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镇

2018-02-20 09:31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18年10期
关键词:雅雅连翘秦岭

1

总是这样的,平日里的秦岭镇冷冷清清,空空荡荡,只剩不咸不淡的老汉和嗷嗷待哺的小孙娃,在村口守日头,眼睁睁看着东边的崖缝儿养娃似的把日头拽出来,在空旷的头顶磨磨叽叽一整天,才被西边的梁岇慢条斯理地咽进去。夜,迅即把大白天一口吞了,吐出一轮傻乎乎的月亮。没啥多的,多也就多几声稀稀拉拉的狗叫。当然,秦腔免不了要吼几句的:

我只有琴童人两个,

场地条件方面,场地宜选址在丘陵沟谷区,地形平坦,坡度小,防渗粘土材料可以就地取材,场地区域除满足垃圾填埋需要外,有足够大空间建立办公区并留有机动区,不宜选址在中低山地貌区域。

我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

在农机深松整地技术推广过程中,各个地区的农业生产状况、土地资源等都不相同,因此在开展技术推广时,应该要建立科学合理的推广方式,对辖区内的所有地区都进行综合规划与设计,从而不断提高推广工作水平。因地制宜,不能盲目地推广,也不能在所有地区都统一推广同一种设备,针对不同的土壤情况、地理条件等,要适当地改变设备配套设施,使得设备更适宜本地的情况。例如在平原地区可以推广大型机械设备,在山区适宜推广小型机械设备,还要将主要的农作物种类纳入考虑范围之内,进行科学有效地推广,减少机械设备在使用过程中的适用性问题。

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

来来来,请上城来听我抚琴……

吼秦腔的是秦宗懿老汉,吼的是《空城计》里诸葛亮的那一段。人家吼秦腔是给孙娃儿壮胆哩,他为了个啥?一双儿女老大不小,一个嫁不出一个娶不来,愣没给他当爷爷的福分。吼完了,口干了,抿一口苦茶,便把干瘦的破身子码到炕上,眼却是睁着的。这阵子,秦岭镇有多少能睡着的破老汉?不晓得。一如不晓得把夜还给了月亮,还是把月亮还给了夜。

倒是大街上鳞次栉比的楼房、四合院像是毫无来由地睡着了。这些年打工仔们都摽上了盖房建楼,拆旧的,盖新的。拆得生猛,盖得惹眼,一家比一家洋气,一户比一户大方。母鸡筑巢是要抱窝哩,老鼠打洞是要安家哩。可秦岭镇人不是,筑巢打洞像是争了一口窝囊气,图了个光宗耀祖体体面面。盖完了,把老人娃娃一甩,铺盖一卷照样走。镇子里一年到头休想看到几个青壮年男女,有些人家院门的生铁大锁锈成了红薯干,门槛的杂草足可以藏一群蚂蚱。可一到大年“春运”,大家像迷途知返的羔羊似的齐刷刷往回窜,高高的马鞍山和位于马鞍山顶的秦岭镇就变戏法儿似的复原了,饱满了,热闹了,丰富了。“啪啪噼”“咚咚锵”。爆竹声声除旧岁。团圆饭,迎喜神,转娘家,上祖坟,这样的气氛从腊月开始,一直能绵延到正月十六。过了正月十六,又像出窝的麻雀一样齐刷刷地出山了,第一站是天水飞机场、火车站或长途汽车站,第二站在哪?鬼才晓得哩,过年了,来了;年过了,走了。一年一次的对话像特务接头:

甲问乙:“我在广东,你在哪?”

4.构建向量自回归(VAR)模型。为更好选择滞后长度,本文使用施瓦茨准则(Schwarz criterion,SC)和赤池信息准则(Akaike info criterion,AIC)两个准则进行判断,所确定的最优滞后长度为2,模型结果如下。

“江苏。”

丙问丁:“你在哪?”

据说纸条上写的是:你们,千万别再来了。

“新疆。”

这个正月最热闹的事儿并不是大年初一,而是曹光明的婚礼。雪后的秦岭镇,鞭炮齐鸣,欢声笑语。新郎官曹光明家老院彩旗飘舞,灯笼彤红,成大观园了。临街停满了来自城里和四邻八乡的小车,像一条望不到头的长龙。这是秦岭镇最热闹、最风光的婚礼。“他那里提夫妻随人心愿,倒叫奴一阵阵喜在心间……这都是打不平穿针引线,叫小姐咱二人同登巫山……”音箱里播放着秦腔《游龟山》里胡凤莲和田玉川的唱段。马鞍山下虎皮沟采石场传来的阵阵剧烈而沉闷的爆炸声,仿佛为一对新人的婚礼助兴。爆炸声穿越一层层长满连翘的大坡小峁,比鞭炮声响亮多了。开年了,开采五色石是老板们刻不容缓的头等大事。有爆炸就有戏,有爆炸就有盼头,有爆炸就有好光景。爆炸声和此刻酒杯里的烈酒一样,让来自四方八面的亲友和嘉宾血脉贲张。

主角儿——曹光明和邓莹频频为来宾敬酒。当然,二位新人首先得为镇党委书记任开塬、镇长武隆平敬酒。先敬书记,后敬镇长。任开塬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回敬了曹光明:“你是咱秦岭镇出去的明星领导,以后秦岭镇的环保工作,还仰仗曹局长支持呢。”

曹光明态度谦恭:“今天的酒,只有我敬大家的份儿,至于秦岭镇的工作,咱都是自己人,需要我服务的,任书记尽管吩咐,我曹光明无论走到哪里,永远是您的小部下。没有您,也就没有我曹光明的今天。”

“你再这样说话,我咋坐得住啊!”

当年曹光明高中毕业后,本来要出山打工的,正好镇里缺一个水保员,曹光明就毛遂自荐找到了当年还是镇长的任开塬。没有正式编制,曹光明就临时成了合同制的半脱产。曹光明的工作表现的确让人刮目相看,特别是各村实施农村安全饮水工程那阵,他始终坚守在开挖管沟、引水入户第一线,一个人至少能顶仨。开挖管沟往往要穿墙破路、掘土进院,他没少挨农户的围攻和谩骂,委屈真是受尽了。那年上级下发文件,要求清退所有临时聘用人员,镇党委对曹光明爱莫能助,只好决定忍痛割爱。可是,还没找他谈话呢,曹光明突然头破血流地闯进了镇政府大院,一步三晃,吓了大家一跳。

“钉子户打的?”任开塬赶紧追问。

“嗯。”

对于东海天然气而言,通过上式计算得出Δη=10.74%,即:传统燃气锅炉每燃烧1Nm3天然气产生的水蒸气带走的汽化潜热占燃气低热值Qdr的10.74%,这意味着在传统锅炉中,有很大的热损失是由于水蒸气中所含有的汽化潜热造成的[13-15]。同时,该比例可用来表示若将该部分汽化潜热利用,可以使锅炉效率提高的百分比。

“不晓得,从工地上回来,正走哩,砖头就飞来了。”

连续几天都没查到肇事者。躺在卫生院病床上的曹光明头缠绷带,像一名刚刚从火线抢救下来的英雄。“任镇长,都是乡里乡亲的,查出来,脸上过不去,还是别查了。为了让群众都喝上自来水,我流点血,不要紧。”

感动了所有的干部。曹光明不明不白被农户攻击负伤的事迹报到区里,当年就被评为全区优秀水保干部。因祸得福,不但没被辞退,破格转正指标反而从天而降。一切都好像发生在昨天,而昨天似乎有些遥远了。武隆平也回敬了曹光明:“我要说的话,书记都说了,你那边若需要镇上支持,尽管发话。”

“哪一户?谁打的?”

职业球探的主要任务就是负责考查球员,向俱乐部提供球员评价信息。另外职业球探应俱乐部要求还会考查指定球队、观看指定比赛,并向俱乐部提供各种与比赛相关的技战术信息。如英格兰国家队后卫球员斯莫林,18岁时便被职业球探从校园足球大区赛中发现,从此开始了自己的职业足球生涯。

在曹光明眼里,任开塬和武隆平当然是不一样的。不光是自己的命运在任开塬手里有了转机。任开塬是土生土长的秦岭镇任家大庄人,地地道道的秦岭通,任家大庄在清道光年间出了个进士任其昌,天水人尊之为任山长。任山长在天水、陇南书院主讲三十年,被誉为陇南文宗,门下英才辈出。有名者如清光绪时内阁学士、工部侍郎刘永亨,礼部主事丁秉乾,回族名翰林哈锐,刑部主事杨润身等人。任公一生著有《敦素堂诗文集》《秦州新志》等多部。一生痴情教育,忧国忧民,曾有《自挽诗》云:“飞雨流云过此生,有情何似总无情。可怜耿耿胸中血,埋血青山作五兵。”这首诗,任开塬亲自执笔书写成中堂,就挂在他的办公室里。也就是说,天水城近代史上的文脉,多与秦岭镇血肉相连。“秦家的柜台,任家的砚台。”秦岭镇的老话了。时代在发展,可为官秦岭镇的任开塬,骨子里明显嵌入了太多的先祖遗风和不合时宜的矜持,毗邻乡镇和他同时期起身的干部多在城里找到了位子,而任开塬居然几十年就没挪过窝。任开塬有时会盯着中堂发呆,一副壮怀激烈的样子。武隆平不同,武隆平属于区上下派的干部,妻儿老小都在城里。对武隆平而言,秦岭镇的经济效益就是政绩,政绩就是命运,那是他顺利返城晋升的砝码和通行证。

酒敬到秦连翘这里的时候,曹光明越发温和、谦恭、绅士。他轻轻揽着邓莹纤细的腰肢,给邓莹介绍:“这就是咱秦岭镇大名鼎鼎的女能人秦连翘。”

邓莹就说:“百闻不如一见,秦姐真漂亮,我在市委宣传部的对外宣传栏里见过您的照片。天水市优秀农民工代表、慈善家,太不容易了!记得那次就展出了六个人,秦姐是唯一的女性。”

早春的马鞍山寒气逼人,这些天秦连翘本来一直穿银色防寒服的,但今天换上了紫红色的呢子大衣,外搭鹅黄色围巾。既然要见曹光明,她还是希望自己庄重大方一些。她款款起立,本来想接过酒一饮而尽然后立即落座,可她还是忍不住打量了新娘子。新娘子长相平平,却有城市姑娘那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大红湘绣旗袍加身,外套一件玫瑰红羽绒服,红色的高跟鞋小巧精致。手指白皙纤细,腕子上有一对锃亮的翡翠镯子。据说是一位市领导的千金,大学本科,在一家事业单位供职。曹光明怎么黏上领导千金的,秦连翘无意探寻,但曹光明追她秦连翘的所有点滴,却让她刻骨铭心。曹光明在秦岭中学读高中时就追她了,当半脱产水保员时仍穷追不舍,可她的心里却总是装着唐根生。其实作为同学,曹光明和唐根生在她眼里实在分不出高下,两人都很好,比如母亲瘫痪在炕上那阵,两人隔三岔五会来看看,帮母亲翻翻身子,喂喂糖水啥的。父亲秦宗懿曾有意无意地说过:“光明这娃心眼儿活泛,说不定将来干大事哩。”话里分明是有话的,她装作没听见。也许正是这个所谓的心眼儿吧,反而让她有了莫名的距离感。

够众星捧月了,够鹤立鸡群了,够光芒四射了。可曹光明越是一本正经,秦连翘便越觉得这样的一本正经里是有挑衅意味的,连额头上那块明显的疤痕也弥散着炫耀的光芒。就一个年假,她本来早就把赶往南京的飞机票订好了,可曹光明却在微信中一再强调:“哥哥的婚礼,你不来行吗?”她的回复足足迟疑了半个小时。最终还是做出很高兴的口气:“你告诉我酒店就行了,曹局长的婚礼,我能不参加嘛。”

“看看看,啥曹局长啊,你又在埋汰我。”

“我不懂什么崇高,可我懂得为你和我争口气。爸爸打造的连翘园,对我是有启发的。”

“咱不是一把手,只是个副的。不提这个了,你能赏光,我会高兴的。”

“婚礼仪式一定在天水大酒店吧。”

为了获取最主要的评价拟合优度的相关指标[32],本文以极大似然法(Maximum Likelihood,ML)为该模型的初步估计检验方法,通过AMOS20.0软件对数据实现拟合操作,检验模型中所涉及到的各变量间的相关关系,结果如表3所示。通过比照发现所有拟合指标均在规定的标准范围之内,说明该模型的数据拟合效果相对较好。智慧城市建设满意度模型的相关路径参数估计如表4所示,各影响因素之间的关系图如图2所示。

“不,在咱秦岭镇,我家老院子。”

此刻,秦连翘很想再去父亲的连翘园看看,但夜色下的积雪阻隔了她,她只好收了脚。连翘园只有上规模、上档次,才能有大发展、大效益。假如父亲的连翘园不是几十亩,而是上万亩、十几万亩呢?像发达地区的农村那样以主导产业为龙头,搞田园一体化呢?这样的想法放过去,她死活也不会想,但在外打拼的这些年,这样的想法却愈发强烈。李甘甫,他能帮上我吗?李甘甫是她供职的南京健泰医药有限责任公司的董事长,拥有十几亿资产。

这样的一问一答让秦连翘追悔莫及。自己还是过于实诚,曹光明明火执仗的潜台词她居然就没嗅出味道来,人家这是带市领导的千金衣锦还乡呢。“你一定来!这是我和莹莹共同请你。”把邓莹叫成莹莹,听着甜腻腻的。分明是故意这么叫的。秦连翘在微信中回复:“嘻嘻,一定的。”打“嘻嘻”两字的时候,脸僵着,像用针线缝了一遍。

偌大的院子里摆了足有十大桌,相互敬酒的乡民带着醉意在几株尚未绽芽儿的木槿、石榴之间来回晃动。曹光明和邓莹像沐浴春风的王子和公主,频频招手,像是带着康桥的云彩。两位新人在秦连翘身边并未停留多久,如同履行了一个简单的程序。酒敬到对桌唐根生那里,曹光明说:“我和莹莹敬老哥了。”

因为秦连翘的原因,两人的关系多年来总是若即若离,可唐根生故意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满脸的笑全掬起来。“祝福二位新人啊!”

“祝老哥,不,祝唐老板的采石厂,今年再度开门红。”曹光明握了唐根生的手。这是领导才有的做派,兄弟哪有这样握手的。但这种不明不白的握手,立马就显出身份的天壤之别:一个是领导,一个是采石头的。

随着煤、石油等化石能源储量的日益开采,世界范围内的能源日趋枯竭,人类不得不面对能源危机的现实环境,为了改善人类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维护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环境,各国都在致力于新能源的发展,光伏发电技术与水电、风能相比,拥有无噪音、无污染、故障率低和维护简便等优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太阳辐射能源为人们提供了良好的光伏发电环境。根据实际数据显示,光伏发电已成为当前较新的一门技术,尤其是光伏发电的大型化和并网化成为光伏发电的发展方向,共同承担了发电的任务。

“那是那是,我那破摊子,经不起上边的吓唬,什么封山育林啊,什么退耕还林啊,什么环保生态啊,全仰仗老弟高抬贵手了。”

秦连翘理解唐根生,只是觉得他那种大尺度的殷勤,实在把戏路走得太满。

晚上回到家里,唐根生也像影子一样跟了进来,手里拎着新买的医用纱布、紫药水、药膏和垫布。这些活儿,当年曹光明也做过,调进城后便戛然而止了。对唐根生,秦连翘总是十万个放心。很多事情他总能想在前面,而且无微不至。母亲卧床太久,浑身上下压出了大片大片的褥疮。两人和往常一样给母亲翻了身,擦洗了伤口,换了药膏。洗手那阵,父亲秦宗懿叹了口气:“根生,又麻烦你了。”

“伯父,您又见外了。”

弟弟秦当归要给唐根生沏茶,秦宗懿吼了一句:“沏完了滚,去镇上看秦腔戏去,说不定能缠上个女娃啥的。都二十五岁的大男人了,把自个儿的心操好。”

“这年头,你以为天底下的女娃都稀罕咱秦岭镇啊。”秦当归怼了父亲一句,转身就走。

一楼除了客厅,还有父母的卧室,另有两大间是堆放连翘果的仓库。客厅墙上悬挂着任其昌咸丰年间亲手书写的一幅颜体中堂,据说是当年任其昌送给老秦家的,算是留在秦岭镇的唯一真迹。任开塬办公室的那幅再鲜亮,都无法与任山长的真迹相提并论。前几年有人愿出二十万元收购,秦宗懿当场回绝:“秦岭镇如果连这点文脉都保不住,咱还能保住啥?”仓库里的连翘果是去年秋上采摘的,那是父亲的命根子。秦连翘和弟弟秦当归的卧室在二楼,一人一间。秦连翘的这间屋子是铝合金门窗,双层通透玻璃,实木地板,印尼产椰棕床垫,真皮棕色沙发,灯芯绒窗帘,墙上挂着从南京带来的风景油画。梳妆台是雕漆的,古色古香。只有过年才住那么十几天。而最温馨的时刻,莫过于和唐根生一年甚至几年才有的一次幽会。

沙发上,唐根生轻轻搂了秦连翘。“今儿这婚礼,狗日的曹光明把咱耍了。”

秦连翘的眼睛突然有些潮湿,她不愿让唐根生看到她的眼泪,也不想再回应这个话题,只是把唇递了过去。唐根生一把掰过她的身子,一口就把她的小嘴叼住了。秦连翘却哽咽起来。

“还是那句话,你别走了,结婚吧,跟我办采石厂,如今五色石的销路一直看涨,可咱山里留不住人,我连个知根知底的帮工都不好找……你晓得,我的公司叫秦唐建材实业有限公司,厂子叫秦唐采石厂,秦连翘的秦,唐根生的唐。”

“我懂,可我还是那句话,等一等,我想在外摸索几年再回来,然后把咱秦岭镇的连翘产业发展起来,打造田园综合体。”

“你是不是被市里一捧,觉得不崇高一些就下不来台了?”

“咱实事求是嘛,几年工夫,转干,进城,提拔,咱秦岭镇的大名人哩。”

“不是给你泼凉水,伯父的连翘园算是小本经营,一年的总产值,还不如咱采石厂的零头。”

“根生哥,你如今有了点钱,越来越不像过去的你了。”

1992年,北京市印刷工业总公司下属北京胶印二厂,面临企业技术改造缺乏资金的窘境,发展后劲不足。而彼时香港利丰雅高成功在港交所上市,刚刚由香港向深圳迁厂,根据发展战略正在寻找下一个合作目标,双方一拍即合。于是,1993年10月北京利丰雅高应运而生,成为北京市第一家中外合资的印刷企业。

“那是你太固执了。”

建立起一支长期扎根基层、热爱统战、善于创新的干部队伍,必须建立基层统战工作嘉奖激励机制,真正做到用事业留人、用事业成就感留人,为基层统战工作持续健康发展提供人才保障。

“我是固执,固执地等你。”

“要说真等我,那就别走了。年龄不饶人,咱俩,都奔三十了。”

每到秋上,大家就跟着秦宗懿进山采摘连翘果,然后用毛驴驮了,赶百十里路到天水的中药材收购站。秦宗懿年轻时左臂落下残疾,使不上劲儿。秦宗懿从不提臂残的原因,秦连翘从村里人的口中或多或少听到一些传闻。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当年身为村主任的秦宗懿年年都要组织村民欢迎开荒队伍浩浩荡荡而来,欢送队伍浩浩荡荡而去。有一年在欢送开荒队伍的大会结束后,有位南方口音的开荒模范紧紧地拉着秦宗懿的手说:“同志,请放心,我们还会回来的。”秦宗懿说:“同志,你让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当然说真话。”“那好,我送你一张纸条。”

唐根生头也没回,径直朝家走,一进院门,就“哐”的一声把门关了。门口,只剩下唐根生银白色的小车。秦连翘怔怔地呆了半晌,一时竟挪不了腿。

2

月如钩。白天那种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销声匿迹,所有的车辆像蒸发了似的。家家户户门口的大红灯笼像黑夜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孤身一人的秦连翘。又一次要离开秦岭镇了,每次离别,她似乎带走的唯有伤感和绝望。她突然觉得,在这样的夜里,她像秦岭镇众多孤鬼中的一只。

当年的家破败成啥样子,至今不堪回首。一家四口人,挤三间土坯房。母亲卧床那阵她正读高中,三天两头往家跑,学习一落千丈,连大学的门槛儿都没摸着。弟弟的学习也算可以,可土地却不养人了,种地必然赔钱,就都赤裸裸地荒废着,任杂草疯了一样瞎长。每年的学费都得东挪西借,弟弟索性扔了书包,嚷嚷着要下山打工。

此外,在交流过程中不能出现词汇混淆情况,如在农产品交易贸易中,有很多农作物,其中主要农作物是粮食作物,但是对外贸易中的农产品不是只有粮食作物,还有本国的水作物、经济作物等,所以,在贸易谈判中一定要注意英语语言的应用。签合同时,合作双方不能出现带有模糊意思的词语。

“连翘,还是你走吧!让当归回来。女娃好办,去发达地方嫁了就算赢了,千万别再回秦岭镇。回来,你这辈子就输了。这不是人待的地方。当归是男娃,他想飞也飞不了。”

在进行课堂教学前,初中地理科目教师要将差异教学的理论知识作为基础,然后结合本节课的教学内容对具体的教学方案进行科学合理的设计。具体来讲,对于班上一些地理水平较低的学生,教师要将教学重点放在巩固学生对基础知识的掌握上面,确保这些学生能够对最为基础的理论知识进行理解,然后再进一步对其地理水平进行强化和提高。而对于一些地理基础水平较高的学生,教师就要对其知识应用能力进行提升,同时还可以搜集一些课外的资料对这些学生的知识面进行扩展,促进其全面发展。

父亲的意思是想和当归一起在承包地里种连翘。“秦岭镇是种连翘的宝地,祖上就是靠经营连翘发达起来的,我就不信,这世道会把人饿死。”

她走时,带走了唐根生的妹妹唐根芳。当时唐根生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你带走妹妹,我放心!”

秦岭镇这地方也是怪了,山高路远,高寒阴湿,长庄稼像咽气似的,可是各种中药材应有尽有,最数野生连翘长得欢实。据秦宗懿讲,秦家先祖本四川籍,世代以经销中药材为业,张献忠踞四川那阵,先祖流落天水,后来看上了秦岭镇满山满洼的野生连翘,于是扎根安居重整门风,主营连翘生意,家道日渐复苏兴隆。民国时秦岭镇半条街的客栈、磨坊、杂货店都是老秦家的。为了支持任山长坐镇陇南书院传道授业,秦家每年都要资助贫寒学子数十人。人民公社早期,秦岭镇尚属天水地区的连翘基地,可后来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那阵,当时的地区革委会领来一拨又一拨从上海、广州、南京等大城市来的支边青年,浩浩荡荡开荒造田,掘地三尺,砍乔木,挖灌木,铲草皮,大片的田是造出来了,土地却伤了元气,撒籽入土,连个屁都冒不出来。三十多年过去,野生连翘这才一点一点又露了头,却像重返家园的难民,不见早先的那种生猛劲儿。可遗传在秦宗懿骨子里的中药材情结始终都在,从给兄妹二人取的名字就看出来了:秦连翘、秦当归。如果再生一大窝,还不得有秦甘草、秦柴胡、秦枸杞?秦宗懿初中毕业,平时读的书多与药材有关,《本草纲目》《中药材大纲》《药材管护》啥的,秦宗懿曾感慨:“当年,你爷爷手里的书和字画足可以堆到房梁,可惜‘破四旧’那阵,全烧了,只剩下一幅任山长的,还是你爷爷砌到土坯墙里才保存下来。一起烧了的,还有不少先辈们经销药材的账目。当年的红火营生,也不晓得在你们这辈能不能回来。”

一句话,听得姐弟二人面面相觑。父亲心里是有结的,他骨子里还在冒烟哩,那股烟,就是“秦家的柜台”。

本研究仅对某地区海勤人员开展了调查研究,样本量相对较小,有待在多个不同地域不同海勤单位开展多中心大样本研究,进一步验证 SF-36生命质量量表对于海勤特殊人群的适用性及相关的影响因素;同时也可考虑与其他健康生命质量量表用于部队人员的健康生命质量结果进行一致性研究[12-13],寻求能更好地评价海勤人员健康生命质量的工具。

秦连翘使劲推开了他。唐根生“呼”地起身,扭头便走。秦连翘强忍泪水,迟疑了一下,匆匆裹了围巾,赶紧追下楼。狂风卷起遍地的积雪,模糊了唐根生颠簸的背影。秦连翘带着哭腔喊:“根生哥——”

“天津。你在哪?”

开荒模范脸色大变,立即把纸条上缴给了工作组,秦宗毅当天就被工作组抓了起来。转眼之间,秦宗毅由村干部变成了被专政的对象。开荒模范打人非常狠,边打边呵斥:“你这个阶级敌人,隐藏得太深了。”打完了,又鼓动村里的几个积极分子接着打,其中就有邻居张锁田。父亲的那条胳膊就是那时被打残的。

参照张晓茹等[16]的方法,用无水乙醇将DPPH样品配置为0.1 mmol/L的DPPH乙醇溶液,并保存于棕色瓶中(临用前配)。取测定液2 mL及2 mL DPPH溶液到同一试管中,摇匀,室温下暗处静置30 min后测定其在波长517 nm下吸光度A1,同时测定2 mL DPPH溶液与2 mL无水乙醇混合液吸光度A0,以及2 mL测定液与2 mL无水乙醇混合液吸光度A2。自由基清除能力的计算公式:

秦连翘向父亲求证,父亲却说:“你咋相信那些传言哩?胳膊,是早先放羊时跑狼,把我追到沟里,摔的。传言就是传言,记住了,一辈人干一辈人的事儿,家风可以传,世仇是不能传的,那会把几代人都压死。”

秦连翘打工的第四个年头,有次回家,发现父亲以就地移栽的方式,建起了自己的连翘园,除了前坡的几亩承包地,他居然把毗邻五十亩无人耕种的闲置土地流转到了自己名下,并和几家土地主人签订了流转合同。土地流转是需要资金的。她这才明白,父亲把自己每年寄来的辛苦钱,一没吃二没穿,全投到了他的连翘园。邻居张锁田老汉告诉秦连翘:“你爸真有能耐,把我家的几亩荒地以每年每亩五十元的价格流转去了。我也高兴,反正荒着也是荒着,一年能分给我几百元,值!”

秦连翘偷偷抹了眼泪。父亲起早贪黑,刨去成本,其实也赚不了多少,光母亲的药钱,就是个填不满的大窟窿。可父亲的连翘园尽管只有五十几亩,却摸得着看得见,可它到底能做多大?在她南京的办公桌上,雷打不动搁着一个玻璃瓶,里面盛满了连翘果,是唐根生寄来的,当时唐根生在附信中说:亲爱的,你可以天天看到家乡的连翘啦。

职务在调整,办公室在变换,不变的是那个玻璃瓶,它那么朴素,那么透亮。挤在里面的一个个连翘果,分明就是一双双眼睛,像父亲的眼睛、唐根生的眼睛、弟弟的眼睛、全村人的眼睛,归根到底,像秦岭镇的眼睛。是秦岭镇在看她,她在看秦岭镇。

“啊?你在城里不是也有楼房吗?”

也许,这一切都是幻想吧。而眼前,是夜幕下实实在在的秦岭镇。

秦岭山脉绵延好几个省,可叫秦岭镇的地方却只有一个,秦岭镇对面的庙山,是稀世国宝秦公簋出土的地方,与秦始皇的老祖宗诸位秦公的坟茔所在地大堡子山毗邻,秦岭镇这一带由此被学界认定为秦源故土,可如今的秦岭镇,还是我秦连翘的故乡吗?都说秦岭是中国南北的分水岭,可如今却实实在在把秦连翘的心给分成了一南一北。在公司,自己好歹也算是中层管理者中的佼佼者,可在秦岭镇,我秦连翘到底败给了谁呢?难道仅仅是他曹光明?

前面就是分水阁。月光下的分水阁和砚台山融为一体,被一层厚厚的积雪覆盖。说是分水阁,其实是秦岭镇古老的龙王庙。龙王庙建于清乾隆五年,老古董了。龙王庙村村都有,可分水阁却是秦岭镇独一无二的,这是整个秦岭镇、整个天水引以为豪的神奇建筑。说是当年饱受干旱、贫穷之苦的秦岭人修建龙王庙时,地基和梁架刚刚起好,突然平地卷起一阵狂风,一时遮天蔽日,大雨倾盆,吓得工匠们赶紧钻进窑洞躲避。一会儿风停了,雨住了,奇迹出现了,立好的马鞍形梁架居然向后移动了两三丈远,可铆钉无一散落,梁架无一丝损伤。奇了!这不是龙王显灵是啥?于是索性按照龙王的旨意重新开工。庙建好后,更大的奇迹出现了,雨水落到脊顶,前檐的水会向盘龙山脚下流去,向北流入耤河,再汇入渭河,而后檐的水从左家巷道朝南折东,过当年的三国古战场木门道进入西汉水,再汇入嘉陵江。乖乖!天下人谁不晓得渭河是黄河的支流,嘉陵江是长江的支流。也就是说,一檐之水,分道扬镳,巧分江河。天上来水,由此分属长江黄河,东流大海不复归。说是不复归,其实是途经一番历练,又在大海那里成一家了。

祖祖辈辈的秦岭人叫它分水阁而不叫龙王庙。每年农历四月举办庙会,锣鼓喧天,紫香缭绕,香蜡高照。她每年回家,都要和唐根生在这里磕头的。秦岭镇有多少男女在这里磕过头,谁数得清呢?你打工我打工,分头出走千万里,期盼花好月圆时。秦连翘和唐根生第一次磕头是十年前的事儿了,那是她出去打工的第一年。先是唐根生发话:“我唐根生发誓照顾好老秦家,等待秦连翘回来。”

“我秦连翘发誓不往外地嫁,要嫁就嫁回来,嫁给唐根生。”

“分水阁前把誓发。”

“水分南北海当家。”

这些年,包括秦岭镇在内的四乡八邻外出打工的大姑娘,几乎没有一个回来的。谁还愿回来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秦岭镇的山高,却不是日子里的那种高,外地的水低,却不是日子里的那种低。秦岭镇的姑娘们一拨又一拨黄鹤一去不复返,这是秦岭镇有史以来罕有的怪事儿。如今秦岭镇的光棍比驴还多,你即便长成秦腔戏《游龟山》里田玉川的英武模样,你即便辛辛苦苦打工挣来二十万的彩礼,也休想娶来一个脸上长了痘、身上生了疮的胡凤莲,别说长痘生疮了,连大麻子、罗圈腿的寡妇也不会多瞅你一眼,谁让你是打工仔呢?谁让你生活在秦岭镇呢?有本事在天水市买套房,我就嫁,不为别的,为娃儿将来上学,为看病,为父母不再“空巢”……

轻轻地,有什么东西从她腰部环绕过来。她只是激灵了一瞬,紧张便烟消云散。她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和温存。她缓缓转身,对着唐根生。

“我从门缝里,看你好久了。天冷,回去吧!如今村里人少了,野物又多了,一个人溜达,危险着哩。”

似乎是暖心的话儿,但这次回南京,唐根生破例没有开车送她。秦连翘孤身一人搭乘长途汽车去的天水机场,平时在舷梯上,她是要挥一挥手的。她的右臂都下意识地抬起来了,又悄悄放下了。

天水到南京的航班,大约两个半小时。那边,李甘甫早已在出站口等她。李甘甫前往飞机场、火车站接送她,至少坚持两三年了。这是秦连翘特有的待遇。秦连翘多次表示谢绝,可李甘甫说:“不为别的,你在公司立下了汗马功劳。我尊重你的方式,只有服务。”在李甘甫面前,她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李甘甫说:“终于把你盼来了,怎么?遇到伤心事儿了?”

“没有,这些天在老家,一时适应不了气候,眼睛受不了。”

李甘甫立即叮嘱秘书:“快去医务室,买几瓶眼药水来。”

“没事儿,我没那么矫情吧。”

“那,难道是我矫情了?”

3

五色石供不应求,唐根生的采石厂需要扩大生产。平时机器设备连轴转,几十个工人三班倒,可这一过年,企业停了足足有二十多天。公司注册在天水市,包了宾馆的三间客房当办公室。

产品和市场就是这么奇怪,早些年这些破石头名不见经传,野狗野羊在上边拉屎都嫌硌爪子。几年前盗墓贼在虎皮沟炸古墓,意外发现炸裂的石头不仅坚而不脆,硬而不滑,而且截面内层自然纹理有黑、绿、蓝、黄、白诸种。一经切割雕琢,无论丈许还是方寸,均会显现各种图案,如珍禽异兽,如花草树木,如行云流水。“我的天!这不是咱天水有名的五色石吗?当年女娲娘娘用五色石补过天哩。”其实早些年天水的许多深山老林里都蕴藏着这种石头,一经发现,往往几年工夫就会被采掘一空,成为美化园林的佳品,布置厅堂的宝贝。谁也没有想到五色石会在秦岭镇意外现身。需求决定市场,各路商家一拥而上,大小设备浩浩荡荡开进了虎皮沟。

对于乱采滥挖,政府历来是严厉禁止的,可这里是荒山野岭,是名不见经传的虎皮沟,反正先下手者为强。政府还没醒过盹儿来,虎皮沟已经折腾得底朝天了。环保局副局长曹光明是这样吹风的:“一条破沟,能给秦岭镇做点贡献,也是值了的。”

车流滚滚,人喊马嘶,机器轰鸣。各种帐篷、板房沿沟搭建,小卖部、按摩房、饭店应有尽有。几十个采石厂像一张张血盆大口,沿沟向南北两山的荒地延伸。大地千疮百孔,裸露着残破而悲怆的面容。唐根生醒过盹儿来的时候,人家已经开采了至少两年,再插手已经晚了,他灵机一动,盯上了自己的承包地。他家的承包地靠近沟口,掘地三尺,必然有五色石。一试,果然。他摇身一变就成了老板。第一桶金就很可观,一年净赚二十万,第二年就赚了八十万。车有了,房子也翻新了,再干两三年,就可以在天水城的黄金地段买一幢别墅了。

采石场对秦连翘来说,无异于一只苍蝇。她没有能力阻挡那些采石人,也没理由阻挡唐根生。唐根生反过来劝她:“你说的发展连翘种植,遥遥无期,可眼下的五色石不光是现成的,而且让咱发起来了。你,到底回不回?”

“哥,我的想法,你懂的。”

“我懂,我会……等你的。”

那天,唐根生送给秦连翘一个精致的小礼盒,轻轻打开,原来是一颗鹅卵大小的五色石,色彩绚丽,花纹别致。“带走它吧,我请技术人员精心打磨的。”

“有你送我的连翘果,就够了,知道吗?就在我办公桌上放着,天天看呢。”

“五色石,你不想要吗?”

劝不回秦连翘,劝回自己的妹妹算是可以吧,可电话打过去,唐根芳却说:“哥,我在外边习惯了,再让我回秦岭镇,受不了。”

在妹妹的事儿上,他不能理解秦连翘。两人一起去南京搞按摩,后来秦连翘进公司当了白领,而妹妹仍然在按摩房里当按摩女。有一年秦连翘回乡,他曾委婉地动员过秦连翘:“你能进公司,为啥不带上根芳呢?有啥不方便吗?”

秦连翘当时居然窘得无言以对,好半晌才说:“你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可我……”

“算了,吞吞吐吐的,别说了。”

后来有一股风吹进了他的耳朵,是关于妹妹的。妹妹和秦连翘走的不是一个路数。妹妹除了按摩,连白花花的身子也搭上了。这股风吹得他耳朵有些疼。平时和妹妹通话、发微信,他从不敢提妹妹的业务,说得最多的只有两个字:珍重。

可怎么才算真正的珍重呢?曾经有那么几次,他劝妹妹尽快在那边找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嫁了,妹妹却表示,嫁出去容易,可嫁个合适的人却难上加难,后来他催急了,妹妹也急了,吼:“我都这样了,嫁什么嫁,嫁给有心的,亏了人家;嫁给没心的,亏了我。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谁让秦岭镇容不下你的妹妹呢?”

他赶紧回头劝爸妈:“根芳的事儿,你们电话中千万别干涉她,姑娘大了,自己会上心的。”

父亲说:“咱对你妹妹,比对你还放心,你妹妹说了,她工作轻松,服务业,投资少成本低,一月上万元哩。”

“嗯,那是那是。”唐根生的眼泪当场就下来了。小时候,他是妹妹最可靠的保护伞,去串亲戚、看露天电影,他都紧紧攥着妹妹的手,生怕摔了、碰了、被痞子欺负了,谁都知道唐根芳有个惹不起的哥哥根生,可如今……她还是我过去的妹妹吗?

那天开车下山前,他本来买了营养品想去看望秦宗懿的,车到秦连翘家门口,他扫了一眼这幢他熟悉的院落,居然鬼使神差地没有停车。算了,走吧。时间就是效益,公司有大量事情需要处理。他给秘书兼助手刘雅雅打了一个电话:“在公司等我,咱开个会。”

刘雅雅那边说:“你懂的,一直在等你呢。”

这算什么话?可这样的话刘雅雅说过不止一次了。刘雅雅原来是一家宾馆的领班,大学毕业,精明能干,见过大世面,人也长得不错,是唐根生在一次酒会中挖来的管理型人才,她一来,果然出手不凡,很快支撑起了公司的半壁河山。刘雅雅多次告诉他,她看准的,就是敢于闯市场的人。唐根生,有文化有视野有眼光,她服。

他给秦宗懿发了微信:“伯父,今天采石厂那边太忙,我改天来看您和伯母。”

秦宗懿那头回信:“你忙去吧。忙,是好事儿。”

进了城,他没直接去公司,直奔曹光明家。到了楼下,他悄悄把两万元塞进礼品盒里,这才匆匆上楼。还没到门口,门却自己开了,曹光明送两位客人出来。客人是采石场另一家厂子的老板和销售经理,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唐根生赶紧在楼道里躲了起来。他捏捏礼品袋,暗自思忖:我这两万元,曹光明能看上吗?

曹光明进屋后,唐根生这才摁响了门铃。“我这是来看望曹局长哩。”

“唐老板,你叫我光明好不好?咱是同乡,又是同学,你这是寒碜我啊。”

“局长就是局长,咱再叫你的名字,就是礼上不通了。”唐根生笑着,“你叫我老板,我才真的受不了。我这采石头的老板,成天提心吊胆,做贼一样,和投机没啥区别,永远是草根。”

“话可不能这么讲,老板就是老板,经济发展还得靠你们哩。”

邓莹一旁乐了:“你们弟兄,一个局长,一个老板,说的压根就不像是实实在在的话,分明就是外交辞令。”

曹光明乐了:“主要是根生当老板了,生分了。我这一个月才多少钱?你晓得根生一个月多少钱?”

唐根生说:“咱那点破钱,还不是局长你在支持。”

邓莹又插嘴:“都说当年是‘秦家的柜台,任家的砚台’哩,你哥儿俩好好干,说不定就能改写秦岭镇的历史,变成‘曹家的官场,唐家的市场’。”话像是玩笑,却让唐根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看来这个女人对他俩那点小九九不明就里,再多嘴双方更下不来台。于是提醒曹光明:“我知道曹局长啥都见过,这点破营养品,只是个小意思,我走了,你可以打开尝尝。”

看着唐根生一步步走下楼梯的背影,曹光明只是站在门口挥了挥手。唐根生仿佛在他的脚下消失了,而一种难以名状的亢奋却在曹光明胸中升腾起来。他回转身,一把把邓莹掀到床上。“快!脱。”

“你今儿咋来得这么快。”

曹光明已经脱光了身子。这不是曹光明平时上床的做派。平时和邓莹在床上办事,他事先总要和风细雨一番,直至把邓莹调教成岩浆喷发的活火山,自己反而欲擒故纵,蜻蜓点水,馋得邓莹欲罢不能。看着市长千金花谢花飞的模样,曹光明这才剑走龙蛇,乘风破浪,驶向理想的彼岸。而这次却是霸王硬上弓,邓莹痛得直叫:“呜——呜——呜,亲爱的你疯啦!”

多少年了,他心里始终搁着秦连翘。多少年了,他和唐根生轮番到秦宗懿家去,像两个孝顺至极的亲儿子,可秦连翘最终还是躺进了唐根生的怀里。相比之下,当年追邓莹容易得像是喝了一口白开水。与邓莹的一切都是从她父亲开始的。刚破格调进秦州区环保局那阵,有次分管环保的邓副市长带领有关部门的头头们现场检查秦州区退耕还林和环境保护的规划情况。检查团站在高高的马鞍山上,视野里是大片大片荒芜的承包地。先是一把手区长汇报,再是一把手局长汇报,最后由他这个被誉为“山里通”的工作人员汇报具体情况。那天他的汇报深入浅出有的放矢,既体现了上级精神,同时恰到好处地捎带了个人观点和见解。半个小时下来,邓副市长当即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心里底子清,情况明,思路好。不错!不错!有前途啊!我当年,就是从基层一点点上来的。”

领导这样肯定一位基层干部,曹光明顺理成章成了重点考察对象。当年曹光明拜的第一个年,就是迈过局长、区长直奔邓副市长家。第一次见到长相平平的邓莹,他丝毫没有感觉。可一想到遥遥无期的秦连翘,另一种念头反而旁逸斜出了,拥有了邓莹,一切,就皆有可能。

邓莹时不时主动和他套近乎:“我爸一直夸你哩,说是从你身上,能看到他年轻时的样子。”邓莹分明把她想说的话,借她父亲之口表达了。

“我和邓市长无法比的,邓市长当年从农村一步步干上来,吃的苦比咱多。”

这样的话让邓莹非常满意,既表明了谦逊的低姿态,又把她父亲抬得高高在上。两人就这样相互黏上了。曹光明和市长千金进入恋爱季节的第一个果实,不是走向婚姻的殿堂,而是顺理成章地坐上了副局长的交椅。在高中同学的微信群里,他非常清醒地没有张扬这件事,但各种真真假假的祝贺已经替他张扬了好几天。秦连翘的微信是这样的:“真替你高兴,你是咱秦岭镇的光荣,我为你感到自豪。”

他的回复是:“惭愧,只是赶上了机遇。”

离开微信群,秦连翘给她发了私信:“听说你有称心的女朋友了,我真诚地向你表示祝贺!”

他的内心被深深地刺了一下,他这样回复:“女方叫邓莹,我非常满意。”他不忘补充一句:“也祝福你和根生,你俩真是矢志不渝啊!”

看似漫不经心,却是有杀伤力的。

曹光明早就看出来了,唐根生要采石,秦连翘要发展连翘种植,他俩显然尿不到同一个壶里。他见过秦连翘给区里递交的关于秦岭镇以发展连翘种植为龙头打造田园综合体的报告,远景可观,蓝图美好,但谈何容易?田园综合体讲生态,采石说穿了就是破坏,但采石产业却是秦岭镇的支柱产业,两个产业完全是水火不容的对头戏,而今真正会看戏的人,只有他曹光明。

邓莹仍然在他的身子底下叫唤,不是渐入佳境的呻吟,而是痛苦的悲鸣。他不管不顾,开始了重力加速度。“秦连翘,我把你个……”这是他牙缝里挤出来的诅咒,他只让自己听见,就够了。

他当然要支持唐根生这个冤家。那天市里来了文件,要求各区县环保部门加大对荒山乱挖滥采的督查、整改力度。他立即在第一时间给唐根生通风报信。唐根生立即暂停了施工。结果,那些蒙在鼓里继续施工的企业,通通被罚了款。

最不想把电话打给唐根生,但他偏偏打给了唐根生。

曹光明的那个电话,好歹让唐根生躲过了一劫。

其实那天从曹光明家出来后,他预测的第一个电话或微信并不是关于督查整改的通知,而是曹光明发现礼盒中塞了两万元后的反应,也许会责备他,甚而提出赶紧把钱拿走什么的。可曹光明和他预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这让唐根生清醒了许多,会拿必然会送,唐根生明白曹光明为什么爬得这么快了。

反过来讲,拜倒在曹光明这小子脚下,他始终感到憋气。拜谁也不该拜曹光明啊!可这家伙偏偏就在那把椅子上。有个想法突然冒出来,把公司从天水市转移到秦岭镇,只在城里保留个办事处。公司在城里有啥好?无非是交通方便,办事灵通,如今山里山外沥青公路四通八达,百十里路只是一踩油门的事儿。公司在城里,只不过是大海里的一滴水,可是,一旦把公司注册在秦岭镇,那就是秦岭镇山头的一朵云彩。

他原以为刘雅雅不会同意,可刘雅雅却表示赞赏:“早就应该注册在秦岭镇了。”

“我倒想听听,为啥?”

“争口气。”

唐根生心头一热,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他伸手拍拍刘雅雅的肩膀。这轻轻一拍,算是对刘雅雅的另一种肯定吧,是否有其他的意思,连唐根生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是他第一次用肢体接触的形式迎合她。

可他伸出的手却没有能够收回来,被刘雅雅轻轻拽住了。刘雅雅一下扑了过来,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根生,你心里,还有那个秦连翘吗?”

唐根生鬼使神差地拥住了她的身体。刘雅雅乌黑的秀发就在他的下巴底下,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芬芳。他感觉到了她的柔软,她的浑圆,她的心跳。他猛地推开了她,大吼:“有——我心里有秦连翘。”

刘雅雅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好半晌,嗫嚅一声:“对不起。”

唐根生仿佛刚刚回过神来。“道歉的话,得我说。”唐根生说,“雅雅,在我心中,你其实是最棒的。”这话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这分明是跟秦连翘说过的话,如今,咋就用到刘雅雅身上了。

4

在李甘甫眼里,秦连翘像是个解不开的谜。

一个大男人三十二岁,这是什么年龄?至少是等不起爱情的年龄。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在乱花迷眼、香风扑面的花丛里,竟是秦连翘这个来自大西北的山妹子出乎意料地闯入了他的心房。自己大学毕业后到父亲的健泰医药有限责任公司摸爬滚打,从接管公司到发展壮大,他整整拼掉了近十年的时光,也许是父亲坎坷的人生经历给了他启蒙和熏陶,也许是市场的波谲云诡和人事的波澜无常,让他面对情感时有些如履薄冰。他自定一条戒律,绝对不能和自己的下属滑入同一条感情的河流,即便是没有归宿的恋情,也绝对不可以。商场既是无情的,同时又是多情的。他也曾谈过大学的女同学,谈过一家事业单位的女研究员,谈过一位女演员,但有一种东西总是找不到,具体什么东西,他说不清楚。每一次的放手和转身,总让他焦头烂额、疲惫不堪,无法好聚好散。他非常清醒,这与他引人注目的地位和身份有关。

秦连翘在公司中层管理岗位已经工作了六年,目前任市场调研开发部业务经理,这六年完全打破了李甘甫自定的戒律,他慢慢发现,秦连翘就像一朵山花!她与雍容华贵的牡丹不一样,与曼妙高雅的水仙不一样,她就是她,她就是一株连翘花。也是奇了,作为医药企业,很多药品的合成配方离不开连翘,如今公司以及他温热的目光和心的追随,也离不开秦连翘这个女子了。

秦连翘无疑是敏感而聪明的,有次李甘甫约秦连翘到酒吧。秦连翘主动谈起了唐根生:“他其实仍然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我一旦离开他,他就完了,而我的心,也会没有着落。”

“用不了几年,完全可以把父母和弟弟都接过来的。”李甘甫并没有迎合秦连翘与唐根生关系的话题,他在引导她的未来。可不是嘛,千千万万在发达地区打工的白领,最终都在异乡组建家庭,彻底摆脱过去,让日子和人生变得截然不同。

“我的想法你是知道的,想把秦岭镇的连翘种植产业做强做大。这话似乎有些虚妄,让你见笑了。”

李甘甫给秦连翘敬了酒:“连翘,我敬重你。‘敬重’这两个字,我还是第一次说给一个女人。”

秦连翘也回敬了,“我也敬重你,在外闯荡这么多年,你是我心中为数不多值得信任的实业家。”

李甘甫每次看到秦连翘办公桌上盛满连翘果的玻璃瓶,挫败感仿佛山呼海啸扑面而来,让他望而却步。

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喜欢上这个女子,李甘甫一时梳理不出,但第一次的见面,却永远记得。多年前的一天,当时他刚刚接管了父亲的公司,市场迅速拓展,每天忙得不可开交。那天他照例去一家养生保健馆做按摩保健,按摩师代号8号,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按摩的手法却娴熟老到,精准自如,对按摩用的各种中药配方了如指掌,使用得恰到好处。8号对中药的了解,连他这个医药产业的内行也自叹不如。一番按摩,很快缓解了他一天的疲惫。临走,他塞给了她两百元的小费,她却谢绝了:“只要先生满意,我就知足了,您挣钱一定不易,不能要您的小费。”

不记得去过多家的养生保健馆,接受过多次按摩,更不记得多少按摩师收了他的小费,可这8号按摩师却并不领情。

后来他去按摩,直接向吧台点了8号。

8号就是秦连翘。

“冒昧问一句,能告诉我你是哪里人吗?”

“甘肃天水。”

“好地方,听说那里的女孩子都是白娃娃,从你这里看出来了。”

秦连翘笑了:“先生知识面够广的,咱那里是三皇之首的羲皇故里,飞将军李广、《璇玑图》作者苏蕙、武则天身边的名臣上官婉儿,都是咱那里人。”

“哈哈哈哈。”李甘甫乐了,“万万没想到,你一个……你倒是有难得的人文情怀。”李甘甫中途改了的口,他差点说出了“你一个按摩女”。

天水那个地方李甘甫尽管没有去过,但对他而言并不陌生。那是父亲李卫东高中毕业后支边的地方,父亲把整整十年的青春和汗水洒在了那里。他们在天水偏远的农村随时安营扎寨,有的在林区砍树伐木,有的在破庙里当小学教员,有的开荒。在人定胜天理念的鼓舞下,他们玩命地挖铲抛填。很多人两三年才探亲一次。在他们的斧头、头和钢钎之下,很多山被斩草除根剃了光头。“我们那代人,空有报国之志,可那是干吗?是破坏生态,是造孽啊!”父亲也因此耽搁了婚期,有李甘甫时都三十五岁了。这些年,父亲全国各地都走遍了,唯独不敢去天水,面对那片土地,他心里发虚。

李甘甫未必能够理解那一代人,可眼前这个秦连翘,就像那边吹来的一股清风,让他隐隐觉得似曾相识。

秦连翘得意地昂起头:“没想到吧,你是不是以为咱搞按摩的,光知道关节和穴位?”

“不啊,你真是与众不同。”李世甫这才知道,秦连翘利用打工的间隙,早已完成了南京某大学农业与环境资源专业自学考试的全部科目,拿下了大专文凭。

“没有啥与众不同的,只是觉得您是文化人,我才提到了故乡的人文底蕴。”

“那,再冒昧问一句,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秦连翘。”

“连翘?是中药材里的那个连翘吗?”

“嗯。让你笑话了吧。我爸给我取的,弟弟叫当归。”

李甘甫本来想告诉秦连翘关于父亲和天水的过往,可他打住了。父亲用青春的激情和炽热的情怀给那片土地带来的,如果是可怕的伤害和疼痛,那就暂且不提了吧。

秦连翘不忘补充:“告诉你,我从没和客人透露过我的名字,更别提弟弟的了。”

“为啥?”

“你让咱放心。”

“谢谢你!我也放心你。”临走,李甘甫郑重其事地给了她名片。

他还郑重其事地向秦连翘发出了邀请:“如果不介意,请到我公司来上班,以后就用不着回甘肃了。”

可秦连翘却谢绝了:“谢谢您!我必须要回去。”

忘了是后来的哪一次,李甘甫的一句话还是吸引了她:“你不是对你故乡秦岭镇的连翘产业念念不忘吗?我这里作为知名医药企业,与全国很多的中药材市场有业务,说不定会让你大长见识呢。”

“谢谢你,我答应啦。”秦连翘眼睛一亮。

秦连翘乐了。李甘甫也憨憨地乐了,少有的那种憨。

秦连翘就这样到了健泰。她对中药材与生俱来的悟性爆发成强大的工作动力,而她的朴实坚韧和凡事能一竿子扎到底的姿态,是公司里那些空有博士、硕士头衔的白领们不具备的。三年后,秦连翘一跃到了管理层,年薪三十万元。记得有次某个身在管理岗的博士生表示不服。“一个半吊子的大专生,凭什么……”李甘甫平静地问他:“与秦连翘相比,你除了学历,其他优势是什么?”一句话,就让对方哑口无言。

秦连翘曾给他看过一部康熙年间编印的《秦岭镇志》,上面记载,那时的秦岭镇周边土地生长着野生连翘、半夏、当归、柴胡、车前子、枸杞、黄芪、党参、甘草、金银花等中药材上百种,几乎所有的山地都被绿色覆盖。当时的秦岭镇远比如今的规模要大,主街上店面鳞次栉比,商贾云集,来自天南海北的药材商把秦岭镇看作淘金的首选之地……

“你的老家,物华天宝啊!”李甘甫由衷感慨。《秦岭镇志》中对秦岭镇的记载,让他想起了父亲。

李甘甫不止一次在父亲那里提到秦连翘。

父亲说:“公司能接纳秦连翘这样的女性,说明你拥有了一种难得的人文情怀,我欣赏你这一点。我前半辈子一贫如洗,后半辈子又成了富翁。钱多了,内心反而空了。”

“您现在颐养天年,无忧无虑,为什么会空呢?”

“我也在寻找这个答案,或许这种空荡荡的滋味会一直带进棺材里。”父亲说,“当年我们离开天水的时候,有的人用手帕包了一撮黄土,有的人带了几根青草,有的人带了一块小石头……”

“那,您带了什么?”

“我只带了一张小纸条。我临走时,从工作组那里要来的。”

“有什么意义吗?”

“……不提了吧,我们这代人酿的苦酒,只能由我们这代人咽了。”

“那,您记得那个山村的名字吗?”

“不记得了,天水大着呢。当时开荒,我几乎跑遍了天水的十几个县,上百个村。每个村,最多也就待个四五天。”

5

秦岭镇虎皮沟的爆炸声,响彻云霄,连绵不断。

唐根生的公司搬到秦岭镇,无疑是秦岭镇的重大事件。挂牌那天,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堪比曹光明的婚礼。镇长武隆平亲自剪彩。本来也请了书记任开塬的,但任开塬表示他蹲点的几个村有几个事情需要解决,时间撞上了。他是否有意回避,也未可知。唐根生其实早就嗅出味道来了,任书记表面上对采石产业不反对,但骨子里并不赞成,只好任由武隆平在前台张罗。唐根生西装革履,红色的领带工整精致。刘雅雅秀发披肩,驼色的工作服大方庄重。分立两排的礼仪小姐个个身穿红色旗袍,艳若桃李,仪态万方,许多秦岭镇人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从城里来的妹子。

秦宗懿也去围观了,他纵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得现身。他隐隐觉得,唐根生像笼子里飞出的一只鸟儿,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越飞越远。

当天,唐根生来家里看望了他,一身酒气,脚步有些杂乱。唐根生和秦当归一起帮妻子翻了身,搽了药。临走,唐根生从衣兜里掏出了五百元钱。“伯父,最近忙得焦头烂额,这点小钱,填补伯母的药费。”

“钱就不要了,你也不容易,搁钱干啥嘛。留给你爸你妈,他老两口,也正是用钱的时候。”秦宗懿执意没收这笔钱。这种关系,一沾钱,就有点怪怪的。唐根生只好把钱收了回去,然后匆匆告别。

秦宗懿送唐根生出门,唐根生的车早已停在院门口。秦宗懿赶紧叮嘱:“就不要返回市里了,既然公司在镇里挂牌了,就住镇里吧。喝这么多酒,开车危险得很。”话说完了,他也发现了,有一位时髦女子坐在驾驶座。秦宗懿并不知道,她就是刘雅雅。

小车在马鞍山盘山公路上盘旋而下,被夜色笼罩的秦岭镇很快被甩到了身后,只剩天上的一轮圆月。唐根生不由吼起了秦腔《霸王别姬》中项羽的唱段:

今得了李左车楚国之幸,

此一番破汉军大功必成。

这一吼,半肚子烈酒直顶脑门儿,唐根生脱口而出:“连翘,你……你到底……啥时候回来,还让我等吗?”

小车停了下来,是刘雅雅刹了车。“你已经醉了。”

“醉了?醉了好。”

“你这样子,还去市里吗?”

“今天不去了,送我回……回秦岭镇,那……那是我的家乡。”

小车掉头,折返秦岭镇。坡下是秦宗懿的连翘园。月色下的连翘园,一片芳香。多长时间没有和秦当归一起打理连翘园了,醉意中的唐根生一时想不起来,但那扑面而来的芳香,让他百感交集,还有那么一点纠结和一点难以言说的愤懑。等秦连翘这么多年,到底为了个啥?他打开微信朋友圈,看到秦连翘又发了一条:西望故乡连翘园。

唐根生把手机扔到一旁,愤懑变成了一声怒吼:“做梦吧你。”

新公司,新面貌,新姿态。月光下,公司的落地窗像秦岭镇楼群中的一块玉,泛着奇异的光彩。月色从窗外洒进来,铺满了唐根生的办公室套间。刘雅雅唰地拉上窗帘,月光被赶了出去。她轻轻打开了床头的夜灯,光线立马暧昧起来。刘雅雅把唐根生扶到床上,用热毛巾给他擦脸。唐根生说:“你赶紧走吧,路上小心点。”

“你醉成这个样子,我走了,你咋办?”

唐根生紧紧地攥住了刘雅雅的手。“雅雅,有你,我搞企业,心里踏实多了。”

刘雅雅身上香气袭人。如今的唐根生也懂香水了,刘雅雅身上的这种香水,应是名牌莲娜丽姿,原产地法国。香水味混合着刘雅雅青春的体香味儿,让唐根生着迷。

他看到了刘雅雅高高隆起的前胸,完美的身材曲线让羊毛薄衫缓缓流淌着光泽。刘雅雅轻轻拉过他的手捂到了她的胸口。他一使劲儿,把刘雅雅拥到了床上。

多年来,和秦连翘每次拉手手,亲嘴嘴,这里摸一摸,那里捏一捏,秦连翘都是放开的,唯独最后一道防线不容突破。秦连翘曾叮嘱他:“既然在你眼里,妹妹我是秦岭镇的一枝花,那就等到咱俩走向婚礼的那天。我用我一个大姑娘的血,来报答你对我的好。”面对秦连翘的坚守,唐根生乖乖地认了,忍了。

唐根生曾问过秦连翘:“咱俩好了这么多年,彼此等了这么多年,不离不散,你说说,这算啥嘛?”

秦连翘狠狠拧了一下他的鼻子尖儿,乐了:“你说这叫啥?这才是正宗的爱情。”那天晚上,秦连翘在她的房间唱了杨钰莹的《等你一万年》:“等你一万年蜜蜜又甜甜,太阳哥哥月亮妹妹笑红了脸。陪你去摘星用心去探险,绕着银河一遍又一遍……”

“你在想啥?”刘雅雅的一句话,把唐根生拉回了现实。

唐根生笑了笑:“雅雅,你说说,这世间,有等一万年的爱情吗?有绕着银河一遍又一遍的爱情吗?”

“有。”

“在哪里?”

“在谎言里。”

醍醐灌顶,天眼洞开。唐根生痴痴地盯着刘雅雅的眼睛,轻轻点点头。

这是唐根生第一次慌乱而潦草地进入一个女性的身体。激情立即湮没了他的拘谨和矜持,他让自己信马由缰,刘雅雅轻轻的呻吟像悦耳的鸟叫,绵软而富有弹性的身子波浪起伏,山水连绵。那一刻,唐根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变成了骑手,他在毫不客气地驾驭着一个优秀美丽的女人,也在驾驭着古老的秦岭镇,应该说,也驾驭着遥远的秦连翘。

刘雅雅并没有处女之血。唐根生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惊讶。但刘雅雅却看出他的情绪来了。

“介意吗?”

“不……”

天亮了,日头出来了,唐根生完全清醒了,身边的刘雅雅轻轻打鼾。唐根生给秦连翘发了条微信:“连翘,我对不住你!”

那边问:“咋了?”

“没啥!”

秦连翘给他发来了图片:一个玻璃瓶,里面盛满连翘果。

6

正是人间四月天,满山满洼零零星星的野生连翘花在采石场的爆炸声中竞相开放,而秦宗懿的连翘园里的连翘,像是在举行连翘盛会,热烈奔放,花团锦簇,汇成了一大片黄灿灿的汪洋,马鞍山因之而生动了,有气息了,有表情了。这样的景致无疑是奇特的,很快吸引了不少城里来的观光客,有些人还在周围搭起了帐篷,于是,篝火有了,炊烟有了,歌舞有了……

秦当归把这一切用手机拍了下来,发给姐姐。秦连翘又把照片转给李甘甫。她情不自禁问:“假如,整个秦岭镇,全部变成连翘园呢?”

如果风调雨顺,赶到秋上,连翘就有好收成。但秦宗懿明显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迎面而来的老,渐渐把他五花大绑,腿脚不如以前灵便了,左胳膊不听使唤,右胳膊也像缠了杂草的连枷,费劲儿。最近几个月,连翘园全凭秦当归忙前忙后打理:拔草、施肥、疏花……最近大光棍儿终于搞了个对象。狼多肉少。前山的搞不上,搞了个后山的。

后山的这个女子叫赵芝珍,兄妹二人,哥哥在外打工,打来打去也成了光棍儿。赵芝珍本来在天水市一家牛肉面馆打工,十八岁的大姑娘早就看上了家住天水市郊区的一个打工仔,打工仔在牛肉面馆抻面,可偏巧赵芝珍父亲在采石厂打工时扭伤了腰。谁回来照顾?可不得她回来。她哀哀凄凄地对抻面的说:“我这一走,你还等我吗?”

“这如今,婚姻跟着市场走,你说说,这事儿,我能等吗?”

赵芝珍就哭了,就回了,从此和抻面的不再联系。

山里在外打工的女娃,多是这样回来的,这就给秦当归提供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火急火燎地就追上了。赵芝珍说:“我答应你,不是因为你家的楼房,也不是因为你老秦家的连翘园。是为你大姐连翘,她是我最佩服的。”

“不管为啥,你反正答应我了。”

“我没有完全答应。”

秦当归非常明白这句话,直截了当问:“彩礼,会有的。是五六万吗?”

“不!十万。”

“十……十万就十万。”

“不是我讹你,你晓得的,如今都是这个行情。我成了你家的人,可我爸妈,要养老。何况,我爸是病身子,你不是不晓得。”

儿子好歹有了女朋友,这让秦宗懿心花怒放。但秦当归不敢告诉父亲彩礼的事儿,可这一层窗户纸迟早要捅破的。他终于憋不住了,就给父亲绕弯子:“爸,您找我妈那阵儿,容易吗?”

“容易得很,那阵儿日子过得寒酸,男追女,女蹭男,加上媒婆子中间忽悠,一来二去就成了。”

“我妈嫁过来,您都花了些啥?”

“哈哈哈哈。”秦宗懿大笑起来,“也就几个油饼,几毛钱的事儿。”

“哦哦,如今和过去不一样了。”

“这个我亮清,也不能怪人人都钻钱眼儿,世事变了。”说到这里,秦宗懿明白了,“你小子在绕我啊!赵芝珍那头至少得十万吧,咱掏,拼了命也该掏。咱不怪女娃狮子大张口,只怪家家户户老不死的太多了。”

气,是给秦当归打足了。“爸,就是压力太大了。我妈的病,一年就花去好几万。”

“没啥。只要咱把连翘园搞好,只要你娃争气,何况,还有你姐姐呢。”

爆炸声接连不断,这让秦宗懿烦躁不安。报纸上宣传严厉打击乱采滥挖,保护生态,可到了秦岭镇,咋就行不通了?眼看着一条虎皮沟成了破羊皮。五色石那不是天上的雨,年年下,年年有,五色石迟早有没的一天。将来会不会动家家户户的承包地呢?比如唐根生,动了动自家的承包地,就赚得碗满了盆满了缸满了。唐根生是自己的半拉子女婿,可正因为是个半拉子,他反而不好揪扯他的后腿。唐根生也要挣钱养家糊口,你挡得了唐根生的道儿,可你挡得了采石场的车轮滚滚吗?

有消息传来,前几天,毗邻的石家河村、龙集寨村十几户人家荒废的承包地被采石商以黑夜做掩护给探摸了遍。五色石没找到,承包地却被翻了个稀巴烂,连惨白的盐碱都翻出来了,再要种庄稼,等于旱地里撒鱼秧子。

他找过任开塬,任开塬也热情接待过他几次,但采石场仍然是采石场。秦宗懿急了。“你不光是秦岭镇的领导,你可是任山长的后人啊!”后来再找,反而不好找了。秘书总是说:“任书记下村了。”

其实任开塬下村不假,躲秦宗懿也是真的。他当然理解秦宗懿的心情,但触碰采石这样敏感的产业,对秦宗懿自己不利,容易引火烧身。他骨子里对秦宗懿是高看一眼的。风雨飘摇的老秦家居然能把当年任山长留在秦岭镇的唯一真迹保存至今,作为老任家的后人,他备感汗颜。记忆中“破四旧”那阵,他曾目睹过父亲焚烧任山长书画著作的场景。况且秦宗懿还是大名鼎鼎的秦连翘的父亲。当年区上提出加快乡村公路升级换代那阵,镇上在合理利用市、区、镇三级财政下拨资金的同时,号召外出务工人员捐款,秦连翘一次就捐了十万元,是所有捐款者中数目最大的。秦岭镇启动农村饮水安全工程时,为了确保家家户户通自来水,秦连翘捐款八万元。前年镇上建设便民文化广场,秦连翘又捐了两万元。一个未婚女子,挣的钱既要盖房子,又要填补母亲的药窟窿,在这种情况下能不断捐款,够难得了,这点,也符合老秦家的脾性。

任开塬对秦连翘是刮目相看的,秦连翘在南方闯荡多年,还上了个大专,思路的确是超前的。多年前,已经在公司荣升市场调研开发部业务经理的秦连翘返乡,滔滔不绝地谈到打造秦岭镇田园综合体的大致设想:“秦岭镇作为秦文化的重要发祥地,又是名震海外的秦公簋出土的地方,到处都有秦早期文化的遗存,有得天独厚的旅游业优势,如果再把传统的连翘业优势发展起来,用四五年的时间,就能像南方的有些乡镇一样,通过市场运作模式,把秦岭镇打造成真正的田园综合体,实现文化、旅游、产业一体化……”

田园综合体这个概念,任开塬只在报纸上看过,多是全国农业发达地区的经验或报道,是否适用于秦岭镇,镇里还真没思考过,市、区两级政府尚没有这方面的规划和试点。但秦连翘的这个设想无疑是有启发性的,他专门组织班子进行了专题研究,大家情绪高昂,各抒己见,最终达成共识,一致认为:如果有客商投资,秦岭镇完全可以大胆一试。任开塬当场给秦连翘打了电话:“你对秦岭镇了如指掌,希望借助南方的经验,发挥你这个市场调研开发部经理的智慧,协助镇政府拿出一个初步的报告,我们进一步深入讨论。”

秦连翘的报告拿出来了,给区里也报送了,可偏偏虎皮沟突然遍地开花冒出了五色石。早些年,秦岭镇的财政收入一直全区垫底,自从冒出了几十个采石厂,财政收入一跃成为全区乡镇经济的排头兵,镇干部的奖金呼啦啦涨上去了,人人都是一副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样子。镇政府绝大多数领导的思维几乎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班子会上,武隆平一反常态,慷慨陈词:“在发展连翘种植和开发五色石之间,情况明摆着,发展连翘种植,听着让人精神振奋,可它至少目前还是一个梦想,即便美梦成真,也需要周期,可五色石不同,它是咱秦岭镇从天而降的历史机遇,是真金白银,是金山银山,看得见,摸得着。咱是继续做梦呢?还是立足现实。”

“哗哗哗……”武隆平的讲话,立即迎来一片掌声。

面对这种几乎一边倒的形势,任开塬只好鼓了掌,他实在没有更好的理由反驳武隆平,但他始终坚信秦连翘的设想是有可行性的。“大家的想法,我非常理解,但我们必须要清楚一点,如果咱秦岭镇把目光只盯准五色石产业,必然是寅吃卯粮,最终坐吃山空。也就是说,秦连翘的设想,显然更符合秦岭镇的长远利益。”

武隆平也给了他台阶:“书记的话,是有道理的。发展田园综合体,假如真的有投资商,效益能高过五色石产业,前景还是很乐观的。”这是一句非常聪明的话,既保全了任开塬的脸面,同时又彰显了开发五色石的决心和信心。

回到办公室,任开塬哗地铺开宣纸,挥毫狂草,写下先祖任其昌的《自挽诗》中的两句:“可怜耿耿胸中血,埋血青山作五兵。”写完了,情绪难抑。他把毛笔啪地砸到宣纸上,墨迹四散。他把宣纸揉做一团,扔进了垃圾篓。

任开塬给秦连翘打了电话,把会议情况反馈给她。秦连翘那边说:“书记,希望您能支持我。在南方,我一刻也没放过物色合适的投资商,一旦有了投资商,我就一个回马枪杀回来。”秦连翘不忘补充,“前提必须是关闭所有的采石厂,那是打造田园综合体最大的拦路虎。”

任开塬不由有些怆然。“连翘,不是咱支持你,实际上是你在支持咱。秦岭镇的人如果都像你这么有远见,事情就好办了。”

任开塬曾多次在市区招商大会、农业项目论证会上奔走,企业家的答复几乎是众口一词:“咱要真投钱,不如投给你们的采石厂呢。”

秦宗懿找不到任开塬,就把武隆平堵到了办公室。武隆平苦笑一声:“老秦,我非常明白您的意思,但是,上边给镇里层层压经济指标,我也很难办。这件事,您女儿秦连翘,找过我和任书记多次了。”

武隆平语气是温婉的,也是迂回的,他让秦宗懿看了一份文件,是区委关于进一步加强稳定工作的意见。“现在还存在一个稳定问题,这个问题是最敏感的、致命的,也是上上下下最头疼的,关闭所有采石厂,必然捅了马蜂窝,失业的员工一旦闹事,就等于后院起火,烧焦的不光是秦岭镇,必然让市里、区里难堪啊!何况,采石场的从业人员中,有一些还是从外地闻讯而来的秦岭镇人。老秦你换位想一想,谁敢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秦宗懿长叹一声:“我秦宗懿,回天乏术,愧对祖宗啊!”

秘书突然闯进来,跟武隆平悄悄耳语。“镇长,不好,听说采石场又死人了。”

武隆平把秘书拽进套间,压低声音问:“是企业上报的,还是你打听到的。”

“企业没报,是打听到的。”

“知道了,企业如果上报,再给我汇报。”

采石场死人的事儿,至今算第三起了吧。安全教育现场会开了多次,人照样死。企业为了争地盘,赶进度,到处打眼、爆破,防护措施根本跟不上。第一次死人发生在四年前,死者家属到镇里闹了一次,说是如果不给抚恤金,就把尸体抬进城,去区政府、市政府讨说法。稳定压倒一切。镇里规规矩矩掏了两万元的抚恤金,把那家企业给关了。第二次死人,企业反而不上报了,私下给了死者家属三万,比政府多了一万。于是,家属不再折腾,企业继续施工……

曹光明突然来了电话:“武镇长,采石场死人的事,你知道了吧。”

武隆平纳闷儿。曹光明远在城里,嗅觉简直比狗还灵敏。赶紧搭腔:“刚刚听说。”

“要稳住啊!”

“曹局长放心,我明白的。”

按规定,死了人要给区政府和劳动安全部门上报的。武隆平明白曹光明话里有话,他给镇上明里暗里的点拨不是一次两次了。书记任开塬也曾纠结,他一开始是坚持上报的,后来也妥协了。曹光明当然是为了秦岭镇好,更何况,如今环保部门越来越牛,镇上的很多发展都离不开曹光明的支持,他身上,还有个副市长驸马的身份。

秦宗懿离开乡政府,心里像塞了一团泥巴,又稠又黏,噎得他有点喘气不匀。本来要回家的,却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连翘园。这一来不要紧,要紧的是地埂上的一块木牌子闯入了他的视野。木牌像个靶子似的插在那里,上书红漆大字:你要再给咱采石场添堵,咱就把你的连翘园灭了。落款:采石场全体。

秦宗懿一声不吭,怔怔地呆了一会儿,这才试图把木牌拔掉。木牌插得很深,他用右手拽了几下,居然没拔出来。他蹲了下来,默默吸了一支闷烟,突然起身,朝木牌使劲踹了几脚。木牌松动了许多,这才拔了出来。他拖着往家走,“哐哐当当”的,像拖着一块刚刚杀过猪的案板。路遇行人,扫见那刺目的红字,一眼惊愕。“这是给你下马威哩,你还不扔到沟里去。”

“不扔,偏不扔,我得保存着。”

还没到院门口,老远看到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吸烟,原来是张锁田等他哩。

张锁田道:“老弟,你晓得,咱都是守信用的人。年底,咱的土地流转合同就到期了。”

“好说好说,咱续签。流转费给你一分不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不想再……”

“老哥你这啥意思?”

“不想签了,提前给你说一声。”

“哦……老哥,我打死也不会想到,提出这事儿的,偏偏是你。”秦宗懿的目光紧紧盯着张锁田。

张锁田低下了头,嗫嚅着:“你不用想太多,咱,都朝前看吧。”

“这话,还是当年我教你的吧?”

7

如果不扩大生产,秦唐采石厂就必然断了后路。流转张锁田的承包地是刘雅雅的主意。在刘雅雅看来,唐根生的承包地和张锁田的承包地首尾相连,两家的承包地同属一面慢坡,掘地三尺,十有八九会有五色石露面。唐根生心存顾虑:“流转张锁田的承包地,等于挖老秦家的墙角,我没有这个胆啊!”

“那是你心里仍然念念不忘秦连翘吧。”

一句话直捣唐根生命门。秦宗懿和张锁田的承包地流转合同年底到期,必然是要续签的。他如果中间插一杠子,是趁火打劫抢秦宗懿的饭碗,打秦连翘的脸了。“你知道的,我和秦连翘,来往的微信交流,已经很少了。”他让刘雅雅看了他的微信。这是几个月前他和秦连翘的对话。秦连翘说:“根生哥,你晓得,我在等你。”唐根生:“你等我,我等谁呢?”

“这是你的隐私,也让我看啊。”

唐根生轻轻吻了刘雅雅。“还有个顾虑,我挖老秦家的墙角,怕遭人骂。”

“目前竞争如此激烈,你不争,你保证别人不争吗?”

唐根生大口大口地吸烟,一语不发。

“我马上去张锁田家。”唐根生狠狠地掐灭了烟头,“我想好了,我就要打秦连翘的脸。这么多年了,她这张脸,该我唐根生打。”

张锁田流转给秦宗懿的土地按约定是每亩五十元,唐根生给出的价位是每亩五十五元,每亩多出五元。但唐根生和张锁田的谈判并不顺利。

在张锁田看来,当年几个子女外出打工后,土地荒芜了好些年,祖祖辈辈像命根子一样的承包地,很快像是疏于走动的穷亲戚,感情上,说它远吧,可它就在眼皮子底下,说它近吧,可实在是越来越陌生了。是秦宗懿在镇上率先提出流转土地的办法,让他每年多获利将近一千元,平均每月近百元,钱虽然不多,却让土地变废为宝,拿到这笔钱,自己觉得比城里人拿的低保强多了。这笔钱可不是偷来的抢来的,是从自家的土地上冒出来的。这笔钱让他感到有面子,长精神,自己和土地的关系,一下子又亲上了。

“把土地流转给你容易,可跟老秦家张口不容易啊。”张锁田的确有顾虑。如果流转给唐根生,简直就是在秦宗懿身上开了一个血口子。

“难道合同没有到期?”唐根生欲擒故纵。

“合同倒是年底就到期了,可老秦家肯定要续签的。”

“这是市场经济时代,你的土地你做主,续签不续签,是你的自由,可不能让人家牵着鼻子走啊!”

张锁田的一张老脸慢慢笼上了疑惑。“你可是老秦家的半个儿子哩,我倒是听出你背后的道道儿了,你和秦连翘是不是不好了。”

“好着哩。不过那是另一码事儿,我想这样行不?除了流转费,您的承包地里开采出五色石后,我还可以给你分红,分红的钱远远要高于流转费。还有,您家虎娃、狗娃不是远在青岛港口当搬运工吗?一个电话叫回来,我安排在厂子里,既可以挣钱,还可以照顾好你们老两口。”

“好是好,可我和老秦家的事……唉!我真是说不出口哇。”

唐根生曾经听说,当年开荒队专政秦宗懿的时候,张锁田是村里最凶的打手之一。秦岭镇大凡邻里不睦,除了惹鸡逗狗般的小吵小闹,多半是那个年代结下的仇怨。但秦宗懿不一样,他和张锁田之间像啥事都没有发生过。有也好无也罢,都不重要了。

“那好吧。”唐根生激将了一把,“我去流转其他人的承包地。”

张锁田终于追了出来。“这样吧,我先去老秦家试探一下。”

那天晚上,张锁田终于鼓足勇气,走进了老秦家。

秦宗懿万万没有预料到是他的半个儿子唐根生背地里插了他一刀。隐隐地猜测如今证实了,唐根生和女儿秦连翘的关系,一定撞上铁门槛了,拐大弯子了。

儿子秦当归急得如猫抓心,他几乎是求张锁田了:“老伯,我家连翘园靠的就是连片种植,如果流转出去,基本上就是毁了。您肯定晓得,我就靠我家的连翘园,拴赵芝珍呢。”

张锁田也叹口气。“侄子啊!你说到赵芝珍,那真是捅我的心窝子了。你也肯定晓得,我在外打工的两个儿子,虎娃和狗娃,一个四十二,一个三十六,哪个不比你大?可连女娃的手都没有沾过,哪个不是光光的一根棍儿哩。”

翻山越岭,长途劳顿。秦连翘正陪同李甘甫在河北、内蒙古、山西一带考察中药材原料和成品药销售市场。时间就是效益,李甘甫和秦连翘坐在小车后边,也不忘展开讨论。可秦连翘的脑子里却翻江倒海。这样的考察几乎年年都要进行两三次,每次考察都让她深深震撼。各地中药材的种植产业与绿化山川、打造田园综合体结合起来,年年都在扩大规模,年年都在上台阶,就像滚雪球似的。论环境优势,这些地方并不比秦岭镇强到哪里去,可人家却干得风生水起。相比之下,父亲的连翘园连山西、河北一带乡村连翘种植面积的九牛一毛都算不上。这些年为了招商引资,她没少争取投资,可谈判总是举步维艰。对投资商而言,关键的环节上总有几个拦路虎。一者,投资秦岭镇,无疑是舍近求远,成本过于昂贵;二者,即便把采石场关闭,大规模发展连翘种植也得从头开始,谁也等不起漫长的成熟期。

李甘甫也不是不清楚这一点,他有一万个理由帮秦连翘一把。可面对这些拦路虎,他照样举足不前。自己和秦连翘在业务上,可以说是无所不谈,唯独面对这个话题,两人都如履薄冰。

最近,公司谋划在河北建设分厂。前不久在公司召开的中层以上管理人员论证会上,有个中层经理跟秦连翘开玩笑:“秦经理,这个厂子如果改建在你们天水,然后依托你梦想中的那个秦岭镇田园综合体发展药材加工和销售,你的梦想就变成现实啦!”当时的秦连翘也开了个玩笑:“谢谢你!那请你先帮咱把采石场给关闭了吧。”李甘甫明白,那位中层经理说者无心,但无疑给秦连翘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即便把所有的采石场都关闭了,即便舍近求远,即便增加投资成本,即便排除了所有的拦路虎,他能赴汤蹈火帮秦连翘一把吗?这样的自问,李甘甫无法回答。

秦宗懿给女儿的微信还是来了,他是这样表述的:“连翘,我琢磨了好久了,秦岭镇这边,你不用操心了。你的心思,爸爸心里亮清,你把自己发展好,就算对得起秦岭镇了,再也不要回来了。

“哦,难道,是咱的连翘园有事儿了?”

女儿就是女儿,啥也瞒不住的。她一竿子就把疑问挑到日头下了。秦宗懿索性把张锁田要把承包地流转给唐根生的事儿告诉了秦连翘。

秦连翘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父亲,她首先需要安慰的,其实是自己。她一次又一次拿起手机,盯着唐根生的名字发呆。她想质问,想责备,甚至想骂他,可她还是一次次把手机轻轻放下了。

响起了微信提示音,一看,正好是唐根生。“连翘,我找了个女友,她叫刘雅雅。你,珍重!”

秦连翘匆匆瞥了一眼微信,赶紧把目光移向车窗外。窗外风和日丽,却被她看成了雾海雨国。

“给。”李甘甫递过来了纸巾,“我知道,你流泪了,心里有什么憋屈的事儿,告诉我,说不定,能分担一些呢。”

回到公司,秦连翘呆呆地盯着案头的玻璃瓶,一动也不动。她终于起身,捧起玻璃瓶走向垃圾篓。突然又转身,轻轻把玻璃瓶安放在远处。她发疯似的拉开抽屉,拽出一个礼品盒。是唐根生送给他的五色石。

她轻轻地闭了眼,一狠心,把五色石扔进了垃圾篓里。

8

秦岭镇领导班子会上,任开塬和武隆平争得面红耳赤。几个副书记、副镇长也是各执一词,难成共识。

议题只有一个,讨论秦岭镇打造田园综合体可行性方案。

秦州区政府终于决定在全区二十多个基层乡镇进行筛选,最终确定一个乡镇作为打造田园综合体试点。具体思路是,先由有条件的乡镇给区发改委上报方案,然后由发改委牵头,组织有关部门集中研究。试点一旦确定,区政府将采取市场运作方式进行招商引资,区级财政、乡级财政适当做好配套补贴,银行贷款跟进。也就是说,招商引资的比例既是前提,也是引擎。

任开塬要争这个试点,但武隆平认为条件不具备,反对。

条件还是那个条件,症结还是那个症结。

任开塬叹口气:“就人文环境而言,秦岭镇不缺历史和文化,就自然环境而言,缺的是植被优势,这一点,咱比毗邻的关子镇、平南镇、太京镇、牡丹镇、往川镇、皂郊镇、中梁镇差远了。可一旦连翘产业真的发展起来,秦宗懿多年来打造连翘园,尽管规模很小,但窥斑而知全豹,给我们启发很大……”

任开塬还没有讲完,武隆平的手机响了。武隆平接听了一会儿,直接把手机给了任开塬。“书记,是环保局曹局长打来的。”武隆平紧紧捂住手机的话筒,揶揄,“曹光明,刚提成了一把手。”

曹光明那头先是客气一番,这才说:“任书记好!刚才得到信息,才知镇上在开会呢。我想说说咱私下里的话,我也是咱秦岭镇人,秦岭镇的领导们对秦岭镇未来发展的担心和期盼,我深受感动。田园综合体的事,是深是浅,咱都摸不准啊!我这个小兄弟,也是为您和秦岭镇着想呢。”

任开塬苦笑一声,说:“非常感谢曹局长的提醒,我们只是在贯彻区上的精神,是否形成方案,尚在论证阶段。”

中途冒出个曹光明,这使任开塬多少有点堵心。曹光明以这种口气打来电话,看似关照,实则施压,这是一把手才有的底气。

毋庸讳言,曹光明是他看着大踏步成长起来的。作为秦岭镇走出去的环保局局长,他的胳膊向里弯,他完全可以理解,可他总觉得,他胳膊向里弯的尺度实在太大,手伸得实在太长。秦岭镇仿佛牵扯着曹光明的每一根神经,稍有风吹草动,他都明察秋毫。在对待采石场乱采滥挖和死人的事情上,曹光明的一些态度和做法总是忽明忽暗,搞得他进退两难,最终不得不后退两步。这是他曹光明的聪明之处,也是不聪明之处,根本上讲是一种让人恶心的小聪明。从半脱产水保员到环保局的一把手,期间施展了多少小聪明,也许只有他曹光明心知肚明。任开塬有时就想,当年他曹光明的那次头破血流,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即将解聘时来了,而且肇事者始终没有查到。难道,肇事者是他本人?也就是说,是他自己把自己打得头破血流,上演了一出苦肉计?也许,是自己想多了吧。

一股气,突然从胸腔直往上冒,在秦岭镇辛辛苦苦工作一辈子,这把年纪了,反而唯唯诺诺,前怕狼后怕虎,成孙子了。我任开塬到底是谁的孙子呢?

任开塬的手机响了,是耄耋之年的老父亲从任家大庄打来的:“开塬,你听说了没有?昨夜里,采石场有人把咱村几家人的十几亩荒地给翻了,再这样下去,任家祖坟还能保得住吗?咱老任家,还能剩下个啥?”

任开塬立即叫上司机,驱车直奔老家。小车刚刚拐上任家大庄村头的山峁,眼前的一切已经紧紧拉直了他的目光。阳坡那边,原本长满杂草和野生连翘的一大片荒地,被挖掘机挖得坑坑洼洼,满目疮痍。而不远处,就是任家祖坟,老任家的几代人,就长眠在那里。

关家店村有一家人的祖坟就被采石厂的人偷偷翻过,果然发现了五色石,于是和那家人进行了谈判。那家人提出的条件是每座坟茔八千元,这还不含迁坟资金,采石厂的人一口答应。任开塬非常明白这种交易。早些年拓宽马路时,面对涉及占用土地、拆迁坟茔的补偿费,工作组往往举步维艰,根子就在补偿费上。可如今面对采矿的巨额补偿,一切问题反而举重若轻了。前几年公路升级改造时,如果依据测量数据,任家的祖坟是要迁走的,区上考虑到任家祖坟与天水近代历史、文化的联系,就作为历史遗存保留了下来,没想到又被采石厂盯上了。

任开源醒悟过来了,采石商这是朝他施压、叫板。

你既然敢叫板,我就敢拍板。任开塬果然在班子会上拍了板:“试点方案还是上报吧,区上批不批另当别论,咱秦岭镇,至少得有争一争的态度。这个态度,也是给人家秦连翘的。区上搞试点,也与秦连翘当初的报告分不开。”

方案还是上报了。任开塬在方案中明确了一条,五色石资源绝不能一窝蜂乱采滥挖。在秦岭镇田园综合体大有可为的前提下,五色石资源就更应该加以保护,成为田园综合体中旅游观光的一个重要元素。

其实,曹光明给任开塬打来电话之后,马上就给唐根生打电话了。“省市下来了文件,近期要对各种乱采滥挖现象进行治理整顿,你那里一定要留个心眼儿。”

唐根生问:“这么多采石厂,不可能全部关停吧。”

“关停的可能性估计不大,不过凭你对秦连翘的了解,你觉得,她有引来投资商的可能吗?”

“可能性不大,听说,她都要回来了。”

“唉!她这么灰溜溜地回来,我真是可怜她啊。”

不久,市环保部门来区里检查矿区乱采滥挖现象,车队到了马鞍山脚下,武隆平等班子成员早早就在山下迎接。平时迎接检查,秦岭镇是第一站,而这次选择在马鞍山下,是因为前些天雷雨不断,马鞍山的盘山公路在秦岭镇附近塌方多处,无法直接进入采石场现场,目前正在组织民工抢修,预计三天后才能通车。为了让领导能考察到虎皮沟采石场的情况,特请各级领导绕道驴脊梁,然后从驴脊梁顶俯瞰虎皮沟。

车队只好翻山越岭绕道抵达驴脊梁,透过沟底升腾而起的薄雾远远俯瞰下去,山下的虎皮沟一片安静。开采出来的石料码放得整整齐齐,各种废沙堆积有序,被开采过的地方栽上了各种树苗……“不错不错!”市环保部门领导赞不绝口。

曹光明搭腔汇报:“虎皮沟的开发,始终把生态放第一位的。”

其实各级领导看到的只是虎皮沟的一角。而这一角,是专门用于给各级领导观摩的。导演毫无疑问是曹光明,而武隆平等人,只不过充当了演员。陪同人员中并没有任开塬,检查团到来的前两天,他从老家任家大庄给武隆平打来电话:“唉!突然就感冒了。接待检查团的事儿,有劳老弟了。”

武隆平知道任开塬在装洋蒜,但他还是客气地表示了关切:“您多喝水,多保重,忙过这阵,我一定去看您。”

马鞍山的盘山公路是塌方了吗?的确是塌方了,只是没修,不是不修,是等着阻拦考察团,逼其绕道。都是老招法儿了。

任开塬给秦连翘打了电话:“连翘,打造田园综合体的方案报上去了。”

“谢谢任书记!真是难为您了。”

“秦岭镇如果连一个方案都没底气报,真是对不住你啊!方案是否批准,我心里也没底。你如果真能引来投资商,也许这步棋就好走了。”

9

多像一双双眼睛啊!一眨一眨的,其中还有唐根生的眼睛吗?玻璃瓶还是玻璃瓶,连翘果还是连翘果,可秦连翘的神情有些恍惚,这不是属于她的状态,可这样的状态,难以遏制地来了。

“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你都要挺住。”是李甘甫,“这个世上,有我呢。”

李甘甫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东西。“这么漂亮的石头,你怎么会扔了呢?这是你提到的秦岭镇的五色石吧?”

“啊?你什么时候把它捡去了?”秦连翘苦笑一声,“我,已经不需要它了。”

“那就送给我吧。”

“你不该保留它。”

“不,凡是你这里的东西,我都不愿放弃。”

“甘甫哥,我,该回家了。”平时,她都叫李甘甫董事长的,在决意回家的时刻,她想叫他一声哥。

“好妹妹!你要回,我也留不住。这个中秋节,到我家过吧。”李甘甫郑重地补充了一句:“这也是我父亲的意思。”

秦连翘浅浅地笑了,继而轻轻摇摇头。出门多少年了,她没有在别人的家过过中秋。纵然月是故乡明,纵然每逢佳节倍思亲,游子毕竟是游子,这样的节日注定属于伤感的月亮。可这次李甘甫的邀请,反而让秦连翘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怆。这样的中秋,也许是另一种漂泊的开始。

别墅位于城市中心古老的秦淮河中游。月儿高悬,风从窗外的树梢轻轻拂过。灯光下,父亲李卫东花白的鬓发纹丝不乱,额头的皱纹镂刻着岁月的沧桑和印记。糖茶,晚饭,红酒。秦连翘在老前辈面前显得有些拘谨,但依旧得体,礼貌。李卫东给秦连翘斟满了红酒:“见到你,我仿佛又回到了天水。”

秦连翘赶紧起身:“伯父,您过奖了,我只是从天水大山里走出来的一个普通女子。”

“甘甫一定告诉过你我在天水的经历吧?”

“嗯,提过,但他好像知道的也不是很多。在晚辈看来,你们那代人也真是不易的。从大城市到大西北,远离故乡和父母,和我们农村的前辈们同吃同住同劳动,付出了太多。”

这样的话题似乎遥远,似乎又很近。但这样的话从秦连翘嘴里说出来,李卫东反而不好应对。秦连翘送给李卫东一个礼物,是秦公簋的复制工艺品。“好好好。”李卫东突然自嘲地放声大笑,“这是好东西,我当年去北京时,在博物馆见到过原件,当时就震撼了。你们这代人一定不会想到,我当时在天水一带待了整整十年,居然一次都没去过天水的中国‘四大石窟’之一麦积山,更不知道天水是陕西秦文化的源头,那些历史遗存都在眼皮底下,可偏偏置若罔闻,就像我们与历史文化无关一样。你看看我们那代人……”

“要说缺,其实我们这代人缺得更多。我们连自己的家乡都守不住,地荒了,人没了,我真不敢想象,当我们的长辈们离开人间后,我们这代人,还有没有故乡。”

“我们当年是高喊着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口号去的,可我们终究回到了城市。我们中间很多人认为农村是第二故乡,可我从不敢这样认为……”

“秦公簋的原件,是从我的老家秦岭镇出土的。”

“这个我听说了,我最近也一直在追忆,当年去过的上百个乡镇中,是否有秦岭镇呢?唉,当年如果有写日记的习惯就好了,去过的每一个村,都能写成一本书。”

话题又开始凝重了。李甘甫举起酒杯:“干。”

哐啷一声,三个杯子碰在一起。月儿高高,夜色苍茫。而时光,仿佛在岁月里,也在当下。

秦连翘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一看来电显示,是父亲。秦宗懿说:“我这个当爸的也想通了,是我拖累了你。你再听爸爸一句,你在公司好好干,千万别回来了。”

“要回,要回,我坚决要回。”秦连翘的回应像连珠炮,声音很大,这是山野里才有的声音。秦连翘全然忘了这是什么场合。这是南京,这是李甘甫家。“你转告张锁田伯伯,秦岭镇打造田园综合体的方案已经报上去了,如果批不了,咱自己干,我没有能力打造秦岭镇田园综合体,但我有能力打造好咱家的连翘园。唐根生给他的土地流转费不是每亩五十五元吗,咱给他每亩六十元七十元,一切,等我回来。”

然后是沉默,三个人一时无语。

“孩子,我和甘甫当然不希望你回去,如果非要回去,一定不要忘了,南京这边,有我,有甘甫,我们都是你的亲人。”李卫东打开箱子,取出了一本旧书,轻轻打开,里面有一张泛黄的小纸条,上面写着:你们,千万别再来了。

“可我,这辈子恐怕不敢踏上天水那片土地了。”李卫东道。

“这笔迹,咋这么熟悉呢。”秦连翘轻轻接过纸条,像是喃喃自语,“早先,村里曾有一段传说,是关于我爸爸给开荒模范写纸条的事儿,可爸爸否认了。”

吧嗒一声,李卫东手里的书,掉到了地上。

10

定了,考察秦岭镇。李甘甫由秦连翘和技术人员陪同,初定周末,直飞天水。第一个电话,秦连翘当然打给了父亲。当然,纸条的事儿是打死不能提的。

第二个电话理所当然打给了任开塬。任开塬激动得声音在打战:“连翘,你终于把财神爷请来了。”他所有的激动最后憋成了一句话,“你放心!我会拼一把。”

天上掉馅饼的大喜事,不是接一把却要拼一把。秦连翘非常明白任开塬的顾虑和面临的障碍。任开塬表示,他立即给区政府汇报,同时马上和镇班子成员研究配合考察事宜。为了避免在采石场那边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将跟区政府建议,本次考察由有关部门和镇里少数领导干部配合并陪同,尽量做到轻车简从,不事声张。

“你和李董事长沟通一下,希望他能理解秦岭镇面临的实际情况。”叮咛完了,任开塬的脸也红了,各地招商引资,无不大张旗鼓,鼎力宣传,那阵势比迎娶新娘还体面,可到了秦岭镇却像做贼似的,这让他窘得要命。为了给秦连翘一颗定心丸,他当即吟诵了任山长的诗句:“富实由来此地传,归我黄图三百年。”

“谢谢书记!我懂。老任家的先人,在看着咱哩。”

“看着咱的,还有你们老秦家的先人。”

班子会上,任开塬严肃强调:“这次考察,事关全局,谁也不能给采石场那边吹风。”回到办公室,任开塬久久注视着中堂上任其昌的《自挽诗》,拎起一个鸡毛掸子,轻轻掸掉上边的灰尘。

考察如此如履薄冰,让李甘甫心里更没了底儿。但决心是下了的,只要秦岭镇的采石企业全部关闭,无论成本有多大,都要鼎力投资,把计划中河北分厂改建到天水来。下这样的决心注定要付出代价的。在河北建分厂的预算早就出来了,大约两亿元多一些,而在天水经济开发区建厂,至少需要三个亿,加上配套打造田园综合体,总投资至少在五个亿以上。父亲跟李甘甫说:“假如在秦岭镇打造田园综合体的愿望真的实现了,也许,我这一生打拼的意义,就有了着落。”

为了迎接李甘甫的到来,秦宗懿亲自下厨,备好了天水名吃:呱呱、酿皮、猪油盒、带把肘子、冰糖蒸菜、猴戴帽……酒是陇南春,烟是麦积山。

酒过三巡,秦宗懿时不时多瞄李甘甫一眼。好几次接过李甘甫敬上来的酒,他竟有点回不过神来。秦连翘提醒他:“爸,该你喝啦。”

晚上,李甘甫由镇政府安排在机关招待所下榻,秦连翘照样住在家里。秦宗懿突然说:“这个李董事长,我咋看着这么眼熟哩,好像在啥地方见过似的。”

“这有啥奇怪的,天底下长相相似的人,多了去了。”秦连翘意识到,父亲一定是从李甘甫身上,看到了李卫东当年的影子。

考察开始了。几天来,三辆小车在苍茫的群山中穿沟绕梁,像三只不起眼的甲壳虫。镇政府的小车理所当然打头阵,任开塬和武隆平坐在后边,两人目不转睛地眺望窗外的荒山秃岭。

武隆平感慨:“任书记,我万万没有想到,秦连翘会引来投资商。”

任开塬道:“因为她是秦连翘。”

“我想不通的是,这个李董事长,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因为他是李甘甫。”

“哈哈哈哈。”武隆平乐了,“书记,你这等于没说。”

任开塬也乐了:“我这等于说了。”

秦连翘坐在环保局的小车里,是曹光明主动邀请的。曹光明和秦连翘握了手,说:“连翘,你这次考察完,返回南京的时候,我和莹莹送你吧。”

秦连翘笑了:“光明哥,我这次来,说啥也不走啦!上次在你的婚礼上见到你和嫂子,这一晃,有些时日没见了。田园综合体建设,环保部门是关键,还得仰仗哥哥支持呢。”

“那是那是,咱都是秦岭镇的儿女嘛。”

所有的话,都不咸不淡,像戏中的串词儿。还能再说些什么吗?好像已经无话可说了。但气氛还得维持,曹光明不停地指着窗外:“你看看,那是麻山头村、任家台子、竹林村、梁家门,记得吧?你再看看,那是石家河、蒿坪子、胡家山、龙集寨,你再往远处瞧瞧,那里是梨树坡、任家大庄……”

仿佛是给一个初来乍到的陌上人介绍桃花源,秦连翘只好装出惊奇的样子:“哦,是啊!哦,还真是哩,对对对。”小车盘上一个山顶,任家大庄在望。秦连翘突然说:“记得当年读中学时,语文老师常常给我们讲任山长的诗,你一定记得一些吧?”

“这个……只记得任书记办公室中堂上有的,其中好像有句飞雨流云过此生,有情……什么总无情。”

秦连翘大笑。

站在高高的马鞍山顶,虎皮沟的采石场一览无余。李甘甫仿佛在喃喃自语:“这么得天独厚的资源,完全可以建设成五色石观光区,一旦成功,这里就是田园综合体的一颗明珠啊!”

任开塬道:“李董事长,这点,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

李甘甫初步判断,从长远看,如果建厂成功,同时将秦岭镇二十五个行政村的十万亩土地全部流转,重点开发连翘种植产业,再根据土质、墒情、光照和水资源情况适量开发半夏、当归、柴胡、黄芪、党参、枸杞、金银花等种植产业,项目一旦启动,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不可限量,秦岭镇外出打工的中青年,完全可以吸纳进来,既变成产业工人,同时也将真正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将来,如果把田园综合体打造成功了,秦岭镇的养老院可以建在五色石观光区旁边,所有的‘空巢’老人,都能享受到园区提供的养老服务。”

任开塬回头,转向秦连翘:“这些问题一旦解决,年轻人的负担就减轻了许多,赵芝珍嫁给你弟弟,就不好张口要十万了。”

“什么?秦岭镇的小伙子娶个媳妇,得十万?”李甘甫支起了耳朵。

秦连翘故意回了一句:“你以为哩。”

“哈哈哈哈。”李甘甫笑着较劲儿,“那,假如有人要娶你,得多少彩礼?”

“不止五个亿。”

“不止五个亿?那到底是多少钱?”

任开塬打趣:“这不是超过这次投资的总预算了吗?咱连翘,无价宝啊!”话说完了,一丝不祥的阴云慢慢罩上了任开塬的脸,山下的虎皮沟让他隐隐感到了一种不安。此刻的虎皮沟,一改往日的喧嚣,仿佛在安静地睡大觉。爆炸声没有了,人山人海没有了,进沟出沟的大货车没有了……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是区长亲自打来的:“采石场几十家企业的上千名员工正在围堵区政府。你们那边,也要保护好考察团人员的安全。”

大吃一惊!最担心会有这一出戏,没想到这出戏会上演得如此之快。围堵的是区政府,目标当然是考察团。这是要挟,是逼政府就范,是想让考察团滚出秦岭镇,滚出天水……大家面面相觑。曹光明叹息一声:“任书记,李董事长,咱们最不愿看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任开塬转向曹光明:“我倒是想听听曹局长的意思,采石场的耳朵,咋就那么灵呢?”

秦连翘突然接到了唐根生的电话:“连翘,我预祝考察团成功!我想告诉你的是,聚众上访的队伍中,绝对不会有我。”他同时发来一张自拍照。他不在上访现场,而是独自在一家酒店喝闷酒。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很重要,事到如今,我只有祝福你!”

“我也祝福你和雅雅。”

秦连翘当然不知道,考察团抵达天水的当天,刘雅雅就和唐根生挥手再见了。

刘雅雅要离唐根生而去,这让唐根生死活也没想到。当天刘雅雅提议去酒吧,两人都喝了不少酒。刘雅雅告诉他:“秦连翘以这种方式回来,一定能成功的。”

唐根生问:“何以见得?”

“我对事情的判断,失误过吗?”

“如果这次判断失误了呢?”

刘雅雅笑了。“咱不提这个了,来,喝酒。”

返回办事处,已是子夜时分。刘雅雅冲完澡,像花儿似的把自己所有的花瓣次第打开,每一片花瓣都氤氲着细腻的光泽和幽幽的香气。洁白如玉的肌肤伴随着深深浅浅的呼吸,像航灯下波浪起伏的海面,如梦似幻。唐根生的激情迅即点燃。他不像是蹚进去的,倒像一个猛子扎进去的。时而像是被大海淹没,时而又浮出水面。就这样一个夜,不记得几次了,刘雅雅把他推向了一个又一个高潮。“雅雅,今夜,你是最棒的一次。”

“你也是。”刘雅雅的口气哀哀的。

“哦,你怎么流泪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唐根生一觉醒来,屋子里洒满了阳光,可身边已没有了刘雅雅。

11

曹光明被抓了,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围堵区政府的幕后操纵者终于被查出来了,居然是堂堂环保局局长曹光明。曹光明落马的过程有多种传说,一种说法是唐根生愤然举报,另一种说法是有人直接把秦岭镇乱采滥挖和死人的事捅到了市里省里……无论如何,曹光明作为采石场最大的保护伞这一事实,基本水落石出。他利用采石场捞到的各种好处费,据说可以买十几幢别墅。

采石场是否关闭,或者早关闭还是晚关闭都不是焦点,矛盾的焦点是一千多名务工人员的去向问题,这是几位领导最头疼的。在解决问题的关键环节上,李甘甫助推一把,明确表态:“试点如果一旦落实,这些人员可以分流到田园综合体当产业工人,其中秦岭镇籍的,优先流转土地,并参与分红。”

关闭采石场的通告和秦州区批准秦岭镇打造田园综合体试点的批复,同时飞到了秦岭镇。

任开塬亲自把批复文件递到秦连翘手里。“连翘,你可以开始了。”

远离了爆炸和喧嚣的虎皮沟,像是在疲惫中睡了过去。虎皮沟的沟口,矗立着一块大牌子:五色石资源保护区。

曹光明的手机,一定是打不进去了。

秦连翘就给曹光明发了一条微信:也许,都过去了;也许,都刚开始。

锣鼓喧天,爆竹声声,人头攒动。秦岭镇聚集了这么多人,说明外出打工的人大多赶回来了。秦岭镇打造田园综合体试点的奠基仪式选择在了秦宗懿的连翘园。全区环保、林业、土地、文化旅游等有关部门的领导,全区二十多个乡镇的领导,各村村代表全部抵达现场。区委区政府主要领导还有任开塬、李甘甫、秦连翘坐在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主席台前立着一个巨大的彩门。礼炮过后,剪彩开始。

掌声雷动。鼓掌的人当中,有张锁田,也有秦当归和赵芝珍。

赵芝珍轻轻拉了拉秦当归的手。

秦当归拘谨地扫视四周。“让人看见,多不好意思。”

“你啊!一个没出过秦岭镇的光棍儿,成木头脑子了。”

秦当归迟疑了一下,这才把手探了过去。

远远看到人群中的唐根生,秦连翘有些意外。唐根生西装革履,红色的领带异常鲜艳。表情平静,面带浅浅的微笑,目光静静地朝主席台这边眺望。区、镇两级领导正在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秦连翘手机收到微信消息,是唐根生发来的,唐根生和她打招呼:“连翘妹,我祝福你!”

秦连翘回复:“我相信。”

再次把目光投过去,人群中已经没有了唐根生。秦连翘的目光神经质地开始了搜索,终于看到了,唐根生的身影出现在分水阁方向,那是离开秦岭镇的必经之路。唐根生的背影像一场雨,被分水阁分到了朝北的那一边,不声不响地流淌了一小会儿,便无影无踪。

而人群中唐根生刚刚待过的位置,居然出现了一个女子,衣着时尚,秀发飘飘。是唐根芳。秦连翘的眼泪,登时夺眶而出。

远远站在那里的唐根芳给她发了微信:“姐,我回来了。”

大地开始了另一种喧嚣,成千上万的村民在技术人员的指导下,开始重新规划、平整土地。从山西优等连翘培育基地发往天水的满载连翘苗的大货车,在高高的马鞍山上像一条长长的巨龙,蜿蜒盘旋,前不见首,后不见尾。

大雨如注。分水阁高耸平直的脊顶沉稳而庄严,前檐的雨水和后檐的雨水分流而下,溅起两溜儿长长的、银白色的水花儿。水花儿跳跃着、呼应着、相望着。初到秦岭镇的人,一定对秦岭镇的雨不明就里,甚而只会把雨季的大地视作一片晶亮的汪洋,岂不知所有的雨水落到秦岭镇的一刹那,就已经华丽转身,带着秦岭镇特有的气息、表情和脉动,奔向不同的远方,直至在大海里重逢相拥。只有秦岭镇人懂得这个秘密。

秦宗懿手持拐杖,注视着瀑布一样的雨帘,一动也不动。叼在嘴里的旱烟锅燃烧得正旺,火苗子闪闪烁烁。对面的庙山笼罩在苍茫的烟雨中,像是稳稳当当地睡了,又像是清清白白地醒着,那里,是出土秦公簋的地方。

李甘甫的电话响了,是父亲打来的,刚聊了几句,李甘甫的神情就开始慌乱起来,右手紧紧地捂住了听筒,茫然的目光投向秦连翘。秦连翘试探:“伯父的电话?”

“嗯。”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伯父要来天水?”

李甘甫重重地点点头。“我爸想请秦伯伯接电话,咋办?”

这一天迟早要来的。大山一片氤氲,可分水阁中的气氛却变得紧张。一旁的秦宗懿照样一动不动,像分水阁里多出了一尊古老的雕像。

话筒里传来李卫东的声音:“孩子,你倒是说话啊!我怎么听到的全是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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