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老三

2018-01-25 20:05曹家清
壹读 2018年1期
关键词:窝棚伤兵土司

曹家清

囊左寺之战

——这是一个发生在三台山景颇寨子的真实故事。

祁老三是一个日本伤兵。

方圆百余里的三台山,东面直达怒江下游三江口,南面、西面与缅甸联邦边境地区接壤,北面至龙陵县南天门山峰。滇缅公路从起伏连绵、森林茂密的大山中部蜿蜒穿过,遮放坝位于三台山南面,芒市坝位于三台山北面;囊左寺坐落在滇缅公路上方的黑峰岭。

出寺门居高临下,随时可以攻击公路上过往的车辆、行人,炸断这条战略运输线。囊左寺据点是悬挂在滇缅公路上方的一颗炸弹,时刻威胁着过往车辆的安全。远征军部队无论经滇缅公路北退芒市、保山、昆明,还是南进遮放、畹町到缅甸,都必须占领这个制高点,消灭据守囊左寺的日军。

1944年11月20日,刚收复龙陵、芒市镇的远征军第11集团军所辖第71军一路南下,目标直指遮放、畹町,试图把日军从中国境内赶出去。

第71军所辖88师胡家骥师长奉陈明仁军长之命,率部攻占囊左寺,消灭据守日军,为远征军收复国门畹町打通进攻通道。

胡师长派264加强团向囊左寺日军发起攻击,然而,在囊左寺躲藏了两年多的日军把工事修建得十分坚固。

原来将司令部设在芒市镇的日军第56师团长松山佑三中将、师团参谋长川岛富十雄少将,早已看到了风景秀丽的黑峰岭囊左寺的地理优势。

这座黑峰岭古树参天,气候阴凉,既可躲避夏日炎热,还可躲避被美飞虎队轰炸机发现。因此,早在两年前松山司令就秘密派师团所辖第56工兵联队来此修建地下工事了。

可以说修筑经营了两年多的囊左寺地下作战室才是56师团真正的司令部;芒市镇东南的司令部只是挂牌摆设,起到转移目标、吸引美空军的作用罢了。

配备清一色美式装备的264加强团,自11月22日向囊左寺日军发起攻击,至25日攻击了4天,炮火之猛烈,官兵之勇敢无畏,都是其它战场上少有的。可敌地下工事是用从日本本土运来的高标号水泥、优质钢板建造的,火焰喷射器对它无可奈何。264加强团一营营长董雨兰在攻击中英勇牺牲。全团攻破敌4道战壕,与日军在战壕内展开肉搏战。

每次消灭战壕内的日军之后,掩蔽得十分巧妙的暗堡射击孔喷出的机枪子弹,将264加强团官兵们扫倒在地下。加强团近3000名官兵伤亡过半,可连日军首脑藏身在哪里都没有摸清楚,胡家骥师长苦恼极了。

264加强团攻击受挫,这颗钉在滇缅公路上的钉子不拔出,影响整个战局向南推进。接替钟彬担任71军军长的陈明仁将军,从军部赶到88师师部,与胡家骥师长商议,另派一个建制满员的生力军团来替换下264加强团。时间耽误不起了,不能因为一座小小的囊左寺据点,影响整个收复滇西沦陷区,实现驻印中美英同盟军与滇西中国远征军会师中缅边境整体战局的进展。虽然陈军长以商量的口气商议,但胡家骥明白这是军部的命令,不能违抗。陈军长、胡师长来到264加强团下达替换命令,这些头部、腰身、手臂缠绕着血绷带的官兵坚决不同意,请求让他们继续攻击据守囊左寺日军,哪怕全团官兵全部牺牲,也要血战到底,为阵亡了的战友报仇。264加强团官兵在陈军长、胡师长面前,齐刷刷地跪下请求,陈军长被感动了,含泪同意他们继续攻击。陈军长调来了军重炮营支援,并指示美盟军联络小组长康德中校电报中缅战区同盟军总司令部,请美第十四航空大队派轰炸机飞临囊左寺上空助战,摧毁敌坚固工事。

27日,围攻囊左寺的264加强团官兵后撤100余米。在军重炮营对准囊左寺炮击半小时之后,官兵们冲进敌钢筋混凝土工事内,突然“哒哒哒”地机枪声响起,四五条火舌从隐蔽巧妙的射击孔喷出一串串子弹,264加强团官兵又像被割的稻子一排排倒下,胡师长果断下令停止攻击。

28日早上10点,阳光明媚,美盟军第十四航空大队10架轰炸机闪着银光飞临囊左寺上空,接连投掷下炸弹100余枚。一番狂轰滥炸之后,囊左寺及周围的茂密森林变成一片火海,崩龙、景颇先民修建于清朝初年的囊左寺已灰飞烟灭,完全不见了踪影。

硝烟还未散尽,怀着满腔仇恨的264加强团官兵呐喊着冲上去,看到寺底下的暗堡、钢筋混凝土工事被炮弹翻出地面,日军被炸死者的断肢、头颅挂在焦枯的冒着火烟的秃树桩上。

残砖碎石中夹杂着日军支离破碎的断手断脚,却找不到一具完整尸体。此战歼灭日军多少,敌指挥官是谁,属于哪支部队,徘徊在断砖废墟上察看的胡家骥师长不知道。

金黄色残阳映射着264加强团官兵头脸上的血痕,弥漫着血腥味的战场在微风吹拂下一片寂静。

这时,中缅战区同盟军总司令部总参谋长魏德迈将军派联络官司徒德上校、费尔特中校、白古拉少校三人,由美国战地记者白修德陪同,一起来到71军军部,向陈明仁军长传达命令:战区同盟军总司令部对71军迟迟没有向退守畹町黑山门的残敌发起攻击,进而影响了攻占畹町时间很不满意。如果战事还是这样拖延下去,同盟军司令部将不再派空军支援作战。

陈明仁军长对三位联络官说:“你们回去转告魏德迈参谋长,我国我军作战目的,为世界和平,为人类正义,为民族生存,为国家独立。日本侵略者没有完全消灭,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我军都会与之作战到底。至于有没有空军支援,并不能改变我们对侵略者作战的决心。”

陈军长说完,回头派参谋来催胡师长率部火速赶赴黑山门。胡师长顾不上清理战场,便火速开拔了。

三天之后,接任宋希濂担任11集团军司令的黄杰将军,陪同中国远征军总司令卫立煌将军、中缅战区同盟军总参谋长魏德迈将军,来到灰飞烟灭的囊左寺废墟视察,探究这地下工事到底有何独特之处?三位将军看到被炮火、重磅炸弹摧毁的敌工事,系五线配备之纵深坚固封闭式战壕堡垒,非重磅炸弹不能摧毁。三位身经百战的将军目睹这惊心动魄的场面,被日军这种与工事共存亡的战法所震撼。这场鏖战的惨烈程度非用军事术语不能准确描述。

水沟边的伤兵

跌撒寨位于囊左寺西面,与囊左寺隔着两座山,寨子里的十多户景颇人家散落在漫无边际的原始森林边缘。房屋都是用树枝搭建的低矮的人字型茅草窝棚,寨里的猎户麻干家住在寨子最下面的半山腰。

这天早晨,景颇姑娘麻果睁开眼睛,四周安静极了,不像前些天,大山那边炮声隆隆,像银钮扣一样颜色的飞机一架接一架从山头飞过。机肚子擦着大树梢发出“唰唰唰”的响声,“哗哗哗”地呼啸声一波接一波响彻云霄,真是吓死人了!

一家人连窝棚也不敢住 ,阿佤(阿爹)领着阿努(阿妈)和自己钻进林子深处大树洞里躲起来,到了晚上才敢回家。麻果侧耳探听联在一起的阿佤阿努睡的窝棚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阿佤早早起来就去打猎了吧,好长时间没有吃到肉味道了!阿努去点玉米种子了吧,不点下玉米种子,过几个月拿什么填饱肚子呢。

麻果掀开破烂不堪的被子,赤脚走出去撒了一泡尿,回到窝棚,看到装冷水大瓦罐里只剩下照得出人脸的一碗水了,她抬手揉揉眼睛,将靠在窝棚边的3只高过膝盖的空竹筒放进背箩里,背起背箩到山脚下水沟背水去。

麻果“蹬蹬蹬”下来到水沟边,呀!每天取水的水塘边,睡着一个黄皮子(当兵人穿的衣裳)伤兵,这伤兵死了不?仰面朝天,一脸一身的血污,双目紧闭,两手紧紧抱着一杆大枪(歪把子机枪),一动不动。

麻果不敢多看,也不敢下去打水,转身撒腿就往山上跑,一直跑到自家窝棚门前,才想起阿佤阿努不在家,抬头往西面山坡张望,阿努在自家种的玉米地里弯腰点玉米种子。麻果放下身上背箩,一口气跑到阿努身边,举手指着山脚下水沟边,说:“阿努,阿家打水的水塘边,睡着一个死人,吓死人了!”

阿努祁木丁听女儿说完,骂了一句:“哪个背时鬼,那么多的地方不去死,偏偏死来我家水塘边。”骂毕,双手掌合拢捂住嘴巴作喇叭状,伸长脖子对着对面山梁子呼喊起来:“木独挖(景颇语媳妇对丈夫的称谓)、木独挖!”

寂静空旷的山林里回响起祁木丁那与黑老鸦叫声十分相似的声音。

过了一会,匍匐在山梁子等候麂子出来吃露水草的麻干,身背铜炮枪从对面山梁子跑过来,人未到骂声先到:“木独粘(丈夫对媳妇的称谓),大清早你鬼喊呐叫搞哪样?把支期(麂子)吓跑了,害我白白守候一个早上!”

祁木丁:“麻果下去背水,见着我家水塘边睡着个死人,你还不赶快溜下去瞧瞧!”

麻干转身问女儿:“麻果,你没望花眼吧?”

麻果:“阿佤,我亮晶晶的眼睛,没望花。”

麻干摸了摸挂在腰间装火药的葫芦,掂了掂肩膀上的铜炮枪,壮壮胆子,往山脚下跑去。快到水塘边,麻干放轻了脚步,以打猎为生的麻干眼尖,三十米开外就看到水塘上方睡着穿一身黄皮子军服的死人,麻干怒从心头起,“呸”,吐一口痰,开口骂道:“木刹、得么丫(景颇语坏人、土匪),那么多地方不去死,偏偏死来我家水塘边!”

也不知死人听没听到,反正那张满是血污的脸,没有一丁点动静。

再走近些,死人依然一动不动。只隔十来米远了,麻干看清楚死人怀里抱着扎思哪(机枪),麻干两眼一亮,蹑手蹑脚靠近死人,三米、两米、一米,麻干猛地扑向前,伸出两手去抓住枪管往外拔,想先缴了他的枪再说。阿嘎,拔不出来,死人双手紧紧抱住机枪,眼睛依然紧闭着,像睡着了似的。

麻干用尽全身力气,拔不出来,死人身子都拉离地面了,握枪的两手就是不松开。你不松手,老子松。麻干只好放开手,喘息未定地站着端详这个躺在地上死死抓住枪管不放的人。

不,这人还未死,死人怎么会紧紧抓住枪管不放手?麻干断定他没死,负重伤了,是个伤兵,便仔细打量起来:一头浓密的长发,厚嘴唇,脸孔轮廓看起来才二十来岁,脚穿黄皮鞋,用布条打着绑腿,可一条小腿的绑带断裂散开了,皮开肉绽,露出断骨,暗红色血痂上面飞舞着几只大红头绿苍蝇。

血流多了的人就这样不会动的!麻干凭经验判断,这断腿伤兵只是饥饿和流血过多,就成这副样子!像狐狸装死吗?麻干摇摇头,十来岁跟随支对(爷爷)打猎,见识过装死的狐狸、豺狗,这黄皮子兵不像装死。

哦,这断腿伤兵就是山官排勒都说的国军吧?冒出这个念头,麻干不敢惹这个伤兵了。在山那面囊左寺跟日本人干仗的伤兵,惹不得。难闻的血腥味直往麻干鼻孔里钻,麻干看着伤兵干裂的厚嘴唇,想到他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心生怜悯,把身上带着没来得及吃完的半块烤玉米面粑粑掏出来,丢到伤兵怀抱里,转身跑上山。

麻干气喘吁吁地跑回窝棚,婆娘祁木丁一脸焦急地问他:“死人给在了?”

麻干回答:“死人又不会跑,不在么他会跑哪里?”

祁木丁:“在着么,吃水咋过整?麻果不敢去背了,我也不敢去。”说毕,把装着空竹筒的背箩拎到丈夫面前。意思不言自明,只有你去背水喽!

麻干拎起火塘旁边的烤茶罐倒了杯茶水喝下肚,看看大瓦罐里没有水了,站起身拎起铜炮枪、背起装着空竹筒的背箩下山去背水,当然也要看看躺在水塘边的伤兵怎么样了?

快到水塘边,麻干放慢脚步,睁大眼睛仔细往前搜寻。伤兵还在老地方躺着,怀里的玉米面粑粑不见了,被他吃了?麻干估计这伤兵就是几天前在山那面囊左寺打仗打断了小腿,撵不上伙伴,爬到这里找水喝,肚子饿、腿上失血昏死过去的!

咋整?把他背回家,又不晓得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再说,家里玉米面也少了,根本没有他吃的份。麻干低着头考虑了一会,决定先不理他,上山头去告诉山官排勒都,看看山官老爷怎么说?麻干转身走到水沟上段,将3只空竹筒灌满水,背回家。3竹筒水灌了半瓦罐,木独粘祁木丁舀出玉米面和水拌和成3个粑粑,女儿麻果用拨火棍扒出火塘中的暗红色火炭。

一阵火星子飞溅过后,麻果将潮湿的面粑粑放到火炭上面烤起来。麻干只管拿着竹茶杯倒茶罐里的茶水喝。火炭上面的粑粑渐渐变成黄色,并且散发出香味,祁木丁拿出两个土碗倒了两碗茶水,自己一碗,女儿一碗,一家三人吃午饭。

白天是个大晴天,阳光太辣,祁木丁和女儿顶着烈日去点玉米去了,本该去打猎的麻干去不成了,他打算睡一觉,然后上山寨去找排勒都山官。麻干歪倒在火塘边,头昏昏地睡着了。窝棚外,栖息在树干上的知了“咋咋咋”排山倒海似叫声,叫落了炎炎烈日,唤来了黄昏,知了完成了一天的使命休息了。

祁木丁和女儿点玉米回来,夕阳余辉将她俩的影子拉长在黄黄的山坡地上。回到窝棚,母女俩看到麻干睡在火塘边,不吭声,动手和面做晚饭。母女俩弄出的响动声惊醒了麻干,他坐起身子,倒火塘边煨着的烤罐茶喝。麻干一家吃过晚饭,天黑了,月牙儿悄悄地爬上山头,给闷热的景颇山带来了一丝丝凉风。

照例,麻干一家三口围坐在火塘边,喝大叶子烤罐茶。困了,各自倒头睡觉。麻干今天忘了一件事:上山告诉山官排勒都,山脚下水沟边躺着一个黄皮子伤兵。

乌云遮住本来不甚明亮的月光,寂静笼罩着景颇山半坡孤独的两间7字形窝棚。

“呜——呜——”野狼的嚎叫声把猎人麻干从梦中惊醒,麻干一骨碌从草席上坐起,马上想到水塘边的伤兵。啊嘎,忘记上山告诉山官喽!此时猎人的意识告诉他:那伤兵,被野狼盯上了,小腿骨断裂的伤兵性命危在旦夕,或许正被野狼咬断喉咙……麻干抓起铜炮枪,推开窝棚树枝门,赤脚迈出去往山下跑,黑暗之中看不到那个伤兵,也看不清野狼有几只,“哒——哒哒——”清脆的机枪点射声传来,野狼的嚎叫声消失了,大山恢复平静。

听到枪声响起就刹住脚步呆站在半山坡的麻干,大着胆子端着铜炮枪摸到水塘边,那伤兵怀抱机枪,身子直直地端坐在黑蒙蒙的夜色中,纹丝不动。

阿嘎,这伤兵开枪打死了野狼。麻干不敢向前走了,正要转身上山,只见活过来的伤兵缓缓抬起一只手,指着前面山坡,麻干顺着手指望去,不知什么意思?眨巴眼睛思索了一会,领会了他的意思,往伤兵手指的山坡跑去。伤兵缓缓放下手臂,身子慢慢向后倒下。

麻干跑到山坡,一公一母两只老狼倒毙在小路上。两只老狼是嗅着黄皮子伤兵滴落在路上的血迹寻找来的,想吃伤兵充饥,反倒被伤兵打死了。麻干用铜炮枪将公母两只老狼挑起,回到窝棚,祁木丁和麻果蹲在窝棚前睁大眼睛看着他。麻干将死狼挂到棚子前面树干上,弯腰进窝棚睡觉。

天亮了,麻干起来取出尖刀将吊在树干上的两只老狼剥去皮子,发现子弹从脑门正面射穿了狼的脑袋,一枪致命。啊嘎,这黄皮子伤兵枪法真准哪!麻干叹息,默默摇头,庆幸自己那晚抢夺他的机枪之后,没有再招惹他。

按照景颇族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寨子里的猎人打到猎物,全寨子人人都有一份。麻干只留下两条狼腿,其它部分分割成块装进背箩,背到寨子,先到山官排勒都家,把狼头和后腿拿出来,双手献上去,排勒都接过,笑着说:“昨夜听到山下传来枪声,我就晓得你打到野物了,果然、果然!”

麻干咧开厚嘴巴笑笑,没有说打死狼的人不是他,背起背箩到各家各户分发狼肉。自从山那面囊左寺打仗以来,枪炮声不断。各种野兽都被吓跑了,躲藏起来,寨子里的人好长时间没吃到野兽肉了,狼以前很少打到,也很少吃,这回对送狼肉来的猎户麻干,寨子人都笑脸相迎。

还有人夸奖麻干枪法准,说麻干的枪法越来越了不起了,日后跌撒寨子人吃野兽肉就全指望麻干了。得到寨子人的赞扬,麻干心里热乎乎的,一脸憨笑,嗯嗯啊啊地答应着,忘记说出打死这两只狼其实还另有其人。

麻干愉快地从山上下来,还没下到窝棚边,烤狼肉的香味就飘进鼻孔,祁木丁和麻果已在火塘上烤熟了狼肉,并抹上盐吃了起来。麻干钻进窝棚,麻果将烧熟的一条狼肉抹上盐,递给阿爹,麻干接过吃了起来。

突然,麻干停止咀嚼,他想起了黄皮子伤兵,打到猎物,人人有份,何况这狼是他打死的。麻干动作麻利地将火炭上烤着的狼肉拾到两片半干的芭蕉中上,抓一撮盐撒到上面,来到水塘边,将散发出香味的狼肉丢到黄皮子伤兵怀抱里,抱着机枪的黄皮子伤兵举起右手向麻干行了个军礼。

麻干咧开厚嘴唇笑了,心想这伤兵真懂得礼貌。回山的路上,麻干想着黄皮子伤兵的厚嘴唇,那一头浓密长发遮蔽下的面孔,跟自己年轻时挺相像呢!

第二天夜晚,“呜——呜——呜——”好多只狼的悲惨嚎叫声把麻干一家三口从睡梦中惊醒,麻干盘腿坐在草席上,一脸阴沉,一声不吭;祁木丁神情慌张,麻果面露惊惧。麻干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那两只老野狼的儿女们、同伴们嗅着气味来报仇雪恨了,窝棚外的树干上钉着的那两张狼皮还没晒干,还散发出狼的血腥味。

哦,对了!是我剥了它们同伴、父母的皮,把它们同伴、父母的皮子钉在树干上,它们嗅着气味来找我报仇来了。

“呜——呜——呜——”狼群的嚎叫声越来越近。麻干在倾听,在琢磨,来复仇的野狼到底有多少只?它们为什么不去找黄皮子伤兵呢?打死它们父母、同伴的是他呀!

大难临头在所难免,作为寨子的猎人,不能束手待毙,只是连累了媳妇木独粘和女儿麻果!麻干从葫芦里倒出黑色火药,装进铜炮枪管里,用枪条捣紧了,再放进铁砂一粒,把户撒长刀挂到腰间,与狼近战就靠这把长刀了。祁木丁不愧是猎人的木独粘,拿起砍刀准备跟丈夫一起与狼搏斗,只是女儿没经历过战阵,身子发抖,不知拿什么当武器?麻干寻了把镰刀递给她,充满怜爱的目光扫视了女儿一眼。

麻干手握铜炮枪推开树枝捆绑起来的栅栏门,看到夜幕下一双双闪烁着绿光的狼眼睛在窝棚四周游动,怕有十来只狼吧。那嚎叫声有的凄惨,有的愤怒,那姿态有扬起脖子望着天空叫的,有嗅着地面低嚎的,让目睹的麻干既感惊心动魄,心里又产生几分畏惧与怜悯。

寻仇的狼群见仇人出来了,马上聚拢排列成一字队形,低嚎着向仇人发起进攻。麻干端着铜炮枪瞄准最前面最魁梧的公狼开枪了,“砰——”一束火光喷射出去,公狼一个踉跄但没倒地,虽然被独子铅弹击中,但没击中要害部位,不足以致命公狼打个滚翻起身继续扑向前来。麻干连忙退回窝棚内,关上栅栏门,赶紧往铜炮枪里填充火药,七八只成年狼越来越近,脖颈上亚麻色、栗色毛发根根竖立,呲牙咧嘴,栅栏门哪挡得狼群啊,麻干不知不觉中手脚发软了。就在群狼发起攻击一刹那,“哒——哒!哒——”机枪点击声从群狼身后响起,三只恶狼应枪声倒下地,一个怒骂声音从山下传来:“八嘎!我的、在下面;八嘎!我在这里,来啊!冲我来啊……”

群狼回头望望山坡下面那个拖着一条断腿、双手抱着机枪的人,一只只垂头丧气,夹着尾巴走开了。

惊魂未定的麻干一家三口,终于松了一口气。麻干一屁股坐到地上,望着5米开外那3只死狼,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但作为一个有经验的猎人,有一点他心里明白:此事还没了结,狼群们一定还会来报仇。

祁木丁搂着女儿麻果坐在火塘边,母亲眼睛盯着火光,女儿闭上了稚气未尽的黑眼睛睡着了。麻干坐在妻女对面,一只手握住枪条顶端一下一下往铜炮枪管里舂火药,长刀放在身边。这一夜真长真难熬啊!

稀哩唰啦!稀哩唰啦!响声从窝棚后面林子里传来,麻干手持铜炮枪站起来,伸手将窝棚枝条拨开一条缝,凑上眼睛望出去,五、六只狼从窝棚后面直奔而来,这次狼群从后面进攻,没发出嚎叫声,不喧而战。

麻干端起枪瞄准最前面那只开火,“砰——”一声枪响,丝毫没有影响群狼的进攻速度。群狼包围了窝棚,有伸出爪子扒撕窝棚枝条的,有扒撕栅栏门的。再往枪管里充火药,已来不及了。

麻干丢下铜炮枪,拾起长刀,祁木丁已拿砍刀在手,麻果浑身发抖,缩成一团。四只狼拨开枝条一只跟随一只闯进窝棚,麻干挥刀向最前面那只狼头砍去,狼跃起身躲闪,撞到火塘上方烧水壶,壶水泼出来滴落到火塘里,火星四溅,四只狼把麻干一家三口团团围住,麻干和妻子把女儿护在中间,长刀、砍刀对着狼头,转了两圈,麻干想到了山坡下的黄皮子伤兵,他是煞神,狼的煞神,狼群不敢碰他,到他身边就安全了。

麻干示意妻子往窝棚门口退却,自己断后,一家人撤出到棚外,棚外也埋伏着两只狼,麻干挥刀狂砍,杀开一条血路,告诉妻子牵着女儿去找那个煞神,妻子一手挥舞砍刀,一手牵着女儿的手去了。狼群迅速分成两伙,一伙围住麻干,一伙扑向母女俩,祁木丁牵着女儿的手往山坡下跑,三只狼猛追下去,最前面那只张开嘴咬住祁木丁的脚后跟,祁木丁怒骂着转回身挥刀砍狼头,另一只狼纵起身伸出前爪扑向祁木丁,狼和祁木丁双双倒地。

麻干在这边瞟眼看到妻子被狼扑倒,女儿在一旁惊叫,连忙跳过去援救,就在另一只狼爪要落到女儿身上时,麻干的长刀砍到狼头上,狼摔倒在地。那边,一只狼的血盆大口咬向祁木丁的喉咙,另一只狼的血盆大口咬向祁木丁的大腿,麻干眼睁睁看着木独粘死于狼嘴之下,赶紧牵着女儿往山下跑,一只狼扑过来咬住麻干持刀的手臂往后掖,麻干狠命挣脱狼嘴拖着女儿拼命往山下跑去,结果了祁木丁性命的两只狼追上来增援同伴,麻干手臂受伤鲜血直流无力挥刀,受到血腥味剌激的狼群疯狂嘶吼着,就在一只狼张开大口向麻干咬下去的一刹那,“八嘎!”随着一声怒骂,黄皮子伤兵单腿站立,抱着机枪对准狼群狠狠射击,“哒!哒哒!哒!”跃身在半空中的、还未跃起身的狼群纷纷中弹,一只接一只摔倒在地上,麻干父女转危为安。

真神啊!麻干父女的性命被神枪手伤兵抢救下来了。单腿站立的伤兵嘴角现出一丝冷笑,身子慢慢向后倒下。

麻干木楞楞地望着倒在地上的伤兵,他怎么“八嘎、八嘎”地骂,“八嘎”是汉人话吗?怎么没听汉人阿考(老表)说过?

天灰灰亮,居住在山顶听到机枪声的排勒都山官,领着寨子里的人结伴下山来察查看, “啊嘎,惨了!人死一个,狼死4只!” 排勒都山官四处查看一遍,叹息说。然后给大家分配任务:麻干的手臂被狼咬了一口,使不得力,大家帮着些,把祁木丁埋葬入土。这个当兵人腿断了一条,大家帮着抬上去麻干家,麻干帮他接接腿骨,包包草药。

在景颇山,山官的话就命令。虽然跌撒寨子人户少,排勒都只是小山官,但他发出的命令没有人敢违抗。

景颇山上的新猎手

阿努(母亲)去世了,麻果担负起阿佤(阿爹)、黄皮子伤兵和自己的生活重担。到山地放火烧山是麻果的事,手持栗木戳一个眼、点一粒包谷种子是麻果的事;每天早上起来背水做饭是麻果的事;进山掐野菜更是麻果的事。

不知怎么的,阿佤自己采草药包扎自己的手臂,也帮黄皮子伤兵接骨治伤包扎之后,人却一天不如一天,整天坐在火塘边打磕睡,门也懒得出,麻果听寨子人说,打猎人一旦被猎物咬伤过,身上那股煞气就散了,再端枪手发抖,山里的野兽不再像以前害怕他了!

这个黄皮子伤兵,那晚上把他抬到窝棚,排勒都山官问他话,他一口一个“嗨”,大伙才听出他说东洋话,是个日本兵,阿佤、排勒都山官当时都吓了一跳,在场人都惊呆了。原先大家以为他是跟日军打仗的国军,原来却是个日本兵。

麻干、麻果从此很少跟这个日本兵说话,他则以沉默寡言相对。本来语言就不通,可又生活在一起,又不能不交流,要做什么事,就用眼神交流,或打手势,时间一长,都还习惯了。麻干父女不想丢下这日本伤兵不管。

那晚日本伤兵看到狼群来寻仇,拍胸怒骂喊叫狼群向他报仇,野狼怕他,不敢招惹他,他却边骂边拖着枪一步一步往上爬,在麻干父女就要葬身群狼之口的一刹那,他挺身单腿站起来向狼射击,救了父女俩。至今野狼再也没来寻仇了。

那晚上把这个伤兵抬回到窝棚,阿佤看他小腿被弹片几乎削断成两截,可他拖着伤脚爬行几天几夜,活到现在,命真大啊!

第二天一大早,麻干就去林子里找来好几种接骨草药,什么打不死叶、铜皮、小黑牛、雪山一枝蒿,清洗干净,放进龙竹舂筒,“咚咚咚”舂成糊状,叫麻果烧锅热水,父女俩把他从窝棚抬出来。

在太阳照射下,麻果把他断腿上的蛆、脓清洗干净,麻干拿剔狼肉的小刀在火苗子上烧了一阵消毒,等刀子冷却后把他断腿周围的烂肉烂皮剔下来,这些烂皮肉散发出恶臭气味,害得麻果恶心呕吐,整整两天吃不下饭。

麻干也恶心,他双手沾满血污,那血流了一地。伤兵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好像刀子割在别人腿上。整了大半天,用完一锅热水,敷上接骨药,麻干破开一节竹筒,将两块竹片包住伤兵断腿,再用麻线捆绑起来,手术才算做完。

这时,麻干父女看到这厚嘴唇黄皮子日本伤兵泪水直往外流。手术后的几天,吃饭、喝水都是麻果端到他身边。

一天早饭过后,山官排勒都身穿金钱豹皮褂子,手拄龙头拐杖来到麻干家,在火塘边贵客座位盘腿坐下。麻干父女烧水泡茶,排勒都山官喝下一盅烤罐茶,抬手捋捋白胡须,开口说正事:你家这个东洋伤兵么,要有个名字。祁木丁是被埋掉了,他来顶祁木丁的缺,就姓祁,叫祁老三。

你家向山官缴纳的“官谷”,旱地户一人一箩半,现在还是一箩半,“户口税”水牛黄牛各一条也照旧。土司大人来查户口,我报你家还是三口人。麻干听了,望一眼躺在草席上的日本兵,回答排勒都山官:补日啊遮(晓得罗),补日啊遮!

“我的,名字的有——坂本征四郎,日军军曹的干活。”日本兵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一字一顿地自我介绍。

“坂本征四郎,军曹”。排勒都山官重复了一遍,摇着头说:“叫不得,叫不得。你这东洋鬼子名字叫不得。土司大人晓得了,抓你去蹲水牢。就叫祁老三,往后在外人面前不准说东洋话。”

坂本征四郎鼓着眼睛,闭紧厚嘴唇不说话了,但可看出他不服气,不高兴。

麻干家没有酒,没有野兽肉,排勒都山官宣布完事情,拄起龙头拐杖回山寨了。

第二天早上,两只黑老鸦在麻干家窝棚外面秃树桩上“呱呱呱”叫了几声,麻干紧皱起了眉头。俗话说:老鸦叫,祸事到。

吃早饭时候,山货贩子李疤头赶着匹青骡子驮着酒、盐等货物,走进跌撒寨子来换虎骨熊胆。跟往常一样,李疤头首先来到猎户麻干家,对蹲靠在枯树桩脚下烤太阳的麻干说:“麻干阿考,赶快拿熊胆出来,我今天驮来傣家小锅糯米酒。”

麻干一脸尴尬,说:“被狼咬伤了手臂,哪还能打熊啊!”

在窝棚里的麻果听出换山货的李贩子来了,一手提着一卷晒干的狼皮,一手拎着阿爹的装酒葫芦出来,想跟李贩子换点酒给阿爹喝,阿爹没酒喝,一点神气都没有,人衰老了许多。

李贩子看了麻果手上的货色一眼,一脸不屑地说:“这年头狼皮、狗皮没人要,要想换酒,拿虎皮、熊胆来。没有这两样么,豹皮也还差不多,我发善心换给你一点。”

麻干脸色腊黄,没酒喝好长时间了,像霜打过的茄子,闭着眼睛靠在枯树桩下歪塌着脑袋。拿不出值钱的货物,麻干闻着酒香干咽口水。想给阿爹换几口酒喝的麻果,听李贩子这样说,失望地垂下头,收回暗淡下去的目光望着脚面子。

“啪啦!”一声响,木棍捆绑起来的窝棚栅栏门被祁老三用机枪口挑倒在地,祁老三抱着机枪单腿从窝棚里蹦跳出来,抬高枪口指着李贩子,叫道:“八嘎,酒的倒来,虎皮、熊胆的,下次来拿走。”

李贩子动作也不慢,转身跃起落到驮骡身边抽出一杆横放在驮子架上的三八大盖枪,枪口指着祁老三,嘴里回敬道:“哼,小日本鬼子,没被打死的都逃回东洋老家了,你这个漏网之鱼还敢在这里强抢硬要;也不打听打听你李爷爷是干什么出身的?”

双方枪口指着对方,眼睛注视着对方。窝棚上方二十多米高的松树上一只小松鼠受到下面吵闹声惊吓,跃上树梢,在它将要落到树枝的一刹那,祁老三抬高枪口“哒!”一枪点射,小松鼠中弹从树梢坠落地面,土匪出身的李疤头吓呆了,楞怔了几秒钟,赶快收起枪,双手抱拳向祁老三行叩拜礼,然后过去接过麻果手中装酒葫芦,倒满酒递给麻果。

李疤头年轻时当土匪打家劫舍,在这中缅边境混了20来年,蹲过英国人的监狱,站过土司府的水牢,与国民党兵痞打过不少交道,没见过枪法这么准的。这种神枪手,惹不起!

事情还没完,祁老三单脚蹦跳到驮子旁边,伸手拿起三八大盖枪,对李疤头说:“这个也留下,下次来拿熊胆、虎皮去。”

枪都被对方缴械了,还能怎么办,李疤头一边点头答应:“是,是。”一边往后退,退到驮子旁边牵起骡子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麻果拿出三只竹筒杯子,给阿爹倒了一杯酒,又给祁老三倒了一杯,最后给自己倒了半杯。阿爹三杯酒下肚,头脑清醒多了,目光对准祁老三,教导说:“从今以后,你别、别说八嘎,别、别说东洋话,会、会坏事!”

祁老三喝尽杯中酒,刚劲有力地点头回答:“嗨!”

麻干开导道:“嗨、嗨也不能嗨,嗨也要坏事。要回、回答遮(景颇语是)——还有,老虎不能打,见老虎要躲开,老虎是山大王,不能打。”

这回祁老三点头回答:“遮。”

麻干咧开厚嘴巴笑了,祁老三也咧开厚嘴唇笑了。麻果瞅了两个男人一眼,快步进屋去张罗饭菜。

祁老三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扛上那杆三八大盖,一瘸一拐地到山林打野兽。祁老三经常打到的是野猪,麂子,熊。打到熊最好,他也喜欢打熊。熊皮送给山官排勒都,熊肉分给寨子人吃,熊胆留下跟收山货贩子换盐巴、酒和子弹。

李疤头回到县城街道,土司府大门口斜对面有一家小酒馆,李疤头走进酒馆喝酒,两名土司府亲兵也在喝酒。

李疤头三杯酒下肚,便对俩土司亲兵诉苦:“我这趟到跌撒寨跟景颇山头换山货,可倒大霉喽,碰上个日本鬼子兵,他把我的酒抢去也就算了,还把我从勐古买来的三八大盖枪和子弹也抢了去。”

土司亲兵摇晃着头说:“不信,不信。凭你李疤头的功夫,名声,谁敢抢你,谁有那么大本事抢得了你?”

李疤头:“那狗日的日本鬼子是个神枪手,他眼都不抬就把树梢上的松鼠打下来,我、我不敢跟他动手!”

“神枪手!”土司亲兵重复问了一遍。

李疤头:“我干嘛骗你俩!”

土司亲兵酒也不喝了,回去把这个情况汇报给方县长,方县长兼任县保安团长和土司府保卫大队长。听了汇报,方县长回想起那年母亲大人去世,自己奔丧心切,从西山游击队驻地单枪匹马下山,回土司府吊唁,还没进大门,就被日本宪兵抓了起来,关进日军第56师团司令部牢房。别在裤腰带上的手枪被日宪兵收缴了,留下大烟枪给他。那晚上风雨交加,自己用挑烟泡的铁扦子捅开了脚镣,买通牢房外站岗的土司兵,侥幸逃得一条性命。

“去把这狗日的日本兵抓来,报仇雪恨!”一名亲兵建议。

方县长踱出门抬头看看天色,说:今天天黑了,明天吧。跌撒景颇山是遮放多土司家管辖的地盘,明天你俩骑马去通知多土司,跟他上景颇山把漏网日本兵抓来。”

“老爷,明天去,狗日的日本兵听到风声跑了咋整?”另一名亲兵提醒道。

“跑,他往哪跑?用白汉人的话说,战败的日本兵就是过街的老鼠,人见人打。他也就是躲藏在景颇山还能生存下去。再说,他想回日本,漂洋过海得几个月呢!他买得起船票吗?你俩是没见过大世面哪!”方县长到南京开国民代表大会才回来几天,去时乘车走滇缅公路到昆明,换乘火车到南京;回来时乘轮船绕道香港、仰光港、八莫码头,走了两个多月。

跌撒寨子山官排勒都今天早饭吃麂子干巴下酒,就想起麂子肉是祁老三送来的,没有他,哪有麂子干巴吃?得去为他做件一举两得的好事情,把他永久留在景颇山。

排勒都山官拄着龙头拐杖下山来到麻干家,祁老三正要领着麻果出发去打猎,排勒都叫他俩先不要去,他有重要事情要宣布。二人随排山官回家,山官清清喉咙宣布:“麻果么年纪不小了,该把婚事办掉。祁老三么,一个人流落在我这景颇山跌撒寨子,我作为本寨山官,今日我做主,把麻果许配给你,你就做我们景颇家的姑爷吧!按照我们景颇族的规矩,新郎祁老三,要准备三件讨婆娘彩礼,第一件是丈人种酒箩(内装长刀一把、米酒一坛、铁三角架一只、铜锣锅一口);第二件是姑爷种酒箩(内装衣裳、床单、糯米饭、鸡蛋、红糖等物件);第三件是酬谢我这个山官媒人的礼物——黄牛一条。祁老三,往后麻果就是你名正言顺的婆娘了,你赶快下去准备这三件彩礼。”

祁老三挺直身子回答:“姑爷的要做,彩礼种酒箩的统统没有。”

“什么?什么?不行,不行。我们景颇家的规矩,你不能违反,不能破坏!”排勒都想不到他会这么回答,看来东洋鬼子真是蛮横不讲道理,不懂礼数!

祁老三重复道:“姑爷的要做,彩礼种酒箩的没有。”

咦,这狗日的东洋小鬼子,倔犟着呢!竟敢当着众人面顶撞我这个山官。排勒都愤怒地举起龙头拐杖要往祁老三身上打下去,祁老三却挺直身子没有一丝惧怕,排勒都眨眼想想,拐杖没有落下去,开口训斥道:“彩礼你必须凑齐交到麻干家。今后你每天去打来的猎物,送上山交给我,这三件讨媳妇彩礼,由我帮你买办。”

祁老三脸露笑容,回答:“遮!”

排勒都终于明白,原来这个闷葫芦不晓得怎么去买办彩礼。或者,他的伤腿、身份及说话口音,都不便下山去县城街子和汉人打交道,怕人家认出他是东洋鬼子兵。

麻果站在一旁咧嘴笑了,心里骂道:这杂种日本兵记性好着呢!教过一遍就记住了。

麻干家窝棚里已挂着好几种野兽干巴,酒葫芦里散发出酒香味。办完今天应该办的正事,排勒都山官就留下来吃晚饭了。

麻干和排勒都一边喝酒一边冲嗑子,喝足酒就在火塘边躺下睡觉。

麻果和祁老三出发打猎去了,麻果去主要是帮忙抬猎物回来,祁老三一条伤腿使不得大力。那天,祁老三打到一头母狗熊,祁老三将母狗熊四肢捆绑起来,一棵木杠从中间穿过,麻果走在前,祁老三走在后,挑着母狗熊回窝棚。身后,不声不响地跟着一头四五个月大的小熊。小熊不知道这俩人要把它妈妈挑到哪里去,它还要吃妈妈的奶呢!回到窝棚,祁老三放下狗熊,拿出尖刀开始剥母熊皮,小熊看到妈妈身体流出血来,晓得妈妈被杀害了, “呜!呜!呜!”呜咽着在祁老三身边绕来绕去,一双黑蒙蒙的小眼睛泪水汪汪,像哀求祁老三停下,别用尖刀往它妈妈身上划了,见祁老三不住手,“哇!哇!哇!”小熊对着祁老三狂咬起来,弱小的小熊使出最大的能耐了。祁老三再也下不去手了,放下了尖刀,抱起小熊把脸贴到小熊脸上,他似乎在对小熊说:对不起,是我杀害了你的父母,让你成了孤儿!

在一旁接熊胆的麻果也不愿意剥母熊皮,半闭着眼睛靠在树桩根部的麻干佝偻着身子过来,捡起尖刀,边剥皮边唠叨:“猎人心不狠,哪有酒肉吃,等着饿肚子喽!”

终究是年轻,祁老三的伤腿一天比一天好了,虽然走起路来一只脚有点瘸,但不妨碍做事情了。早上麻果起来下山背水,祁老三跟着去洗衣裳裤子,还把麻干的、麻果的脏衣裳裤子也一起洗了,寨子里的人瞅见,就讥笑他,说洗物件么是女人干的活路,一个汉子人么,怎么能干女人干的活路,而且还洗女人的脏东西?违反了阿祖阿公定下的规矩!祁老三不管寨子人怎么说,依然我行我素。他只知道人要讲卫生。

这天中午,遮放多土司官带着四名土司亲兵突然来到景颇山跌撒寨山官排勒都家。排勒都向多土司官合掌作揖行礼之后,多土司官责问道:“排勒都,你胆子好大啊,日军军曹你也敢收留下来,窝藏在山寨里不向我土司官老爷报告?”

排勒都连忙分辩,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多土司官听完,挥挥手叫排勒都带路,下山找祁老三。排勒都边走,边想:今天奇大怪了,堂而皇之的遮放坝土司官,姐姐又是县城方县长的二夫人,用不着亲自来啊,这大热的天,爬这么高这么陡的大山;有什么事情要办,照往常派两个土司府亲兵来说一声就是了,难道我这个小山官敢不听从?

一行人下来到麻干家,排勒都用龙头拐杖挑开栅栏门,只有麻干一人在窝棚里面喝茶。排勒都闪身站在门旁边,弯腰摊开右手请土司官进屋:“多土司官老爷请进!”麻干见来了好多人,连忙站起身来。多土司官气喘吁吁地问道:“麻干,你女婿祁老三呢?”

脸色吓得发白的麻干如实回答:“逛山打猎物去了!”

排山官面对土司官老爷开口道:“四面都是山林,谁晓得他去哪座山打?多土司老爷也走累了,先歇歇脚,喝杯茶。日头偏西些,打到猎物么,祁老三会回来的。”

然后转过身命令麻干:“麻干,赶快重新烧水泡茶。”

多土司官黑着脸不吭声,土司亲兵扶着他坐在火塘边贵客席位上。

麻干先倒了两杯茶,第一杯双手捧着献给多土司官,第二杯献给排山官。排山官接过茶杯,吩咐道:“麻干,赶快拿酒出来,把麂子干巴烤上。”

“遮、遮。”麻干一边回答,一边转身摘下一条挂在火塘上方棚顶枝条上的麂子干巴,放到火塘炭灰上面烤上,又摘下挂在枕头旁边的酒葫芦,倒酒给难得一见的贵客土司官老爷喝。

排勒都山官一边喝酒,一边对土司官老爷说:“要是没有祁老三,麻干一家那晚上统统被狼吃掉了!麻干没有祁老三这个女婿么,酒喝不上,麂子干巴也吃不上;整个跌撒寨子人么,和麻干家一样样了!”

左等右等不见祁老三和麻果回来,土司官不耐烦了,就叫麻干出去找,务必把祁老三找回来。土司官的命令那敢违抗,麻干起身出去了。

太阳落西,麻干小跑着回来报告说:“土司官老爷,我跑了三座山,找不着我女婿祁老三和女儿麻果。我估摸,祁老三讨麻果拿不出‘丈人种酒箩’、‘姑爷种酒箩’彩礼,今日领着麻果逃婚去了!”

土司官问:“逃婚去了?逃去哪里了啊?”

麻干:“顺着南山梁子到中山出缅甸,还是顺着西山梁子到勐秀山出缅甸,晓不得了!”

多土司官晓得逃婚是景颇族自古以来就有的习俗,男方家拿不出讨新娘彩礼,先逃婚,把新娘领走。等挣到钱采购好彩礼,再回来补上,然后再举行婚礼仪式。这些山头野人逃到哪座山林都能生活,过上两三个月又回来的也有;逃到境外去的,一年半载后背着个小人回来的也有。多土司官犯难了,这次来没把祁老三带回去,怎么向县长姐夫交待呢?思索了一下,板起脸训斥麻干:“真是个山头野人,女儿被人拐骗到境外都晓不得!——祁老三哪天回来,赶忙下山来向本官报告,他可是个日本兵哪!”

“遮、遮,土司老爷。”麻干连声回答。

多土司官起身带着亲兵下山回土司府了。

麻干悬在嗓子眼的那颗心落回原位了。

第二天,遮放土司骑马到县城向姐夫县长汇报:“日本兵祁老三逃到缅甸去了。”

其实,排勒都山官带着土司官一行人上山来时,早被机枪手出身的军曹坂本征四郎瞅见了,他猎也不打,牵着麻果的手躲藏到老熊栖身过的树洞里。树洞狭窄,麻果依偎在祁老三怀抱里,麻果像颗火球,祁老三也像颗火球,两颗火球各燃各的,始终没有燃烧成一体。像许多个夜晚一样,祁老三硬生生地克制住自己,望着怀里的麻果睡熟进入梦里。祁老三把麻果看做失去妈妈的小熊崽,他不能欺负她,在彩礼没有筹备好,没有举行正式的结婚仪式之前,他只能像哥哥保护妹妹一样保护她。

树洞里麻果绻缩在祁老三怀里睡到太阳下山,祁老三没有睡,睁眼注视外面动静,远远瞅见多土司一行沿着小路下山去了,摇醒怀里的麻果,钻出树洞,牵着她的手回到窝棚来。

祁老三和麻果公不离婆,到山脚下背水也好,到山坡上种包谷也好,逛山打猎也一样,俩个年轻人形影不离,出双入对。这天傍晚两人挑着一只野猪回来,麻干半醒半醉地说道:“祁老三心肠软了,不忍心向领小熊的母熊开枪,这讨婆娘的彩礼钱怕到猴年马月也凑不齐了!

岂止是不向带崽母熊开枪,好不容易守候到一只的麂子,瞅清楚它浑圆的肚子怀着孕,他也将瞄准好的枪口放下。

扛枪出征

1949年初,潞江县方县长接连接到云南省政府卢主席发来的加急电报。电报说:共革盟反革命武装组织第一支队和第五支队由邱钟汉司令率领,冲破第14军防线,已打到龙陵县。这股反革命武装要逃到缅甸去,也有可能滞留在你县边境一带占山为王,发展组织扩充势力。望方县长注意其动向,把其拦截在国境内,配合省政府剿灭这支反革命武装力量。看完电报,方县长一下子紧张起来,不知共革盟反革命武装组织有多少人马?我一个县保安团就二百来号人,加上土司府护院亲兵百十人,也就三百来号人,能拦截得住吗?正在焦虑之时,卢主席发出的第二封电报又来到了,卢主席任命方县长为滇西讨伐共革盟军司令,命令他火速带领潞江本县、勐卯、麓川二县保安团及土司署护院亲兵,开到龙陵县与潞江县交界的南天门双坡垭口,阻击共革盟反革命武装组织,千万不能让他们流窜到境外,那样会引起国际外交纠纷的。另外,省政府已电报指示勐卯、麓川二位土司官、县长,服从方司令调遣。

方县长作为国大代表,年前还到南京出席国民代表大会,当然要听从省国民政府主席的命令。再说,安境守土保民也是一县之长的首要职责。潞江,我方土司家明代以来世袭统治领地,岂容你什么共革盟组织来滞留不走?方县长马上派土司府属官开小轿车去通知麓川、勐卯多、衎二位土司官、县长,请他俩带领本县保团及土司府亲兵前来潞江县城报到集合。

勐卯、麓川两家世袭土司官、县长早上接到省政府卢主席通令,下午方县长派出的属官就风驰电掣地来到了。多、衎两家与方县长家都是姻亲,麓川多土司官的姐姐嫁与方县长作为方土司府的掌印夫人;方县长的姐姐嫁给勐卯衎小土司官的父亲作为衎土司府的掌印夫人。大敌当前,于公于私两家当然都要听从方司令的号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嘛!按以往做法,多、衎两司官、县长在辖区内实行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政策,被抽壮丁带上枪械到土司府报到;没有男丁的人家,出钱买人头顶替。

遮放多土司官的姐姐是方县长排名在掌印夫人之后的二夫人,姐夫当上了讨伐军司令,作为内弟,多土司当然要尽力拥戴姐夫完成省主席交给的任务。多土司调集队伍时想起了祁老三,打仗嘛,这小日本鬼子兵最拿手。多土司特意交待属官:“带两名亲兵,到跌撒寨把日军军曹祁老三抽来!”

这天排勒都山官带着土司属官亲兵一行来到麻干家,对麻干说;“这回叫祁老三不要‘逃婚’了,有个‘共革盟’要来抢占我们傣族人、景颇人祖祖辈辈居住坝子、山头,土司老爷有令,各家有人出人,没有人出钱,要保住我们世代居住的坝子和山寨。”

麻干连忙答应:“遮、遮。祁老三挨麻果在那面山坡掰包谷,我去喊他回来。”

麻干撒跑去喊回祁老三,对他说:“扛起你的大枪(机枪),挨土司官老爷他们去打共革盟吧!你命大,回得来了,就讨麻果;回不来了,那是你命不大!”

祁老三答应一声:“遮。”进窝棚拿起机枪跟土司属官亲兵下山了。排山官留下来和麻干喝酒烧干巴吃。打仗那是年轻人的事情。

方司令调集好人马,正准备开往双坡垭口,又接到滇军14军军长余建勋派人送来一封密信。余军长在信中说,共革盟是由政治家、政客、大地主恶霸、土匪、兵痞、青红帮分子等组成的反革命组织,共有五个支队,2千余人,近半年来被我们14军围剿,剩下四五百人沿滇缅公路逃窜到怒江西岸,企图逃往境外。望方司令堵住这股亡命之徒,14军在怒江东岸布下天罗地网等待他们。14军就不过江打扰方司令了。

共革盟只有四五百人,我调集了一千人马,我有南天门双坡垭口,这可是一夫当关,万夫末开关隘,怎么会堵不住?方司令率领三县人马开到双坡垭口。这两县交界的垭口,两山之间仅现一条二、三米宽的通道,平时仅布置五十名保安团士兵把守着,盘查过往行人马帮,收取些过路费。方司令带领大队人马来到,把指挥部设在公路上方,把带来的保安团队伍一字排开守在战壕里,趁共革盟还没有发起进攻,大家绻缩着身子抽大烟,过足烟瘾,打起仗来才有精神气力。

战壕后面司令部帐蓬里,方司令和麓川、遮放两位内弟也在过烟瘾,只有勐卯衎小土司官、县长侄儿不抽。衎小土司官不抽大烟,是日军占领畹町、勐卯时,日驻军少将司令金岗不让他抽,金岗对他说:抽大烟对身体不好,小土司官肩负着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的重任,怎么能抽大烟把身体搞垮呢?为此,金岗司令还在畹町举办戒烟班,把边地各个土司府子弟招集进去戒大烟。

次日天刚亮明,共革盟武装组织邱司令派出一使者,举着一杆白旗来谈判:“请方司令借辖区内滇缅公路段过一过路。共革盟绝不在潞江、勐卯边境地界停留。”

方司令:“我不愿借呢?”

使者:“如果不借,那只有刀枪相见了。”

方司令冷冷一笑,回答:“从这里至畹町87公里路段是我方、多两家土司1927年发动辖区百姓修筑的,直至1931年修好通车。1938年扩修成滇缅国际公路时,我还当任修筑该路段的总指挥呢。两次修路,我方、多两家出了无数银子、谷子,动员辖区内数万百姓修筑出来的公路,凭什么借给你过?你们另找出路去吧!”

使者转身回去报告后,共革盟便发起进攻了,在邱司令挥舞着手枪督促指挥下,四五百人狂叫着:冲啊,冲啊!边开枪边往山上冲锋,保安团士兵、土司府护兵伏在战壕里往山下冲锋人群开火,可共革盟匪徒知道冲不过这道关口,后面没有退路了;大家不顾命往上冲,保安团士兵、土司亲兵们眼看敌人攻上来了,胆小的掉头逃跑,方司令提着左轮手枪大声喝令“不准跑,不准跑”,没经过战斗的乌合之众还是潮水般掉头逃跑,一千多人逃跑了一半。

这时,“哒哒哒!”机枪声响了,敌人一片片倒下去,在方司令身边帮着督阵的遮放多土司指着祁老三的后背,对姐夫说:“那个机枪射手就是在跌撒寨子打猎为生的日本兵军曹——祁老三。方司令高兴地点点头。

双坡垭口阻击战从早到晚打了一整天,祁老三抱着歪把子机枪,哪里有共革盟匪徒冲锋,他出现在哪里,哒哒哒!——机枪喷射出火舌,共革盟股匪一排排倒下去,垭口关卡守住了。方司令率领大队人马凯旋而归的时候,让身边卫兵牵来一匹青鬃马,奖赏给祁老三,让他骑上回跌撒寨子。

祁老三骑着青鬃马回到跌撒寨子的第二天,多土司派属官送来了一驮礼物,一只箩筐装的是丈人种酒箩,另一只装的是姑爷种酒箩。

祁老三和麻果结婚了,排勒都山官主持婚礼,全寨人老老小小都来了,新郎新娘身穿新衣裳向麻干磕头叩谢养育之恩,然后过草桥进新屋。

一年之后,麻果生下了一个女儿——小麻果(景颇族生长女都取名麻果)。自从妻子麻果怀孕之后,祁老三就每天早晨下山背水,再也没有让妻子背了。

离别妻女

1950年初,景颇山跌撒寨子和平解放了,麻干老倌高兴过度,喝酒喝多了,第二天早上没有醒来。麻果和祁老三披麻带孝埋葬了阿佤(爹)。

1950年5月,新中国政务院颁布一条政令,凡是在抗日战争时期滞留在中国的外国公民,一律由中国政府遣返回原籍。

县民族工作队和三台山乡政府来人通知祁老三,叫他到县政府报到,由政府派车送他回国。祁老三舍不得妻子和眼睛黑黑亮亮的小女儿,可这是新中国政府颁布实施的法令,没办法改变。要走了,他把抚养了一年的小熊驱赶回山林,麻果背起女儿送丈夫到县政府。走了一段路,祁老三跟妻子轮换由他来抱女儿,祁老三举起女儿让她骑在脖子上,两岁差两个月的女儿小手搂着祁老三的脑门,小嘴巴不时叫一声:“阿佤!嘻嘻……阿佤!嘻嘻……”稚嫩的叫声脆脆地,笑声甜甜地;零乱的黄发却遮住了小脸上的笑容。听着天真活泼的女儿的叫声,祁老三的心都要碎了。到了县政府,和妻女告别时,祁老三再也抑制不住抱着妻子女儿痛哭出声,眼泪像洪水冲垮大堤喷涌而出,麻果早已哭得像个泪人。小麻果不知阿佤、阿努为何痛哭,左瞧右望,陌生的环境,从身边过往的都是陌生人,小嘴一瘪也跟着哭了起来。在工作人员地催促下,祁老三放开妻子的手,抬起手背擦干眼泪,跟工作人员走了。

1992年,县统战部迎来了一个“日中友好促进协会访问代表团”,代表团成员大多是日军侵华老兵,其中一位满头白发,手拄拐杖的老人,名叫坂本征四郎;他说他还有一个中国名字——祁老三。县统战部工作人员对他说:“我们的档案里有记载,你在三台山跌撒寨子呆过,你的妻子叫麻果……”

“我的妻子还在吗?”祁老三打断工作人员,急切地问道。

工作人员回答他:“麻果前年生病去世了。你的女儿小麻果还在跌撒寨子,她嫁人后生了一个小麻干(景颇族长子都叫麻干),一个小麻果。你想回跌撒寨子看看女儿和外孙子外孙女吗?”

祁老三:“我的妻子麻果不在了。她要是在的话,一定会下来看我的。跌撒寨子通公路了吗?”

工作人员:“没有。公路只通到乡政府,车辆还只是晴通雨阻。”

祁老三抬起瘸腿,用手巴掌拍打两下,说:“我这腿爬不上跌撒寨子了!”

工作人员:“我们通知你女儿、外孙子外孙女,让他们下来看你?”

祁老三高兴地点点头,说:“好,好,我等他们!”

祁老三在县招待所等了三天,他的女儿、外孙子外孙女都没有下来,县统战部工作人员吞吞吐吐地对祁老三说:“我们打电话给三台山乡政府,叫他们赶到跌撒寨子告诉你女儿,不知什么原因,她们没有下来。”祁老三沉默无语。

暮色降临,祁老三形单影只地呆站在招待所院子里,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和妻子女儿分别时的情景,他责问自己:你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了吗?女儿到上学年龄时你把她送到学校了吗?你作为父亲尽到抚养女儿的责任了吗?你对得起女儿吗?今天,你有什么资格要求她下山来看望你?还有,你对得起你的爱人麻果吗,她生病时你送她到医院治疗了吗?……祁老三面对跌撒寨子方向缓慢地倔膝跪下,泪眼婆娑,他眼睛里浮出半山坡上的窝棚、小女儿、妻子麻果的模样……

县统战部工作人员在他身后看到这一幕,没有惊动他。

第二天,祁老三随中日友好促进协会访问代表团从畹町国门出境回日本去了。

过了一个月,县文化馆工作人员下乡到跌撒寨子收集民间民歌,在乡政府前面黄泥土街市上碰到来赶街的麻果,问她:“你怎么不带儿子女儿去看望你父亲?”

麻果一脸羞涩地回答:“我怕他把我们领回日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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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t Besieg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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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良品《中国土司学导论》读书札记
以融媒体讲述“窝棚创业者”的故事
狼和大象
“避税窝棚”(大家拍世界)
伤兵
我必须放弃你
忆辽沈战役中的励家窝棚阻击战
云南的土司制度和土司兵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