管道的高压水枪

而失却雨的古典之美……那一场雨已不可重现。

雨的到来更像是遗忘……

一场白茫茫的雨像是遗忘

实则是唤醒。谁能记住他遭遇过多少场雨?

我难忘跟雨有关的屈辱和温情

一九八五年,我被镇上的一伙少年

按在泥砖堆上殴打,雨水冲洗

我嘴角的血。大雨像移动的铜墙铁壁

无论我跑到哪里,都会被雨墙撞得发痛

一九九四年,我们在学院的操场上

为系里的篮球队加油。一场雨突如其来

一位眼大腿长的女生,举起一把花伞

挡在我的头上。她眸子黑亮、幽深

仿佛蕴藏着摧毁一切的风暴……

我猛然冲出伞底,没入了雨幕中

二十年过去,只要一下雨,我就想起她endprint

和她的恼怒……及我的惊慌失措。每一场雨

都是整体的隐喻或象征。但雨更擅长白描

精通线性叙事。雨看上去

就是单细胞生物繁殖的幽灵(是同一道雨水的无限 克隆与增殖

具有相同的长度、面目和腔调)

雨从不单独。哪怕一场小雨也是复数(雨从不拐弯

抹角

但也是一组直线般的迷宫)

童年时,我坐在天井之侧的条凳上

望着无穷无尽地涌现的雨水发呆……

雨从天上降临瓦面(屋顶上密密匝匝的红瓦

像回溯的鱼群有备而来,又像鳞片被暴雨刮掉)

水柱从屋檐泻落,掉落到天井

并从排水沟上消失(有时,水柱在大肚陶瓮的圆形

口上

开出朵朵白花,不断盛开又消逝——

既像虚幻,又像是永恒

连水柱也在流动和变幻之中

保持着稳定。那是同一道水柱吗?

直到雨减弱、终止,仍有细小蓓蕾在瓮沿上

慢慢地滑落……发出微响)。雨像一块白布

由水构成,在无限地切割、分裂直至变成纱线

雨的到来和消失,都具有流动的梦幻性。

看懂雨的人,也能懂诗……

“雨从天上掉下来,即使你看不到它回到天上

也不要輕易否定。”能看懂一场雨的人

也许能懂诗,并能解析梦中的雨

请不要在大雨中痛哭

而不区分雨水和泪水。请不要在雨天出门

而忘了带上雨具。请不要带上伞

却因雨突然停了而抱怨。请不要批评雨的时间观念

也不要指责雨降落或错过的地方

你从一个人的脸上看到了乌云或水池

但那依旧是隐秘之雨、潜在之雨

请不要盲目求雨或人工降雨。雨是一棵树

而只剩下白茫茫的树根。雨既是它的嘴

也是它的舌头和话语。雨在言说

在繁弦急管的雨声中万物静谧如被激活的耳朵

并在相互聆听。雨是一只鸟

它的羽毛全是水。雨是李商隐的意象

和约翰·邓恩的玄学。雨是断续、破碎的呼愁

是博尔赫斯滴落在南方庭院里的旧时光

它混淆了玫瑰的灰烬。雨是布莱克

尚未触及的火。一只雾状的老虎

在雨幕中焚烧。雨是梦境里

矗立的液体建筑。雨是一支独立的乐曲

(它摆脱了机械的乐器和梦游般的乐手?)

雨中森林。雨中鸟群。雨中马

在草地上狂奔,鬃毛纷披……它在回望

雨中隐没的雪山及身旁的湖泊(湖水清澈的五官

被一场暴雨扰乱)。草地上的每一株花草

都触碰了雨的嘴唇。雨是神

在亲吻土地。每一场雨

都会注入大海。这场焦急的雨

直接倾泻在鼓形的海平面上,仿佛是你

伏在亲人的肩膀上痛哭。雨越下越大

像是隐居者树根般隐秘的孤独症在发作

一场适度的雨降临在果园的上空

仿佛一只大喷头在灌溉。雨中的你

戴着草帽在侍弄花木。你带着黄皮和桂花的清香

而主要是雨的气息。雨是挣脱了一场黑色梦境的白 色鸟群

(每一只鸟都在相互拥抱、融入

聚拢成一只大鸟而最终消散)。雨快停了

你无法看清它的来路。它的痕迹

也在逐渐消除(在菜地、树林或河水之上)

雨停了,一场消失的雨仿佛从未降临。

作者简介:黄金明,1974年出生于广东。创作小说、散文和诗歌,出版小说集两部,散文集五部,诗集《大路朝天》《陌生人诗篇》《时间与河流》等十多种。曾获第九届广东省鲁迅文艺奖、首届广东省小说奖、首届广东省诗歌奖、第二届广东省散文奖、首届广东省青年文学奖等奖项。现为广东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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