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秦觀詞的當世評價

2018-01-24 08:14歐明俊
词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歷史

歐明俊

内容提要 通行的古代文學研究,一般是論當代評價和後代評價,常常輕視甚至忽視當世評價即文人在世時的時人評價。秦觀詞的評價,應將當世評價與詞人自己時代即宋代評價、後世歷代評價綜合一起評價,才能得出科學、全面的結論,單方面的評價都是片面的。秦觀在世時,面對他,評價難免受到許多‘非學理’因素的限制,特别是感情因素。純粹脱離當世評價的研究,往往遠離文學史‘原生態’,我們應重回‘歷史現場’,走進歷史真實,充分重視歷史‘當事人’的評價,包括秦觀的自我評價,不應該輕易將後人的觀念强加給古人。

關鍵詞 秦觀詞 當世評價 歷史‘當事人’ 原生態 後世評價

秦觀詞研究已經非常成熟,要創新很不容易,需要學術敏感性,尋求學術突破點。古代文人的評價,大體上可分爲三種:一是當世評價,是指文人在世時,時人如何評價;二是當代評價,就是文人所處的朝代如何評價;三是後代評價,就是以後歷代如何評價。當世評價、當代評價和後世評價,有的一致,有的不一致,應結合起來綜合分析。通行的古代文學研究,一般是論當代評價和後代評價,對當世評價,不是説没有研究,而是没有突出爲一個學術問題,常常輕視甚至忽視。迄今爲止,尚無此方面專門論文,兹事體大,一篇文章不可能完全解决問題,這裏僅專門論述秦觀詞的當世評價,權當引玉之磚。秦觀詞的當世評價,目前學界已有一些論文論及,如王水照《元祐黨人貶謫心態的縮影——論秦觀〈千秋歲〉及蘇軾等和韻詞》(香港《中華國學》創刊號,一九八六年六月)、董希平《秦觀詞傳播接受研究》(湖北大學一九九九年碩士學位論文)、蘭玲《秦觀詞的宋代接受概論》(北京師範大學二六年碩士學位論文)、韓立平《孔平仲〈千秋歲〉詞辨僞》(《中國典籍與文化》二一一年第一期)、楊曉靄《‘秦七聲度’與‘作家歌’》(《古典文學知識》二一五年第二期)等,因限於論文議題和體例,諸家皆没有展開論述當世評價,本文在前人研究成果基礎上進一步系統深入研究。

少游在蔡州,與營妓婁婉字東玉者甚密。贈之詞云‘小樓連苑横空’,又云‘玉珮丁東别後’者是也。又有贈陶心兒詞云‘天外一鈎横月,帶三星’,謂‘心’字也。〔一〕

宋方勺《泊宅編》卷上亦載:

秦觀,字少游,嘗眷蔡州一妓陶心兒者,作《浣溪沙》,詞中二句云:‘缺月向人舒窈窕,三星當户照綢繆。’‘缺月’、‘三星’,蓋‘心’字,愛其善狀物,故書之。〔二〕

這可能屬於‘小説家言’,但也不全是憑空杜撰。

《王直方詩話》卷上曰:

參寥言舊有一詩寄少游。少游和云:‘樓閣過朝雲,參差動霽光。……平康何處是?十里帶垂楊。’孫莘老讀此詩至末句,云:‘這小子又賤相也!’少游後編《淮海集》,遂改云:‘經旬牽酒伴,尤未獻《長楊》。’〔三〕

孫莘老批評説秦觀這小子又去尋花問柳。秦觀虚心接受批評,並立即改正。這是他詩的變化,與《風流子》(東風吹碧草)詞有關聯。紹聖元年(一九四)春,秦觀時年四十六歲,由汴京被貶謫往杭州途中創作《風流子》詞,黄昇《唐宋諸賢絶妙詞選》於此詞調下題作‘初春’,可見秦觀的風流。

小樓連苑横空,下窺綉轂雕鞍驟。朱簾半卷,單衣初試,清明時候。破暖清風,弄晴微雨,欲無還有。賣花聲過盡,斜陽院落,紅成陣,飛鴛甃, 玉珮丁東别後。悵佳期、參差難又。名繮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門,柳邊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當時皓月,向人依舊。

沈雄《古今詞話》曰:

少游自會稽入郡,見東坡……坡又問别後做何詞,少游舉‘小樓連苑横空,下窺綉轂雕鞍驟’。東坡曰:‘十三個字只説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少游問公近作,乃舉‘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晁无咎曰:‘只三句説盡張建封事。’〔五〕

蘇軾批評秦觀詞囉嗦,不够精煉。蘇軾弟子晁補之(无咎)稱贊蘇軾詞寫得好,高度概括,三句就寫盡張建封事。當世評價,一般是最早的評價,後來還有人重復評價。南宋俞文豹《吹劍三録》曰:

東坡問少游别後有何作,少游舉‘小樓連苑横空,下窺綉轂雕鞍驟’,坡曰:‘十三字只説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文豹亦謂公《次沈立之韻》‘試問别來愁幾許,春江萬斛若爲情’十四字,只是少游‘愁如海’三字耳。作文亦如此。〔六〕

蘇軾譏誚秦觀《水龍吟》,明人詞選也對其不感興趣,然而宋代、清代詞選幾乎家家選之,可見當世評價與後世歷代評價的差异。

秦觀《水龍吟》寫男女相思之情。《河南程氏外書》卷十二載,程頤‘偶見秦少游,問:“天若知也,和天瘦”,是公詞否?少游意伊川稱賞之,拱手遜謝。伊川云:“上穹尊嚴,安得易而侮之?”少游面色騂然。’〔七〕作爲道學家,程頤最重‘上穹尊嚴’,故當面斥責秦觀,秦觀亦羞愧接受批評。南宋陳鵠《耆舊續聞》卷八曰:

伊川嘗見少游詞‘天還知道,和天也瘦’之句,乃曰:‘高高在上,其可以此瀆上帝。’又見晏叔原詞‘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乃曰:‘此鬼語也。’

陳鵠進一步批評秦詞‘過於媟瀆’,且説‘少游竟死於貶所’,‘雖曰有數,亦口舌勸淫之過’。〔八〕劉克莊《跋黄孝邁長短句》亦曰:‘爲洛學者皆崇性理而抑藝文,詞尤藝文之下者也,昉於唐而勝於本朝。秦郎“和天也瘦”之句,脱换李賀語爾,而伊川有“褻瀆上穹”之誚。豈唯伊川哉?秀上人罪魯直“勸淫”,馮當願小晏“損才補德”,故雅人修士相約不爲。’〔九〕皆是以道德評價代替審美評價。王楙《野客叢書》卷二十曰:‘少游詞“天還知道,和天也瘦”之語,伊川先生聞之,以爲媟瀆上天。是則然矣,不知此語蓋祖李賀“天若有情天亦老”之意爾。’有爲秦觀開解意。清周亮工《因樹屋書影》卷三曰:

程正叔見秦少游問:‘“天知否,天還知道,和天也瘦”,是學士作耶?上穹尊嚴,安得易而悔之?’此等議論,煞是可笑。與其爲此等論,不如併此詞不入目,即入目亦置若未見。〔一一〕

周亮工完全爲秦觀辯護,而批評程頤。

程頤的批評是當世評價,理學家完全以道德標準來評價文學,以道德評價代替審美評價。後人認爲此詞寫得好,是審美評價,不把道德看得那麽重。面對此類所謂‘道德’問題,應將‘事實’與‘評價’區分開來,秦觀究竟有没有‘狷薄’‘褻瀆上穹’等問題,與今天對其人品總體評價是不能完全等同起來的。‘道德’有‘日常道德’和‘政治道德’之分,歷史上極少有人能將‘政治道德’與‘日常道德’完全集於一身。歷史名人的是非功過,是無法也没有必要完全以日常道德來衡量,應將‘私德’與‘公德’區别開來評價。〔一二〕

潭守宴客合江亭,時張才叔在坐,令官妓悉歌《臨江仙》。有一妓獨唱兩句云:‘微波渾不動,冷浸一天星。’才叔稱歎,索其全篇,妓以實語告之:‘賤妾夜居商人船中,鄰舟一男子遇月色明朗,即倚檣而歌,聲極悽怨。但以苦乏性靈,不能盡記,願助以一二同列共往記之。’太守許焉。至夕,乃與同列飲酒以待,果一男子三歎而歌。有趙瓊者,傾耳墮泪,曰:‘此秦七聲度也。’趙善謳,少游南遷,經從一見而悦之。商人乃遣人問訊,即少游靈舟也。其詞曰:‘瀟湘千里挼藍色,蘭橈昔日曾經。月明風静露華清,微波渾不動,冷浸一天星。 獨倚危檣情悄悄,時聞飛瑟泠泠。仙音含盡古今情,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崇寧乙酉,張才叔過荆州以語先子,乃相與歎息曰:‘少游了了,必不致沉滯戀此壞身,似有物爲之然。詞語超妙,非少游不能作,抑又可疑也。’〔一三〕

元豐初,秦觀《雨中花》曰:‘指點虚無征路,醉乘斑虬,遠訪西極。正天風吹落,滿空寒白。玉女明星迎笑,何苦自淹塵域?’宋釋惠洪《冷齋夜話》載:‘少游元豐初,夢中作長短句云:“指點虚無征路……”既覺,使侍兒歌之,蓋《雨中花》也。’〔一五〕記載《雨中花》是秦觀夢中所作,且‘使侍兒歌之’,是客觀記載創作‘原生態’,也是當時評價。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樽。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漫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黄昏。

宋嚴有翼《藝苑雌黄》曰:‘程公辟守會稽,少游客焉,館之蓬萊閣。一日,酒席上有所悦,自爾眷眷不能忘情,因賦長短句,所謂“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是也。其詞極爲東坡所稱道,取其首句,呼之爲“山抹微雲”君。’〔一六〕南宋黄昇《花庵詞選》卷二蘇軾《永遇樂·夜登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附注曰:

秦少游自會稽入京,見東坡。坡曰:‘久别當作文甚勝,都下盛唱公“山抹微雲”之詞。’秦遜謝。坡遽云:‘不意别後,公却學柳七作詞?’秦答曰:‘某雖無識,亦不至是。先生之言,無乃過乎?’坡云:‘“消魂當此際”,非柳七句法乎?’秦慚服。然已流傳,不可復改矣。〔一七〕

蘇軾規勸秦觀不要‘學柳七作詞’,認爲柳永詞俗,格調較低。秦觀自己辯護回應,説自己即使作得不好,也不至於像柳永詞樣低俗,當蘇軾指出,‘銷魂當此際’難道不是柳詞句法嗎?秦觀‘慚服’。説明他認可蘇軾的批評,同時也是他的自我評價。

葉夢得《避暑録話》卷下曰:

秦觀少游亦善爲樂府,語工而入律,知樂者謂之作家歌,元豐間盛行於淮、楚。……《滿庭芳》詞,而首言‘山抹微雲,天粘衰草’,尤爲當時所傳。蘇子瞻於四學士中最善少游,故他文未嘗不極口稱善,豈特樂府?然尤以氣格爲病,故嘗戲云:‘山抹微雲秦學士,露華倒影柳屯田。’〔一八〕

蔡絛《鐵圍山叢談》卷四載:

温(范温)嘗預貴人家會。貴人有侍兒,善歌秦少游長短句,坐間略不顧温。温亦謹,不敢吐一語。及酒酣歡洽,侍兒者始問:‘此郎何人耶?’温遽起,叉手而對曰:‘某乃“山抹微雲”女婿也。’聞者多絶倒。〔一九〕

范温很得意,很自豪自己岳丈寫了這首詞,是贊美。當時在座諸公和歌妓對‘山抹微雲’詞早已耳熟能詳,也可見此詞影響之大。《滿庭芳》詞當時即廣受普通民眾的喜愛,晁補之(无咎)《評本朝樂章》曰:‘近世以來作者皆不及秦少游。如云“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雖不識字之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也。’可見當時盛唱此詞。

宋吴曾《能改齋漫録》卷十六載:

杭之西湖有一倅閑唱少游《滿庭芳》,偶然誤舉一韻云:‘畫角聲斷斜陽。’妓琴操在側云:‘畫角聲斷譙門,非“斜陽”也。’倅因戲之曰:‘爾可改韻否?’琴即改作陽字韻云:‘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斜陽。暫停征棹,聊共飲離觴。多少蓬萊舊侣,頻回首、煙靄茫茫。孤村裏,寒鴉萬點,流水繞低牆。 魂傷。當此際,輕分羅帶,暗解香囊。漫贏得青樓,薄倖名狂。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有餘香。傷心處,高城望斷,燈火已昏黄。’東坡聞而賞之。〔二一〕

官員閑唱少游《滿庭芳》,琴妓當場即興改寫,蘇軾聞而賞之,可見此詞受歡迎程度。

秦觀《滿庭芳》(碧水驚秋),宋洪邁《夷堅志·補卷》第二載:

義倡者,長沙人也,不知其姓氏。家世倡籍,善謳,尤喜秦少游樂府,得一篇,輒手筆口咏不置。久之,少游坐鈎黨南遷,道長沙,訪潭土風俗妓籍中可與言者,或言倡,遂往焉。……坐少游於堂,倡冠帔立階下,北面拜。少游起且避……卒飲甚歡,比夜乃罷。〔二二〕

長沙義倡善歌唱,尤喜秦觀詞,得一篇輒手筆口咏不置。紹聖三年(一九六),秦觀南遷路過長沙時,還專門拜訪她。此係傳説,不可全信,然洪邁又於《容齋四筆》中載當時常州教授鍾將之得其説於李結,並爲之作傳,故知非虚構。記載白紙黑字,至少表明秦觀詞影響甚廣。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别寬衣帶。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 憶昔西池會,鹓鷺同飛蓋。携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裏朱顔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詞情與景合,悽苦傷感,抒發了黨争中遷客騷人的憂愁感慨。南宋吴曾《能改齋漫録》卷十七載:

秦少游所作《千秋歲》詞,予嘗見諸公唱和親筆,乃知在衡陽時作也。少游云:‘至衡陽,呈孔毅甫(孔平仲,字毅甫)使君。’其詞云云,今不更載。毅甫本云:‘次韻少游見贈。’其詞云:‘春風湖外,紅杏花初退。孤館静,愁腸碎。泪餘痕在枕,别久香滯帶。新睡起,小園戲蝶飛成對。 惆悵誰人會?隨處聊傾蓋。情暫遣,心安在?錦書消息斷,玉漏花陰改。遲日暮,仙山杳杳空雲海。’其後東坡在儋耳,侄孫蘇元老因趙秀才還自京師,以少游、毅甫所贈酬者寄之。東坡乃次韻,録示元老。且云:‘便見其超然自得不改其度之意。’其詞云:‘島邊天外,未老身先退。珠泪濺,丹衷碎。聲遥蒼玉珮,色重黄金帶。一萬里,斜陽正與長安對。 道遠誰云會?罪大天能蓋。君命重,臣節在。新恩猶可覬,舊學終難改。吾已矣,乘桴且恁浮於海。’豫章題云:‘少游得謫,嘗夢中作詞云:“醉卧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竟以元符庚辰死於藤州(今廣西藤縣北)光華亭上。崇寧甲申,庭堅竄宜州(治今廣西宜山縣東南),道過衡陽,覽其遺墨,始追和其《千秋歲》。’詞云:‘苑邊花外,記得同朝退。飛騎軋,鳴珂碎。齊歌雲繞扇,趙舞風回帶。嚴鼓斷,杯盤狼藉猶相對。 灑泪誰能會,醉卧藤陰蓋。人已去,詞空在。兔園高會悄,虎觀英遊改。重感慨,波濤萬頃珠沉海。’晁无咎(補之)集中嘗載此詞,而非是也。少游詞云:‘憶昔西池會,鴛鷺同飛蓋。’亦爲在京師與毅甫同在於朝,叙其爲金明池之遊耳。今越州、處州皆指西池在彼,蓋未知其本源而云也。〔二三〕

吴曾《能改齋漫録》卷十六載:

秦少游《千秋歲》,世尤推稱。秦既没藤州,晁无咎(補之)嘗和其韻以弔之云:‘江頭苑外,嘗記同朝退。飛騎軋,鳴珂碎。齊謳雲繞扇,趙舞風回帶。嚴鼓斷,杯盤狼藉猶相對。 灑涕誰能會,醉卧藤陰蓋。人已去,詞空在。兔園高宴悄,虎觀英遊改。重感慨,驚濤自卷珠沉海。’中云‘醉卧藤陰蓋’者,少游臨終作詞所謂‘醉卧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故无咎用之。山谷守當涂日,郭功甫寓焉,日過山谷論文。一日,山谷云少游《千秋歲》詞,歎其句意之善,欲和之而‘海’字難押。功甫連舉數‘海’字,若‘孔北海’之類。山谷頗厭,未有以却之。次日,功甫又過山谷,問焉。山谷答曰:‘昨晚偶尋得一“海”字韻。’功甫問其所以,山谷云:‘羞殺人也爺娘海(嗨)。’自是功甫不論文於山谷矣。蓋山谷用俚語以却之也。〔二七〕

晁无咎(補之)和韻當爲黄庭堅詞,《能改齋漫録》記載有誤。黄庭堅和郭祥正(功甫)爲了一個‘海’字,竟然考慮數日不得,結果還不歡而散,他們的和韻擴大了此詞的傳播。

南宋曾季狸《艇齋詩話》載:

秦少游詞云:‘春去也,落紅萬點愁如海。’今人多能歌此詞。方少游作此詞時,傳至余家丞相(指曾布)。丞相曰:‘秦七必不久於世,豈有“愁如海”而可存乎?’已而少游果下世。少游第七,故云秦七。〔二八〕

曾敏行《獨醒雜誌》卷五曰:

秦少游謫古藤,意忽忽不樂。過衡陽,孔毅甫爲守,與之厚,延留待遇有加。一日,飲於郡齋,少游作《千秋歲》詞。毅甫覽至‘鏡裏朱顔改’之句,遽驚曰:‘少游盛年,何爲言語悲愴如此!’遂賡其韻以解之。居數日别去,毅甫送之與郊外,復相語終日,歸謂所親曰:‘秦少游氣貌大不類平時,殆不久於人世矣!’未幾果卒。〔二九〕

兩則記載大同小异,‘已而少游果下世’,‘未幾果卒’,所謂 ‘詩讖’,有‘後見之明’嫌疑,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千秋歲》風靡一時,爲當時流行‘金曲’。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九曰載:

如少游‘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末云‘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者,山谷嘗歎其句意之善,欲和之而以‘海’字難押。陳無己言此詞用李後主‘問君那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但以‘江’爲‘海’耳。

陳師道指出秦觀詞的用典。釋惠洪《冷齋夜話》載:

少游小詞奇麗,想見其神情在絳闕道山之間。詞曰(略)。余兄思禹使余賦崔徽頭(真)子詞,因次韻曰:‘半身屏外,睡覺唇紅退。春思亂,芳心碎。空餘簪髻玉,不見流蘇帶。試與問,今人秀韻誰宜對? 湘浦曾高會,手弭青羅蓋。疑是夢,巾猶在。十分春易盡,一點情難改。多少事,都隨恨遠連雲海。’〔三一〕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爲誰流向瀟湘去?

黄庭堅《跋秦少游〈踏莎行〉》曰:‘右少游發郴州回横州,顧有所屬而作,語意極似劉夢得楚、蜀間詩也。’〔三二〕黄庭堅認爲這首詞是有所寄託的,抒發他被貶的怨憤之情。釋惠洪《冷齋夜話》曰:

少游到郴州,作長短句云:‘霧失樓臺……’東坡絶愛其尾二句,自書於扇,曰:‘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三三〕

蘇軾把秦觀詞結尾二句寫在扇面,留作紀念,可見十分欣賞秦觀及其詞。范温(元實)《詩眼》曰:

後誦淮海小詞云:‘杜鵑聲裏斜陽暮。’公(黄庭堅)曰:‘此詞高絶,但既云“斜陽”,又云“暮”,則重出也。’欲改‘斜陽’作‘簾櫳’,余曰:‘既言“孤館閉春寒”,似無簾櫳。’公曰:‘亭傳雖未必有簾櫳,有亦無害。’余曰:‘此詞本模寫牢落之狀,若曰“簾櫳”,恐損初意。’先生曰:‘極難得好字,當徐思之。’然余因此曉句法不當重叠。〔三四〕

范温爲秦觀女婿,黄庭堅爲秦觀好友,一起推敲品味秦觀詞用字特點。

清趙翼曰:

秦少游南遷至長沙,有妓生平酷愛秦學士詞,至是知其爲少游,請於母,願托以終身。少游贈詞,所謂‘郴江幸自繞郴山,爲誰流下瀟湘去’者也。念時事嚴切,不敢偕往貶所。及少游卒於藤,喪還,將至長沙,妓前一夕得諸夢,即逆於途。祭畢,歸而自縊以殉。按二公之南,皆逐客且暮年矣,而諸女甘爲之死。可見二公才名震爆一時,且當時風尚,婦人女子皆知愛才也。〔三五〕

趙翼爲史學家,也以此則記載爲真,至少説明秦觀其人其詞確有獨特魅力。

秦觀自製曲《添春色》(唤起一聲人俏),蘇軾很欣賞。釋惠洪《冷齋夜話》曰:

少游在黄(横)州,飲於海(棠)橋,橋南北多海棠,有老書生家於海棠叢間,少游醉宿於此,明日題其柱云。(詞略)東坡愛其句,恨不得其腔,當有知者。〔三六〕

秦觀被貶監處州酒税,心情壓抑,無心政事,一夜忽作一夢,獲得片刻自由,超越現實的困頓和煩惱。《好事近·夢中作》曰:

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黄鸝千百。 飛雲當面化龍蛇,夭驕轉空碧。醉卧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

研究秦觀詞的當世評價,應重視秦觀的自我評價,並與時人評價相結合。今存最早的秦觀文集是元豐七年(一八四)他自編的《淮海閑居集》。秦觀《〈淮海閑居集〉自序》稱其可存者,古律體詩百十有二,雜文四十有九,從遊之詩附見者五十有六,合二百一十七篇。次十卷號《淮海閑居集》,但其中並没有收録詞作。明代張綖《〈淮海長短句〉跋》曰:‘此在諸公非其至,多出一時之興,不自甚惜,故散落者多。其風懷綺麗者,流播人口,獨見傳録,蓋亦泰山毫芒耳。’〔三八〕毛晉《淮海詞跋》曰:‘朝溪子謂:“少游歌詞,當在東坡上。但少游性不耐聚稿,間有淫章醉句,輒散落青簾紅袖間。雖流播舌眼,從無的本。”余既訂訛搜逸,共得八十七調,集爲一卷。’〔三九〕可見,秦觀自己更加看重詩、文,並不特别看重詞,寫詞是‘理不直,氣不壯’,對詞的自我評價較低,自我評價與他者評價以及後代評價反差較大。

秦觀詞當時即享有盛譽。秦觀、黄庭堅同爲蘇軾門下,二人詞作皆佳,當時並稱‘秦七黄九’。陳師道《後山詩話》曰:‘退之以文爲詩,子瞻以詩爲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詞手,唯秦七、黄九爾,唐諸人不逮也。’《王直方詩話》曰:‘東坡嘗以所作小詞示无咎、文潜曰:“何如少游?”二人皆對云:“少游詩似小詞,先生小詞似詩。”’〔四一〕蘇軾將自己的詞作與秦觀詞比較,晁補之、張耒説秦觀‘詩似小詞’,蘇軾‘小詞似詩’。陳師道《後山詩話》將‘蘇子瞻詞如詩,秦少游詩如詞’説成是‘世語云’〔四二〕,説明時人已普遍比較秦觀詞與蘇軾詞的特點,幾成共識。時人評價秦觀‘詞似詩’,是‘元批評’,後代論詞者多據此發揮,是爲‘衍生批評’,‘元批評’在傳播過程中發生‘增值’。陳應行《〈于湖先生雅詞〉序》曰:‘蘇子瞻詞如詩,秦少游詩如詞,才之難全也,豈前輩猶不免耶?’〔四三〕譚瑩《論詞絶句一百首》云:‘小晏秦郎實正聲,詞詩詞論亦佳評。’〔四四〕應充分重視秦觀詞的‘元批評’和‘衍生批評’關係研究,此點學界多忽視。〔四五〕

陳師道《漁家傲》自信地稱:‘擬作新詞酬帝力,輕落筆,秦黄去後無强敵。’《四庫全書總目》卷二《後山詞提要》批評説‘自負良爲不淺’〔四六〕。陳氏《書舊詞後》亦自稱:‘余它文未能及人,獨於詞自謂不減秦七、黄九。’〔四七〕胡仔説:‘無己自矜其詞如此。今《後山集》不載其小詞,世亦無傳之者,何也?’〔四八〕陸游《跋〈後山居士長短句〉》亦曰:‘陳無己詩妙天下,以其餘作辭,宜其工矣。顧乃不然,殆未易曉也。’〔四九〕陳師道存詞不多,南宋即少有人欣賞,他自我評價詞‘不減秦七、黄九’,説自己其他文體創作可能比不上他人,但在填詞方面,自認爲不比秦觀和黄庭堅差,顯然過於自誇,也過於貶低秦觀詞的成就。

李廌《師友談記》書中稱哲宗爲‘今上’,蓋作於元祐中。所記秦觀關於賦的見解,可通之於詞:‘少游言:“賦之説,雖工巧如此,要之,是何等文字?”廌曰:“觀少游之説,作賦正如填歌曲爾。”少游曰:“誠然。”’〔五一〕秦觀啟發李廌得出‘作賦正如填歌曲’結論,李廌所悟正是秦觀的觀點。秦觀實際就是論歌曲即當時的‘小詞’,賦與詞之間有相似之處。秦觀進一步闡發道:‘誠然。夫作曲,雖文章卓越而不協於律,其聲不和。作賦何用好文章?只以智巧飣餖爲偶儷而已。若論爲文,非可同日語也。朝廷用此格以取人,而士欲合其格,不可奈何爾。’〔五二〕此處所言‘作曲’,即爲作詞,他比較詞體與賦體的差异性,特别重視詞的音樂特質,即‘協於律’、‘和於聲’。〔五三〕秦觀强調曲子詞應合乎音律,方能便於歌唱,悦耳動聽。創作曲子詞是爲了歌唱,而不是作爲‘案頭’文學的僅供誦讀的格律詩。也就是説,詞是‘音樂’藝術,而不是‘文學’。李廌《師友談記》又載:‘比見東坡,言少游文章如美玉無瑕,又琢磨之功,殆未有出其右者。少游曰:“某少時用意作賦,習慣已成。誠如所諭,點檢不破,不畏磨難,然自以華弱爲愧。”’〔五四〕‘華弱’,即風格婉麗柔弱。秦觀詩歌受其早年作賦積習的影響,流於軟弱,無骨力,本人也毫不諱言。秦觀詩歌當時即享有盛譽。王安石《回蘇子瞻簡》曰:‘得秦君詩,手不能捨。葉致遠適見,亦以爲清新嫵麗,與鮑、謝似之。’〔五五〕蘇軾《跋秦少游書》曰:‘少游近日草書,便有東晉風味,作詩增奇麗。’〔五六〕南北宋之際黄徹《溪詩話》曰:‘淮海詩亦然,人戲謂可入小石調,然率多美句,但綺麗太勝爾。’〔五七〕所謂‘小石調’,是詞調的一種,其風格旖旎嫵媚。南宋敖陶孫《詩評》謂秦觀詩‘如時女步春,終傷婉弱’〔五八〕。秦觀詩歌之‘麗’、‘婉弱’,受到當世和當代人的批評,認爲不够剛健有骨力。可見,秦觀詩、賦、詞有共性,又有明顯差异,時人多看其某一側面。不過,對我們合理地理解和評價秦觀詞以及其詞與詩、賦的關係提供了思考方向。

結 論

秦觀是北宋最受歡迎的詞人之一,其詞當時即享有盛譽,影響很大,文人和者甚眾,贊賞有加,也有批評,筆記小説中樂於傳佈,普通民眾十分喜愛,競相傳唱。秦觀自己並不特别看重詞,對歷史‘當事人’詞人的自我評價,我們應給予起碼的尊重。時人的評價是‘元批評’,應充分重視。秦觀詞的評價,應將作者在世時的當世評價與自己時代即宋代評價、後世歷代評價綜合一起評價,才能得出科學、全面的結論,單方面的評價都是片面的。作者在世時,面對他,評價難免受到許多‘非學理’因素的限制,特别是感情因素,如血緣關係、師生關係、同門關係,關係親近者如范温、蘇軾、黄庭堅等,會帶着感情贊美秦觀及其詞。學術是求真理的,秦觀詞的當世評價,應具體分析這些因素。純粹脱離當世評價的研究,往往遠離文學史‘原生態’,我們應重回‘歷史現場’,走進歷史真實,充分重視歷史‘當事人’的評價,包括秦觀的自我評價,不應該輕易將後人的觀念强加給古人。筆者特别强調重視秦觀詞的當世評價,選擇這一視角重新認識秦觀詞,會有新的發現。但同時强調,也不能忽視後人理性的評判,有一定距離,才能更看清歷史。

〔一〕胡仔著,廖德明校點《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引,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六二年版。

〔二〕方勺《泊宅編》卷上,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三〕胡仔著,廖德明校點《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引,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六二年版。

〔六〕俞文豹《吹劍三録》,《叢書集成初編》本。

〔七〕程顥、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第二册),中華書局一九八一年版,第四四二頁。

〔八〕陳鵠《耆舊續聞》卷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一一〕周亮工《因樹屋書影》卷三,清康熙刻本。

〔一三〕吴坰《五總志》,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一四〕參見楊曉靄《‘秦七聲度’與‘作家歌’》,《古典文學知識》二一五年第二期。

〔一五〕釋惠洪《冷齋夜話》,中華書局一九八八年版,第八五頁。

〔一六〕胡仔著,廖德明校點《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三引,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六二年版。

〔一七〕黄昇《花庵詞選》卷二,四部叢刊本。

〔一八〕葉夢得《避暑録話》卷下,學津討原本。

〔一九〕蔡絛撰,馮惠民、沈錫麟點校《鐵圍山叢談》,中華書局一九八三年版,第六三頁。

〔二一〕吴曾《能改齋漫録》卷十六,守山閣叢書本。

〔二二〕洪邁《夷堅志·補卷》第二,中華書局一九八一年版,第一五五九頁。

〔二三〕吴曾《能改齋漫録》卷十七,守山閣叢書本。

〔二五〕王水照《元祐黨人貶謫心態的縮影——論秦觀〈千秋歲〉及蘇軾等和韻詞》,香港《中華國學》創刊號,一九八六年六月。

〔二六〕參見韓立平《孔平仲〈千秋歲〉詞辨僞》,《中國典籍與文化》二一一年第一期。

〔二七〕吴曾《能改齋漫録》卷十六,守山閣叢書本。

〔二八〕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編》(上),中華書局一九八三年版,第三二頁。

〔二九〕曾敏行《獨醒雜誌》卷五,《叢書集成續編》本。

〔三一〕胡仔著,廖德明校點《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引,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六二年版。

〔三二〕黄庭堅《山谷題跋》卷九,中華書局一九八五年版,第九五頁。

〔三三〕胡仔著,廖德明校點《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引,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六二年版。

〔三四〕胡仔著,廖德明校點《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引,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六二年版。

〔三五〕趙翼《陔餘叢考》卷四十一,乾隆五十五年湛貽堂刊本。

〔三六〕胡仔著,廖德明校點《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引,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六二年版。

〔三七〕黄庭堅《山谷題跋》卷八,中華書局一九八五年版,第八三頁。

〔三八〕秦觀《淮海長短句》附,明嘉靖張綖重編本。

〔三九〕毛晉《宋六十名家詞》,四部備要本。

〔四一〕胡仔著,廖德明校點《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二引,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六二年版。

〔四二〕何文焕輯《歷代詩話》(上),中華書局一九八一年版,第三一二頁。

〔四三〕吴昌綬、陶湘輯《景刊宋金元明本詞》,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第七二八頁。

〔四四〕譚瑩《樂志堂詩集》卷六,光緒元年刻本。

〔四五〕參見歐明俊《論詞學史上的‘元批評’》,《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第二十九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二九年版。

〔四六〕《四庫全書總目》(下册),中華書局一九六五年影印本,第一八二九頁。

〔四七〕陳師道《後山集》卷十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四八〕胡仔著,廖德明校點《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一,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六二年版。

〔四九〕陸游《陸游集》(第五册),中華書局一九七六年版,第二二四七頁。

〔五一〕李廌《師友談記》,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五二〕李廌《師友談記》,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五三〕參見彭國忠《試論秦觀的詞學觀》,《第五届全國秦少游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二五年。

〔五四〕李廌《師友談記》,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五五〕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卷七十三,中華書局一九五九年版。

〔五六〕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六十九,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版。

〔五八〕魏慶之《詩人玉屑》卷二引,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八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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