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关村的报春梅

2018-01-15 10:30卫汉青
中关村 2018年11期
关键词:物理所服务部中关村

卫汉青

陈春先的故事,需要从共和国40年前的那个春天说起。

1978年的早春3月,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全国科学大会在北京隆重召开,标志着科学春天的到来。

在此之前,1978年1月号《人民文学》发表了轰动全国的《哥德巴赫猜想》报告文学。著名作家徐迟生动地描绘了中国科学院一位“臭老九”、数学家陈景润的传奇经历,展现了“文革”给知识分子带来的心灵创伤,呼唤对科学和科学家的尊重。

2月17日《人民日报》加以转载,迅速在科学界和广大读者中引起了强烈反响。

于是,在选拔对科学有突出贡献的人出席这次科学大会时,中国科学院推荐了10人,年仅44岁的陈景润在万众瞩目中走进了人民大会堂。坐在陈景润身边的,是一位比他还要年轻几个月、来自中科院物理所的研究员陈春先。

陈春先何许人也?

陈春先1934年生于四川成都,1952年在四川大学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被选派赴前苏联留学,曾师从著名世界级大师玻哥留博夫(Bogolubov)院士,完成了理论物理方面最严格的训练,在苏联科学院著名学术刊物发表了6篇陈春先署名文章。

1959年,陈春先学成归国后,被分配到国防科委搞原子弹试验。后来科学院领导通过多番交涉,把他挖过来,到中科院物理所搞研究。

1971年底,陈春先结束三年干校“改造”返回中国科学院。从一个国外资料中,了解到苏联核聚变研究取得重大突破——苏联原子能研究所搞成功了一种超高温核试验装置,叫“托卡马克”,其实验已达到几千万度的高温。这是一项很了不起的高端技术科研成果,在国际上引起了很大轰动。

陈春先主动请缨领衔“托卡马克”项目。

当时中国还处于“文化大革命”混乱中,有关部门对立项迟迟不给答复。

陈春先性格执着,认定的事必须干到底。在有关负责人家中游说立项时,他情绪失控地说:“苏联都作出不同型号的托卡马克,中国什么都没有,你为什么不着急?”

在三无(无资金,无设备场地,无人员)情况下,陈春先边“挨整”、边被贴大字报,坚持搞起了托卡马克项目。1974年7月1日,在物理所建成中国第一个托卡马克装置(简称CT-6号),填补了我国空白,打破了西方发达国家对核聚变的垄断。

今天在中科院网站的《中科院大事记》中,仍然可以看到这样的文字:“1974年,物理所研制出我国首台托卡马克CT-6。”

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前夕,陈春先和陈景润等被中国科学院破格提拔为正研究员。他们也是中国最年轻的正研究员。

坐在庄严的人民大会堂,陈春先心潮翻滚,激情难抑。

1977年8月6日科学座谈会上,他已经听到邓小平同志温暖人心的“我愿意给你们当总勤部长”。

这次,面对全国科学大会6000位听众,小平同志又用陈春先熟悉的乡音宣布:“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一举打开了长期禁锢知识分子的桎梏。陈春先默默下定决心,一定要为中国的科技发展做出卓越贡献。

在这次科学大会上,陈春先主导的“北京托卡马克6号”,被评为全国科技一等奖。

全国科学大会后3个多月,陈春先随着中国首个科学家访美团,来到了大洋彼岸的美国。

陈春先考察的是美国的核聚变项目。在考察过程中,他对美国硅谷和波士顿128公路区的新技术扩散区产生了浓厚情趣。

美国旧金山的硅谷和波士顿的128公路區,坐落着斯坦福、哈佛、麻省理工等多所著名学府。在这些学府周边,诞生云集了苹果、英特尔等上千家高新技术企业,科技成果被迅速转化为产品,每天都在创造着巨大的财富。走在这片高科技产业的发源地,陈春先心头的思绪无法平静,“我们已经落后了一个时代!”

1978年12月底,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会议提出今后中国将实行“改革开放”,由“以阶级斗争为中心”转移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从而拉开了一个注定进入世界历史的新时代序幕。

就在这年,陈春先又一次踏上了赴美深入考察的旅程。美国硅谷、128号公路技术扩散区许多产学研结合创造科技奇迹的生动例证,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技术扩散”的思路逐渐在陈春先的头脑中形成。中关村聚集了中国科学院几十个研究所和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几十所著名学府,为什么不能像美国硅谷和波士顿128公路区一样,成为中国的一个高科技扩散的辐射源呢?

在中国科学院的座谈会上,在北京市科协的交流会上,这位中国科学院物理所一室主任、等离子体研究所副所长、中国最年轻的博士生导师大声疾呼:“经济要发展,就要搞技术扩散。应该把科学技术和人才从高密度区域向低密度区域扩散,像把墨水滴入水杯一样,扩散开,把水染蓝!”“要把中关村建成‘中国硅谷!”

陈春先的呼声,犹如一声春雷,在中国科学院内外激起了层层波澜。

陈春先在大小场合算起了账:“60年代初,我国第一台激光器研制成功,与美国仅相差半年,20年过去了,美国已经形成了强大的激光工业,而我们呢?科研成果还只是停留在纸上、实验室里,被禁锢在科研单位的深墙大院里,远离生产实践。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物理所的大门一开,国家就要投入三万元,可是却没有人计算一下,一千多人的物理所每天的产出又是多少?”

陈春先前后三次访美,更坚定了他移植硅谷经验、搞技术扩散的想法。

春雷之后就是播种。

1980年10月23日,陈春先带着纪世瀛、崔文栋、曹永仙、汪诗金、吴德顺、刘春城、罗承沐、耿秀敏、潘英、李兵等同仁,来到中国科学院物理所一间十几平方米、俗称“鸡窝”的后平房仓库。打开门一看,里面结满了蜘蛛网,尘土有几公分厚。他们打扫了半天卫生,把杂物堆到里边,拉上一道塑料布隔开,占用了大约5平方米小半间房子。然后摆上一张抽屉桌子,找来四把破椅子,没有放一粒鞭炮,更没有剪彩,悄无声响地成立了“北京等离子体学会先进技术发展服务部”。市科协咨询部部长赵绮秋还代表田夫书记前来讲话,表示充分支持,并借给200元启动费。经过大家热烈讨论,决定今后服务部经营项目包括搞技术咨询、办技术培训、为企业与科研机构牵线搭桥……

一些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往往是在不经意间诞生的。我们无法揣测当时陈春先是否意识到,他带头创办的这个民办自发性质的科技开发机构,是北京甚至全国第一个民营科技公司的雏形,更是日后引领中国、影响世界的中关村的第一粒种子!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有风险的。陈春先此后的创业道路充满了坎坷:议论、责难、诽谤、告状、查账、亏损、立案、被拘、绑架、破产,一个个接踵而至。

几个月来,服务部的活动非常活跃。原来科学城一到晚上下班,大家都窝在家里不出门。如今吃饭后人来人往,科技人员完全利用业余时间参加服务部的各种工作,中科院和大专院校上百人开展各种科技活动,穿梭似地来往于物理所、电子所、力学所、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其中不乏一些知名教授。

这种“反常”现象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和议论。

有人把状告到物理所管惟炎所长,管惟炎一拍桌子:“简直无法无天,占用仓库也不向领导汇报,这样下去不把科学秩序搞乱了!”

从此以后,服务部的窝也没了。只能到处打游击,项目在哪里开发,就在哪里办公,有时拿到陈春先办公室,有时到纪世瀛的设计室,有时上曹永仙的试验室,除了财务上的保险柜放在刘春城的屋子里,其余都是流動的,有人把服务部叫做“科技游击队”。

一年多以后,服务部不但没有被摧垮,反而一天天壮大,服务项目越来越多,找上门来的企业和老百姓络绎不绝。

到1982年上半年,服务部共承担了27个开发、咨询、研制项目。其中有几十万的高压长脉冲电源的研制,有高速数据采集器的研制,有等离子冶金项目的研制,有高压大电流火花间隙开关的研制,有锅炉检测的改造等,收入已达2万多元。

看着服务部越来越红火,又听说发津贴,有人打小报告四处散布说:“陈春先办服务部就是为了捞钱,不贪污才怪呢!”

一时间阴风四起,到处流传着“陈春先带头破坏中科院的科研秩序”,“陈春先是中关村的科技二道贩子”。

更大的风暴终于来了。

物理所的例会上,管惟炎所长一脸严肃,公开点名批评了陈春先。他说:“陈春先办服务部说什么移植硅谷经验,扩散新技术,实际上跟卖菜、卖肉的‘二道贩子差不多,是不务正业,歪门邪道,腐蚀干部。希望这些人悬崖勒马,把问题交代清楚。”

文革刚结束,阶级斗争的凛冽寒气人们记忆犹新。物理所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有些原来参加服务部活动的人,一看形势不妙,反悔到服务部干活,今后涨工资、评职称、分房子等着领导穿小鞋吧!当天晚上就有人到陈春先家,放下从服务部拿到的几十元、上百元津贴不说话就走。有的人退还津贴后,还忐忑不安地问:“这种非法所得,算不算贪污?会不会治罪?”

1982年5月,物理所一位副所长带队进驻服务部,一笔笔审查和复印所有账目。

管惟炎利用账目记载的情况,派人到北京和外地与服务部有合作关系的单位进行调查,理由是追查陈春先的经济问题,凡是物理所在服务部拿津贴的人,他个个面谈。

陈春先的儿子陈新宇清楚地记得,父亲经常夜里与一位“所长叔叔”在电话里争吵,有时吵得很凶,哽咽着说不成话。

1982年底,新华社北京分社资深记者潘善棠从赵绮秋那里了解到这一情况,两次采访了陈春先,周鸿书亲自对采访文章进行审阅修改,最后潘善棠顶着管惟炎的警告和压力,在深入核查、了解服务部的情况基础上,独立撰写了发往新华社“内部动态清样”,题目为:《研究员陈春先搞“新技术扩散”试验初见成效》。

潘善棠2006年2月18日回忆:“稿子写出后,我建议先在新华社内参上刊出,供中央领导参阅,先看看中央领导对陈春先的做法是何种态度,再作下一步报道计划,这可避免与科学院和物理所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1983年1月6日,《研究员陈春先搞“新技术扩散”试验初见成效》,在《新华社国内动态清样》第52期刊出。7日、8日,胡耀邦、胡启立、方毅等中央领导同志,分别在内参上作了重要批示,充分肯定了陈春先走出的新路子。

1983年1月25日早晨,陈春先像往常一样正在洗漱,突然停了下来。刚才打开的收音机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声音高亢,新闻摘要节目头条就是潘善棠的文章和中央领导的批示。

陈春先颤抖着手拿起电话,打给纪世瀛:“老纪,你听到广播没有?中央有批示了,肯定了我们的做法。”

老纪的嗓门大的吓人:“这是真的吗?怎么事前一点不知道,赶快通知大家听广播,这真是一场及时雨呀!”

大家很快跑到服务部,相互抱在一起,泪水扑簌簌流满脸。有的呼喊:“共产党万岁!”“服务部万岁!”服务部沸腾了!物理所沸腾了!整个中科院沸腾了!

自从中央批示传达后,到服务部来咨询、联系的络绎不绝,陈春先的家里几乎从早到晚排队来人找。陈春先想,看来必须把服务部扩大为公司,才能让新技术在更大范围里扩散。陈春先和他的团队租下了中关村大街上的大雅餐厅,成立了技工贸三位一体的民营科技公司,“华夏新技术开发研究所”下设华夏电器公司和华夏电器厂。

随后,一大批中科院、北大、清华的知识分子纷纷“下海”创业,京海、四通、信通、科海、联想等民营科技公司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陆续在北起燕园、南到白石桥这条几公里长的大街上安营扎寨。

1985年,闻名中外的“中关村电子一条街”初具雏形。

1988年,国务院在“中关村电子一条街”的基础上,建立了“北京新技术产业开发试验区”。

遗憾的是,陈春先领导的“华夏新技术开发研究所”和他1986年彻底辞职下海创办的“华夏硅谷创业集团”,并没有顺风借势,获得长足发展,仍然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终于在1996年偃旗息鼓。

与此同时,中关村却以震惊世界的步伐前进!

2002年1月,中关村被美国《新闻周刊》评选为全球八大新兴文化圣地之一。

是年,68岁的陈春先又成立了自己的新公司“陈春先工作室”,一家服务于中关村创业者的中介机构。

2004年8月9日,陈春先在贫困中因病逝世,告别了他恋恋难舍的中关村。他还临终遗嘱,向社会贡献出自己的眼角膜。

陈春先逝世前几个月,我曾到其804楼家中拜访。这还是中科院1981年分配给他的老式居民楼房子,4间小房子,没有客厅,约80多平方米。为了解决生活的困窘,租出去了一间。陈老身患糖尿病后期综合症等多种疾病,身体看上去非常虚弱。由于下海失去了科学院员工的福利待遇,他看病的医药费用都成问题。不久前,我曾经和著名报告文学作家王宏甲,在海淀区政协会上起草过反映陈春先生活困境的提案。

我鼻子酸酸地說:“陈老,中关村和国家发展的这么好了,没想到您生活的这么困苦。”

陈春先笑着说:“挺好的!挺好的!能看到中关村和国家发展到今天这样子,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

他看着窗外说:“创建中国硅谷模式,与核聚变‘海水变石油有实质的内在涵意。中国硅谷模式,即‘知识与金钱聚变。科研创新工作,我不搞会有很多人搞,可以搞得很好。但探索在中国条件下的硅谷模式,只有我这样的人敢于挑头搞。”

话题一转,又神采飞扬地聊到了他的创业服务。

谈话中了解到,市、区领导知悉陈春先的生活困境,特别解决了陈春先的医保问题。

陈春先创业以来共创办过20多个公司,包括最后一个工作室,都没做大。他也常自嘲说:“我的公司全都没做大。经历了企业家的各种磨难,但是没有聚集起财富。”

没人深入研究过陈春先这位大勇气、浓激情、高智商的创业家,何以总是做不大、做不强、做不长的深层次原因。

科学家向企业家转型之痛始终伴随着陈春先,他承载了改革的历史重担,也必然直面中国早期市场体制的种种缺陷,并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陈春先出生于书香门第,父亲是民国时期中央大学的教授。陈春先本人50年代初到莫斯科大学学习物理,1959年毕业后回国分配到中科院物理所。他的书生气太浓了。在创业气氛、市场环境都缺乏的年代,这种书生气在市场竞争的刀光剑影中,肯定是不对称的厮杀。

陈春先的创业历程中,曾经推出许多超前科技项目,有过多次做大做强的机会,都因自身、外部和其它难以道明的因素中途折戟。

比如1983年,陈春先就做出了“华夏IPS8888桌面出版系统”,这个系统类似于后来走红的方正出版系统,但最后在激烈的市场角逐中败北。

1984年,还有一个涉及300多万元的计算机项目,大部分产品已经运到北京了,背景雄厚的国企合作方中途变卦。海淀区工商局、北京市中级法院前三次都判陈春先方胜诉,但没想到官司整整打了6年,最后却又不开庭莫名其妙地变成了陈春先败诉,几百万元的产品烂在了仓库。

纪世瀛深知陈春先的创业坎坷历程。他说陈春先“老陈性子太急,又太善良。不断开发科技项目,与外地企业合作,没赚多少钱,倒惹了不少麻烦。”

项目成了,陈春先只收点技术转让费。项目失败了,有的合作方怪罪于陈春先。因公司间经济纠纷,陈春先曾一次被非法拘留,一次被非法绑架,均被有关领导和相关部门解救。这两次非法拘留和绑架事件,对陈春先的健康造成很大影响。

显然,陈春先在商战中不能算是胜利者。可是,谁能说、谁敢说陈春先不是英雄呢?他是冲破中国传统科技体制的闯将,他是中国民营科技创业的先行者,他是中国知识经济的战略家,他是中关村第一枝报春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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