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大风中的形象(三题)

2018-01-23 03:30
星星·散文诗 2018年32期
关键词:牛汉诗人

留在大风中的形象——关于牛汉

那是上世纪80年代牛汉办《中国》期间,《黄河》请他来山西开笔会。当天夜里,他即让人把我找了过去。他和我说,我寄给他们刊物的诗稿他看了,他想见见我。但那个稿子不能发。不发的原因,还是诗的质量上有欠缺,没有达到《中国》的选稿水平。见到牛汉的当夜,他即拿给我几本杂志;到他回北京后,又把前面已出版的杂志打包寄了来;再就是刊物期期出来给我寄,从双月刊变月刊,从厚本变薄本,直到它被叫停,我打开最后一期,将印在扉页上的“终刊致读者”大声读出来。

读《中国》的情景,历历在目。不仅我会期期通读,在一起的几个好友,都找我借阅,交流每一期的读后感。它构成了我们精神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但随着刊物被叫停,这也被剥夺了。

牛汉的《中国》,是堪比《当代》和《收获》的国内最好的大型文学杂志。

尽管我当初就确知,他仅是《中国》的一员,在他这个副主编——执行副主编之上,还有丁玲、舒群、魏巍等人,但我宁愿相信,牛汉即《中国》,《中国》即牛汉。

《中国》停办后,我从不同渠道得到过一些消息,包括刊物所面临的内忧外患;内部人也乱成一锅粥;他和冯夏熊人借在《中国》,领工资却还在原单位;1986年,他该办的是离休手续,再没有可能调入杂志社;有可能的,也就是离休反聘。

然而,我这一观点,非但没有改变,反而加强。

丁玲死后,刊物没能保住,从实用主义的角度讲滑向了失败,但另一层意义上,它短时期两年的存在,更体现出牛汉诗人的价值——人的价值。

牛汉为《中国》贯注的,是一种独立自主、不屈不挠的内在精神。

《中国》的诗歌栏目,更因牛汉是当代最杰出的诗人之一,既有象征性,又有号召力,所发诗歌,不仅在国内,在国外 也有影响。

《中国》被叫停,在当时是颇为轰动的文化事件。《中国》的“终刊致读者”,在文化界广为传阅,是哀歌,也是战斗檄文。

在《中国》出现之前,我是通过他在《诗刊》上的年度获奖诗《华南虎》而走近他的。作为他的读者和崇拜者,应该说接触得相对较晚。到《华南虎》,他已写了几十年东西,好作品和有代表性的诗,亦有相当的数量。

和老家山西有关的东西,是他写自己降生的散文《绵绵土》。那是他定襄老家的一个古老传统,母亲生孩子之前,都要找到一些金黄的细土,撒在炕上,孩子就要生在这绵绵土上。文章充溢着他作为一个山西人、一个蒙古族男人的赤子之心,赤子之情。后来电视连续剧《成吉思汗》播出,听到腾格尔唱主题歌中“每一个降生的婴儿,都带着你的血性”,就想起他和他的这篇《绵绵土》。

2007年11月,他回山西来参加“中国诗歌·太原论坛”,我又一次见到他本人。他已是八十好几的老人了,也因这一生消耗巨大,整个人显得小了一大圈。牛汉自1955年被打入胡风集团,一直到1979年12月平反,这二十余年,精神和肉体上更是遭到严重的摧残,这又必定反映到他晚近的身体上。跟他来开会的人(后知是他儿子)说,他头疼的老毛病经常发作;另外还有点儿老年健忘或者说痴呆。而我也只能说,他是多么沉默的一个老人啊。

现在,就是把当代中国诗歌的旗帜全扛在他肩上,包括2003年那个国际奖——马其顿“国家文学节杖奖”,包括《悼念一棵枫树》和《温泉》获两个全国奖,对他而言,或者也不再能说明什么了。

还记得上世纪80年代周涛回来谈牛汉。他说,牛汉到了乌鲁木齐,他们两个人在大街上走着,正逢西北风大作,牛汉使劲儿在风中向他喊着:这风好啊,撞在胸脯上,和擂鼓一样。

两个山西籍诗人(一个63岁;一个整40岁)留在西域大风中的形象。

小诗并不小——关于宋琳

1988年12月,我在《诗刊》上发了一首《有的时候》。诗因占的是前面的页码等故,读过并记住的人竟不少。有朋友后来还在某一文里特地提起过。那后来是一次到屯留县采风,新认识的一位朋友,拉着我的手说,我们有缘,他20多年前就在《诗刊》上由这首诗和我结识了。

我亦有这样的阅读经历。较显著的,便有在河北的《诗神》上读宋琳的《囚徒的关怀》。也就那么十几行吧,觉得好,看了好几遍。

头些年,潞潞、张锐锋做山西文学院院长,宋琳有两三次被他们邀请来搞讲座,我见到他本人后,都曾向他提起这首充满人性悲悯的小诗。

宋琳和山西的渊源,也还是比较深的。如他早先成名,多少就和1986年来山西参加那届“青春诗会”有关。他个人的第一部诗集《门厅》,也正由北岳文艺社出版。这也是潞潞、李杜主编、赵晓阳责编的“黑皮诗丛”中的一册。

多少不同,是我当年就在那次“青春诗会”上见过他。省里也在开诗歌会议,《诗刊》的几个老师,带着这些青年才俊来到我们中间,介绍他们的人和创作。不过与他本人则没有交流,基本等同台下远瞻。

我对他创作的关注,主要源自《囚徒的关怀》这首小诗。后来我找赵晓阳要《门厅》一书,是希望从中翻找出它来,但《囚徒的关怀》却未收入《门厅》之中。

当然,有所补偿,毕竟集子里有一定比例的优异创作。尤其记录异域漫游的几首,一些诗中情景,至今似还浮现眼前。

《门厅》在编辑上更少有斧凿之痕。一首一首放上去好了。没有像我们那样,弄得一辑一辑的。这编辑理念,想来可能和他那么些年多在国外生活有关。

在我和宋琳讲起他这首小诗,那也是匆匆20余年,一晃过去。当年写《囚徒的关怀》的青年才俊,却因头发变稀疏了,专门向我解释了杜甫的“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那是头发少得拿簪子都簪不住了。”

这人在悲秋,杜甫的悲秋;于宋琳,或者还因为他曾多年生活在国外,这般“身在异乡秋水寒”的漂泊感,体会更多。

写有《弗兰德公路》的克劳德·西蒙说,在法国,有一种精神生活,曾令我浮想联翩。

我这样的诗歌生活,实际就是这其中的一点点。尽管在我们,少得可怜。

愤怒出诗人——关于王立山

时间向前移,来到1977年、1978年,则为《天安门诗抄》;不觉中,著名诗人李瑛所写的长诗《一月的哀思——献给敬爱的周总理》,我倒背了下来。

但此间真能记着的事儿,却是《扬眉剑出鞘》的作者王立山大哥,走进我那单身宿舍。

《天安门诗抄》,准确书名:《天安门革命诗文选》(后来还出了续编),后被评为“30年来最有影响力的300部书”“60年最有影响的60部书”等。在书出版的第一时间,我在省里为“四五运动”召开的平反大会上,以0.83元的价格购得。而书的编者“童怀周”,实为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汉语教研室16人的集体命名;此外还有一位特殊成员,是人民文学出版社资深编辑王仰晨,他也是《青春之歌》《鲁迅全集》《茅盾文集》《瞿秋白文集》《巴金全集》等名著的责编。李瑛的长诗,并不来自《诗抄》,而是打倒“四人帮”后诗人发表的作品;《诗抄》中最著名的两首自由诗,分别为《告别——写在举国哀悼周总理的日子里》和《挽歌》。

另为一张《中国青年报》,上刊有一整版《天安门诗抄》作者创作笔谈,其中就有署名王立山的文章。

在他走进我那单身宿舍时,书和报纸,就整齐地码在我的枕边。这可不是故意而为,是碰巧了,又非碰巧,因为,为“天安门运动”平反昭雪,全面声讨“四人帮”,那在当时,就是中国人民政治生活当中的头等大事。而他的这首《扬眉剑出鞘》,每日都响彻、回荡在耳畔:

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

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

这四句20字,归为五言绝句,总被引用和朗诵——最著名的,当然是孙道临的。

另是我记得《扬眉剑出鞘》实有两个版本,其一,前四句为:

一夜春风来,万朵白花开。

欲知人民心,且看英雄碑。

其二,后四句为:

骨沃中原土,魂入九垓舞;

英灵在人间,长擂震妖鼓。

编辑、传播的过程中,不知哪个版本走了样儿。

1976年4月5日下午,王立山把诗贴在人民英雄纪念碑的正北面;在他刚离开广场不时,民兵即被派进去清场;遂纪念活动被定性,他的诗(人)被列为“001号反革命案件”,全国通缉。后来他说:“我的这首诗是‘四五运动’千百万首诗词中的一首,它和所有诗词一样,反映了当时民众的政治认识、意愿、情绪和呼声。我只是民众当中的一员。”实际上,那前前后后,怀念周总理、直指“四人帮”的诗,他共创作并张贴出去有十多首。

春意初发花香凝,寒夜暗寂悬冷星。

漫漫哀思绕华夏,烈烈雄鹰金目瞑。

白花一朵寄深情,遥望征程困难横。

铮铮纯铁孩儿骨,酷默之后有雷惊。

这即其中一首。不过没有收入《诗抄》之中。

为了避开京中拉网似的通缉、追查,这位曾插队黑龙江的首都青年,随父来到太原铁路局工作,当了一名汽车修理工。“不写字,不谈政治;凡事小心,尽量不引起他人注意。”这是他初到山西时高度警觉的生活准则。碰到万不得已要动笔,他就把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其间,关于天安门诗抄的大本影印件,公安上已下发到全国。

太原于他,确是块儿风水宝地,他在此躲过了这场甚至会有性命之攸的劫难。到曙光初照,他已成为万众仰慕的“四五英雄”,人民最喜爱的诗人;后来还被评为“新长征突击手”等。

而他能走进我那单身宿舍,正是作为“四五英雄”,被邀来参加省里的平反大会。

在宾馆开会那几日,杨国珍、王立山两位青年英雄得空就来找我。这里讲“英雄寂寞”,则为会上多一脸严肃的四个兜干部,除官话、套话、文件话,私下不可能有什么交流,来我这小兄弟处,三人至少可找来一大摞旧报纸切磋书法。杨国珍老师是激动型,虽然说话声音不算大,还有点儿喑哑;我的情绪也是很容易被调动起来的,毕竟我还是个毛头小子,他俩一来,我都变成五角星转圈的光芒了;说王立山大哥,那时他始终都那么平静,性格自有深沉处,不多言语,不苟言笑,人又十分质朴,非常好接近;既不以运动英雄又不以诗人自居;可他在那一时间,分明就写了《扬眉剑出鞘》。

这时,他拿了我那枝湖笔,饱蘸浓墨,深沉有力地把这诗写了一遍。字写得还有刀砍匠凿之意。

插队黑龙江,见舅如见娘;

两人同流泪,三行——

这是我在《诗刊》上觅得的段子,却也浸透了生活的不幸和苦涩。因和王立山大哥随后还有过一些交往,他当年插队黑龙江,想不起来这段子一起时是否说起过。他那样正儿八经的,不会感觉起哄里还有什么奇崛。他工作并住在坞城路那边,由于当时交通条件有限,大家来去都感觉远。后来一次,他过来说一直在忙工作,单位让他做了部门负责人,还有经济指标等,这样,渐渐地,交往淡了。但我知道他后来回了北京,时在1985年左右。想来今天他已是60上下的人了。

中华民族,自古就有“愤怒出诗人”,重拳擂击。王立山,就是这样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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