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谎的女人

2018-02-20 09:31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18年10期

她叫宁英。我第一次见她是在朋友的聚会上。人差不多到齐了,大家犹有所待。还等谁?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空气中弥漫着神秘的气息。给人的感觉是,大家心照不宣地保守一个秘密。什么秘密?不会有人告诉我。如果告诉我,就没有后面的效果了。这越发激起我的好奇心,等的是什么人?何方神圣?什么来头?男的女的?奇丑奇美?会是一头恐龙吗?

少顷,一个装扮怪异的女人闪亮登场。说她装扮怪异,并非我少见多怪。大都市里什么个性女人我没见过,但我仍然觉得用“怪异”形容她是恰当的。她长发披肩,发色红白蓝相间,让人联想到法兰西国旗。还有几条小辫子,辫梢上扎有饰物。屋里光线不够明亮,看不清楚是什么饰物。她脸宽,眼大,颧骨高,嘴唇厚。面色说不上来,黑、红、褐,兼而有之。也许是灯光造成的错觉。但绝不白,这一点可以肯定。可是,随后某个瞬间,你会对自己这一判断产生怀疑,她也许挺白的。她长衫长裙,如同从电影中走出来的吉卜赛女人。她脖子上戴绿珠项链,挂一块鸽子蛋那么大的蜜蜡。十指上戴有七八个大小不一、材质不一、色彩不一的戒指。红绿黑相间的佛珠手链在手腕上缠绕十几圈。好夸张啊!说她闪亮登场,可不是讽刺,瞧吧,她像明星一样,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

她说她刚从西藏回来,下飞机,没回家,就直接来参加聚会。

行李呢?

旁边有个如家,存在前台,他们以为我要住店,我说先把行李放这儿吧,他们同意了。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文友聚会。大伙有段时间没见,聚一起喝喝酒,聊聊天,吹吹牛,并没什么特别,她竟这样重视!噢,她这身行头,是要做西藏旅游的代言人还是形象大使?

我旁边有个座位,是为她预留的。她坐下来,一股浓烈的香味凶猛地弥漫开来,将我们吞噬。

她马上成为中心人物。西藏、布达拉宫、雪山、圣湖、纳木错、扎什伦布寺、达赖五世、大昭寺、文成公主、阿里、高原反应、林芝、磕长头、唐卡、安检,等等,都成了热词。西藏是唯一去过和没去过的人都知道一二并可以谈论的话题。她表现得很随意,没有炫耀。你说什么,她都微微一笑。她说得最多的话是:西藏嘛。这三个字从她口里说出来足以解释一切应付一切。我曾去过西藏旅游,本想与她多交流一些,但没好意思将话题深入。瞧,你去过的地方她都去过,你没去过的地方她也去过。她到过边境洞朗,去过阿里,差点被大雪困在那里回不来。她到过珠峰大本营一号营地,申请登珠峰,没有一个登山队愿带她。她在海拔5200米的大本营待了十天,只得悻悻然下来。她说她没想到那里有那么多垃圾。我去西藏只半个月,她在那里三个月。我是旅游,她是探险。我走马观花,她深度体验。和她相比,我自惭形秽,不配谈论西藏。你怎么和她聊?你能将话题深入吗?深入下去你会不会显得可笑?你不怕被秒杀吗?我悄悄观察她。留意她的语言和表情。不知不觉间,我不再觉得她夸张。她不夸张,只是有魅力。天啊,我是不是爱上她了?别自作多情,你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她看出我对她的欣赏,多看我两眼。我观察她是悄悄的,她看我则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她的目光里伸出两只手,牢牢抓住我:啊哈,逮到你了,你跑不掉,你是我的,我的!我回避她的目光。她不肯善罢甘休。她目光中又放出两只猎狗,猎狗扑向我,令我难以招架。朋友们都在窃窃私语。他们要的就是这效果,一个穷凶极恶,一个狼狈不堪。

你叫什么?她问。

我把我的名字告诉她。

她这样问其实是不太礼貌的。她到来时,主持人已向她做过介绍,她应该记住我的名字。一桌人,对她来说,只有我是陌生面孔;对我来说,只有她是陌生面孔。我记住了她的名字,她却没记住我的名字。她真直率。我不计较。或者说,我不让自己计较。当你对一个人有好感时,你不会计较她的小毛病,你甚至会觉得那些小毛病很可爱,比如我把她的不礼貌解读为“直率”。

她说,我对你有好感。

我说,谢谢。我不明白她的好感指什么,在座的朋友似乎都明白。你看他们的表情,全是心照不宣、高深莫测的样子。

你不喜欢我吗?

我说,没有,你挺好的。

那你不应该说“谢谢”,你应该说你喜欢我。她亢奋,咄咄逼人,与刚才那个低调微笑,总是说“西藏嘛”的女人判若两人。也许,这才是她的真面目。我不知道该如何接她的话,有些窘迫。她看着我,哈哈大笑。其他人也跟着哄笑。

你结婚了吗?

没有。

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我结过婚,也有男朋友,你介意吗?

介意什么,我干吗要介意,我们又不谈恋爱,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装糊涂。我看不出她的年龄,她也许二十岁,也许四十岁。我也听不出她的意思,她是试探我,还是捉弄我?抑或仅仅出于无聊,找点乐子。这个女人,你最好当心点,我告诫自己。

她又说,我结过婚,离了。我有男朋友,死了。死于一次雪崩,为了救我,他献出了生命。为了他,我发誓三年不谈恋爱。今年是第三年。我熬不住了。

你弄不清她是厚颜无耻,还是纯真。或者是傻。她说“我熬不住了”,如同说“我渴了,要喝杯水”那么自然。她真实。你不能批评真实。我们这个群体反对装×。一个朋友说,熬不住就不熬呗。她说,不熬就不熬,喝酒,他娘的。

她喝酒很豪爽。她和每个人都碰杯,一碰就干,一会儿工夫,她已喝了不少。真是好酒量。她没醉。她要和我碰杯,我说我开车,她说没劲,接着又说,我喝醉了,你送我吗?我说送。一言为定,她说。又拍拍我的肩,搂住我的脖子,呼出的热气吹进我的耳朵里,痒痒的,就差亲我一口了,她说,够哥们儿。其他人怪怪地看着我,什么意思?

聚会结束。我搞不清她是不是喝醉了。说她喝醉吧,她还记得要我兑现承诺——送她。送我!她指着我,口气霸道随意,仿佛我们很铁。说她没喝醉吧,她站都站不稳,一个朋友要扶她,她推开说我没事。没事?你看她摇摇晃晃的样子,好像随时都会摔倒,但每次即将摔倒时不是有人扶就是自己又站稳了。

送!我说,还有谁要搭顺风车?

小铭举起手说,我,算我一个。他坐上了车。好,这下有人照顾宁英了。我怕她吐我车上。宁英把着车前门。我怕她坐前排,我说后面宽敞。她说,×,我就坐前排。她坐到副驾上。只好由她。

我不会出酒,不会吐你车上,这点儿酒,老娘不怕,她哼一声,老娘不怕,小意思,小意思……她前一句还清醒,后一句就胡言乱语了。她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但没有要吐的迹象,我放心了。小铭半路下车。后半程,车里只有我和她。她把手放我大腿上。我看一下她,无法判断她是否清醒。我没动那只手,任她放那儿。

她手动一下,碰到我的敏感部位,我已经有反应了。我说,开车呢。她嘟囔一句,伪君子,把手拿开了。随后无语。我尽量全神贯注地开车,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

送到地方之后,我把车停在一棵大树下。到了,我说。她抬起头看看车窗外,冷冷清清,一个人影儿也没有。此时是夜里11∶58。子夜。这会儿人们都睡觉了,谁还会在外面晃荡。我突然想起她的行李。她说过行李放在如家前台。她喝醉酒忘了,情有可原。我怎么也忘了呢?我没喝酒,也醉了不成。行李,我说。什么行李?她说。我说你的行李,她说不管它。她转向我,手又伸过来,拉开我的裤链,掏出我的老二,她低下头。我目瞪口呆。忙活了一会儿,她抬起头问我喜欢吗?我说喜欢。她又埋下头去。我有些受不了,提出到她住的地方去。她说,有个女孩和我同住,你想三人行啊?我说不。她又继续刚才的动作,加快速度,几分钟后,突然起身在我嘴上亲一下,飘然而去。我的老二仍然在裤子外面,直搠搠,像根擎天柱。

接下来是梦游时光。我神思恍惚。深夜路上车辆很少,路两旁黑黝黝的,像幽暗的大海。海水分开,我开车走在海底。这个世界真实吗?我爱宁英吗?这样的女人我能接受吗?我要和她结婚吗?爱是什么?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她会嫁给我吗?

……我头脑中冒出一堆问号,却一个答案都没有。嗯哼,你想要什么答案,难道那些问号中会散发出一丝肯定的气息,会让你犹豫彷徨?别自欺欺人了,对你来说,每一个问号都是一个“NO”,不过“NO”而已。我决定远离这个女人。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们互相连电话都没有留,按弗洛伊德的理论,潜意识里我们已经决定不再联系了。

第二天,太阳出来,新的一天开始了。我不是随随便便写下这个句子,从修辞上来说,这意味着告别过去,面向未来。我心情很好。有必要说一下我自己了。我本科学的是编剧,毕业之后在一家影视公司做策划,业余时间写科幻小说,如今我的第一部小说终于要出版了,能不高兴吗。我来出版社签合同。走出电梯,迎面碰到宁英。她和一个穿西服的中年男人一起,正要进电梯。我和她打招呼,她装作不认识我,毫无表情。我愣在电梯门口。认错人了吗?如果是别人,有可能。可是宁英,怎么会呢。尽管她换了行头,穿着没昨天那么夸张,但红白蓝三色的头发,以及宽脸、大眼、高颧、厚唇等等醒目标志,一目了然,无可替代。

我打电话给昨天的聚会召集者孙皓,说昨天把宁英安全送回家了。他“噢”一声说,行李呢?你帮她拿行李了吗?

行李?

行李,放在如家的行李,你没拿吧?

没。开始真忘了,送到地方之后我才想起来,问她,她说不用管。

她说不用管,你就没管?

嗯,我说。难道因为行李的事,她生气了,不理我?不会是行李。和行李无关,我想。肯定不是行李一事。

你真老实,孙皓说。

我……

你相信有行李吗?

相信。

你相信她刚从西藏回来?

难道不是吗?

我听到电话那头孙皓在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你,他说,有谁会下飞机就来喝酒,连家也不回,这个聚会有那么重要吗?西藏,她去没去过我不知道,但她说刚从西藏回来,则百分百是扯。行李,真有行李才怪呢。他强调,从她嘴里冒出来的全是谎言。全是!

何以见得?

你信我的就行,绝对错不了。什么时候你从她嘴里听到真话,你告诉我,我给你发红包,恭喜你中彩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我对宁英一无所知。她为什么要撒谎呢?

孙皓说,宁英人不坏,她只撒谎,不害人。

好,我知道了。

孙皓又说,你要当心,她说她要搞定你。

好啊,让她搞定吧。

我没说宁英今天不认我的事。就此画句号吧。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你正要远离她,她已远离你。全当你从未认识过她。生活该怎样还怎样。我签了图书出版合同。如此大事,我竟然没有高兴得跳起来。准确地说,我没感到开心。天啊,怎么啦,千万别说你爱上了她,说了,你自己也不会信。

半个月后,我把宁英忘了。生活在继续。忘掉这样一个女人并不容易。但我确实把她忘了,我不再想她。我把她的影子从头脑中清除出去。

生活喜欢和我们开玩笑。当我以为我和宁英再无关系的时候,坊间却流传着我和她热恋的故事。如果将故事中的我替换成别人,我也会相信。

故事是宁英讲给别人的。她说我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她带我去见她父母,她父母坚决反对她嫁给我。理由是门不当户不对。我有房有车有事业,可在她父母眼中,这什么也不是。四十平米的房子,标致307,公司小职员,对于拥有上市公司、资产几十亿的家族来说算得了什么。嘿嘿,我以为我是钻石王老五,可到人家跟前,算个屁呀。她父母的大别墅像宫殿,金碧辉煌。在她的讲述中,我还算有种,没有被吓着。我对她父母说,我爱宁英,我要娶她,我会给她幸福。

你拿什么给她幸福,你有这个能力吗?她父亲有涵养,说话不温不火。

我说我会百分百对宁英好,我的命都是她的。

她要你的命有什么用,你的命值几个钱?宁英的母亲说话尖刻,一针见血。

我的命是不值几个钱,也不是拿来卖钱的,我不卑不亢地说,我说“我的命是她的”,是一种修辞手法,表明我爱她的程度和决心,如此而已。

宁英舅舅是公安局局长,脾气火暴,他不和我啰唆,直接掏出手枪拍在桌上说,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赶快滚蛋。

我的倔脾气上来了,我说你不用吓唬我,我不怕,谁也别想把我和宁英分开。

嗬,还来劲了,宁英的舅舅抓起手枪,指着我,你不怕死吗?

我说不怕。即使怕,我也不能说怕。那一刻,我豁出去了,不能让宁英小瞧我。我说除非你一枪把我崩了,否则我不会放弃宁英。

你以为我不敢吗?宁英的舅舅将我提溜到院子里,摁到草坪上,用枪指着我的脑袋开了一枪。砰!我以为我死了,死后的世界如此寂静,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我一动不动。宁英的舅舅用脚踢踢我,装死啊!这时我才知道我没有死,还活着。子弹擦着我的头皮射入草坪中。我爬起来,宁英的舅舅说,还追宁英吗?我斩钉截铁地说,追!

这就是坊间流传的我和她的故事。这个故事中我的形象堪称理想,我很愿意相信。

宁英为什么要编造这样一个故事,我不得而知。女人的心思谁能琢磨得透,恐怕魔鬼的姥姥也无能为力。这个故事并没让我损失什么,由它去吧。

半夜,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惊醒。深夜听到这样的敲门声,难免让人心惊肉跳。谁会这时候敲我的门?我爬起来,披件衣服去到门口。从猫眼里什么也看不到,走廊的灯坏了,外面漆黑一片。

谁?我问。

我,宁英,快开门!这语气,啧啧,好像她是这里的主人。我打开门,她闪进来,飞快地关上门,反锁。她这是干吗?她说有人追杀她。天啊,会有这样的事。我背顶着门,怕有人一脚将门踹开。

谁追杀你?

一个疯子。

疯子?

我前男友,宁英说,他疯了。

月黑风高,一个疯子手持寒光闪闪的砍刀,追杀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好可怕啊!报警了吗?宁英说没。我说,快拨110。宁英说,别,我不想闹得满城风雨。他闯进来怎么办?宁英说,也许我摆脱他了,你听,外面有动静吗?外面没什么动静,细听,我听到远处传来的汽车噪音。再听,有秋虫唧唧。平常此时我都在睡梦中,从没想到能听到秋虫鸣叫。

又过一会儿,外面还没动静,我想,那个疯子肯定找不到了。再看宁英,她坐到床上,跷起二郎腿,点燃一支细细的烟抽起来。

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追杀你?

还不是因为你,宁英说,他听说我要和你结婚,受不了刺激,就发疯了。

因为我?这什么逻辑,你什么时候要和我结婚,我怎么不知道。

这是我的事,你不用管,她说。

要和我结婚,却没我什么事?

就是一个说法而已,她说,伤害你了吗?

没有。

我还能说什么,想想看,婚礼、鲜花、彩门、来宾、伴郎伴娘、洁白的曳地婚纱、《婚礼进行曲》……新娘,漂亮的新娘,光彩夺目,迈着神圣的步子,走向……走向哪里呢?婚礼的祭坛。她,像一朵怒放的鲜花,艳丽,芬芳,光芒四射。走在她身边的那个将要成为她丈夫的男子,却面目模糊,如同木偶,可有可无。那就是我。这个婚礼与我无关。“这是我的事”,她说。我是一个纸人。“伤害你了吗?”她说。我能怎么回答。说伤害,就真被伤害了。我只能说:没有。

接下来,她给我讲她与前男友的故事——

她前男友叫邦。管他叫邦吧,她说。她与邦是在一家医院里认识的。她住院是因为遭受了无妄之灾。她正在马路上走,一辆货车从她身边开过去,车上掉下来一块木板砸到她,差点要了她的命。邦为什么住院?保外就医。他强奸未遂,被抓了起来。后来她才知道。当时她并不知道他这档子事。他说他冤枉,她信了。他向她求爱,他说,你不答应,我就跳下去。她说,你跳下去,我就答应。这是三楼。邦站在窗口,他没犹豫,推开窗子就跳下去。邦后来说,要么死,要么成。他没死,只是摔断一条腿。下面的车棚救了他的命。宁英兑现自己的诺言,嫁给了邦。邦的案件,后来女方翻供,邦免于起诉。新婚之夜,邦就折磨宁英,因为宁英不是处女。他打宁英,宁英反抗。宁英越反抗,他下手越重。第二天宁英无法下床。宁英提出离婚,他威胁要杀宁英全家。他说得出做得出。宁英怕了,好,不离。水深火热,不离。痛不欲生,不离。皮开肉绽,不离。生不如死,不离。邦并非一味打宁英,他也哄宁英,给她下跪,说尽百般好话。但喝酒后,或一言不合,还打。他甚至要把啤酒瓶塞进她的下体里,啤酒瓶没塞成功,灯泡塞成功了。灯泡在宁英体内碎裂,宁英不得不住院治疗……讲到这里,宁英讲不下去了,她沉默。我陪着她沉默。

她说,邦不是人,是禽兽。

我说,禽兽不如。

她说,和他在一起,每天做噩梦。

后来呢?

后来,她说,我逃出来了。我满世界躲,他满世界找,猫和老鼠。她苦笑一下。

她的故事有一个漏洞,那是前夫,不是前男友。

你们没离婚?

没,我要离婚,他非杀了我不可,他有刀,这么长。她比划一下,大约二尺长。我可不想死在他的刀下,她说。

她看我露出疑惑的表情,马上解释。我和邦只举行了婚礼,没领结婚证。

噢——

我想起孙皓说的话:“从宁英嘴里冒出来的全是谎言,全是!……什么时候你从她嘴里听到真话,你告诉我,我给你发红包。”我差点被她骗了。我一副洞若观火的表情,笑着说:你说的是真是假?

这句话毁了一切。这个夜晚全毁了。宁英的故事毁了。恐怖的气氛毁了。彼此的信任——如果有的话——毁了。同情毁了。亲密关系毁了。如一块大玻璃平放在一颗小石子上,突然碎裂。这句话就是那个小石子。她怔了一下。她转身看着我。难耐的静默。

宁英冷冷地说,假的。

一般来说,话语都有温度。“假的”这两个字,温度在冰点之下。

天亮,宁英飘然而去。我提出一块吃早餐,她没答应。哐的一声,门在她身后关上。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她,来了,走了。只留下淡淡的烟味和几个烟蒂。还有,恐怖的气氛和一个真假难辨的故事。我莫名其妙烦躁不安。有什么不对劲?有。这次见面居然没有任何性元素,连一丝暧昧都没有。多么奇怪啊!

我去上班,刚走出院子,就看到一个疯子。这是个文疯子,没有暴力倾向,只是嘟嘟囔囔自己说个不停,说的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他穿得很普通,稍有些旧和脏,但不能说邋遢,更不能说破破烂烂。他如果不是神情异于常人,你不会把他当作疯子。他不可能是邦。他突然站住,陷入沉思。他在思考什么?难道在思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

宁英消失了。我有一个月没有她任何消息。她人间蒸发了。这一个月我在怀柔山上参加一个影视培训班,与外界联系也少。

下山后,我遇到的第一个朋友是小铭。他在盛世卓越图书公司做编辑,我们是在地铁站碰到的。

嗨——

我本能地感到背后传来的这声“嗨”是冲着我来的,我转过头,便看到了小铭。他说,果然是你,我没认错人。

小铭,我说。

回来了?

嗯。你怎么知道我出去,我没告诉过你啊。我也没告诉过别人。这个时代已毫无隐私可言了。

你竟然没晒黑,他说。

我已经够黑了,还要往哪儿黑。

我在海南,一天就晒脱皮了,他说。

他是在炫耀他去过海南吗?

他又说,我想,马尔代夫的太阳不亚于海南。

马尔代夫?

他看我疑惑,就说,你不是刚从马尔代夫回来吗?

我说我在怀柔参加影视培训,没去马尔代夫。他笑了。

我从小铭这儿知道我和宁英的故事又有新的进展,我们去马尔代夫度蜜月了。

在马尔代夫,我和宁英入住一家叫红树林的五星级酒店。开始服务员给我们带的房间看不到海,宁英进去看一眼就出来了。她说,我订的是海景房。服务员说,这就是海景房。海呢?服务员指给我们看,从阳台上,斜看,目光越过一片屋顶,能看到一片白海滩。宁英说连海水都看不到。服务员比划着说涨潮时就能看到海水了。

宁英突然发火,拎着行李怒气冲冲地跑到前台大吵大闹,英语汉语夹杂一起。前台服务员即使听不懂也能猜得到为什么,一再表示没有空房,无法调换。惊动了经理。经理说面朝大海的只剩总统套房,他决定让我们住进总统套房,并且不用我们再加钱。经理万岁!

总统套房好大啊!一面墙全是落地玻璃,拉开窗帘,蔚蓝的大海仿佛要涌进房间来。圆形大床,足够大,可以翻跟头,圆形浴缸,十个人跳进去洗澡都没有问题。沙发坐二十个人也不嫌挤。地毯软得像新下的雪,你恨不得在上面打滚。墙上挂着真正的油画。桌上摆着新鲜的水果,花瓶中插着怒放的鲜花……要对得起这么好的客房,我们在床上做爱,在浴缸里做爱,在沙发上做爱,在地毯上做爱,在茶几上做爱,在阳台上做爱……尽管我们在总统套房只住一天,但到处都打上了爱的烙印。

第二天,我们换到豪华间,也面朝大海,虽然没有总统套房奢华,也相当宽敞舒服。我们仍然没完没了地做爱。

食色,性也。除了做爱,就是吃各种各样的海鲜,每餐都换,尽量不重样。即便如此,三十天下来,我发现还有我们没尝到的海鲜。

食色之外,就泡海水,吹海风,听音乐。每晚都有乐队演出。在露天的木制平台上,边吃消夜,边喝酒,边看演出,别提有多惬意。酒店内还有淡水游泳池,我教宁英游泳。她学过很多次都没有学会,我把她教会了。她说,你真是个好教练。我很有成就感。

博尔赫斯将天堂想象成图书馆的样子,我把天堂想象成马尔代夫的样子。

一个小插曲。

雨过天晴,天蓝如宝石,海面光滑如婴儿皮肤,沙滩细软如女人肚腹。一轮巨大的红月亮升上天空。宁英忽然来了兴致,要为我唱首歌。她唱英文版的《我心永恒》。且歌且舞。“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她唱歌,月来听,云来听,风来听,海浪来听,游客来听。她不再是她,而是一个精灵。唱得曼妙,舞得曼妙。她通体放射柔光,轻盈欲飞。她成为海滩一景。酒店老板请她上台唱歌,说有乐队伴奏。她拒绝了。

为什么不唱?我问。

为什么要唱?她说。

一天,我竟然接到孙皓的电话,他说,你不去看看宁英吗,她关在西山看守所。

我很诧异,怎么回事?

她杀人了,孙皓说。

杀人?我非常震惊。

是的,孙皓说,杀了一个男人。

是她自己说的吗?

孙皓马上明白我的意思,因为他说过“从宁英嘴里冒出来的全是谎言”。

不是宁英说的,孙皓说,这事是真的,千真万确,我有一个同学在西山当警察,他告诉我的。

孙皓的同学叫孟卓,是刑警队大队长,他问我是宁英什么人,我说我是她男朋友。他开警车将我带到西山看守所。

按规定是不能让你见的,他说。

我笑笑,点点头。看守所高墙电网,戒备森严,三道门岗,没有他我是进不去的。

孟警官和看守所的人很熟,边和他们笑骂,边带我过一道道门岗,最后来到会见室。和电影中见到的一样,下半截是墙,上半截是铁栅,内外隔开。孟警官敲敲铁栅,那边出来一个看守,见是孟警官,脸上堆起笑,说又来了。孟警官说,少废话,去把宁英提出来,这是她的男朋友。看守对我说,全程录像,说话注意点。我点头。看守去了之后,我抬头看到了摄像头。

等待。和她说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来看看你。也许什么都不用说。她明白我在关心她。

看守一个人回来,他身后没有人。他说宁英不愿见我。孟卓说,你真是个骡子,这点事儿都办不成。看守说,你说咋办?孟卓看着我。我说,不愿见算了,以后再说。

从看守所出来,我问孟警官,她杀的人是不是叫邦?

邦死在宁英的租住房内。血从门缝流到楼道里,有人看见报警了。警察打开房门。室内一片狼藉,邦躺在血泊中,已经咽气。他的颈动脉被玻璃割破,流血过多而死。墙壁上有喷溅状的血迹。扎破邦颈动脉的玻璃来自于打碎的啤酒瓶。具体说,是啤酒瓶的下半截,即连着瓶底的那一部分。啤酒瓶的上半截在楼下的垃圾桶里被找到。上面有宁英的指纹。有目击证人看到宁英慌慌张张地从楼道里跑出来,丢下半截啤酒瓶,出了小区。宁英是犯罪嫌疑人。宁英再次回到小区时,被办案警察拘留。

宁英说她没杀邦。

邦怎么死的?警察问。

我不知道,她说,我离开时他还活着。

下面是宁英对事件的说明——

邦是我的前男友,我们分手一年多了。他不甘心,总是威胁我。为摆脱他,我辞去工作,不断换手机号,换住处。他还是找到了我。他喝醉酒闯进来,要强奸我。我敲碎啤酒瓶,用半截酒瓶指着他,不让他过来。我退到门口,打开门,出去,从外面将门锁上,我怕他追出来……

宁英说的是否属实,警察正在调查。

三天后,我接到孙皓电话,他说宁英放出来了。警察将邦之死定性为事故。

事故?

……宁英将邦锁到屋里后,邦乱砸东西,将冰箱里仅剩的两瓶啤酒和半瓶干红也喝了。他还想找点喝的,可是什么也找不到。没有喝的。他继续砸东西。他醉了。他来的时候就已经醉了,这时醉得更厉害,脚步踉跄,身体摇摇晃晃,他被自己踢翻的凳子绊倒,玻璃扎破颈动脉,血喷出来,一会儿就挂了。

他说得这么清楚,是推断,还是有人看到?

有人寄了U盘给警察,孙皓说,U盘里是摄像头拍下的视频。警察从拍摄角度推断出摄像头安装的位置。检查时,摄像头已经不见了。但安装的痕迹还在。顺着痕迹,警察找到宁英的邻居,一个宅男。偷窥狂。他很快就承认摄像头是他偷装的,用以偷窥宁英。事情就是这样,真相大白,宁英被放了出来。

我去找宁英,房东说宁英没再回来过。

我问孙皓,宁英可能去哪儿,他也不知道。

我发疯一般地寻找宁英。为什么要找她?我也说不清楚。找到她干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找她。我只知道找她。仿佛有个权威的声音在我头脑里说:去找她,找到她。有这样的声音吗?有,也是我的声音。另一个我的声音。人有时会分裂成不同的人。一个黑脸,一个白脸,或一个正,一个邪。一个要这样,一个要那样。一个理性的,合乎道德规范,一个则荒唐野蛮任性胡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你会听从更强大的声音,那是命令,你依令行事。如果二者势均力敌,不相上下,你就只能彷徨徘徊,陷入痛苦,犹豫不决。现在,我没有犹豫,我听从荒唐的声音,愿意荒唐行事,做一个荒唐的人。

我从小一帆风顺,上学总是名列前茅,重点小学、重点初中、重点高中、名牌大学,一路走来,不费吹灰之力。我是一个乖觉听话的孩子,青春期也没有叛逆。我不知道我身体中还沉睡着另一个我。如今,另一个我醒了,他要荒唐一把,胡来一把。你是宁英什么人?我是她男朋友。我是这样回答孟卓的。总得有个说法。要不我以什么身份探视宁英呢。按弗洛伊德的理论,不经意的说法,反映的正是你的潜意识。弗氏理论我并不完全认同,但我喜欢他的潜意识理论。潜意识,好吧,潜意识里我把她认作女朋友。对朋友我没这么说,但对陌生人,我说宁英是我女朋友,她失踪了,我在找她。

全是徒劳。我没能找到她。一点线索都没有。她又人间蒸发了。曾经,我收集到一些信息,比如她工作过的单位。她干的工作五花八门,当过杂志主编、乐队主唱、策展人、娱乐记者、明星经纪人、操盘手、荷官、公关经理、网红等等。不知道有多少。核实之后,竟然没一个真的。一个人全说真话不易,但全说假话也是个本事。她有这样的本事。她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我见识过的。这时候,我知道她是个撒谎的女人,我不再只是听说她是个撒谎的女人,而是亲自验证了。我是一个严谨的人,厌恶所有谎言,可是,亲自给她下定义——撒谎的女人——之后,我对她的看法并没改变多少。我对她的情感(如果有的话)更没什么改变。我还要寻找她。失败,挫折,碰壁,绝望,等等,都不能让我改变初衷。我铁了心要找到她。

朋友们对我寻找宁英没有异议。他们认为理所当然应该我来寻找。他们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不得而知。试着猜一猜,大概与传闻有关吧。不会没来由,任谁都会这样想。没有必要解释。解释什么呢,越描越黑。时间会澄清一切。

孙皓对我最为关心,时不时打电话问问情况,帮着出出主意。他古道热肠,对谁都这样。最后,还真是他帮了大忙。他说何不去她老家打听打听。我也想到这点,可她老家是哪儿的,谁也说不清。有的说开封,有的说南京,有的说杭州,有的说大连,有的说舟山,有的说扬州,有的说昆明,有的说是太原,有的说武汉……所有人提供的答案后面都带着一个问号,意思是不确定,道听途说,猜测。我说,她老家——

孙皓知道我要说什么,他说,别人说的都不靠谱,你不要信,也不要在那上面花费时间和精力。他为我提供了一个思路,他说,你应该问警察,现在公安都联网了,一查就能查出来。他自告奋勇说,我问问孟卓吧。很快,他给了我一个地址。户籍是这样登记的,身份证也是这个地址,他说。

开封。曾有人提到她可能是开封的。开封,这个古老的废都,人口少说也在百万以上,找人谈何容易。现在,孙皓提供的是具体地址,城市、区、街道、门牌号,一样不少,按图索骥即可。

我前往开封。下高铁后,我打的,将写有详细地址的纸条递给师傅,我说去这个地方。师傅接过纸条看一眼,说也行,走着。他没用手机导航。你熟悉这地方?我问。他说知道。开封也堵车。他征求我意见后,绕了点儿道。虽然远点儿,但快,他说。的士穿街过巷,七拐八拐,最后在一家超市门口停下来。

到了,他说。

是这儿吗?我很怀疑,这儿哪有住家住户,他欺负我是外地人吗。

就是这儿,他坚定地说,原来的房子拆了,建了个超市。他等着我掏钱下车,他好继续拉活儿。他看我犹豫,有些不耐烦。要不你下去问问,他说。有一个女孩拿一大包东西从超市出来,东张西望,然后盯上这辆的士。她走过来。师傅已停止打表,的士显示空车。下吧,他催促道。

我别无选择,只好下车。女孩上车,车开走了。我茫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街头是危险之地。突然一阵枪响,从街东头传来,仿佛回声似的,街西头也响起一阵枪声。人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纷纷躲避。只有我傻乎乎地站在街上,不知所措。旋即一群持枪黑人从天而降,将我围在中间。他们都很年轻,最大的二十多岁,小的十几岁,看上去还是个娃娃,但是他手里有枪,AK47。从他拿枪的姿势看——自然随意,一点儿也不紧张——你就知道他不是新手。这是他们的生存方式,靠枪,枪给他们底气,给他们饭吃,给他们力量。为首的黑人留着唇髭,显得成熟些,也确实较其他人成熟。看得出他是头儿,其他人都听他的。他盯着我,就像狮子盯着猎物。他用英语问我是哪国人,我说中国人。此时,我在津巴布韦的一个城镇上。

钱!他们叫嚣。

我把身上的钱都掏给他们。他们看到人民币都很开心,他们认识人民币,喜欢人民币。他们不喜欢本国货币。我看到旁边店铺里也有一个中国人。她是宁英。她看着我。为什么不躲起来?我不敢给她使眼色,怕被那伙人看见,我看向别处。但宁英还是被发现了。

中国人,中国人,他们叫嚷,钱,钱!

宁英被洗劫。我担心的不是钱,我们身上现金都不多,全给他们也没什么,我怕他们伤害宁英。我主动将手表摘下来交给他们的头儿,以示态度好。你看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们,求你们别伤害我们。

这伙人为的是抢钱,看我们没什么油水,就将我们放了。

头儿枪一挥,撤!一个小喽啰,就是那个十几岁的娃娃,朝天空扫一梭子,呼啸而过。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火药味。这伙人整队行动,将街围住,却只抢劫了两个中国人,我和宁英。他们走后,街道又恢复了喧嚣,好像刚才那一幕没有发生过似的。

——这是宁英给别人讲的我们在非洲的历险。在我转述的时候不免加入想象,甚至还有对自己不经意的塑造。我感受到非洲的干燥灼热、尘土飞扬和喧嚣混乱,那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给我留下烙印般的记忆,比我去过的任何地方都让我印象深刻。我们还算幸运,只是损失了点钱,人安然无恙。这是宁英的结束语吗?还是我想象她会以这样的话语结束她的故事或谎言?

那个的士司机说的没错,他将我放下的地方正是我给他纸条上的地址。原来的房屋拆迁了。在中国,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哪个城市不是拆拆拆,建建建。概莫能外。说得夸张点,即使你生活过的城市,暌违十年回去,将你往街头一扔,远离地标性建筑(如果有的话),你多半晕头转向,心想,这是哪里?原来的城市仿佛被飓风从地球上抹去,现在这是新城。高楼大厦像雨后春笋蓬勃生长。一切都是新的。祖国发展一日千里。我找一家快捷酒店住下来,向单位又请了几天假。我要当私家侦探吗?要荒唐就荒唐到底,要疯狂就疯狂到底。我,确切地说是另外一个我,要坚持下去,寻根究底,将所有的谎言都戳穿。不,这不是我的本意。我的本意只是寻找。我要找到她。

派出所。户籍科。找到这里,我觉得我已经接近成功。值班的是一位肥胖的中年妇女,身上所有的地方都往外鼓胀着。她的坏脾气也往外鼓胀着。我进去的时候,她卡着腰,正对着话筒发泄满腔怒火:这么说都是我的责任了,我不该洗,我应该穿着它一直穿到老死吗?别说那么多废话,你说赔还是不赔?赔,好说。不赔,走着瞧!什么态度,还敢挂我电话,店不想开了?

她怒火万丈,如果挂断她电话的人在这个屋子里,我相信她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掐死,或者拧断脖子。我见过有人拧断鸡的脖子,那种凶猛、残忍和冷漠,让人不寒而栗。她压制住怒火,心不在焉地问我什么事。我说想查一个名字叫宁英的户籍。她盯着我,你是她什么人?男朋友,我说。她向我要身份证,我将身份证掏给她,她拿住看了看,扔到我面前的桌子上。不行,她说,户籍信息是保密的,不能给你看。我怎么求情都没用,她说这是原则。我本不想麻烦孟卓,此时不得不给他打电话,求他帮忙。孟卓让我稍等,他帮我联系。等一会儿,户籍员接到一个电话,她瞅着我,嗯嗯两声。孟卓打来电话说好了,你去查吧。我走过去,户籍员不高兴地帮我查了宁英的户籍。与我掌握的一样。我说那儿拆了,这个地方已不存在。她说没变更。我问搬哪儿了,她说她哪儿知道。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我知道户籍册上宁英和她父亲在一起。她父亲叫宁原。宁原是户主。我走出户籍科,听到户籍员在背后不屑地哼了一声。

找不到宁英,我改找她父亲宁原。宁原好找吗?也不好找。我相信只要方法得当,腿勤嘴勤,总能找到。俗话说,蠓虫过去都有个影儿。一个拆迁户不会像一滴水那样蒸发掉,无影无踪。中间的周折不再说了,我猜你们也不感兴趣。我们直接跳到公园吧,据说他常在公园活动,你看,那里有个小老头坐在长椅上晒太阳,我去问问他。

大爷,请问您认识宁原吗?

小老头上下打量我,揣测我的身份和动机。我说我从北京过来,找宁原有事。

小老头说,他欠你钱吗?

我说,不欠。

你欠他钱吗?

不欠。

他不欠你钱,你不欠他钱,你找他干吗?

打听点事。

你一个京城人,他一个开封人,互相不认识,你找他打听啥事?

打听点私事,我说。我不想与他多费口舌,他认识就认识,不认识就不认识,哪儿那么多怪话。我想从他身边走开。听他的口气,他认识宁原。说不定他就是宁原。试试看。我说,你就是宁原老伯吧?他没有否认,他说,刚才还是“大爷”,现在变成“老伯”了。我说在北京“大爷”和“老伯”是一个意思,都是尊称,晚辈对长辈的尊称。

你想问啥?他说。

您是宁原老伯吗?我知道他默认了,但我还是要确认一下。

我是,他说。

我说我是宁英的朋友,我没敢说我是她男朋友,那样太冒昧,我说我联系不上她,想知道她在哪儿。

你问我,我问谁?他说。

她是您女儿,我想——

她不是我女儿!他说,我没有女儿。

户口上——

那是胡写的,她不是我女儿,我没有女儿。

父亲不认女儿,嗯哼,这可是新情况。父女之间发生了什么?他是一时生气,还是早就将女儿赶出家门,断绝往来了?他看上去不像个严厉的父亲,可是——也难说。

您为什么不认女儿?

她不是我女儿,我为什么要认。

她那么让您失望吗?

他不说话,沉默。是勾起了不愉快的回忆,还是他在整理思路,不得而知。他表情麻木,好半天吐出三个字:不说她。

为什么不说她?他站起来准备离开,他想摆脱我,就像牛甩甩头,想摆脱一只牛虻。我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不能让他就这样走了。我说,看在我跑这么远的份儿上,说说吧,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有些气恼,他说,我说过了,她不是我女儿,不是!

我仍然“纠缠”他,我说,户口上写着,她是您女儿。

户口胡写的。

到底怎么回事,她不是您女儿,她是谁,怎么会上到你的户口上,还有,她也姓宁,难道是巧合?

他不理我。我缠着他。继续不依不饶地提问题,什么都提。比如:宁英是哪年出生的?她几岁上学?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在哪儿上的?她有哪些同学?她有哪些朋友?她喜欢什么?她害怕什么?你们经常联系吗?她常回来看您吗?她最近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等等。他走哪儿我跟哪儿。他走,我走。他停,我停。他摆脱不了我。他烦不胜烦,最后对我说:

我实话告诉你,她真不是我女儿。她是我老婆捡的弃婴,我不同意收养,我有俩儿子——现在在国外——干吗还要再养一个。老婆将她送到乡下找人代养,每月给人家钱。户口在我们这个户口本上。后来我老婆死了,没人管她,她就到社会上混……

那时她多大?

十几岁吧。

能告诉我养她的人的地址吗?

不知道,他说。

语气坚决。他大概后悔说得太多,闭上嘴巴,再不和我说一句话。我梳理一下从他这儿获得的信息:一、宁英是弃婴;二、他不同意收养;三、他不认这个女儿;四、他老婆死后,宁英开始闯荡社会;五、他与宁英老死不相往来,他不知道宁英现在的情况,他也不想知道。

幸运的是,我遇到宁原的一个老邻居,他给我提供了另外一些信息,他说宁英在宁家生活了很多年,宁原老婆出车祸后,宁英失踪了。

宁原老婆怎么出的车祸?

过马路被一辆大卡车轧死的。

大卡车!

颠簸几个小时后,大卡车驶进一个大院子,停下来。发动机熄火。像一个长途跋涉的人终于回到家,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再也不愿动弹。我们——二十个不同国籍不同肤色的人——都还好,没有被颠散架,全须全尾地活着。下车。这是一处基地,一排平房和一个大院子。院里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尤其是没有树。大约三十名黑衣黑裤的“圣战士”一字排开在平房前,多数端着AK47,少数拿着大砍刀。他们站姿端正,神情严肃。这是迎接我们吗?

指挥官名叫B,他指挥我们站成两排。我和宁英站在一起。宁英有些紧张,我攥了一下她的手,意思是:别怕,有我呢。B让一个黑衣人从屋里搬一张桌子出来,再搬一把凳子。第一项工作是登记,我们每人交出护照,那名黑衣人将我们护照上的名字记下,然后发给我们一个号码。我的号码是F15,宁英的是F16。所有的号码都是F打头。在基地,我们不需要名字。号码就是我们的名字。护照被没收。在基地我们也不需要护照。然后男女分开,进到不同的房间换衣服。我们都换上灰衣灰裤。号码要别到新换的衣服上。我们从屋里出来,按刚才的顺序站成两排。B给我们训话,讲世界的不公,讲西方帝国的邪恶,讲神圣的使命,等等。最后带着我们喊口号:必胜!必胜!必胜!

拜宁英所赐,我现在在叙利亚北部的一个ISIS训练营。我们在伊拉克旅游,正在探访一处古庙,这个地方突然被ISIS军队占领。所有外国人被集中到一处,抱着头蹲地上。B来招募“圣战”成员。和我们在一起的一个英国人罗伯特低声说,如果我们不应征,一会儿就会被杀死。他率先站起来,表示愿意加入ISIS。我们没有思考时间。周围几个人都站起来。我们共二十人。都是受了罗伯特的蛊惑。还有三十多人在那儿蹲着。B挥一下手说,都杀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他挥手的动作,似乎是说让他们走吧。接着,我们还没反应过来,枪就响了,哒哒哒哒哒哒,血花飞溅,三十多人全部当场殒命。

从第二天开始,我们接受军事训练。我们命在旦夕。这里戒备森严,逃跑不可能。反抗死路一条,开始我们没枪,后来有枪,枪里没子弹,而周围的黑衣人荷枪实弹。怎么才能活下去呢?难道我们真的要成为ISIS成员吗?

第七天,B将我们集中起来,宣布我们中间有两名间谍。他让间谍自己站出来。没人往外站。这可不是游戏,这是生死问题。B不这样看。他说,真主会帮我找出间谍。他准备了二十个小木棍攥在手里,让我们抽。他说,其他木棍儿一样长,只有两根稍短,抽到短木棍的就是间谍。我悄悄和宁英比了比木棍儿,一样长。这下我放心了,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事后,宁英问我,如果不一样长呢?我说,如果我的短,就这样,如果你的短,我们换过来。这话把宁英感动了,她偷偷亲我一口。

“中奖”的是一个塞尔维亚人和一个加拿大人。B让他们出列。他们跨前一步。他们说他们不是间谍。B问他们谁是间谍,他们说不知道。B说,你们就是间谍。B让他们跪下,他们不跪。B用手枪指着他们,他们还是不跪。B开枪,砰,砰,两枪,两个人倒下。B枪法很准。

我并不是要挖掘宁英的隐私,或解开她的身世之谜,我只是想找到她,仅此而已。

宁原的老邻居不知出于什么动机,为我提供了许多宁原的情况。

宁原这个人,他的老邻居提起他来很不屑,他说,你别看他现在那个样子,(哪个样子,一个人畜无害的小老头吗?)他以前打老婆打得可凶了。皮带、棍子、藤条、拖把、铲子……抄起什么就用什么打,打得他老婆鬼哭狼嚎,几次送医院抢救。他老婆这是出车祸,没出车祸也会被他打死。他不光打老婆,也打两个儿子。他两个儿子出国后就再也没回来。宁英他倒没打,可是也失踪了。啥失踪,离家出走了呗。找过吗?找过,说是没找到。也有人说找到了,她不回来。据说……毁了。

毁了?

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混,能不毁吗?他一声叹息。

宁英失踪前什么样子?

内向,不爱说话,干脆不说话,走路头低着,沿着墙根儿走,不看人,不和人打招呼,你和她说话,她装作没听见,脸一红就过去了……她比同龄女孩身体长得快……

她为什么离家出走?

这我真不知道,你得问她爹。

她回来过没有?

好像没有。没有,应该是没有。

B将我和宁英叫到他的办公室。他已经知道我和宁英是情侣。他问我们愿意为神圣事业献身吗,我们能怎么说,敢说不愿意吗。我们说,愿意。他说,好。好是什么意思?好就是现在有一个机会,我们两个人中间有一个人要去执行“光荣任务”:自杀式炸弹袭击。他给我们选择的自由,让我们自己决定谁去。去的执行任务成功,留下的可以活着。去的执行任务失败,留下的将被处决。

你们去商量一下吧,B说。

我和宁英到院子里商量这件事。我们之前有过交流,即使死,也不会去伤害无辜。自杀式炸弹袭击,我们是坚决反对的。如果让我们去,我们就借机逃跑。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去执行任务有可能活下来,留下必死无疑。我是男子汉,我不能逃避。

我说:你去,我留下。

她说:你去,我留下。

我说:你要活下来。

她说:你要活下来。

我说:我是男人,我应该留下。

她说:我是女人,我应该留下。

我们争执不下。问题终究要解决,怎么解决呢?交给命运吧。我提议抽签,我攥两根小木棍儿,她抽,抽中长的她说了算,反之,我说了算。或者,她攥住木棍,我抽,规则不变。这显然是受了B的启发。用偶然决定命运。她同意。她说,你攥住,我抽。

我从地上捡起两根小木棍儿,悄悄将长木棍儿折得似断非断,如果她抽中长木棍儿,我就攥紧,让她用力抽,这根长木棍儿就会断掉一小截儿,变成短木棍儿。总之,不管怎么抽,她拿到手中的只会是短木棍儿,她得听我的。

宁英大概猜出我要作弊,她改变策略,捏住一根木棍儿不往外抽,而是让我摊开手。

我摊开手。

她捏住的是那根短木棍儿,天意,她该听我的。

没什么好说的,我说,这是命,就该你去,我留下。

宁英只好接受。

我们去向B汇报:宁英去实施自杀式炸弹袭击,我留下。

B盯着我们看。

他问我:你同意吗?

我说:同意。

他问宁英:你同意吗?

宁英说:同意。

B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突然变卦了。他说,还是我来决定吧。F15去,F16留下。

我提出抗议。

B盯着我:你不愿意去执行光荣任务吗?

我说:这次机会属于F16,你说过让我们自己选择的,我可以下次再去。

B说: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宁英说:你说了算,我可以等下次。

B说:就这么定。

接下来是录像。我要照着他们给我提供的稿子念反美的话,这段录像在我死后会被上传到互联网,全世界传播。再接下来是在我身上绑上炸药,给我罩上宽松的阿拉伯袍子,粘上假胡子,缠上头巾。我的肤色不需要怎么伪装,连日来的训练,我的皮肤已经晒成土地的颜色,然后,我被秘密送到巴格达。

我说过我不会实施自杀式炸弹袭击,可是如果我不实施自杀式炸弹袭击,宁英就会被砍头,而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我该怎么做,才能既不实施自杀式炸弹袭击,又救得了宁英呢?这是摆在我面前亟待解决的难题。

以上故事是我回北京之后听来的。宁英将我囚禁在她用谎言编织的故事中。在她的故事中,我们的境遇越来越可怕,越来越恐怖,越来越无处逃遁。我在她的故事中表现得很高尚。当然在转述过程中我站在自己的立场出于维护形象的需要,对自己有所塑造。我想,这是可以理解的。参与到谎言中,我是不是也在说谎?我为什么要这样,是对平庸的现实生活的反抗吗?我在她的故事中经历的是另外一种人生,惊心动魄。

当你成为别人故事中的角色,而你又具有自由意志,有时你会对故事走向不满,会想反抗。在宁英的故事中,我就处于这种境遇。我主要是对她的故事结尾不满。前面之所以打住,没往下叙述,并不是故事的结尾没出现,结尾已有,在我听到的时候,故事就是完整的,主要是我不满意,很不满意,怎么能那样结尾呢!

在她的故事中,我身上的炸药背心是锁在身上的,自己脱不下来。不光我能引爆,他们还能遥控引爆。在劫难逃。我死不足惜,但如何救宁英?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走向人群前引爆,自我毁灭。这样,不伤害无辜,也许还能保住宁英的命。我正是这样做的,提前引爆,将自己炸成齑粉,没伤到任何人。宁英呢?她被砍头了。

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我回到北京,出现在朋友的聚会上,没人感到惊讶。他们并不把听到的故事当真,因为故事来自宁英。他们是对的。我的出现再次验证了他们的判断:宁英是个撒谎的女人。

同样,如果宁英出现在聚会上,他们也不会觉得惊讶,谁会相信宁英在叙利亚被砍头了呢。

可是,宁英没有出现。朋友们也不知道她的行踪。

顺便说一句,我和宁英的叙利亚历险故事是我在这次聚会上听说的。他们拿这件事和我开玩笑,说我和宁英已经经历了生生死死,我们的爱情坚不可摧。小铭说,没有爱就没有故事。孙皓说,只有能变成故事的人生才是有意义的。好吧,好吧,你们说的都没错,可是宁英在哪里?

我再次见到宁英是在一个很特殊的场合。她站在万达广场的楼顶,正准备跳下来。

广场上挤满了围观的人。这是周日,商场里外人都很多,里边的人听说有人要跳楼,也纷纷跑出来看。最先发现宁英要跳楼的是一名保安。他发出警报,让人们闪开。他怕宁英跳下来砸中别人。警察很快到来,拉起一道警戒线。

我怎么会到这儿?是一个电话将我叫来的。警察与宁英谈判,劝她放弃自杀的念头。宁英提出要见我。警察就打电话给我,让我快过来,十万火急。警察问我和宁英什么关系,我说我是她男朋友。她为什么要自杀?我不知道。警察说,她说什么你都答应,稳住她,千万别让她跳下来。我说,我会的。警察又说,即使劝不下来,也要想办法拖延时间,我们好安放充气垫。我说我会的。

宁英只允许我一个人上到楼顶。

我小心翼翼地向她靠近。

停!她说,别再走近。

我停下来。我们之间的距离约有十米远。她背对太阳,我面向太阳。她的影子投射到我脚边。

我们总算见面了,我说,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你为什么找我?

我要向你道歉。

为什么道歉?道什么歉?

我有一句话伤害了你,我要收回。

哪句话?

那天半夜,你躲避前男友追杀,跑到我那儿,给我讲你和前男友的事,之后,我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我一直后悔,你还记得那句话吗?

你说——

我说“你说的是真的假的”,这句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可我当时没有收回。我现在向你道歉,并且收回这句话。

宁英哈哈大笑。笑得比哭还揪心。后来她眼泪出来了,搞不清是笑出来的,还是哭出来的。

你为什么要收回?

我相信你讲的故事是真的。

我从来一句真话没说过,从我嘴里出来的哪会有真话,假的,全是假的。

如果我相信你的话,你就不会去杀人。

宁英吼叫:我没杀人,没杀人!可他妈的,我真想亲手把他宰了,把他碎尸万段!

我又向前一步,她的影子落到我身上。

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了!她说。

我停住。我说,我去过你老家开封,见到你养父了……

别提他!她说。

她的声音坚定有力,像锤子击打木桩,一下子将木桩砸进泥土中。

我愣住了,头脑中一片空白。我不是谈判专家,不知道如何让她平静下来。到目前为止,我的努力适得其反。我和她聊天,不但没使她放松,反而使她更为激动。她为什么不让提养父?她和养父共同生活多年,之后,她离家出走,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养母去世吗?之间的逻辑关系是什么?一个十四岁的女孩独自跑到社会上与不三不四的人鬼混,为什么?她毁了,谁把她毁了?她为什么要撒谎?她不愿面对什么?她在掩饰什么?

十四岁,对你是很艰难的一年,我说,你从那时开始撒谎,为的是掩饰一桩可怕的秘密。

不关你的事!她眼泪飞溅,吼道,你为什么要打听我的秘密,为什么?

我没打听你的秘密,我只是想帮你。

你谁啊,圣母吗,你帮我,帮得了吗?

帮得了要帮,帮不了也要帮,我们经历那么多生生死死,我不会放手,我说。我的潜台词是:叙利亚,ISIS,抽签,人体炸弹袭击,等等。将她编造的故事拿出来打动她,管用吗,我也不知道,但我没别的招儿。

生生死死?她说,

是啊,全是拜你所赐,我说。

我又向前挪一小步,她看到,没什么反应。她头部的影子正好落到我胸前,看上去像是她依偎着我。

她又是一阵嘲讽的笑,她说:你个傻瓜,这你也信。

我信。

这世界只有一个人信我的谎言,她说,你是个大傻瓜!

我说,我愿意做这样一个大傻瓜,和你一起去马尔代夫,去非洲,去战火纷飞的叙利亚……

故事结束了,她说,我们在故事中已经死了。

我不同意故事的结局,我说。

你想要什么样的结局?

大团圆。

我又向前一步,距她咫尺。下面传来一阵喧嚣,她扭头往下看,我一个箭步上去抱住她。我不知道踩住什么,脚下一滑,身体前冲。我无法遏制身体的惯性,抱住她的一瞬间,我心里说糟了,完了,我和她一起向楼下坠落。

我听到爆炸般的惊叫声。听到风声。太阳受惊,张大嘴巴,吐出巨大的火球。

我想,她的故事已经预言了我们的死亡,只是故事中我们是分开死的,现实中我们死在一起,也算一个安慰吧。

我听到嘭的一声,这会是我听到的最后的声音吗?接着是可怕的寂静。再接着,我们的身体被弹起来,然后又落下。太阳悬在头顶,血红血红的。天上还有云,刚才怎么没看到。再接着,我又听到喧嚣,我看到宁英。她正在看我。我们双双躺在气垫上。

你十四岁时为什么离家出走?

我怀孕了。

谁的?

我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从十岁就和他在一起,我怕挨打,他说我要敢说出去,他就将我嘴缝上。他拿出缝衣针,他什么都做得出来,他真敢把我嘴缝上。

后来呢?

我养母发现,她受到刺激,精神恍惚,出了车祸。我离家出走,我把孩子生下来。

再后来——

孩子死了。我完了。

你靠撒谎保守秘密,为什么要说给我听。

你以为我现在没撒谎吗?她狡黠地说。

上面这段,是我们结婚前的一次对话。

这个撒谎的女人,现在是我妻子。她依旧撒谎,没什么改变。

我?我是有改变的,我现在和她一起撒谎。

如果她说,我们刚从南极回来,我会说,那儿的企鹅很漂亮。如果她说,因纽特人很好客。我会说,我们在那儿住了一周,他们才放我们走。如果她说,我们准备要小孩。我会说,我正在锻炼身体。当然,我很清楚,朋友们没人拿我们的话当真。但他们从不戳穿。其实,在和宁英确定恋爱关系之前,我已学会了撒谎。你看“跳楼”那一段像真的吗?会不会是我对“死亡结局”的改写?

不要对故事中有这么多谎言感到吃惊。亲爱的朋友,如果你对这个故事不满意,我可以重新给你讲,并发誓句句是真,只是恋爱故事有些平淡,你还愿意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