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詞調《麥秀兩歧》二题

2018-01-24 08:14
词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溯源

岳 珍

關鍵詞 《麥秀兩歧》 大梁新翻體 溯源

《麥秀兩歧》作爲樂曲在玄宗安史之亂以前就已經在社會上流行,五代初出現和凝所填雜言體《麥秀兩歧》詞作,同時期飲筵還流行傳唱‘大梁新翻’詞調《麥秀兩歧》,其歌詞、體式均與和凝詞不同。這些情況意味著唐末五代初已經有了成熟的《麥秀兩歧》詞調。後世對該詞調討論得不多,清代《欽定詞譜》在和凝詞《麥秀兩歧》題下注云‘僅一體’、‘唐教坊曲’、‘無他首可校’。〔一〕現代學者任二北《教坊記箋訂》在《麥秀兩歧》下注明爲‘詞’,又指出該曲五代時‘蜀中曾用作戲曲’。〔二〕本文擬討論詞調《麥秀兩歧》‘大梁新翻’體的體式、歌詞等問題,以及詞調《麥秀兩歧》的起源問題。是爲‘二題’。

一 詞調《麥秀兩歧》大梁新翻體

《太平廣記·王氏見聞》‘封舜卿’條云:

朱梁封舜卿文詞特異,才地兼優。恃其聰俊,率多輕薄。梁祖使聘於蜀。時歧梁眦睚,關路不通。遂溯漢江而上,路出全(原注:‘明鈔本“全”作“金”,下同。’)州。土人全宗朝爲帥。封至州,宗朝致筵於公署。封素輕其山州,多所傲睨。全之人莫敢不奉之。及執斝索令,曰‘麥秀兩歧’。伶人愕然相顧,未嘗聞之。且以他曲相同者代之。封擺頭曰:‘不可。’又曰‘麥秀兩歧’,復無以措手。主人恥而復惡,杖其樂將。停盞移時。逡巡,盞在手,又曰:‘麥秀兩歧。’既不獲之,呼伶人前曰:‘汝雖是山民,亦合聞大朝音律乎?’全人大以爲恥。次至漢中,伶人已知全州事,憂之。及飲會,又曰‘麥秀兩歧’。亦如全之筵,三呼不能應。有樂將王新殿前曰:‘略乞侍郎唱一遍。’封唱之未遍,已入樂工之指下矣。由是大喜,吹此曲,訖席不易之。其樂工白帥曰:‘此是大梁新翻,西蜀亦未嘗有之。’請寫譜一本,急遞入蜀,具言經過二州事。洎封至蜀,置設,弄參軍後,長吹《麥秀兩歧》於殿前。施芟麥之具,引數十輩貧兒,襤褸衣裳,携男抱女,挈筐籠而拾麥。仍合聲唱,其詞淒楚,及其貧苦之意,不喜人聞。封顧之,面如土色,卒無一詞。慚恨而返,乃復命。歷梁、漢、安康等道,不敢更言‘兩歧’字。蜀人嗤之。〔三〕

該條敘述封舜卿出使蜀中,途中每有燕飲,則索要《麥秀兩歧》送酒。樂工不能,封羞辱之。樂工請求封氏示範演唱,並應聲記下曲譜,急遞入蜀。封至蜀,宴飲,樂工藉演唱《麥秀兩歧》的機會反諷封氏。封大窘。其中涉及詞調《麥秀兩歧》的一種異體:‘大梁新翻’體。該則故事又見明胡震亨《唐音癸籤》引《唐摭言》:

《摭言》載朱梁封舜卿使蜀,好唱《麥秀兩歧》事,亦不言何調。〔四〕

所記與《王氏見聞》同。任二北指出今本《唐摭言》無該條〔五〕,當爲佚文。《文酒清話》也有類似記載:

唐封舜臣性輕佻。德宗時使湖南,道經金州,守張樂燕之。執杯索《麥秀兩歧》曲,樂工不能。封謂樂工曰:‘汝山民亦合聞大朝音律。’守爲杖樂工。復行酒,封又索此曲。樂工前乞侍郎舉一遍。封爲唱徹,眾已盡記。於是終席動此曲。封既行,守密寫曲譜,言封燕席事,郵筒中送與潭州牧。封至潭,牧亦張樂燕之。倡優作襤褸數婦人,抱男女筐筥,歌《麥秀兩歧》之曲,敘其拾麥勤苦之由。封面如死灰。歸過金州,不復言矣。〔六〕

内容較《王氏見聞》簡略,且云封舜臣唐德宗時使湖南,與前兩書朱梁封舜卿使蜀之説不同。唐德宗和朱梁,時間相差百餘年,孰是孰非,關係到‘新翻’詞調《麥秀兩歧》産生於何時的問題,必須予以辨明。以下結合《王氏見聞》、《文酒清話》所涉人物、出使綫路和撰著背景等三方面情況來判斷時間問題。

首先,封舜卿、封舜臣其人。封舜卿,字贊聖,渤海蓨縣人(《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僖宗中和四年前登進士第(《金石苑·唐張禕南龕題名記》》),光啟三年爲禮院博士,在巴南(《舊唐書·殷盈孫傳》)。昭宗遷洛時爲中書舍人,哀帝天祐元年爲户部郎中知制誥(《舊唐書·哀帝紀》)。仕梁,爲吏部侍郎知貢舉。開平三年奉使幽州,復命之日,入爲翰林學士。同光初致仕(《北夢瑣言》卷一九)。《五代史》有傳。其仕履與《王氏見聞》的故事情節吻合。封舜臣,史無其人。任二北《唐戲弄》‘麥秀兩歧’條曾討論過這兩個人物,指出,封舜卿其人信而有徵,封舜臣史無其人。主張取《王氏見聞》朱梁封舜卿使蜀之説。〔七〕

其次,兩書所記出使綫路。《王氏見聞》記朱梁封舜卿使蜀,去程依次爲‘溯漢江而上’、‘路出金州’、‘次至漢中’、‘至蜀’。回程依次爲‘歷梁(漢中)、漢、安康(即金州)等道’。按:《舊唐書·地理志》山南西道金州,州治西城縣(今陝西安康縣)。封舜卿自開封使蜀,溯漢江而上,路出金州。歸途歷梁、漢、安康,仍然取道金州。從地理上説,開封至成都,既可取道關中,也可取道漢中。鑒於當時‘歧梁眦睚,關路不通’,封氏取道漢中,走的是一條正常的綫路。《文酒清話》記封舜臣德宗時使湖南,綫路爲‘道經金州’、‘至潭’,回程‘歸過金州’。封氏自長安使湖南,應該由襄陽南下,繞道金州(即安康)不合常理。

第三,《王氏見聞》、《文酒清話》撰著背景。《王氏見聞》,《通志·藝文略》解題云‘晉王仁裕撰,記前蜀事。’〔八〕陳尚君引上文並据以認爲該書‘撰成於後晉時,内容則多記前蜀王氏政權時朝野事跡。’〔九〕王仁裕,唐末五代時人,歷仕前蜀、後唐、後晉、後漢。以文辭知名,性曉音律。《五代史》有傳。該著以‘見聞’爲名,所記又多爲‘前蜀事’,當是作者仕前蜀期間所親見親聞者,其真實性、可信性程度高。該著今佚,《太平廣記》等有選録。《文酒清話》,柴劍虹指出,其作者不詳,歷代史志、目録學著作無著録。今存金刻本《新雕文酒清話》殘本,原藏俄羅斯聖彼德堡東方研究所分所(現收入《續修四庫全書》)。俄藏本僅存卷五到卷九,計約三十九條,字跡模糊,每頁中間部分嚴重破損。此外尚有他書引用者若干。該書記載南北朝到唐五代、北宋初期的趣聞軼事,‘書中人物故事往往見於唐五代及北宋人的筆記之中’,是一部‘彙編’性質的著作,成書於北宋後期。根據其成書年代和彙編性質,《文酒清話》所記《麥秀兩歧》故事當抄撮自《王氏見聞》或《唐摭言》。爲了標新立異,抄撮時又有所改竄增删,以致各種細節多相扞格。不過其中記叙音樂部分,與《王氏見聞》倒是高度一致,是可以採信的。

綜上所述,《文酒清話》封舜臣德宗時使湖南之説不可信。《王氏見聞》朱梁封舜卿使蜀之説信而有徴。據《王氏見聞》,封舜卿出使沿途所歌《麥秀兩歧》爲‘大梁新翻’曲,當時和凝詞已經流行社會,而云‘新翻’,説明它與和凝詞的體式不同。‘大梁新翻’曲的體式特點如下:

(及飲會,封氏索《麥秀兩歧》。)樂將王新殿前曰:‘略乞侍郎唱一遍。’封唱之未遍,已入樂工之指下矣。由是大喜,吹此曲,訖席不易之。其樂工白帥曰:‘此是大梁新翻,西蜀亦未嘗有之。’請寫譜一本,急遞入蜀。

復行酒,封又索此曲。樂工前乞侍郎舉一遍。封爲唱徹。

樂工請求封氏唱《麥秀兩歧》,用了‘唱一遍’、‘舉一遍’這個説法。‘遍’,唐代樂曲的最小結構單位,同‘段’、‘解’。如《通典》‘樂七’:‘立部伎内《破陣樂》五十二遍,修入雅樂,只有兩遍,名《七德》。立部伎内《慶善樂》五十遍,修入雅樂,只有一遍,名《九功》。《上元舞》二十遍,今入雅樂,一無所減。’〔一一〕‘唱一遍’、‘舉一遍’,摘取樂曲中的‘一遍’歌唱。從樂曲中摘取一遍音樂出來單獨表演,此爲唐宋常俗,如陳陶《西川坐上聽金五雲唱歌》云:‘願持巵酒更唱歌,歌是伊州第三遍’,這是摘取《伊州》的第三遍歌以送酒。當樂工請求封氏‘唱一遍’時,封氏應其請求,‘爲唱徹’。唐宋樂曲凡有多遍者,每遍均有專門的名稱。‘徹’,唐代樂曲段落的名稱,通常位於樂曲尾部。郭茂倩《樂府詩集》‘近代曲辭’中有兩支含有‘徹’遍的樂曲,其‘徹’遍的結構位置及其歌詞如下。《水調》:

歌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

入破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徹。

‘徹’處於入破的末尾位置,其歌詞是:

閨燭無人影,羅屏有夢魂。近來音耗絶,終日望君門。

《大和》:

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徹。

‘徹’處於末尾位置,歌詞是:

我皇膺運太平年,四海朝宗會百川。自古幾多明聖主,不如今帝勝堯天。〔一二〕

‘徹’遍經常被摘取出來單獨演唱,如元稹《連昌宫詞》:‘飛上九天歌一聲,二十五郎吹管逐。逡巡大遍凉州徹,色色龜兹轟録續。’這是單獨演唱《涼州》的‘徹’遍。又如王建《霓裳詞十首》之二‘一時跪拜霓裳徹’,這是單獨演唱《霓裳羽衣》的‘徹’遍。説明‘徹’遍音樂深受時人喜愛,是適合於摘遍演唱的樂段。‘封爲唱徹’,即封氏唱了《麥秀兩歧》的‘徹’這一遍。需要注意的是:封氏‘唱徹’時,樂工應聲記下了曲譜,‘吹此曲,訖席不易之’,又有急遞入蜀之説。這就表明,此次封氏出使,沿途歌以送酒的皆是《麥秀兩歧》的‘徹’遍。

任二北曾認爲,《王氏見聞》、《文酒清話》所記載的《麥秀兩歧》表演是‘歌劇’,主要理由是‘有歌與演’。〔一三〕筆者不贊成這種看法。根據‘執斝索令,曰“麥秀兩歧”’、‘執杯索《麥秀兩歧》曲’等語,該曲應該是用於席間送酒的酒令曲。整個事件中唱的都是這支曲子,音樂没有改變,音樂的性質也没有改變。筆記敘述蜀中樂工表演,有‘挈筐籠而拾麥,仍合聲唱’等語,應爲載歌載舞。載歌載舞的演唱形式符合飲筵送酒習俗,如王灼《戲王和先張齊望》‘新翻歌舞動飛觥’〔一四〕。所以筆者認爲,封氏出使,飲筵所歌《麥秀兩歧》即便有舞,也不妨礙該曲的詞樂屬性。

封氏所歌《麥秀兩歧》的歌詞體式,我們可以根據《樂府詩集》所載《水調》、《大和》歌詞來推知。《水調》、《大和》歌詞是不同的兩體:五言四句和七言四句。那麽《麥秀兩歧》‘徹’遍是其中的哪一體呢?封氏出使,沿途歌《麥秀兩歧》多次,就歌詞的抒情色彩而言,封氏自歌和蜀中樂工所歌最清楚:封氏所歌爲歡娱之詞,蜀中樂工所歌爲愁苦之音。就歌詞文本而言,僅蜀中樂工所歌之詞有綫索可循:

長吹《麥秀兩歧》於殿前。施芟麥之具,引數十輩貧兒,襤褸衣裳,携男抱女,挈筐籠而拾麥。仍合聲唱,其詞淒楚,及其貧苦之意,不喜人聞。

我們把這段記載和白居易的諷喻詩《觀刈麥》比較一下:

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黄。婦姑荷簞食,童稚携壺漿。相隨餉田去,丁壯在南岡。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復有貧婦人,抱子在其傍。右手秉遺穗,左臂懸敝筐。聽其相顧言,聞者爲悲傷。家田輸税盡,拾此充饑腸。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吏禄三百石,歳晏有餘糧。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一五〕

顯而易見,蜀中樂工的演唱情景與白詩‘詠貧婦’一段極爲肖似:‘復有貧婦人,抱子在其傍。右手秉遺穗,左臂懸敝筐。聽其相顧言,聞者爲悲傷。家田輸税盡,拾此充饑腸。’據此筆者認爲,樂工所歌之詞必然取自白詩該段文字。首先,白居易《觀刈麥》描寫麥收時節田間景象,切合《麥秀兩歧》本事本旨(詳下文),適宜用爲該曲歌詞。其次,唐宋時人往往選取著名詩人作品入樂歌唱,詩人也每每以此爲榮,此乃一時風氣、詞林韻事。樂工取用白詩入樂歌唱,乃時代風尚驅使,合情合理。第三,只有白居易‘詠貧婦’才可以巧妙地滿足蜀中樂工的特殊目的。在此之前,各地樂工因不知《麥秀兩歧》曲而倍受封氏羞辱,得到樂譜的蜀中樂工自然想俟機反擊。飲筵唱曲是他們反擊的最好機會。由於雙方地位懸殊,禮法之下,不容樂工對封氏當面直斥,而只能暗諷和隱諭。白居易《觀刈麥》恰好可以滿足這種要求。《觀刈麥》是一首諷諭詩,詩歌因事立題,以‘美刺興比’爲宗旨,採用‘卒章顯其志’的章法結構。詩歌前面部分描寫麥收場景,屬於客觀敘事,不含特殊的諷諭意義。結尾筆鋒陡轉,揭示諷諭主旨:‘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吏禄三百石,歳晏有餘糧。’這種藝術結構正好符合樂工的要求:以白居易詩歌的知名度,樂工只須歌唱原詩敘述貧婦拾麥的詩句,聽者自然會聯想到結尾的諷諭之辭。爲了强化歌詞取自白居易《觀刈麥》,樂工甚至在人物、道具、場景、化妝等環節上一一比照白詩,以加强暗示性。封氏聽歌,果然‘面如土色,卒無一詞。慚恨而返’,‘不敢更言“兩歧”字’。一般來説,敘述貧婦人拾麥充飢,表達的是同情,不至於讓聽者把歌詞與自己的惡德相聯係,産生如此强烈的難堪,以至於不敢更聽《麥秀兩歧》之歌。這種反應顯然來自《觀刈麥》詩的‘美刺興比’之旨。所以筆者認爲,蜀中樂工所歌《麥秀兩歧》之歌詞非白居易《觀刈麥》詩莫屬。

白氏‘詠貧婦’一段總共八句,這八句都有可能作爲《麥秀兩歧》的歌詞。因‘徹’遍音樂只配四句歌詞,所以樂工當對以上詩句做些剪裁以就章曲。如果八句皆用,就需要將音樂重復一次,形成上下兩片的結構。‘徹’遍歌詞或五言四句,或七言四句,白詩是五言,所以蜀中樂工所歌《麥秀兩歧》‘徹’遍是五言四句體,或單片,或雙片,押平聲韻。

和凝所填《麥秀兩歧》調是雜言體,雙調六十四字,前後段各七句,六仄韻。‘大梁新翻’《麥秀兩歧》爲五言四句,平聲韻。所以它是與和凝詞不同的另一體。

二 詞調《麥秀兩歧》溯源

所謂麥秀兩歧,即小麥一莖兩穗,本來只是一種自然現象,因爲少見,在古代中國被視爲祥瑞的象徵。《資治通鑑》光武紀‘麥秀兩歧’胡三省注云:‘麥率一莖一穗,罕有兩歧者,故以爲瑞。’〔一六〕最早以此爲表現對象的作品可追溯到東漢童謡。《東觀漢記》載:张堪爲漁陽太守,有惠政。開治稻田八千餘頃,教民種作,百姓以殷富。童謡歌曰:‘桑無附枝,麥穗兩歧。張君爲政,樂不可支。’〔一七〕張堪,字君游,南陽人(今河南南陽),東漢光武時爲蜀郡太守、漁陽太守。《後漢書》本傳、《水經注》卷十四載该童謡,‘麦穗两歧’作‘麥秀兩歧’。宋郭茂倩《樂府詩集》‘雜歌謡辭’收录該童謡,擬名《張君歌》。〔一八〕劉基《瑞麥頌》序評論云:‘漢謡以麥穗兩歧歌其太守之美政。’〔一九〕任二北指出,漢謡的‘原始聲情爲歌頌祥瑞’。可見美頌、歡娱是漢謡《張君歌》的聲情特點。

最早以‘麥秀兩歧’爲素材的音樂作品出現在唐代。崔令欽《教坊記》中有曲名《麥秀兩歧》。崔令欽,唐代玄宗、肅宗時人。據崔氏自序,《教坊記》作於安史亂中。〔二一〕任二北《教坊記箋訂弁言》考書中曲名的創始時間云:‘早則六朝,晚則盛唐。’〔二二〕《麥秀兩歧》曲不見前朝記載,可以斷定是唐人新創的作品,創作時間不晚於玄宗朝。

《麥秀兩歧》屬於《教坊記》‘曲名’中的樂曲,《教坊記》所記樂曲分爲‘曲名’和‘大曲名’兩種,可見《麥秀兩歧》不是大曲。《教坊記》‘曲名’總共包含二百七十餘支樂曲,它們可以總分爲兩個大類:學術界認爲,從‘南歌子’開始,以下的六十餘支樂曲,其名稱上帶有‘子’字。這部分樂曲的性質爲‘子曲’、‘曲子’,也就是摘遍曲,這是一類。六十餘支子曲以外的樂曲,學術界一般認爲是次曲和小曲。如任二北説,‘曲名’是‘指次曲、小曲或雜曲之名,均有别於大曲’〔二三〕。按唐人對樂曲的分類,如果以樂曲規模的大小爲標準,有大曲、次曲、小曲之分。如《唐六典》云:‘太樂署教樂,雅樂:大曲三十日成,小曲二十日。清樂:大曲六十日,大文曲三十日,小曲十日。燕樂:西涼、龜兹、疏勒、安國、天竺、高昌,大曲各三十日,次曲各二十日,小曲各十日,高麗、康國一曲。’〔二四〕如果以所屬樂部爲標準,有雜曲之分。如杜佑《通典》‘樂六’標目爲:‘清樂、坐立部伎、四方樂、散樂、前代雜樂’。〔二五〕《唐六典》和《通典》體現了唐代官方對樂曲的兩種分類法。《教坊記》既然有‘大曲名’這個類别,説明它用的是《唐六典》的分類法,與之並列的‘曲名’中的樂曲自然是次曲和小曲。‘雜曲’屬於另一种種分類法,所以‘曲名’中不應該有‘雜曲’類。任先生把‘雜曲’闌入‘曲名’有失妥當。綜上所述,《教坊記》‘曲名’包含子曲、次曲、小曲三種。《麥秀兩歧》是次曲或者小曲。

在結構形態上,次曲、小曲和大曲一樣,是多遍曲。首先,《唐六典》所載小曲,教習時間多則‘二十日’、少則‘十日’,這麽長的教習時間,其樂曲規模必定在數遍以上。其次,從今天可見的唐代曲譜看,次、小曲是有多遍的樂曲。如敦煌舞譜所載樂曲,《遐方遠》(即《教坊記》、《遐方怨》)有兩遍音乐,《浣溪沙》和《鳳歸雲》均有三遍音乐。〔二六〕這三支樂曲均在《教坊記》‘曲名’中,是次曲或小曲。再如域外所存唐樂古譜。劉崇德考察指出:‘今据日本所存唐樂古譜看,在其標有大、中、小曲中皆有由序、破、急構成的樂曲。’〔二七〕其中‘中曲’即‘次曲’。序、破、急是樂曲結構名稱,分别處於樂曲前後不同的結構位置,代表構成樂曲的不同部分。序、破、急或者是一個樂遍,如‘急’遍;或者是由多個樂遍组成的更大的結構單元,如‘序’,白居易《霓裳羽衣歌》‘散序六奏未動衣’自注云‘散序六遍’。〔二八〕日本所存次曲、小曲包含序、破、急等結構内容與敦煌舞譜互爲印證發明,説明次、小曲是多遍曲,這是唐代樂曲體例所在。既然如此,《麥秀兩歧》無疑也是一支多遍曲。而且筆者上節考明封氏所歌《麥秀兩歧》爲該曲的‘徹’遍。‘徹’只是樂曲中的一段音樂,既有‘徹’,必然還有其他的樂遍。所以無論從體例還是樂曲實體看,《教坊記》所記《麥秀兩歧》都是一支多遍曲。〔二九〕

《教坊記》所記《麥秀兩歧》與東漢童謡《張君歌》在創作傳統上存在明顯的傳承關係:一方面,該曲以‘麥秀兩歧’爲曲名,説明它沿用了《張君歌》爲其音樂素材;另一方面,該曲的聲情也承襲了這支童謡美頌歡娱的特點(詳下文)。

詞調《麥秀兩歧》最早出現在唐末五代之交。它和《教坊記》所記《麥秀兩歧》的關係歷來没有梳理清楚。清人的《欽定詞譜》在和凝《麥秀兩歧》詞的題下注云‘唐教坊曲’,似乎認爲《教坊記》所記《麥秀兩歧》就是詞調。任二北《教坊記箋訂》在《麥秀兩歧》下注‘詞’字,按照‘箋訂’的體例,‘凡爲唐或五代之長短句詞者,注“詞”字’。但其没有對‘詞’與樂曲的具體關係作進一步説明。下面筆者試爲辨析《教坊記》所記《麥秀兩歧》和同名詞調之間的關係。

筆者上文已經説明,《教坊記》所記《麥秀兩歧》是次曲或小曲,全曲由包含‘徹’遍在内的多個樂遍構成。我們知道,詞樂的特點是‘以一闋爲率’〔三一〕。用一遍音樂填一段歌詞,形成詞調中的單片曲。重復這遍音樂填多段歌詞,就構成雙片、三片、四片的詞調。一支詞調不管有多少片、多少闋,音樂都只是在重復著那一遍。所以説詞樂‘以一闋爲率’。‘以一闋爲率’,這是詞樂與一般樂曲的區别。既然《教坊記》所記《麥秀兩歧》是多遍曲,它就一定不是詞樂。不管是和凝所填雜言體、還是‘大梁新翻’齊言體,其音樂都不等同於《教坊記》‘曲名’中的《麥秀兩歧》。

但是《教坊記》所記《麥秀兩歧》與同名詞調確實存在血緣關係:後者是從前者摘遍生成的。摘遍是一種用樂的方法,即從樂曲中裁截一部分出來成爲一支新曲。沈括説:‘元稹《連昌宫詞》有“逡巡大遍涼州徹”。所謂“大遍”者,……凡數十解,每解有數疊者。裁截用之,則謂之“摘遍”。’〔三二〕説的就是‘摘遍’的方法。‘摘遍’是隋唐音樂普遍採用的方法,如《涼州》摘遍爲《小涼州》,《破陣樂》五十二遍,摘取兩遍修入雅樂,更名爲《七德》,等等。王灼説:‘凡大曲就本宫調制引、序、慢、近、令,蓋度曲者常態。’〔三三〕楊蔭瀏解釋這段話説:‘《碧雞漫志》對這些名詞,是依照它們在大曲中前後的次序排列的;它們代表著宋人給予大曲中占有前後不同位置的不同遍數的名稱。’〔三四〕王灼説的是‘摘遍度曲’的方法,即用摘遍的方法創製詞調。從樂曲前後不同的結構位置摘取出不同的樂遍,由此生成引、序、慢、近、令等不同體式的詞調,這是‘摘遍度曲’的基本含義。‘摘遍度曲’是從普通的‘摘遍’發展推演而來的,它是唐宋時期詞調創制的基本方法。學術界對沈括、王灼的這些説法以及唐宋時期‘摘遍度曲’的史實都十分熟悉,但在理解上存在某些偏差,需要稍作辨證。學術界普遍認爲,‘摘遍度曲’是以大曲爲特定對象。也就是説,用摘遍的方法創制詞調只適用於大曲。筆者注意到,沈括是在解釋元稹吟詠大曲《涼州》的詩句時説到摘遍的,王灼則是在講大曲《甘州》摘遍成爲詞調時説到摘遍度曲的方法的,所以二人均以‘大曲’打頭。這是沈、王關於‘摘遍’話題的特定前提,不能因此認爲只有大曲才可以摘遍,也不能因此排除現實中存在著非大曲摘遍的情況。從原理説,一支樂曲只要有多遍就可以‘摘遍’、可以‘摘遍度曲’,與是否大曲無必然聯繫。唐宋詞調史表明,從次曲、小曲摘遍創制的詞調比比皆是,筆者梳理《全宋詞》中的詞牌,如《浣溪沙慢》、《浪淘沙近》、《浪淘沙令》、《浪淘沙慢》、《定風波令》、《定風波慢》、《菩薩蠻令》、《西江月慢》,等等,這些詞調在《教坊記》‘曲名’中均有其同名樂曲,〔三五〕説明它們都是由次曲、小曲‘摘遍度曲’而來的詞調。這類詞調的百分比在詞調總量中占有絶對優勢,説明屬於非大曲的樂曲在詞調創制中所具有的重要地位。明白了上述情況,《教坊記》所記《麥秀兩歧》與同名詞調的關係就清楚了:詞調《麥秀兩歧》就是採用‘摘遍度曲’的方法從《教坊記》同名樂曲摘遍創制出來的。换句話説,《教坊記》所記《麥秀兩歧》是孕育同名詞調的母曲,詞調《麥秀兩歧》是由《教坊記》同名樂曲生成的子曲,兩者是母子關係。

從王灼的記載看,唐宋時期,《教坊記》所記《麥秀兩歧》是一支十分活躍的樂曲,從這支母曲摘遍生成過多種詞調體式,除了《尊前集》所載和凝雜言體、‘大梁新翻’齊言體外,該詞調還有唐曲宋曲之分,宫商角徵羽之别。王灼本人也於紹興年間在成都的勾欄瓦舍欣賞過《麥秀兩歧》詞的演唱,可以推想該詞調體式之繁複多樣,遠不止已知的雜言、齊言兩種。詞調《麥秀兩歧》所有這些曾經存在過的體式,皆從《教坊記》同名樂曲生成。總之,詞調《麥秀兩歧》起源於《教坊記》所記《麥秀兩歧》,其起源方式是‘摘遍度曲’。

東漢童謡《張君歌》是最早以‘麥秀兩歧’爲素材的文學作品。唐人承襲漢謡,以‘麥秀兩歧’爲音樂素材創作了樂曲《麥秀兩歧》,開啟了同名詞調的起源之路。在聲情方面,漢謡具有美頌歡娱的特點。詞調《麥秀兩歧》承襲了這一特點。如和凝詞《麥秀兩歧》:‘凉簟鋪斑竹。鴛枕並紅玉。臉蓮紅,眉柳緑。胸雪宜新浴。淡黄衫子裁春縠。異香芬馥。 羞道教回燭。未惯雙雙宿。樹連枝,魚比目。掌上腰如束。嬌嬈不奈人拳跼。黛眉微蹙。’内容雖然限於閨閣,不涉稼穡、政事等項,但歡娱的聲情特點是明顯的。封氏出使州縣,逢宴必歌《麥秀兩歧》,甚至自己當筵演唱。他對《麥秀兩歧》歌的偏愛,顯然是因爲該曲美頌歡娱的聲情迎合滿足了他這位中央使臣希望被歌功頌德的心理需求。蜀中樂工所歌,其詞意在諷諭針砭,詞情悲苦,算是反其意而用之,以樂聲歌哀辭,變美頌爲鞭笞。因爲完全背離了原曲的聲情特點,封氏大感意外,由此受到强烈刺激,以至聞之色變,不敢更言‘兩歧’字。這就反過來説明了詞調《麥秀兩歧》的確承襲了漢謡《張君歌》的本事、本旨和原始的抒情特點。《教坊記》所記《麥秀兩歧》的聲情特點没有明文記載。由於詞調《麥秀兩歧》是從教坊曲摘遍生成的,詞樂的聲情必然來源於教坊曲。所以説,《教坊記》所記《麥秀兩歧》沿襲了漢謡《張君歌》的素材及其聲情特點,同時又把這些特點遺傳給了詞調《麥秀兩歧》。

詞體起源問題吸引過不少研究者,遠在北宋時期這個問題就被討論,迄今爲止已歷千載。其間出現過不少考據、推論、猜想和假設。本文所表達的,是筆者研究詞體起源的一個個案,它一定程度地反映了筆者對詞體起源問題的基本看法和研究的基本思路。切望同好者多多指教。

〔一〕王奕清等《欽定詞譜》卷一四,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三〕《王氏見聞》‘封舜卿’條,引自李昉等編《太平廣記》,中華書局一九六一年版,第二四頁。案:本文引用時有標點改動。該書又名《王氏聞見録》、《王氏聞見集》等。

〔四〕胡震亨《唐音癸籤》,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一九五七年版,第一一八頁。

〔六〕《文酒清話》‘封舜臣’條,引自王灼《碧雞漫志》卷五‘麥秀兩歧’條,載唐圭璋編《詞話叢編》本,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版,第一一八頁。

〔八〕鄭樵《通志》卷六五,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九〕陳尚君《〈王氏聞見録〉輯校説明》,載傅璇琮等主編《五代史書彙編》第十册,杭州出版社二四年版,第五八二五頁。

〔一一〕 〔二五〕王文錦、王永興等點校《通典》,中華書局一九八八年版,第三七四六頁,第三七一六頁。

〔一二〕 〔一八〕郭茂倩《樂府詩集》,中華書局一九七九年版,第一一一四、一一一九頁,第一一九四頁。

〔一四〕王灼《頤堂先生文集》卷二,四部叢刊本。

〔一五〕 〔二八〕朱金城《白居易集箋校》,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第一一頁,第一四一一頁。

〔一六〕司馬光《資治通鑑》卷四三,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一七〕劉珍等《東觀漢記》卷一五《張堪传》,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一九〕劉基《太師誠意伯劉文成公集》卷一,四部叢刊景明本。

〔二四〕張九齡等《唐六典》卷一四‘協律郎’條,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二九〕關於隋唐小曲的結構形態,請參見岳珍《隋唐燕樂小曲考論》,《文學前沿》第九輯,學苑出版社二四年版。第九九—一一二頁。

〔三一〕王國維《宋元戲曲史》,嶽麓書社一九九八年版,第二八頁。

〔三二〕胡道静校注《新校正夢溪筆談》,中華書局一九六三年版,第五九頁。

〔三三〕王灼《碧雞漫志》卷三‘甘州’條,載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版,第一一頁。

〔三四〕楊蔭瀏《中國古代音樂史稿》上册,人民音樂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第二八八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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