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平儿之家庭角色论*

2018-01-30 23:56段江丽
关键词:贾琏探春凤姐

段江丽

(北京语言大学 中华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083)

平儿的角色比较单纯,是凤姐的“心腹通房大丫头”。所谓“通房丫头”,“指虽与主人通房同居,但并非正式姨娘,且地位低于姨娘的丫鬟”[1]。清代评点家对平儿几乎是一面倒的赞颂和肯定,涂瀛说:“求全人于《红楼梦》,其维平儿乎!平儿者,有色有才,而又有德者也。”[2]青山山农说:“平儿不矜才,不使气,不恃宠,不市恩,不辞劳怨,有古名臣事君之风。”[3]冯家眚亦称平儿为“可敬”“可法”的“《红楼》中第一人”[4]。洪秋蕃则称平儿为“最贤”之人。[5]至于青山山农所说的“人谓其知不可及,吾谓其愚尤不可及”与冯家眚所说的“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两处“愚”字皆指平儿对凤姐的极端忠诚,实乃褒义。后来,在社会-历史批评视野之下,有一种观点认为,与晴雯、鸳鸯比起来,平儿“太奴性了一点儿”[6]。更多的研究者则是沿用了评点家的说法,从各个不同的侧面加以细化或者深化。*在这些从不同侧面进行的研究中,有学者说“平儿百善中仍有些微瑕:就是她对凤姐还未完全尽到‘忠仆’的责任”,则有吹毛求疵之嫌。详参梅苑:《红楼梦的重要女性》,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93年版,第38页。这里,笔者将平儿置于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网络中分析这个封建大家庭中地位卑微的通房丫头所表现出来的美德与智慧。

一、在“夫—妻—妾”的多角关系中

作为通房丫头,平儿首先所要面对、处理的是与凤姐、贾琏的关系,以及与贾琏妾室尤二姐、秋桐的关系。

(一)平儿与凤姐的关系

平儿最基本的身份是凤姐的陪房丫头。陪房丫头与古老媵制婚姻的影响有关。媵制,也称“侄娣陪嫁制”,指贵族男子娶妻时其妻之侄娣随同陪嫁,亦即正妻及其侄女、妹妹同时共嫁一夫的婚俗。这种婚俗在春秋时期诸侯和士大夫中相当盛行,是上古亚血族婚遗俗与一夫多妻制在宗法制下结合的产物。*详参贾俊侠:《春秋时期的媵制及其盛行原因》,《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第49-86页。关于“侄”之随嫁,或为后起之事,《易·归妹》《诗·韩奕》皆仅言“娣”而不及“侄”,盖其初别无所谓“侄”也;《释名》谓,侄,迭也,为更迭进御也,初或泛指娣等之随嫁者而言耳。详见陈顾远:《中国婚姻史》,长沙:岳麓书社1998年版,第48页注45。根据《说文》段玉裁注与《尔雅·释言》,“媵”乃送、从行之义。陈顾远指出,“媵之为制,著于春秋”,“媵制原具有姊妹同时共嫁之性质,其中以一人为嫡,其余身份亦高于诸妾”[8]37-38。“以侄娣从”之媵制中媵嫁之女原本为同姓诸侯女,后来也包括异姓诸侯女,至于后世,亦包括异姓之婢。“媵婢为制,唐已有也。近世随嫁之婢,于富贵家犹见之,实不失为古代媵制于后世士庶人方面仅存之痕迹耳。”[8]40媵制有时也被称为“媵妾制”,严格地说,“媵”“妾”原本是有区别的。吕思勉在分析“妾”之来源时曾指出:

一为媵妾,此所谓媵者,与一国二国往媵之媵异。彼当往媵之初,已有夫妇之义,此则女氏之送女者耳,犹男氏之御也。因男权无限,家中女子,凡所欲者皆可奸通,于是自妻家来者,则谓之媵;家中所固有者,则谓之妾。妻以外得相交女子,总不越此类,故古恒以妾媵并称。[9]

该观点即认为,“媵”乃女方陪嫁之女,“妾”乃男方自家所有之女。男家之“妾”可以是买来的,可以是他人赠送的,还可以是家仆所生的,或者是战争俘虏。因此,女方陪嫁之“媵”身份是高于男家之“妾”的。不过,在宗法制婚姻中,无论“媵”还是“妾”,其地位都不能与嫡妻相提并论,都只能是“半主半奴”的身份,因此,后世往往“媵”“妾”并称。

平儿是凤姐陪嫁之婢,并且已被贾琏收房做了通房丫头,但尚未成为正式的姨娘,还算不上正式的媵妾。如鸳鸯曾挖苦平儿和袭人说:“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儿,别忒乐过了头儿。”(第46回)*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均出自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3版,引文后注明回数。平儿自己曾对李纨说:“先时陪了四个丫头来,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我一个孤鬼儿了。”(第39回)贾琏的小厮兴儿亦曾向尤二姐介绍平儿与凤姐的关系:“这平姑娘原是他自幼儿的丫头。陪过来一共四个,死的死,嫁的嫁,只剩了这个心爱的,收在房里,一则显他贤良,二则又拴爷的心,那平姑娘又是个正经人,从不会调三窝四的,倒一味忠心赤胆服侍他,所以才容下了。”(第65回)可见凤姐当初陪嫁丫头有四个,只有平儿一个人与凤姐相处融洽,被凤姐主动“收在房里”给了贾琏。凤姐四个陪嫁丫头中“嫁的嫁”这一细节说明,大家族陪嫁之婢可以被男主人收房,也可以另嫁。

兴儿的话经常被研究者当作凤、平关系的注脚,颇具代表性的观点是由此强调凤姐的霸道、自私、奸狡,平儿的退让、委屈、温良。[10]1194这个观点自然有一定的道理。不过这只是凤、平关系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则常常被研究者忽略,那就是平儿作为凤姐的“心腹”和“心爱的”,除了主仆伦理所要求的服从与忠诚之外,还有姐妹般的情感依恋与朋友般的肝胆相照,她们的关系其实介于主仆与姐妹、朋友之间。这里,我们主要看看平儿与凤姐之间的姐妹、朋友之情。

在封建社会,养在深闺的贵族小姐与自幼一起成长的心腹丫环之间很容易产生深厚的情感,她们朝夕相处,知己知彼,既是主仆,又是闺中密友。当小姐出嫁、丫环陪嫁之后,从某种意义上主仆已结为荣辱与共的命运共同体。在阶级分析的视野中,我们更多地看到的是她们之间的等级差别以及由此带来的不平等待遇;从人性的角度,则有可能更多地看到她们在既有制度之下所表现出来的特殊的情感关系。

平儿能够与凤姐一直融洽相处,理由大致有四:第一,平儿“是个正经人”,让凤姐放心;第二,平儿“一味赤胆忠心”,绝对忠诚可靠;第三,平儿有着与凤姐不分轩轾的聪慧,两人交流能够灵犀相通;第四,两人之间能够彼此理解、信任、关怀,有一种知己之情、姐妹之爱。前三点已经有很多人讨论过了,此处不赘,只看看第四点。抛开阶级斗争的观点,平儿与凤姐之间有几个生活细节让人倍感温馨,试举两例如下。

第55回,赵姨娘“辱亲女”风波平息之后,平儿回到房里,凤姐问为何去了半日,平儿细说原故,于是主仆两人从探春庶出身份说开去,家政之弊、家计之难、家人的性情能力、自我检讨反省、退步之计等等,公道私谊、人情物理无所不及,下面是这段交谈的结尾部分:

(凤姐说:)“还有一件,我虽知你极明白,恐怕你心里挽不过来,如今嘱咐你,他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如今俗语说,‘擒贼必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开端,一定是先拿我开端。倘或他要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辩,你只越恭敬,越说驳的是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他一犟,就不好了。”

平儿不等说完,便笑道:“你太把人看糊涂了。我才已经行在先,这会子又反嘱咐我。”凤姐儿笑道:“我是恐怕你心里眼里只有了我,一概没有别人之故,不得不嘱咐;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你又急了,满口里‘你’‘我’的起来了!”平儿道:“偏说‘你’!你不依,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还没尝过的不成?”凤姐儿笑道:“你这小蹄子儿,要掂多少过子才罢。看我病的这个样儿,还来怄我呢。过来坐下,横竖没人来,咱们一处吃饭是正经。”……平儿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陪着凤姐儿吃了饭,伏侍漱口毕,吩咐了丰儿些话,方往探春处来。

这一段对话中,有凤姐对平儿发自内心的信任,有平儿得到信任与肯定之后的喜悦与满足,有逾越主仆伦理的“你”“我”互称的笑闹以及在笑闹中化解尴尬往事的灵犀相通,有凤姐示弱、放下身段邀请平儿“一处吃饭”的诚意,有平儿谨慎持礼、“屈一膝于炕沿之上”以尊凤姐的自觉。这段文字中,对平儿所说的“偏说‘你’!你不依,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还没尝过的不成”,“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的动作,有必要做进一步的分析。

“难道这脸上还没有尝过的不成”,暗指“变生不测凤姐泼醋”一节平儿无辜挨打一事。这件事的确典型地反映了平儿在“贾琏之俗”与“凤姐之威”中周旋的尴尬处境,在怜香惜玉的宝玉眼中更是成了平儿“薄命”的直接证据。不过,以平儿与凤姐的关系论,这件事的含义比较复杂。从凤姐的角度是事出有因暂且不说,论者多强调凤姐泼醋时之狠劲而较少关注其事后之悔意。凤姐第二天情绪稳定下来因惭愧、心酸而当着贾母等众人的面一把拉起平儿,“落下泪来”;回房之后因屋里无人便主动向平儿道歉,“我昨儿多喝了一口酒,你别埋怨”,并关切地问:“打了哪里?我瞧瞧。”(第44回)第三天,凤姐被李纨绵里藏针笑骂时又借机当众向平儿赔礼:“平姑娘,过来!我当着你大奶奶、姑娘们替你赔个不是,担待我‘酒后无德’罢。”(第45回)正如姚燮夹批所说:“谈笑中却有悔意。”[11]1000平儿无辜挨打,自然委屈,但是,她对凤姐在变生不测时的行为其实有充分的理解与体谅。如她挨打之后的第一反应是骂贾琏和鲍二家的:“你们做这些没脸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表明平儿在骤然而至的混乱之中仍能理智地看到责任在贾琏和鲍二家的,而不在凤姐。袭人说凤姐只是“一时气急”时,平儿表示认同,“二奶奶倒没说的”,都是鲍二家的“治的”,再加上贾琏“糊涂”,这话并非虚情假意的客套。贾母让凤姐道歉,平儿连忙先给凤姐磕头道歉,惹得凤姐愧悔落泪,平儿反而好言安慰,“我服侍了奶奶这么几年,也没弹我一指甲。就是昨儿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娼妇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气”(第44回),说着也流下了眼泪。主仆两人之泪都是真情所致。因此,凤姐私下道歉时平儿再次“眼圈儿一红”,在委屈的同时应该也感受到了对方的诚意。凤姐后来在谈笑中再次当众赔礼时,平儿笑道:“虽是奶奶们取笑,我可禁不起呢。”

有学者认为,“平儿所言服侍凤姐几年‘也没弹我一指甲’,纯属‘假语村言’”[12]。其实平儿的话当属可信。平儿此次主动拿挨打的事来“还击”,凤姐不但不恼,反而示弱示好,则说明主仆两人的心结已经完全打开。经过此次风波,情感上甚至更进了一层。至于平儿屈膝执半礼的举动,与其说是“不敢小婢学夫人”,不如说是懂事明理。凤姐不拘礼是对平儿的尊重,平儿守礼是对凤姐的尊重。

平、凤互动的另一个引人注目的细节见于第61回。平儿妥善处理茯苓霜与玫瑰露事件之后向凤姐汇报情况,凤姐仍然主张用刑罚详查玫瑰露事件真相,并认为柳家的虽然没偷,也是事出有因,应该“革出不用”。平儿就此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何苦来操这心!“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乐得不施恩呢。依我说,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终久是回那边屋里去的。没的结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恨抱怨。况且自己又三灾八难的,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如今趁早儿见一半不见一半的,也倒罢了。

在这里,平儿分五层对凤姐进行劝谏:一劝放手施恩,二明久后归宿,三戒结怨小人,四戒操劳过甚,五劝凡事不可过于较真。[10]1106平儿合情合理、推心置腹的一席话,说得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第65回)的凤姐心服口服,笑着回答:“随你们罢,没的怄气。”姚燮眉批云:“平儿之劝二奶奶,句句从火焰上泼水,从沸汤里抽薪。有不待细味其言,其盛气当释之过半矣,此平儿之所以名平也。”[11]1384姚燮强调的正是平儿之言对凤姐的劝谏之效。从内容与口吻看,这段话与其说是出自侍婢之口,不如说是出自挚友、诤友之口。

平儿私下里能与凤姐“你”“我”相称,并推心置腹劝谏凤姐;人前也可以在笑闹中抹凤姐一脸蟹黄,更多的时候则是处处维护凤姐。她曾在贾琏面前巧妙地帮凤姐掩饰放债的秘密;在探春等人面前“远愁近虑,不亢不卑”地为凤姐辩解;在凤姐病危时精心照料;在凤姐身后千方百计保全巧姐。李纨曾无比羡慕地说平儿是凤姐的“一把总钥匙”,而成为“总钥匙”的前提是得到凤姐百分之百的信任。这种信任,已超越一般的主仆关系。在平儿与凤姐的关系中,一方面,正如青山山农所说,平儿待凤姐“有古名臣事君之风”,竭尽忠诚之能事;另一方面,亦有心心相印、知音互赏的一面,只是后者向为论者所忽略。

(二)平儿与贾琏的关系

平儿与贾琏之间除了“俏平儿软语救贾琏”一节写贾琏求欢不成之外,几乎不涉及情欲。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平儿的刻意躲避所致。兴儿曾向尤二姐介绍,平儿与贾琏大约一年里只有一次在一起,尽管这样,凤姐还会吃醋,惹得平儿哭闹:“又不是我自己寻来的!你逼着我,我不愿意,又说我反了,这会子又这么着。”结果凤姐“反倒央及平姑娘”(第65回)。据此可知,平儿被贾琏收房,乃凤姐主动促成。平儿之所以“不愿”,应该是深知凤姐善妒之心性。收房之后,平儿刻意远着贾琏,主要是为了避免与凤姐之间的矛盾。她曾对贾琏说:“难道图你舒服,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呀。”(第21回)男女欢爱是情,妻妾和睦是理,二者之间,平儿用理智克制情感,选择了后者。正如兴儿所说:“三人抬不过理字去。”(第65回)平儿处处以理制情,所以连“夜叉”似的凤姐也不得不让她几分,甚至“怕”她几分。

平儿虽然曾因无辜挨打而在袭人等人面前公开抱怨贾琏“糊涂”,其实更多的时候,她对贾琏充满关怀与同情。第21回,平儿给外宿的贾琏收拾行李时,在枕套中发现了其他女人的头发,巧妙地为其遮掩。戚序本总批云:“不惜恩爱为良人,方是温存一脉真。”[13]平儿的遮掩,既有无奈,也有对“良人”的关怀与体谅。第48回,贾琏因石呆子古扇一事无辜挨贾赦责打,平儿找宝钗求棒疮药,并“咬牙”痛骂贾雨村为“饿不死的野杂种”“没天理的”。平儿向来平和温婉,令她如此愤愤不平的,除了贾雨村的确可恨之外,应该还有对贾琏的疼惜之情。第69回,尤二姐吞金自尽,贾琏悲痛之余发现二姐体己一概无存,平儿偷出二百两银子给贾琏,并提醒他到外头去哭,还代其收藏二姐的遗物。平儿这样做,有对二姐的同情,更有对贾琏的怜爱、关怀。第114回,凤姐过世,贾琏焦急弄银钱办后事,平儿宽慰贾琏“别过于伤了自己的身子”,并主动拿出自己的东西救急。平儿的温厚善良体贴,赢得了贾琏的尊重与信任。在“变生不测凤姐泼醋”一节,贾琏事后曾向平儿赔礼道歉:“姑娘昨日受委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而起。我赔了不是不算外,还替你奶奶赔个不是。”(第44回)与此前贾琏向凤姐赔礼的情形相比更为真诚。平儿拿出自己的东西给凤姐办后事时,贾琏很感激她,“诸凡事情,便与平儿商量”(第114回);经过巧姐事件之后,平儿进一步赢得了贾琏的感激与尊重:“贾琏见了平儿,外面不好说别的,心里十分感激,眼中不觉流泪。自此,益发敬重平儿,打算等贾赦回来,要扶平儿为正。”(第119回)且不说此一“善有善报”的情节是否符合曹雪芹本意,从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发展来看,实有其内在的逻辑合理性。正是身份低微却心地高洁的平儿使浪荡子贾琏肮脏下流的灵魂得到了救赎与升华。

(三)平儿与尤二姐、秋桐的关系

平儿是凤姐陪嫁之婢,尤二姐是贾琏偷娶之妾,秋桐是贾赦赏赐之妾。从来路上说,三人之中尤二姐最为卑贱;秋桐因为是贾赦所赐,自以为是过了明路的“二房奶奶”(第69回),地位最高;通房丫头平儿则介于二者之间。

表面上看,尤二姐事发,缘于平儿告密。作为心腹,平儿风闻下人们议论“新奶奶旧奶奶”,在情在理,都不得不禀告凤姐,因此,“告密”一事无损平儿德行。除甲辰本之外的诸脂本有一段尤二姐决心自尽前与平儿的对话,谈及“告密”一事:

尤二姐拉他哭道:“姐姐,我从到了这里,多亏姐姐照应。为我,姐姐也不知受了多少闲气。我若逃的出命来,我必答报姐姐的恩德,只怕我逃不出命来,也只好等来生罢。”平儿也不禁滴泪说道:“想来都是我坑了你。我原是一片痴心,从没瞒他的话。既听见你在外头,岂有不告诉他的。谁知生出这些个事来。”尤二姐忙道:“姐姐这话错了。若姐姐便不告诉他,他岂有打听不出来的,不过是姐姐说的在先。况且我也要一心进来,方成个体统,与姐姐何干。”二人哭了一回,平儿又嘱咐了几句,夜已深了,方去安息。(第69回)

可见即使“受害者”尤二姐对平儿当初所为也深表理解。至于尤二姐被赚入大观园之后的种种非人遭遇,实为平儿始料未及,她只能尽其所能给对方一些人情的温暖与人道的关怀:在尤二姐孤苦伶仃之际,暗中“拿钱出来弄菜给他吃”,或“在园中厨内另做了汤水给他吃”,并“时常背着凤姐与他排解”;在尤二姐万念俱灭之际,深夜前往探视、劝慰。在这一组“妾妾”关系中,平儿以其淳良的天性给了尤二姐暗无天日的岁月一丝亮光。

平儿与秋桐几乎没有正面交集,作者只是用两处侧笔交待了她们之间的矛盾。一是在讲述凤姐“借剑杀人”的故事中插叙了秋桐在凤姐面前告状的细节:平儿暗中照料尤二姐,给她弄吃的,他人不敢回凤姐,唯有秋桐在凤姐面前挑拨是非:“奶奶名声,生是平儿弄坏了的。这样好菜好饭,浪着不吃,却往园里去偷吃。”结果惹得凤姐骂平儿,平儿由此“暗恨秋桐”。二是凤姐过世之后秋桐不服平儿的一个细节。秋桐自恃为贾赦之赐,原本不把凤姐和平儿放在眼里。后来贾琏因为尤二姐之事疏远她了,秋桐才渐渐与凤姐、平儿相安无事。在凤姐过世之后,平儿受到贾琏的信任,秋桐心有不甘,抱怨说:“平儿没有了奶奶,他要上去了。我是老爷的人,他怎么就越过我去了呢。”对此,“平儿也看出来了,只不理他”。一则“暗恨”,一则“不理”,可见平儿对粗鲁恶毒的秋桐采取的是避其锋芒的态度,对方对她也就无可奈何了。在贾府败落之后,秋桐吵着回了娘家,平儿则与贾琏同舟共济,并在危难时挺身而出救护巧姐,可谓患难见真情。

综上,在错综复杂的“夫—妻—妾”多角关系中,身份低微的平儿,却以过人的善良、理性与智慧,令凤姐信,令贾琏敬,令二姐感激涕零,令秋桐无可奈何。总之,平儿为卑贱者赢得了高贵的尊严。

二、在主子们的权力网络中

平儿与赵姨娘等人相似,乃“半主半奴”之身,而作为荣府当家少奶奶凤姐的“总钥匙”,平儿在荣府的权力是赵姨娘等人无法比拟的,甚至远超许多正经主子。她除了需要应付“贾琏之俗”与“凤姐之威”,还需要在其他众多主子以及下人们之间“周全妥帖”。我们首先看看平儿在主子们复杂的权力网络中的角色表现。

主子们对平儿的态度是考察平儿表现的一面镜子。在贾府,凤姐之外知平儿最深的应该是李纨。李纨曾揽着平儿无限惋惜地说:“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唤,不知道的人,谁不拿你当做(作)奶奶、太太看?”又说平儿是凤姐的“一把总钥匙”(第39回),怜惜、赞赏之情溢于言表。在平儿挨打之后,李纨体贴地将她拉入大观园并留宿,此后又借机当众为平儿打抱不平,并打趣凤姐,“(你)给平儿拾鞋还不要呢,你们两个,很该换一个过儿才是”(第45回),可说是戏言中有真情。

说到平儿挨打,有个重要的现象似乎尚未得到应有的关注。围绕宝玉挨打,作者描写了周围各色人等与宝玉的关系,在这一点上,平儿挨打其实非常类似。除了上述贾琏、凤姐与李纨之外,平儿挨打之后,贾母、尤氏、宝玉等主子对平儿的态度也非常引人注目。贾母起初对平儿有所误解:“平儿那蹄子,素日我倒看他好,怎么背地里这么坏。”结果,尤氏第一时间站出来为平儿抱屈:“平儿没有不是,是凤丫头拿着人家出气。两口子生气,都拿着平儿煞性子,平儿委屈的什么儿似的,老太太还骂人家。”贾母知道错怪了平儿,立即派琥珀去安慰平儿:“我知道他受了委曲,明儿我叫他主子来,替他赔不是。”并于第二天亲自“命人去叫了平儿来,命凤姐儿和贾琏安慰平儿”。待贾琏赔过不是之后,“贾母又命凤姐来安慰平儿”。从派琥珀去安慰,到“命凤姐儿和贾琏安慰”,再到“又命凤姐来安慰”,贾母于平儿,可谓三致其意了。琥珀传话时平儿已经“自觉面上有了光辉”,贾母再三当众让凤姐和贾琏赔礼之后,平儿自然更觉脸上有光了。至于宝玉,则因有机会亲近平儿而喜出望外。“平儿理妆”一节通过宝玉的视角和感知,一方面对平儿的品貌极为赞赏:平儿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另一方面对平儿的身世遭遇深表同情:“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帖,今儿还遭荼毒,也就薄命的很了。”(第44回)宝玉将能够为平儿稍尽片心视为“今生意中不想之乐”,又为平儿的身世遭遇感叹哀怜,他因平儿而起的“怡然自得”与“伤感”自然都有他一贯的“痴情”成分在内。不过,宝玉对平儿的痴情却引起了几乎所有读者的共鸣,以至于很少有人再注意到贾琏、凤姐事后对平儿的真诚道歉。

通过平儿挨打的风波,从贾母到李纨、从尤氏到宝玉,叙述者通过荣、宁两府三代主子的反应,对平儿的身世、处境、品性等各个方面做了交待,由此可以间接看到平儿在主子们心目中的形象与地位。在有了充分的铺垫之后,“探春理家”一节典型地表现了平儿在主子之间“周全妥帖”的智慧。

第55回,凤姐卧病,李纨、探春、宝钗受王夫人之托暂理家政,然李纨尚德乏才,宝钗明哲保身,探春成为实际的管理者。吴新登媳妇等仆妇藐视李纨老实、探春年轻,故意刁难;赵姨娘愚昧昏聩、借机生事,令探春当众受辱。正当探春气得脸白气噎、李纨急得无计可施之时,平儿受凤姐之托前来传话。平儿首先试探性地说:“奶奶说,赵姨奶奶的兄弟没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旧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两,如今请姑娘裁度着,再添些也使得。”既介绍了“旧例”,又给了探春自由裁度的面子。待知道了探春本心之后,立即会意,知趣地在“一边垂手默待”。随即见探春盥沐理妆、其贴身丫环侍书不在,平儿便连忙上前细心照料。正在盥洗之时,有仆妇回事,平儿立即借凤姐之名加以斥退,并故意向门外告诫赵姨娘等人:“你们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们再说。”在镇住了众婆子媳妇之后又向探春陪笑道:

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事多,那里照看得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话说,“旁观者清”。这几年姑娘冷眼看着,或有该添该减的去处,二奶奶没行到,姑娘竟一添减,头一件,与太太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的情义了。

一席话既深得探春之心,又道出了凤姐的苦衷和心愿,且代凤姐表明了支持探春兴利除弊的态度,真是“辞稳理妥,不由众人不敬”[14]。结果,宝钗、李纨感慨:“好丫头,真怨不得凤丫头偏疼他。”探春表示:“我一肚子气,正要拿他奶奶出气去,偏他碰了来,说了这些话,叫我也没了主意了。”接下来第56回,探春提出了一系列改革措施,平儿一一做了得体的回答,深受宝钗赞赏:

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不说你们奶奶才短想不到;三姑娘说一套话出来,你就有一套话回奉。……他这远愁近虑、不抗不卑,他们奶奶就是不和咱们好,听他这一番话,也必要自愧的变好了。

探春亦再次恳切地承认:

我早起一肚子气,听他来了,忽然想起他主子来,素日当家使出来的好撒野的人,我见了他,更生气了。谁知他来了,避猫鼠儿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怜的。接着又说了那么些话,不说他主子待我好,倒说“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素日的情意了”。这一句话,不但没了气,我倒愧了,又伤起心来。

由此可见,是平儿得体的言行举止有效地化解了凤姐与探春之间的矛盾。探春等三人兴利除弊,某种意义上等于启动对凤姐“执政”的纠错机制,平儿既要维护凤姐,又要积极配合、促成探春等人的“新政”,实在是棘手的差事,可是,她却以赤诚之心与过人的聪慧做到了左右逢源,令各方叹服激赏。套用宝钗、李纨的话,“真怨不得主子们都偏疼她”。

三、在下人们的矛盾漩涡中

探春理家不止揭示了平儿与主子们的关系,还揭示了平儿与下人之间的关系。赵姨娘“辱亲女”风波之后,探春为了立威,故意当众支使平儿去传宝钗的饭菜,平儿“忙答应一声出来”,那些仆妇们连忙讨好,有的用绢子掸土让坐,有的拿来坐褥,有的捧上新茶,平儿一边欠身陪笑道谢,一边正言劝诫:

你们太闹的不像了。……你们就这么大胆子,小看他,可是鸡蛋往石头上碰。

当众人把责任推到赵姨娘身上时,平儿说:

罢了,好奶奶们。“墙倒众人推”,那赵姨娘原有些颠倒,着三不着两,有了事就都赖他。你们眼里没人,心术利害,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二奶奶要是略差一点儿的,早叫你们这些奶奶们治倒了。饶这么着,得一点空儿,还要难他一难,好几次没落了你们的口声。众人都说他利害,你们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们)的。(第55回)

平儿一方面指出了仆妇们对探春的不良用心;另一方面又诚恳地提醒她们这样做的严重后果,并趁机为凤姐的“利害”辩护,又好心劝阻前来问月钱的秋纹回避探春的锋芒。这一连串的互动充分体现了平儿的阅历、经验、地位以及诚心与善意,让下人们既畏惧又敬佩感激。

平儿出身卑贱,以其过人的聪慧与善良,既能洞察仆妇丫环们的种种情弊,又对她们卑微的处境深表同情。因此,她作为“半个主子”,在行使权力时往往能够恩威并施、情理兼顾,这一点在“情掩虾须镯”和“行权判冤狱”两个情节中表现尤其突出。平儿遮掩坠儿偷镯一事,顾虑到宝玉、老太太及太太、袭人等人的体面,而嘱咐麝月等人变着法子打发坠儿出去,于坠儿亦未尝不是一种保护。此事足见平儿之仁厚淳良,而“行权判冤狱”更表现出了平儿的大智慧与慈悲心。五儿赠芳官茯苓霜,已酿成冤狱;彩云奉赵姨娘之命偷玫瑰露,已闹得满城风雨。两件事牵涉面都非常广,稍有不慎,不但会使清白者蒙冤,更会使贾府内部各种矛盾加剧。平儿细心调查清楚事情原委,两件事一并处理:同意宝玉“瞒赃”,回护了五儿,卸却了五儿舅氏罪名,同时弹压了林之孝家的和秦显家的之气焰;息事宁人,开脱了彩云,又点醒真贼,使之戒惧。“平儿之策,真‘公私两全’也”[10]1103,实为的论。公私两全,可以说是平儿处理仆妇丫环之间矛盾的原则。

四、结 语

平儿作为凤姐的心腹通房丫环,既要周旋于错综复杂的“夫—妻—妾”多角关系中,又要周旋于主子们的权力网络与下人们的矛盾漩涡之中。在“夫—妻—妾”关系中,她处处以理制情,尊重凤姐,体恤贾琏,帮助尤二姐,躲避秋桐,因而赢得了凤姐的信任、贾琏的尊重、尤二姐的感激,即使恶毒的秋桐,也拿她无可奈何。在凤姐去世之后,贾琏准备扶她为正,虽然与“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主旨不太吻合,却符合“善有善报”的世俗伦理,亦符合贾琏与平儿两人情感、性格发展的内在逻辑。

在贾府的家庭权力结构中,平儿既是凤姐的左右手,也是凤姐的“缓冲阀”。她可以代凤姐向其他主子示弱,也可以代凤姐向下人们发号施令,有时候甚至比凤姐更能体察下人们的居心。金钏儿死后几家仆人常来孝敬、奉承凤姐,凤姐感到疑惑不解,平儿提醒说,这些人是为了给她们的女儿谋王夫人屋里月银一两的职缺(第36回)。平儿虽然只是通房丫环,在贾府实际享有不小的权力,因此,连一向胡搅蛮缠的赵姨娘都忌惮几分,在哭闹之中听见她来了连忙住嘴,“陪笑让坐”(第55回)。可是,平儿很多时候都是利用权力“作福”,而不是“作威”。她曾劝袭人“得饶人处且饶人”(第59回),亦曾劝凤姐“得放手时须放手”(第61回)。这两句俗语含有息事宁人的智慧,更含有宽容大度的仁慈。平儿总是息事宁人,所以,在贾府能广结善缘。她委屈挨打之后,除贾琏、凤姐一再赔礼之外,自贾母、李纨、尤氏至宝玉、袭人,诸人一再安抚甚或打抱不平,足以证明她的好人缘。平儿总是慈悲为怀,不仅遇事常常网开一面、顾全众人,亦常常表现出对弱者的同情与关爱之心。如细心为刘姥姥收拾行李并赠送衣物(第42回),冒着被凤姐骂的风险暗中帮助尤二姐(第69回),留心邢岫烟的窘境主动赠送寒衣(第51回),等等,平儿这些行为对于受助者来说无异于暗夜之光,雪中之炭。

青山山农总结平儿为人处世之特点时说:“要其本领在积之以诚,而行之以礼,诚至而物无不动,礼至而人莫能陵。故以凤姐之猜疑,始尚忌之,继则安之,终且忘之,终其身油油与共,绝无纤芥之嫌,得是道以立朝,韩、彭菹醢之祸可无作也。”[3]“积之以诚”“行之以礼”的确是平儿取信于凤姐及周边所有人的法宝。需要强调的是,除了“诚”和“礼”之外,平儿所秉持的还有传统儒家所提倡的“仁恕”之道,恒以宽容仁爱之心待人,并具有洞若观火的人生智慧。要之,平儿不仅有“古名臣事君之风”,还有克诚克礼、宽厚仁恕的古君子之风,更有过人的智慧,实乃红楼世界中罕见之“全人”。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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