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之上
——白月诗歌散论

2018-01-23 03:30
星星·散文诗 2018年32期
关键词:普拉斯顾城首诗

当世界走上了一条所谓文明和秩序的道路,裹挟其中的人是没有时间思考和哀叹自身及他人的不幸的,所以诗人海子发出了那句质问:“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每个人都忙于自身,在一种已经通俗化的法则中,走向社会的和谐共进,竭力达到人与人的、人与世界的、人与内心的统一。而这种终极化的理想必然陷落,于是我们诉诸宗教、艺术、亲情与爱情等以便忘记这个事实。

诗歌也在其中,以一种出离来参与真正历史的构建,但它首先指向现实,然后才是对美和彼岸的观照。诗人白月在2007年到2013年间分别结集的《白色》和《天真》,从中可以窥见个人精神发展的轨迹和作为一个诗人如何连接与现实的接口,正是她出于本能的自救而使她走上了一条自觉的道路,她越来越稳健并发现了自己的书写之光。

白月的诗,容易让人想到美国自白派女诗人普拉斯。普拉斯肆无忌惮地表现自己的情绪经验,其中的矛盾、阴郁、死亡以及病态的神经质倾向,使她个体的生命得到了诗性的呈现。

我会超过你的,西尔维娅!

我会在你之前去温暖那块冰冷的石头

我会跨过去的,第四步很重要

你需要我证明你活着!

——《西尔维娅·普拉斯》

这首诗佐证了白月与普拉斯的联系,并且和普拉斯进行对话,诗中弥漫着一种身份认同与怜悯,有几个层次的转变:开始是超越,中间是合一,最后又是超越,“证明我比艺术更艺术”又颠覆了之前的互证关系,同时也宣告了白月整个诗歌主题“我”的出现。

普拉斯诗歌中有些题材和白月也很相似,比如对现代社会的硬性规约来使个人服从的批判,白月有这样的句子:

你是太阳还是月亮,你转过身来

赐我金币,微笑发出金属的颤音

我还不明白。不,我明白

你是领导,我紧紧跟随。你是命运

——《领导》

现代社会的发展使人成为机器,不需要表情和思想,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白月在此诗艺术上的成功乃是她惯用的诗写与难以入诗的词语并置所产生的张力,最后又统摄在整体的纵深中。

阅读白月诗歌,还可以读到另外一个人的身影——顾城,只不过由于环境或别的因素,他们的表达方式是相背而行的。顾城以童话诗人著称,其诗歌创造了一个与现实并立的梦幻世界,他始终以孩子的视角,将自身以外的整个世界排斥。而白月坦言喜欢顾城,并用“天真”作为她诗集的名字。她在后记中说:“天真,是一个干净的词,一个容易被接受的词,其实也可以不是词,只是一个符号。人本性上的天真来自于天生……我希望你们翻翻这本书,看看我有多天真,也看看我有多么不天真”。白月深知自己也是童话中的人,她在故意展示这种“被迫为现实穿上裙子”的荒谬。顾城在表面无痕的诗句中常常展现自然与社会、城市与农村、孩子与大人、诗意与残忍的挣扎,白月在《一封信》中说:“你们那里也有挣扎吗?使劲的挣扎”。首先是童真,其次是挣扎,这是须要确认的。

以上这两位诗人,构成了一半的白月,或者说是白月诗歌的气质和精神渊源。普拉斯的影响更直接一点,是诗学上的,顾城的影响是人本上的。白月与他们相似同时也有自己的特点,普拉斯和顾城用“意象”来言说,白月相对则更为直接。

《废墟之上》是白月的代表作之一。这首诗有着白月诗歌少有的开阔和整体感,能将她所有的作品统摄在内,显示了她本人在思想、技艺上的水平:

我爱这旧址比新居更甚

我爱乱草的折腰比白云的高挑更甚

我爱这深深嵌进脚印的淤泥比花岗岩更甚

我爱上了欲说还休的窗户

蜘蛛终于有恃无恐

……

我爱这彻底的冷漠和放弃

再也没有重建的可能

国有圆明园,我有无名的废墟

《废墟之上》沿着时间、良知、真理的道路缓缓前行,读这首诗,你看见她嘴角有血丝,逆流而上的鱼要接近上帝的姿势。“旧址”与“新居”、“玻璃碎片”与“海平面”、“淤泥”与“花岗岩”让“我爱”产生了分别,使这些意象脱离本身而具有了象征意味,它指涉了对全球化世界发展下旧有世界的悼念,对阶级社会的底层关怀,对表象背后的本质探寻,对冷漠无情的有情认同。

这首诗语气调性像遥远的时空传来的微弱回音。“有恃无恐”和“义无反顾”这种形容词的使用,故意破坏诗的规则为代价而获取现实生命的、人生的“自由”。这是诗永远不如“自由”的地方。“自由”是所有的所有的旨归,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靠近它。“蚂蚁”这个意象所承载的,如同秋水的平缓,夜晚的静谧,一个人原谅了自己身前身后的有形无形的“敌对”,走向释然与解脱走向开阔与永恒:“劳动者在哪里都是劳动者”。

接着,作者把目光投向了现实深处,“我的观察还可以再低下去/我爱这些瓦砾下的虫子”,在弱肉强食的语境中将瓦砾下的虫子作为研究对象,万物平等又不平等,表达了对每一个生命的尊重。实际上,虫子比我们重要:“我看见它们大过了我/但天还是由我顶着”。至此,我们会明白白月的自我折磨更多是这种大慈悲的终极关怀所致,这才是本来面目的白月,是诗人白月的核心主题,而非“小我”的表象。至此,我们也会明白这首诗的每一句开头的“我”其实并非她自己,而是一种态度和选择。

而那个“小我”又是什么样?“赤裸的双足,踏在红砖上/火焰抚摸着脚心”。普罗米修斯为了人间的福祉而盗取天火,以致受到天庭的惩罚。但白月又说:“我爱这冰冷的红”,这种冰冷以及刺眼的颜色,竟成为幸福的全部来源。写到这里,“大我”转向“小我”、“小我”又转向“大我”,这个肉身不是用来贪图享乐的,而是一个环节的链子,通向我们看不见的彼岸世界。

从整首诗来看,第六节这两行诗“我爱我赤裸的双足,踏在红砖上/火焰抚摸着脚心。我爱这冰冷的红”很关键,个体的悲剧赋予了整首诗的人格之美。而当代诗歌有一种倾向,注重语言学层面的修辞,故意避开自我的挖掘和呈现,毫无生命气息。这两行诗也提升了整首诗的诗性层面,使之前的太注重对意识形态的选择言说得到补充平衡。最后,白月几乎不费任何力气地说出“彻底”“冷漠”“放弃”,这个业已形成的“文明”只有毁掉才不会再有伤害,甚至她担心“重建”只会重复这些灾难的历史,只有活在“无名的废墟”中,才会得到安宁。

我不急于把白月树为一个标本。一个诗人是不断成长的,也许只有在他去世之后,对他创作的评价才能被厘定。读白月的诗,倒是常常把我拉入一些另外的思考。

生而为人,就要在社会的群体中存活,这时就产生了一个相对的行为规则,即我们通俗意义上的道德伦理。当规则作为行为准则总是被强调时,诗人的意义就显示出来了。他就是为了唤醒我们心灵中业已沉睡的部分,通过自己的诗告诉我们世界的真相以及如何寻找自我,他是普罗米修斯有大无畏,他是狄奥尼索斯敢于打破秩序。在当下,诗人群体的整体丧失不得不引起重视,在他们身上很少能看见那种大美存在,汲汲于名利但又不知奉献与牺牲,安于自守但又不知在精神世界前行,缺乏反思和世界观单一,因此从他们的诗中读不出碑的高大和坚守,读不出梦的飞扬和鲜活,读不出那种生命的岩溶滚动翻腾挣扎的过程,因此诗人自身在时代面前也乏味异常,诗歌对他们来说从圣器转为日用,解决一时的饥渴。

值得欣慰的是,已然断裂的中国古诗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回旋余地。在这个空间里,人们的心灵得到前所未有的舒展,现代诗本身也因此变得柔和,据此,一种古典的、抒情的同时又具有思辨性质的诗歌成为必然,即我们通过诗这种形式的艺术,再一次获得了精神上的救赎。古典不是古代意象或古文,是情怀或终极关怀;抒情不是泛滥歌颂,是保护我们的完整;思考不是批判,而是辨别和引导。

对于白月诗歌的了解,其实还远远不够。一个真正的诗人如同一颗天上的星辰,她必有自己坚持的位置和运行的轨迹,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遥望或去冥想她。

在她2007—2013的诗歌创作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分裂的形象,那就是作为人的白月和作为诗人白月的撕扯。这种撕扯是肉体与精神上的,导致诗中传达出一种摇晃的讯息,以致作为一个与她有过交往的朋友也会疑惑:到底哪个是真正的白月?到底是该相信纸上的她还是那个对境中的她?

而在她的近作中,这种摇晃的东西似乎减少。比如她博客贴出一首相隔三年的同题诗,名为《流浪》,一首写于2012年3月,另一首写于2015年2月,你会感觉到她不仅在技巧上,且在表达上也愈趋成熟,当然更是心态上。前一首的语句间似乎还透露出一丝自怜和孤独,后一首像正在路上,无暇欣赏风景或检视自身。同时,在题材和内容上,也显示了白月内心深处的选择,白日如此虚幻,唯有夜晚让我们安静。她诗歌中的神性的部分,也正是在此才得到证明。

饶有意味的是,白月对她的长诗《一封信》做过一次技术上的删改,看写作时间,《一封信》写于2009—2010年之间,它迥异于其他作品的地方,语气不是焦灼和不安的,像一种对上帝、亲人、朋友的告白,但语句的漫漶拖沓成为一种硬伤。删改后的版本简洁有力,几乎可以成为一个完美的文本,也是她最好的作品之一,更是她新的阶段对诗歌的理解存证。

贴于2015年4月博客的《上帝,上帝》就代表了新阶段的一个转变,这时作为人的她和作为诗人的她是统一的,它们共同的旨归穿过那些表象,直接把读者带向一个反思的境地,同时,我们也会惊叹她这首诗的感染力更多来自句子的准确和多义性,之前“语气”为上的作用成为辅助。

现在,我们似乎可以这样来总结白月的诗:在急速转型的当下中国社会中,白月通过诗歌进行自我救赎,她将对造成人本身、世界本身丧失的情形进行逐一排查,用“自我”作为标本和实验,在这个过程中,她有一种毁灭的勇气,向读者展示了这个标本的种种创伤以及自我修复。白月的诗一直处于怀疑和批判的频率上,她一直在那个痛苦的中心打转但从未降低自己的格调和声音,相反,近期的诗作更稳健和走向多元。她用她的方式,一种自虐的方式来通向爱,而这个爱的缺失正是我们当代人的集体困境。然而我们也要看到,白月的诗太注重情绪化的感官修辞,以致很少能从容地在词与物的空间中有所发挥。另外,她的诗天生缺少一种文化的、历史的底蕴,读来常会有直白感。

写此文的中间,我也再一次感到诗歌带给我们的尊严和力量,以及作为一个诗人的自豪。一个诗人的一生,也许就是要通过诗来最后确认,那个人曾经来过,又似没有来过,他(她)作为一个“他者”静静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如果允许我为白月的诗有所建议,可以不必那么决绝,可以试着挖掘自身另外珍贵的部分,可以向古典的文学作品再靠近些,心性或许才能完全如莲花般开放。那将是透明的一生,是白色月亮的诗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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